人不像人
「通微娘,我好餓好餓哦,」
夜里,通微的床前,一個日漸清晰的女孩的形象在他床前飄浮,往日只看得見頭扎雙髻,現在連髻子上扎的白色櫻花的布料,都看得清清楚楚,本是一身白衣,浮現著若有若無的櫻花,如今每一朵櫻花,每一絲花蕊,都展現得清清楚楚。非夕每日吸通微的血,鬼氣越來越濃郁,自然就越來越穩定。
她像個一兩歲的小嬰兒,餓了,就找母親,而完全不想母親要去哪里尋找食物。她只知道餓了,就要吸血,也不知道她這種行為很恐怖,也不知道,會對通微造成傷害。通微坐在床上,他已經連續一個多月日日失血,雖然非夕是一個不大的鬼,也沒有傷害他的意思,她恐怕連什麼是傷害都不明白,吸的血也不多,但是時間長了,通微總是承擔不起的。何況,他還要時時擔負著,非夕鬼氣對他生氣的消耗。
「非夕乖,可不可以,今天不要吸血了?」通微閉著眼楮,輕輕地道。一個多月來,他已經習慣了,對著千夕的外形,卻用對女圭女圭的口氣和她說話。
「好啊。」非夕乖乖地應了一聲,過了一陣子,她又自言自語︰「可是非夕好餓好餓哦,」她睜著大大的眼楮,完全是無辜的神色,小心翼翼的,似乎是通微不喂血給她,很委屈。
「可以讓我休息兩天嗎?再這樣下去,我要生病了。」通微用溫和的口氣說,「肚子餓了,可以不可以忍耐一下?」他自己知道。自己的狀況,他是習有武功的人,而且以他的性格,算是承受力很強的人,但是如果依著非夕這樣日日吸血,完全不懂得節制,怎麼能是長久之計?她不是千夕,但她也是千夕,如果給了她日日吸血的習慣,日後如果他不在了,難道她要去攻擊別人嗎?他要讓她形成,只能吸他一個人的血,還有,懂得忍耐饑餓的習慣。
「什麼叫做生病?」非夕好奇地飄過來試圖用手去模模他的額頭,但是她的手與通微的額頭相穿而過,接觸不到。她是從通微的身體里出來的,所以通微看得見她,感覺得到她的行動,但是要像實體那樣接觸,畢竟還是不能。
雖然她那一模沒有接觸到實體,但是通微依然感覺到她手指的柔軟和女孩的溫柔。她接觸不到通微的實體,卻接觸得到通微的靈魂,畢竟,她是從那里誕生的。
「生病,就是非夕不能在這里吸血了。」通微側過頭,露出頸項的傷口,就這麼簡單地解釋。
「哦,」非夕失望地在屋子里轉了一圈,「通微娘,為什麼非夕每次出來,都在這呢?」她看著通微的臥室,自言自語︰「我記得,有一個亮亮的地方,會有很多很多花,很多很多小鳥的。」
通微微微震動。她,在無意的尋找記憶,雖然懵懵懂懂,但是因為她是千夕,所以經過了一個階段的緩和,她漸漸懂得,挖掘自身的記憶,學習自己思考。所謂一個亮亮的地方,是指白天嗎?千夕,你已經死去很久了,白天,早就已經不屬于你。你,忘記了嗎?眼眶微微一熱,他近來已經很少動情,逐漸習慣了有非夕陪伴的日子,但是想到千夕,仍然忍不住,要莫名的,眼眶發熱。他並不是濫情的人,也絕非軟弱,但是一念及千夕,責怪、憐惜、心痛、悲哀……紛踏而來,一念之間,就已經在眼眶里形成了眼淚。
因為人類的眼楮,容納不了那麼多的感情,所以化成淚水被驅逐出眼楮,
「通微娘?」非夕看著他淚光瑩然的眼楮,雖然沒有落淚,卻閃閃發光,她很好奇地浮餅去,在浮餅去的時候,無意地額頭與額頭相觸,一剎那間,非夕感覺到了通微這一剎那的感情,自言自語︰「千夕……千夕……千夕……」她把通微剛才心里想的,就用這麼懵懵懂懂的語氣,平白直鋪地念了出來。
通微被她這麼一激,本已經好不容易忍耐住的眼淚,就這麼倉皇地掉了下來,狼狽得讓他連掩飾的機會都沒有。
「千夕是什麼?通微娘,你哭了嗎?」非夕好奇地看著他,然後軟嘟嘟地說,「不哭啊,非夕喜歡你,不哭啊。」她像在哄女圭女圭,很有一分自得其樂的意思。與其說她在安慰通微,不如說,她在這個時候把通微當成了一個泥女圭女圭,她做了這個女圭女圭的媽媽。
你,通微咬牙,你還真是有本事,即使是半個你,也一樣最能挑起我全部的感情!算你狠!非夕的話掀起了他心頭壓抑著的各種各樣的痛苦,尤其是她用那樣漫不經心的口氣,念著他心里那樣深刻得近乎怨恨的呼喚︰「千夕……千夕……千夕……」千夕,你在懲罰我?你在懲罰我嗎?已經落下來的眼淚無從掩飾,他只能閉起眼楮抬起頭,讓更多的眼淚,回到眼眶里去。
餅了一會兒,他才勉強平靜下來︰「非夕,天要亮了,你回來吧,不要再胡說八道了。」
非夕無辜地眨了眨眼楮,「什麼叫做天亮?」
通微一時忘形,說出了「天亮」這兩個字,他忘記了眼前的非夕,連什麼是鬼都不清楚,她也不知道她和活人的差別,他居然忘記了,說出了天亮兩個字,她本不知道,天也是會亮的,她心里的世界,就等于通微的臥室。「天亮,就是通微娘要非夕回來的時間。」他只能這麼說,然後攤開雙臂,閉上眼楮,「你回來吧。」他等著非夕融匯到他的靈魂里去。
「我不要。」一向很听話的非夕居然這樣說︰「通微娘騙我。」
通微震動,陡然睜大了眼楮,什麼時候她有了「騙我」這種概念?眼前的非夕很生氣,她比手劃腳,「我要看天亮!有藍藍的天,很多小報和小草,很多小鳥,天亮亮的,還有瀑布和小魚。」
她,在形容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在她靈魂記憶的深處,所以即使是半個靈魂,她也依然記得。那個地方和天亮有著不可分的聯系,而他忽略了她這種強烈的記憶,所以就產生了,「通微娘騙我。」這種結局。
通微忍不住要顫抖,她,她還記得,那是小園,那是小園!
小園的後山,碧草如絲,碎花點點,是千夕最喜歡的地方,因為花多草茂,樹林蓊郁,所以有好多好多的飛鳥,她最喜歡坐在草地上,用碎米和小麥,引誘著小鳥啄食。然後就會看見,她笑吟吟地坐在草地中間,周圍都是小鳥,各種各樣的小鳥,在她身邊啄食跳躍。鮮花如錦,在她身旁身後,瀑布的流水聲,魚躍聲和千夕的笑聲,那樣清脆地飛揚。
「通微,你看來了一只新的。」她很直接地指著鳥群里新來的鳥兒,很大聲地笑,而鳥兒們,都不會被她的笑聲驚擾。他一走過去,所有的鳥兒都會被他身上的婆羅門花的氣息嚇跑,所以他從不過去,只是遠遠地坐著,看著她游戲。那個時候,因為千夕還小,血液里的婆羅門花的氣息還未蘇醒,所以那個時候的千夕,是很快樂很快樂的——
憊有天亮,那是千夕十一歲生日那天,拉著他去看日出,在瀑布的頂上看日出,就在那個晚上,他很傻也很認真地承諾,說要娶她做妻子,而也在那一天,傻傻地不知道愛戀的她,也很鄭重地發誓,說要陪他到老,一輩子!
那是很傻很傻的承諾,但是因為真心,所以,專注得連太陽什麼時候升起都不知道。通微回想著,嘴邊甚至帶起了一抹淡淡的微笑。兩個號稱要看日出的人,忙著計較她什麼時候嫁給他做妻子,她在考慮長大後是不是要嫁給他,還考慮是要陪他到老還是到死,她覺得死人很可怕,所以她本來怎麼樣都不肯陪他到死的……等到一一說定,只要她長大他就娶她做妻子,而她答應陪他到老,那個時候,太陽早就已經升起來了……日出沒有看到,連天亮也沒有看到……
那個時候,連什麼是「長大」都弄不清楚,居然,就懂得要作一輩子的承諾。通微的微笑變成了淒然,記得那天,千夕一抬頭看見太陽,嘩地一聲笑了「天亮了!」她也一點沒有為沒有看到日出而埋怨什麼,卻不知道,那一天的天亮,已經在她的靈魂里留下了這樣深、這樣深的印象,即使把你的靈魂一切為二,你也依然記得,依然記得……
可是你現在怎麼能看天亮?你是鬼,是只屬于黑夜的厲鬼啊!
而且,鬼氣越濃郁的鬼,越禁不起陽光,你已經吸了我一個多月的血,鬼氣濃郁,萬一見了陽光被傷害了,而你被傷害了不要緊,千夕,千夕怎麼辦?縱然是降靈這樣高強的鬼,能不懼火焰,能化為有形,但依然不能長期對抗陽光,因為太陽之氣,是天地正氣,為陰煞所不能容,你只是這麼一個懵懂的東西,要看天亮,只能是你的奢望,而萬萬不能夠實現!通微眼瞳微閉,低聲道︰「非夕,你不听話?通微娘要你回來,你不回來?通微娘要生氣了。」
非夕有些躊躇了,但還是很堅持,「我要看天亮!」
「下一次好不好?下一次,通微娘帶你去看天亮,今天我很累了,非夕乖,回來。」通微低沉地道。
「通微娘不可以騙我,下一次,要讓非夕看天亮!」非夕終究還是很乖的,看見通微淒然的神色,心里不知道為什麼有種難過的情緒,突然之間,乖了。
「回來吧。」通微實在不願與她多話,攤開雙臂,非夕化為一道白影,投入他懷里。
下一次帶你去看天亮?通微頓感屋里失去非夕的寂寞和空洞。非夕,要看天亮是你的還是千夕的願望?你連自己都分不清,是不是?下一次帶你去看天亮是我的願望,而不是承諾,你知道嗎?我不是有意騙你,只不過,我做不到。
你越變越像千夕,而我,禁不起這樣的挑動,我對著你,心力交瘁,你知道嗎?你無意地回憶那些對千夕來說很重要的記憶,你知不知道,對我來說,是折磨,是折磨,你時時刻刻在提醒我,千夕對我的愛,只能讓我越發覺得自己無能,我不能夠讓她活得快樂,也不能夠讓她死得安心,到死後,依然要仰仗她的照顧,她的犧牲。我手握著讓她復生的希望,卻只能看著,她一個人分成兩部分,還有一半在魂石里沉睡。
東方發白,通微臉色憔悴,一個人抱膝坐到陽光照到他的床榻前——
***——
天亮了,依照通微的習慣,他一大早起來先澆花,然後一邊等待煮茗茶的水沸開,一邊試驗昨夜悟出來的道術,或者武功心法。但是這一個多月來,他夜里大半的時間,是陪著非夕過的,非夕那小東西,即懵懂又好奇,幸而還有一樣好,就是很听話。這一點,像千夕。千夕,也很听話。
既然夜里大半時間沒有睡,白天他應該休息,但是他從來也沒有在陽光燦爛的時候躺在床上睡覺的習慣。既然睡不著,他就起來走走,武功是不要練了,承載著非夕,還要以血喂飼,他的身體狀況有多麼差,他自己清楚。在這樣的狀況下練武,很容易走火入魔。武功可以不練,他也不在乎,但是花草還是要澆的,否則本就死寂冷清的西風館,成了滿園荒草,豈不更加像是個鬼屋?
抬起頭來,以他修道人的眼楮,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西風館的上空,呈現出一層黑氣,那是厲鬼的戾氣,晦澀得快要遮住天空的藍色。有一縷紫氣,由東而來。通微微略地有些自嘲,往日只有別人請求他去捉鬼,現在,卻是他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這樣抬頭一看天,陡然一陣昏眩,「當啷」一聲,澆花的壺子落地,他差一點坐倒在地上,一手撐住了地面,才沒有倒在地上。身體里一個東西在攢動,是非夕,她居然,要借著他的身體,看天亮。通微咬牙,不可以!絕對,不可以。他可以感覺到,並不是非夕這樣單純的孩子能夠想出這麼絕決的方法,而是,非夕自己也不知道的,千夕的心願,那個破碎的千夕的強烈的心願,也許是看日出的那一天給她的印象太深,所以她下意識地,總是想要重現那一天,所以就算靈魂支離破碎,也懵懵懂懂地要看天亮。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無論是非夕還是千夕,這時候都是無意識的,但是一旦讓她成功了,她就會知道白天,她就會有下一次,再下來,如果借著他的身體胡作非為,那,毀了他不要緊,連千夕,也一起毀了。
絕對不可以!通微咬牙,一只手深深地抓住傍子的壺柄,一用力,把青銅水壺扭成了不成形狀,身體里有個東西在涌動,要搶佔他的意識,乍冷乍熱,一陣一陣的鬼氣從靈魂深處散發出來,好難受。他雖然可以令花開花落,有各種各樣的道法道術,但是對于自己靈魂深處的鬼,卻無能為力。
他,絕不會輸給那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小表。千夕,你體諒我,放棄,放棄好不好?日出,如果可以的話,我答應帶你重看日出,但是不要選擇在這個時候……千夕,你一切都為了我,不要在這個時候讓我痛苦。
也許,是千夕听見了他的聲音,感受到他身受的痛苦,突然之間,攢動的靈魂平靜了下來。通微跌坐在地上,長舒了一口氣,只覺得全身酸痛,清晨的陽光耀眼奪目,照得人一陣眩暈。他武功有成到今天,即使受過多麼重的傷勢,也不曾感到如此虛弱,可見鬼靈與生靈之爭,他勝得多麼艱辛!
非夕,漸漸地要恢復成半個你,但是她不知道節制,她不能分辨是非,不懂得輕重,不知道什麼叫做善良。我不能讓她毀了你,我要怎麼辦?難道我的時間就如此短暫,必須在非夕懂得控制我的身體之前,找到恢復你的方法?千夕,我知道你必然不願意我為難,你必然又願意犧牲,但是什麼時候,也讓我為你犧牲一次?只一次就好!
「篤篤篤。」
敲門之聲。
通微有些驚訝,西風館素來人跡罕至,除了少數幾個朋友,極少人會來光顧,而聖香他們要進來,卻從來沒有敲門的好習慣。
是誰?
站起來,微微有些頭昏腦漲,他知道是元氣大傷,失血過多,也不在乎。拂去身上的塵土,他去開門。
「咿呀」一聲,木門應聲而開,門外站著的是一位面色慈祥的老和尚,手里持著木魚,捏著佛珠。
「大師何事光臨?」通微倚門而立,意態安詳。
巴尚呵呵一笑,「和尚入境。」
通微眉頭微蹙,入境大師,是江湖上一位極負盛名的高僧,他常年不出思過崖,如今突然到此,必有所圖!
「入境大師。」他緩緩讓開出路,「大師遠道而來,不知有何要事?」
入境大師莞爾一笑,「和尚來開封尋一好友,不想尋人不遇,卻看施主館中陰氣甚重,晦色蒙牆,恐有鬼魅作怪,所以敲門。」他是有道高僧,言語安詳,沒有一絲一毫火氣。
「僧敲我門,本色高雅,通微深感榮幸。」通微淡淡地道,「大師請進。」他讓開去路,入境既然看出了他這里鬼氣森重,有了除魔之心,要他離去,是必然不肯的。
入境大師頗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舉步入館。
進了西風館,入境左右看了一下,藹然微笑,「施主愛花成性,此地繁花,大多托了施主的鴻福。」
通微知道他看穿了他這里百花齊開,是借托了通微的道術,淡淡一笑,也不解釋︰「大師稍待片刻,通微煮茶相待。」他往他煮茶的小別爐走去,背後諸穴,全然不加防範,步履之間,也沒有對入境有絲毫敵意。
人境微傲掠過一絲詫異之色,步入庭中觀望,只覺此處風光水月,南北東西,無一不布置得恰到好處,雖然無意做陰陽陣法,但是一丘一壑,宛然有形,胸中學識,已經隱然可見。沒有大學問,種不出這一庭花木,沒有靜心禪定的定力,也不能體會這園林的奧妙。他本看出通微身上鬼氣深重,大有妖穢之嫌,如此濃重的鬼氣,常人無法承受,而這樣濃郁的鬼氣散發開去,對四周民居亦是不好。他是懷著除魔衛道的心情來的,進來此處,卻發覺此間主人風雅安然,大有隱者遺風,明知他來者不善,卻坦然不加防範,反而開門讓路,烹茶相待,不見絲毫敵意。如此風骨,怎麼會是妖邪一流?入境緩步在園中行走,心中游移不定。
就在他游疑之際,只听「乓」的一聲,是陶器碎裂之聲,入境微微一怔,只見通微本是手持茶壺,但是可能臨時出了什麼差錯,茶壺掉裂在地,他正半跪于地,收拾摔裂的碎片。
在收拾陶器碎片之時,依然有如此平和的心境,這鬼氣深重的年輕男子,平日必有深湛的養氣功夫。入境對著通微仔細觀察之後,反而越發不能確定他到底是不是妖邪。鬼氣來源于他,但是這里一草一木,他一言一行,無不表現著這位主人的修養和內涵。
他就算是妖邪,也不是真正邪惡的妖邪。
通微收拾完了茶壺的碎片,站起來的時候,突然微微一晃,倚身靠向他身後的火爐,一眼望見,他大概是有些立足不穩,想找個東西倚靠一下,卻不知身後就是火爐。
入境微微一驚,「阿彌陀佛」,他宣了一聲佛號,走過去扶住了通微,「施主小心。」
通微被他一把扶隹,有些痛苦地按住了額頭,舒了一口氣,才睜開眼楮︰「通微不慎打翻了茶壺,卻要勞煩大師再等一等了。」言下,仍是淡淡的,沒什麼感激之情,也沒什麼慚愧之意。
入境如此接近地看到通微的臉,臉色微變,「施主,你晦色入眉,血氣兩失,已經傷及中元,快坐下,讓和尚為你把脈。」他接近一看,就知道通微不是鬼,而恐怕是被鬼附了身,但奇怪的是,被厲鬼附身之人,為何卻可以言談如舊,一點被厲鬼牽制的感覺都沒有?
通微此刻頭昏得很,其實他本應沒有如此虛弱,但是剛才和非夕一陣僵持,實在太損傷他的元氣,所以才會失手打翻了茶壺,又差一點靠在了火爐上。「不必了。」他一口拒絕,淡淡地道︰「通微的身體自己清楚,大師是世外高人,貴客臨門,通微榮幸,如果大師喜歡懸壺救世,可以到門外去懸。」他這一段話,說得毫不客氣。
入境並不生氣︰「施主是自己清楚為鬼所附?」他沉吟。
通微依舊淡淡地道︰「這個不勞大師關心。」
「施主可知道,生人即是生人,為鬼所附,無論這生人陽氣如何,最終都是要傷及性命的?」入境溫言道︰「無論此鬼是善心假意,附與人身,到最後都是會傷人性命的,鬼即是鬼,鬼有戾氣,與生人不同。施主難道要為鬼舍身不成?明知有鬼附身,為什麼不早早驅逐,而要任其消耗你的生氣?」
通微揚起眼眸,凝視著入境,答道︰「大和尚有舍身喂虎之心,世稱為慈悲;通微不是佛門中人,沒有全世之志。」他頓了一頓,才又淡淡地道,「為鬼舍身,是通微全情之志,此身不求慈悲,但求一見故人,即使化身飛花六出,見日則融,不存于世,亦固所願也。」
佛經故事,說有一王子,路過荒山,見母虎幼子饑及將死,王子以頭觸石,舍身飼虎,以全其家,佛稱為救生慈悲。而通微的言下之意,就是他無意慈悲,但求有情。王子舍身為虎,他願舍身為鬼,不求慈悲,但求有情。
入境的眸子閃過一絲悲憫的光彩,堅持為鬼舍身,這樣的人,他行遍天下,還未曾听過,更不必說見過。「施主固執己見,可知道長此下去,人鬼難以兩全?」
通微眉見淒涼之色,但淒涼,卻不失孤傲,淡淡地道︰「我只求全鬼,不求全人。」
「阿彌陀佛。」入境宣了一聲佛號,「和尚為降魔而來,施主可知?」
通微緩緩低頭,看自己的鞋面,「如不是除魔,大師也不會來。」他語言淡淡,加了一句,「何況天機物定,紫氣東來,有高人登門,我早已知曉。」
入境有驚訝之色,此間主人非但胸有丘壑,情有獨鐘,而且修道有成,觀測天機,言必有中!這樣的人,怎麼可以為鬼所誤,死于非命?「施主如此人才,死于鬼手,難道絕無一點自悲之情?」
通微微露諷刺之意,淡淡地道︰「通微無恩德于世,有何可自悲?」他突然深吸了一口氣,撩起衣裳下擺,對著入境拜了下去,「通微不求慈悲,但求大和尚慈悲,不為我生,但為鬼請命!」
入境震驚!他,不求自己長命,只求他,不要傷害了他附身之鬼!他對鬼之心,遠勝于對他自己,「不為我生,但為鬼請命!」他的聲音如此清,如此堅定,附在他身上的那個「鬼」,遠比他自己重要過千萬倍。
「阿彌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和尚有救生之志,施主請起。」他把通微扶了起來,慈祥地道,「鬼亦是六道之一,只要它無甚大惡,和尚也不會一意孤行,定要傷它。施主起來。」
通微起來,他是何等孤傲的人,今日如非他明知斗不過這個和尚,他是萬萬不會下跪的。如果只有他一個人,他可以認輸,可以死,萬萬不會下跪。但是,今日在這里的不止有他,還有非夕,雖然非夕對他造成了如此大的傷害,但是非夕,是千夕的希望!她不能消失,千夕已經消失過一次,好不容易才有這半個魂體,你要她再消失一次,就算是這個世界重來一次,她也不可能復生了!為了千夕,他不在乎,他可以拜神拜鬼,只要他不要傷害她!
入境看著他眉間,嘆息,「施主元神俱傷,血氣兩失,和尚這里有一顆藥丸。」他從懷里取出一個蠟丸,輕輕剝開,里面是一顆烏黑透亮的藥丸,也無清香,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可以安神保元,對施主應有一些益處的。」
通微搖頭,淡然道︰「大和尚慈悲濟世,此藥救人性命,大和尚還是自己留著,他日用以救應救之人。通微無顏服用此藥。」他並非好人,他只對千夕一個人痴心,其他的人不在他關懷範圍之內,所以他不願服藥,他不是入境心中的好人。
入境微笑,藹然道︰「何謂應救之人?何謂不應救之人?」他把藥丸放人通微嘴里,「施主未免執著了。」
藥一人口,化為一股清氣,令通微精神一振,呼出一口長氣,他掙開入境的雙手,退開兩步︰「我不會感恩。」
入境微笑︰「和尚不求感恩。」
通微微微一怔,隨即淡然︰「也是,和尚求慈悲,不如我無情。」他轉過身去,把手里茶壺的碎片放在一邊,換了一個新壺,繼續為入境沏茶。
此時此刻,他居然還有如此淡定的心,為入境沏茶?入境呵呵一笑,負手在西風館里行行走走,嗅著通微那里的茶香,一顆禪心,兩無牽掛。
餅了一會兒,兩個人相對品茗,入境連飲三杯,笑道,「果然是好茶,卻被和尚牛飲,當真是可惜了。」
通微一杯尚未喝完,聞言只是淡淡一笑。
入境放下茶杯,一笑之後,隨即飄然而去,世外高人,來去無蹤。也只有通微,可以先被他當作妖邪,後為他所救,最後依然可以和他相坐品茶,既沒有敵視之心,亦沒有感恩之意,這種人,當真世上少有!
但這就是通微,惟一僅有的通微,聖香說的,一個無情的多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