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煮酒青梅悠悠,白雲杳杳。
人間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青梅翠柏的山谷,非人間的庭院,有白雲來來去去,似乎,塵世的痴情愛嗔,在此地全然斷絕;風與月,在青梅之間,在山巒之間,卻不在心頭,不在人間。
只是此刻,隱隱卻有人言傳來——「六音公子這一招「孤鴻手」,左右劃弧,一捋一彈,果然是化解青劍十八式的妙手。」
論音谷,慈悲亭。
兩位白發白須的老人和一個黃衣男子圍坐,看樣子像是相談甚歡,但若是听見他們談話的人,想必要失色。這兩位白發老者,一位是尊皇,一位是武帝,都是江湖五十年前一等一的高手,到如今,都已經是江湖傳說里的人物,但是這位黃衣的年輕人,卻可以坐在這里,喝尊皇的酒和武帝的茶,侃侃而談,似乎根本沒把盛名滿天下的兩個人當做名人來看。
「哈哈,」黃衣人利落地撩起衣襟下擺,比劃了一個動作,「孤鴻手何足道哉?若是在下以挫劍式,尊皇這一劍可還在手里?」他隨即手肘一撞,順勢下拉,五指拂了五個穴道,抬眼看武帝,似笑非笑,「如何?」
武帝與尊皇面面相覷,嘆息了一聲。
「六音公子應變之佳,天下罕有。青劍十八式雖不是什麼曠古絕學,但是在公子手下,居然有這麼多的破綻。」武帝淺呷了清茶一口,「青劍十八式劍招,公子居然找出二十三處破綻,比之我們兩個老頭,公子心思靈活,變招幾近無痕跡可尋,可謂羚羊掛角,天衣無縫。」他微微笑了,「六音公子如此人才,居然不聞名于江湖,可見高人雅士處處皆是,倒是你我兩個老朽了。」
尊皇也點頭,「六音公子單身直闖論音谷,卻是五十年來,第一個令我們兩個老骨頭心服口服的人物。」
六音哈哈一笑,一躍而上剛才與兩個老者對坐的石桌。他一躍而上,抱膝而坐,衣袂乍然飛飄,縱然是尊皇武帝這樣的人物,也驟覺風采超絕。只听他哈哈一笑。「折服了尊皇武帝,那又如何?縱然是天下第一,那又如何?」他僅是在桌上坐了片刻,隨即順勢後飄出亭,「何況六音只是招式取勝,要論真才實學,六音和兩位老前輩差距太遠,算不得天下第一!」
尊皇看著他後退飛飄的身法,微微點頭,「好輕功,只是有些華而不實,近乎舞蹈。」
武帝也點頭,「此子吐字清晰完滿,氣脈悠長,所習練的,必是一門韻律殺人的內功。這種內功,武林之中,除了浮雲姑射之外,我還未曾听聞有第二個人有如此功力。」
「可惜,此子相貌太佳,容貌之美竟過于女子,男生女相,並非厚福之相,命中磨難,在所難免。」尊皇徐徐道來。
「他單身直闖論音谷,無非一吐心中郁氣,既非為名,也非為利,也許,是遇上了什麼令他難以排解的事情。」武帝微微一笑,「但此子所習的既然是吐字以音韻殺人的內功,內息必與心神相系,若是心情郁郁,頗有可能回力自傷。他日若是悲淒過度,亦可能自斷心脈。這也是此類內力少見江湖的原因之一。」他淺呷了一口茶,「你所說的劫難,無非就是這些。」
尊皇也微微一笑,「可惜,這等逃訕與天不定之事,卻不是你我老朽可以挽回的。」
「正是,正是,勝負自有逃訕,生死自有禍福,愛嗔喜怒,都是殺人性命的東西,還是早早-去得好。」
的確,勝過了尊皇武帝又怎麼樣呢?六音驟然停下了腳步,他的胸膛起伏,喘息未定,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全力地跑過,這樣用盡全力過。但是他停下來,因為他看見了潭水。
路邊,有一潭清水,澄澄的,可照出人的影子。
六音走了過去,緩緩撩起了臉前因為一陣奔跑而凌亂的發絲,露出了他的臉。
那是一張憔悴悻而帶滿風塵的臉,失去了光澤,失去了靈韻,看起來,是一張勉強算得上翩翩風采的臉,但是,那曾經的絕代風華卻從這張臉上,消失了痕跡。
因為風霜,因為這三年來的尋尋覓覓,因為他一日一日不眠不休地輾轉反側,因為愛,也因為恨——因為三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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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的開封。
「六音公子?六音公子?」開封府皇城,一群舞衣翩翩的女子東張西望,四處尋找著那個原本應該帶領她們去軒寧殿給皇上跳舞的樂官。
「他總是這樣懶洋洋慢吞吞的,」有個女子掩口輕笑,「每次要出場,必定要滿地地找,六音公子哪里去了?每次,他都想找借口不去出場,卻不知道,其實宮里那麼多人想看咱們跳舞,有一半是宮里的妃子昭儀們,甚至是皇親國戚,想要看六音公子呢。」
「哼。」有個女子的聲音在舞衣女子群中冷冷地淹沒了過去。
「你是新來的嗎?」一個雪白舞衣的女子好奇地看著那發出冷哼的女子,「你不是中原人吧?長得……真……」她想了想,形容不出來,只能抱歉地輕笑了一下,「你莫生氣,六音公子一定在更衣房里,他每次都賴在里面不出來。」
那個「新來」的女子昂著頭,露出曲線優美的頸項,左耳上有個東西閃閃發光,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一個來為皇帝跳舞的女子,反而,她就像個女皇,狹長的鳳眼,冷冷流動著輝煌的光彩。她像鳳凰一般燦爛,略略轉動一下頸項,左耳上的光一閃而逝,才讓人看清楚,那是個鳳凰尾羽形狀的黃金耳環,黃金鳳羽!
「六音公子?你不去的話,過會兒幸公公又要來催人,你最後還是要去的。」
「好了好了,吵死了。」那邊的簾子一掀,有個人終于出來了,一身鵝黃的舞衣,隨著他出來的動作,可以听見一陣輕微的「叮鈴鈴」的鈴聲,那鈴聲或許不一定悅耳,但是莫名的,帶給人一種心弦震動的感覺。
六音!一個妖美的魔魅慵懶的男子!
那帶著黃金鳳羽的女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在別人為他的風采迷醉的時候,她的眼中閃過的,竟是一絲犀利的近乎狠毒的仇恨之色。然後她別過頭去,靜步退回人群中,沒有引起六音的絲毫注意。
那邊的窗口有個偷窺的人影,是個小小的蒼白的女孩,她專注地看著懶洋洋的六音,連那帶著黃金鳳羽的女子冷冷的眼神,都沒有注意到。
「要走就走吧,你們一群鶯鶯燕燕,吵吵嚷嚷,我耳朵都要聾了,要走就快走。」六音不耐地听著一群女人嘰嘰喳喳數落他的不是,就像趕鴨子一樣,反這一群女人趕出了房間去。出門的時候,他偶然撞到了一個人身上,回頭,是一個大約十五六歲的小爆女,蒼白蒼白的臉,端著一個盤子,看見他後滿臉紅暈,簡直就傻了不會說話了,「新來的?」他沒記得宮里有這個人,不過話說回來,宮里有多少人,其實他也不知道。
「嗯……新……新來的……」小爆女緊張地緊緊抓住盤子,直點頭。
「哦。」六音漫不經心地走過去,完全沒有把這個看見他就發抖的女孩記在心里,他卻不知道,在他後來的一生中,這個女孩,卻改變了他很多,很多。
小爆女痴痴地看著六音的背影,直至他消失不見,才軟軟地靠在牆上,喃喃地自言自語︰「我是文嘉,你不記得了嗎?在一年前,在苗疆,被你救過的,那個掉進河里的女孩子,你居然不記得了……」她眼里淚光盈盈,「我……瞞著爹娘,到京城來找你,你是這麼有名,除了……除了到這里做宮女,我沒有任何機會可以見你……」她突然忿忿地把盤子摔在了地上,「你知道嗎?為了來開封看你,連姐姐,都陪著我入了宮,做了她最討厭的那種歌舞女子,我……什麼也不會,卻來這里端盤子,可是你居然——不記得我了?是不是因為我太丑,我比不上她們漂亮,所以你就根本不理我?」她在空無一人的房間前面歇斯底里地大喊,除了回音,卻什麼也沒有。
「文嘉!」有個太監怒沖沖地趕來,「這哪里是你可以來的地方?如貴妃房里的曉雲找你呢,你把她要的香囊弄到哪里去了?」
「香囊?」文嘉茫然,低頭一看,那香囊就正被她摔在地上。
「你這死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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軒寧殿。
絲竹悠揚,人影翩翩。
一群美貌妖嬈的女子,在廣闊的殿宇里翩躚來去,衣袂飄飄,香風陣陣,偶爾一個媚眼相送,就教人迷醉到了酒杯中去,忘了自己是誰。
六音是很少領舞的,雖然他負責教,負責教,有時候也負責彈琴配樂,但是大多數時候,他根本就是坐在一旁發懶,連看,也懶得看這種風光旖旎的東西。他實在看得太多了,雖然喜歡,但也早就膩了。
突然之間,有個什麼東西閃了一閃!
像一道犀利的刀光-那劃過空氣,把空氣也-那間割裂成了兩半!
那是什麼?六音微微-起了眼楮,在人群中尋找光的來源,誰帶著閃閃發光的東西?這麼刺眼?放下酒杯,他饒有興味地開始注意看。
人群中,有一個人——沒有在跳舞!他是何等眼力,一眼就看出,有一個女人,雖然動作絲毫無差,也是腰肢柔軟舞姿翩翩的,但是她根本沒心在跳舞!她全心全意在注意旁邊的一樣什麼東西!六音凝視著她左耳上閃爍著犀利光華的黃金鳳羽,配!真配!這樣的女人,完全不是跳舞的料子啊!他這樣想著,然後淺呷了一口酒,笑了起來。
六音順著他的的座位看去,那是魏國公和秦王爺的席台,有個白衣的小爆女,正戰戰兢兢地給他們上菜,她的動作有點僵硬,走路有點跛,似乎是受了傷的。六音沉吟著,是那個——今天在更衣房外面撞到的小爆女,怎麼會受了傷?
「叮——」的一聲,雖然很輕微,但是因為六音很留心,所以就看見,是那小爆女端著的盤子里酒杯酒瓶微微搖蔽,一撞,幾乎就要一起摔碎在地上。六音皺眉,她這下慘了,在皇上面前砸東西,罪名不小啊。
突然間有樣什麼東西飛過,六音凝神,只見快要傾倒的盤子突然一正,那酒杯酒瓶就穩穩地定住了,小爆女驚魂未定,如履薄冰般地倒上酒,退到一邊。
她離開的時候,有樣東西從盤子底下飄落了下來,花球?六音眼神掃向那黃金鳳羽的女子,果然,她袖子上的一團花球不見了。
「你?」六音的眼神直盯著那女子,他的挑釁眼神是這樣說的。
「是我。」那女子冷冷淡淡地舞著,撇過來眼神,是這樣回答的。
六音若有所思地笑了,端著酒杯,他開始很認真地看著一群女子跳舞。
「六音,那女子武功不弱。」對面席的樞密使容隱對著六音傳音,語言冷冷的,「小心慎防,來歷可疑!」
六音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卻伸筷從面前的盤子里夾起了一塊風爪,很有意思地多瞧了兩眼,才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眼楮卻看著前面。
六音這家伙什麼時候這麼有精神了?在座的秦王爺第三子兼殿前都指揮使則寧、樞密院樞密使容隱等人紛紛皺眉,憑他們的眼力,不難看出,六音只對一大群人里面的一個人感興趣而已。
一個火焰般激烈的女子。
淡然優雅的則寧皺眉,心里想,就憑六音從來沒看過人臉色,從來沒有遇到過挫折的安穩心理,他到底知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要付出代價的?他也一邊慢慢地斯文地用餐,一邊對著容隱緩緩搖頭。
那一邊浩瀚深遠又冷厲的容隱木無表情,既沒有表示贊成,也沒有表示反對。但是聰明清醒如則寧,還是很清楚地看到了他眼神底下對那女子的防備之色。
這是一個危險的女人,則寧和容隱達成共識,心照不宣,各自喝了一口酒。六音,你是紅塵里喜歡享受的公子,要別人愛你,那是很容易的事情,但那些從不是你希望得到的,是不是?則寧放下酒杯,容隱把目光轉過一邊。但正因為你被那麼多無怨無悔的愛戀淹沒了,所以你要找一份真愛,你需要的真愛,但很難、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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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宴之後。
「喂!你叫什麼名宇?」六音徑直一把去拉那黃金鳳羽女子的手,微微側過了臉問,左眼前的黑發遮住了眼楮,似乎在表現他的魅力無人可擋。
「皇眷。」那女子五指一翻,反扣六音伸過來的手腕,沒生沒息地逼開六音這一拉,眼角往旁邊瞟了一眼,不耐而且心有旁騖地道︰「六音公子。你什麼時候才能對人尊重一點?」她冷冷地道,然後掉頭而去。
第二次一鼻子灰,但是六音不在乎,他把一個東西往皇眷的背影擲去,「這個給你!」
筆眷听到風聲,反手一接,低頭一看,握在手中的,是舞隊領舞的牌子,不解地皺眉抬頭,她一點也不喜歡跳舞,如果不是為了文嘉,她絕對不會踏進這鬼地方半步!
六音把手籠在袖子里,看她望過來,立刻笑了笑。
筆眷立刻白了他一眼。
旁觀的人卻都忍不住心里暗暗好笑,這兩個人,簡直就像串通了。六音這麼一丟,就是為了她看他一眼,而她看他一眼,卻似乎就是為了白他一眼……簡直就是練好了也沒有這樣的生動利落!
而後,六音就喜歡纏著皇眷,他難得會耐下心來對哪一個女子好,所以大家看著,也就分外地希奇。更希奇的是,六音難得對一個女子用心,皇眷居然是從來不理睬的!開始大伙兒也就看熱鬧,猜著六音公子什麼時候就膩了,算了,但是沒有,六音就是耐著心,給皇眷送東西,她不要,他就丟在她門口;他逗她說話,她不理睬,那麼瞪一眼也好。六音從來不需要對人這樣,但是,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大家才明白,也許因為六音太懶,他向來懶得多情,而這一次偶然動了心之後,或許就懶得變心了。
但其實,六音的心情很簡單,就只是——喜歡而已。
單純的喜歡,沒有任何的雜質,甚至連回報都不一定要求有。
而她,皇眷,鳳凰般的女子,她是什麼樣的心情,他卻從來不知道。
他只知道為了她,他那風華絕代的容顏,已消褪了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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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顏,最是無情物,風霜華發換白頭……六音伸手微微撫上自己的臉,在他的記憶中,依然記得當年的容顏,但是如今照在水中的,除卻風霜與憔悴,他幾乎已經不認得,這是誰的臉?
你讓我,從日升到日落,一日一日地消褪了我自己。我,我並非青鋼鋼鐵,我也會累,也會倦。可是你卻依然讓我日復一日地這樣追著你,找著你——你明明知道,我好顧惜容貌,我好在乎美丑,可你就是用這種方法懲罰我。
難道,你就不怕有一天,我也是會恨你的嗎?六音握起拳頭,對著潭水中的容顏,「砰」地一拳砸了下去,水花四濺,潑了他一身一臉,一陣清涼,一陣冰冷,水滴下去之後,臉上依然一陣灼熱。
「哇,這位公子好大的火氣。」突然背後有人嬌滴滴地道,「怎麼?看著自己的俊臉,看著也會發火?莫不是這位公子嫌棄自己長得太俊俏了?」說罷,花枝亂顫地一陣笑。
六音驀然回頭,身後站著一個紅衣女子,長得在常人看來算是美艷動人,在六音眼中,連路邊的野草都不如!若他還有三年之前七分容貌,這個女人,大概早就一頭撞死了。他也早沒了三年前慵懶舒適的脾氣,只是本無表情,「不關你的事。」
「哎呀呀,生氣了?」紅衣女子笑盈盈地走過來,「這麼俊俏的一個少爺公子,生氣起來更是叫人憐惜。你有什麼事情不滿意,可以對姐姐說,姐姐我——」她說到一半,突然覺得手肘一痛一麻,接著,全身僵直,不禁臉色大變,「你!」
六音淡淡地道︰「我最討厭風騷的女人,更討厭有人對我的容貌評頭論足。」他居然還在那水潭邊洗干淨了手,拿出一方巾帕擦干淨了手,然後才整了整衣裳,準備離開。
「等一等,你用什麼方法制住我的穴道?你不能走,你一走,我怎麼辦?」那紅衣女子大急,「我知道公子爺的厲害了,都是小女子有眼不識泰山,你,你要放了我啊,你怎麼能放我一個人在這里?」
六音懶得理這種風騷放蕩的女子,整了整衣裳,居然也不施展輕功,慢慢離開。
「你,你好!」那紅衣女子恨恨地道,「再讓本姑娘看見你,本姑娘要你不得好死!」
她在水潭邊足足站了一個時辰,才有兩匹馬經過,馬蹄聲響,馬上人詫異地道︰「艷蝶姑娘?」
辦衣女子已經站得有氣無力,「是我。」
馬上的乘客跳下馬來,「你著了什麼人的道?」
「不知道,在我左手少海穴,他不知道用了什麼卑鄙暗器。」艷蝶咬牙切齒地道,「七十歲老娘倒繃小阿兒,這一次居然讓個小白臉給騙了!」
「艷蝶姑娘有祖父做靠山,還怕什麼人欺負了你去?」馬上的乘客早就知道她素來喜好貌美的男子,言行放蕩,但因為她是武帝之孫,所以橫行江湖,無人敢惹,武帝雖然從未過問艷蝶的事情,但是武帝當年殺人不眨眼,艷蝶有這樣一個祖父,如何怕有人忤逆她的心意?這一條路分明是論音谷的路,居然有人在路上刁難了這位艷蝶姑娘,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咦?」另一個人從艷蝶的手肘取下一條細細的東西,奇道,「頭發?」
艷蝶一呆,搶過來一看,那插入她少海穴的東西,居然是一條頭發!居然有人,可以以這種滑不留手幾乎看不見的東西,像針一樣,刺人了她少海穴!這是什麼樣的武功!人家如果要她的命,把這頭發刺人頭頂,豈不是神不知鬼不覺?
如此一想,任誰都寒毛直立,兩個騎馬客面面相覷,「這,這是哪家的高手?」
艷蝶臉色蒼白,「是一個長得很俊俏的年輕人,穿黃衣,看起來,沒有什麼特別,除了長相俊了一點。」
兩個騎馬客不禁心里暗罵︰你除了男人長得俊不俊俏之外,還知道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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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音制住了那位妖嬈風騷的女子,在路邊慢慢地走,他最反感別人提起他的容貌,說俊也好,說丑也好,都會讓他想起三年前。三年前,宮廷第一美人,不是任何女子,不是皇眷,而是他——如今風華落盡,草木成霜,他早已不是當年風采照人的他,而如今,卻依然有人要對他的臉指指點點。三年之前,也許如果不是他一念之差,也許,一切,都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也許,原本一切可以很好、很好……抬起頭來,夕陽西下,夕陽中撲啦啦飛過一只大鳥,影太黑,看不出是什麼鳥,但那飛起的樣子很孤傲,就像一只鳳凰。
鳳凰,驕傲的鳳凰,百鳥之王,像戴著王冠的女皇。
六音的腳步再一次停了下來,凝視著那只鳥,望著它越飛越高,然後飛走,消失,再也看不到。
筆眷,皇眷,驕傲的女皇,難道真的要有一天我踏遍天下,才可以從某個地方找到你?見不到你,我不甘心,不甘心!
蹦野寂寂,四下無人,六音望著夕陽,望著天,慢慢往前走,似乎很落寞,又似乎很淒涼,但是過了一陣,他抬起頭來,長吟道︰「黃花無數,碧雲日暮,美人兮,美人兮,未知何處。」
長吟不絕,他的人已經遠去,荒野之上,沓無人煙。
「黃花無數,碧雲日暮,美人兮,美人兮,未知何處。」遙遙地,山影深處傳來回音,一遍一遍,遙遙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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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花無數,碧雲日暮,美人兮,美人兮,未知何處。」
遠遠的山谷傳來轟鳴,那是有人用馭氣成勁的內力,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的,雖然沒有殺人之心,但是,听在旁人耳中,也是嗡嗡作響。
「好功力!」深山深處的人,亦不免臉上變色,自言自語,然後再一听,臉露微笑,哺哺自語,「此人以憤然發音,若是再淒苦一點,足可震傷內腑,可惜啊可惜,就差那麼一點點。讓老夫來助他一臂之力!」深山深處的老者,陡然發出一聲尖哨。
那哨聲就像從地底深處穿了箭直射出來的,穿破了層層阻礙,到了空氣中分外枯澀難听,刺耳之極。
六音一句長吟未絕,陡然一股尖銳的哨聲傳來,他驟不及防,胸口一震,他胸中還未完全吐出的真氣給逼了回來,紊亂成一團。他陡然警覺有敵,口中的長吟變成了長歌,做淒然之聲,「兵甲刀劍冷于冰,怨恨苦于無人听。漢月悲風嗚咽在,千古煙雲哭風情。紅顏白骨如相親,孤笛吹血獨有音。誰知滄海人如許,玉碎江南月未明……」
遠遠的尖哨也益高起,和六音的長歌相抗。
六音胸中的真氣一直未能調順,此消彼長,大為吃虧,他的長歌漸漸地中氣不足,如果時間一長,難免會被那山中的怪人把真氣逼回胸口,血爆而死。
突然之間,簫聲。
幽幽的遠簫,似乎很輕遠,又似乎很臨近,幽幽嗚咽的簫韻,帶著如泣如訴的溫柔,像一個婉轉的女子,正對著你,幽幽地訴苦。
簫聲一起,六音的壓力頓減,如果他借機揚聲反攻,那山中人必然大受內傷,這樣絕佳的機會,六音卻自言自語︰「皇眷!」
時機稍縱即逝,那山中怪人一聲怪叫,六音胸口一震,他知道自己受傷不輕,此刻簫聲忽遠忽近,飄移不定,也不知道從何處發出,更不知道吹簫人在哪里。他運一口氣壓住傷勢,哈哈一笑,「你終于來了,看你我合力,逼得這做鬼聲的老家伙八脈齊斷,死得慘酷無比!」
吹蕭人不知是否听到了他故作的詐語,蕭聲微略拔高,六音一聲清嘯揚起,那深山深處陡然間失去了聲息,想必不是受傷,就是被六音唬住了。
尖哨一停,蕭聲也登時斷絕,似乎特地就是為了給六音解圍,敵人即去,援兵隨之遠走。六音側耳傾听,听著蕭聲消失的方向,跟著,他追了上去,就似看得見空氣中有一縷游絲,那是蕭聲的尾韻,在精通韻律的六音听來,自然宛若有形。
他追到了一處小鎮,那是論音谷外人煙稍微密集的地方。
那蕭聲,分明就是從那里——小鎮的那一間客棧的左廂房吹出來的,但是,這里人多嘈雜,那如游絲的蕭韻在人聲之中,已經完全隱去,不留痕跡。
希望與失望,還有與絕望的交錯,三年來,每逃詡是如此,每逃詡是如此。
他本來傷得不輕,傷勢也只是勉強壓住,如今黯然傷神之下,眼前一黑,只覺得大地整個向自己撲了過來,「砰」的一聲響,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遙遠——「咦?這個人……」
「這位公子?」
「醒醒啊,出了什麼事?」
一個衣著如此華貴的公子,突然之間昏了過去,對于平淡平安的小鎮來說,是一個值得人津津樂道的消息,頃刻之間,傳遍了整個小鎮。
三匹白馬經過小鎮,馬上的乘客對于街道上的混亂趕到疑惑,躍下馬來,「發生了什麼事?」
一個青衣女子插人人群之中,片刻之後回答︰「有個人昏了過去,不知道是生了病,還是受了傷。」
另一位青衣男子插口道︰「我輩江湖中人,急人危難是本分,他單身在此無親無故,我們原本也要去客棧,不如救人一命。」
青衣女子嫣然一笑,「師兄總是很好心腸的。」
青衣男子在六音身邊跪下,伸手搭他的脈門,微一沉吟,「咦?」
青衣女子微微一怔,「怎麼?」她這位師兄雅擅醫道,世上他看不出來的病癥只怕也不多,能讓他訝然出聲,只怕非比尋常。
「他的傷勢——」
「他的傷勢糾纏在胸肺之間,真氣岔入肺脈,並非外傷,也不是生病,只不過是他自作自受罷了,是不是?」有人淡淡地道,聲音像一塊玉石,投入了冰潭之中,連激起的水花,也是冷的。
青衣男子回頭,「不錯,姑娘是——」
他一回頭,只見圍觀的人群不知不覺散開,一個女子,緩緩地向這邊走來。她微略昂著頭,雲髻高挽,耳邊戴著一支黃金的墜子,只在左耳盤成了一枚鳳羽。她的衣裙飄逸,袖口迤邐自地面,裙尾長長地拖在身後。她的身材高挑,眼角成勻稱的丹鳳,走動之際,左耳的黃金鳳羽有韻律地搖蔽,像一個絕頂高傲的女皇,用淡漠眾生的態度一步一步地,從宮殿走下人間來。
青衣女子看著那個女子,居然看得呆了,過了好久,才發出一聲低呼︰「天啊!」
青衣男子更是一-那失了魂,這世上居然有這樣的女子!她走來,全身上下,似乎只有那黃金風羽在搖蔽,在閃爍著光,而她那樣輝煌的高傲,卻讓那一點點的光,一整個地失去了色彩。
「我是皇眷。」那如黃金鳳羽一般的女子淡淡地回答,然後像君臨天下一般,俯視著地上的黃衣男子,慢慢地問︰「你還要在地上躺多久?」
六音緩緩地睜開眼楮,眼前模糊搖蔽的是一個黃金般輝煌。鳳凰般高傲的女人,一雙冷冷地閃爍著流光的眼楮。「躺到你出來為止。」他低低地道,「你如果不救我,我就死在這里。」
「我從不救人。」皇眷淡淡地道,「你要見我,你已經見到了,你要死,就死吧。」
懊無情冷酷的女人!青衣女子忍不住瑟縮了一下,這世上居然有人可以這樣說話。
六音卻笑了,閉上眼楮,「你舍不得我死,否則,你何必吹簫,何必出來……看我?皇眷,你從不救人,惟獨救我……難道,我不知道?」他真的躺在地上不起來,「像我這樣的人,你這輩子再也不可能找到,你不救我,救誰?」
筆眷狹長漂亮的眼楮閃過一絲奇異的光,「你以為,你還是三年前的你嗎?」
六音慢慢睜開眼楮,凝視著自己伏在地上蒼白如死的手,和手背上的黑發,突然一笑,「那是你希望的,不是嗎?你討厭……我比你美……」他急促地喘了口氣,「你恨我,恨我比你美,更恨我,那時候,眼睜睜看著你嫁入慕容將軍府,你留在開封本是為我,你離開開封,一樣是為了我。」
「我為了你?」皇眷微微冷笑,「是,我為了你,我為了讓你這張牽連災禍、害人不淺的臉,在這個世界上,用最痛苦的方法消失,而且,」她挑起眉頭,慢慢地道,「就是你自己,親手,親自,毀了它!」
六音微微閉上眼楮,「我的臉,究竟礙了你什麼事?我只以為,你恨我沒有阻止你嫁入慕容家。」
「嫁入慕容家?」皇眷輕蔑,「如果我不願意,你說,有誰能逼我踏進慕容將軍府半步?」
「有,」六音再次睜開眼楮,看著自己的手背、黑發和蒼白的肌膚,「是文嘉,是不是?你進宮,是為了文嘉,我一直以為,是慕容將軍利用了文嘉,要你嫁入將軍府……咳咳!」
他真氣岔入肺脈,說了兩句,震動肺脈,忍不住就咳了起來。
「文嘉?」皇眷微微低了頭,狹長的丹鳳眼滑過一絲光亮,「你還敢說文嘉?」
六音終于右手微微使勁,把自己從地上撐了起來,半邊頭發披落下來,攔在他左眼之前,恍惚,又似有了他三年前的魔魅。他的聲音分外低沉,「文嘉?文嘉怎麼樣了?你離開開封,難道,竟然沒有帶走她?」
筆眷詫異地看著他,似乎詫異了很久,然後才慢慢地,近似悲憫地道︰「文嘉為了你這種人死,真是她傻,傻得無藥可救。」她微微搖頭,那枚黃金鳳羽就在她耳際與頸項之間輕輕地搖蔽,她頸部和肩部完美的曲線,美得像鳳凰化就的女神,「文嘉是我妹妹,她命苦愛上了你這個紈褲子弟,所以我帶著她千里上京都,所以我們入宮,都是為了文嘉她愛你,愛得連家、連性命都不要。我看著她愛你,而你——我也看著你,你用你那張牽連禍害的臉,招惹了多少女子,招惹了多少是非。風華絕代的六音公子,那鈴聲一響,開封府聞鈴的女子,誰都無法入睡!你好風光,你好得意。蒼白得像老鼠一樣的文嘉,自然,不在你六音公子的眼里。」
她輕輕地道,「在你眼里,只看到我很美,你知不知道,你一次、兩次、三次對我獻殷勤,給文嘉的,是多麼大的傷害?她喜歡的人,眼里只有她的姐姐,而無論是論心腸、論善良、論品德,論什麼都好,她的姐姐,一樣也不如她。除了,這一張臉——文嘉沒有我美,但是她從來不自卑,一直到遇見你這位瘟神,才讓她徹底對她自己失望之前,她一直,都是一個快樂的女孩子。」
筆眷近似遺憾地搖頭,「她死了,因為你愛的不是她,是我。她從尋鳳閣跳下去,死得非常痛苦。而我,」她有些譏諷,「我卻慶幸你愛的是我,否則,我怎麼可以讓風化絕代的六音公子,憔悴奔波,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六音听著,臉色一片蒼白,「我不知道,文嘉她從來都沒有說過……」
「她不說,你就不知道了嗎?」皇眷狹長的鳳眼利光一閃,冷冷地道,「當然,文嘉愛你,是她自己傻,你絕沒有要愛她的義務。但是,我是文嘉的姐姐,我不原諒,我絕不原諒有人這樣對我的妹妹。我絕不原諒她這樣死,也絕不原諒你可以快活一輩子!」她慢慢地從地上扶起了六音,柔聲道,「因此,你不可以現在就死,我要看你那一張傾倒眾生的臉,怎麼樣被你自己,消磨成丑臉!」
那是多麼深刻的怨毒、多麼深刻的恨?六音從不知道,皇眷于他,有這樣深刻的恨,這樣深刻的怨毒!三年來若隱若現、似遠還近的蕭聲,原來,是有這樣的根源,這樣不可能原諒的——血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