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味館的燈光一直是黯淡的,透過繁復鏤花的華麗燈罩,再強烈的光都會變成影子。李鳳-點亮了木桌上的三角蠟燭,大家都洗了澡,坐在桌前,面前擺放著潤滑濃郁的英式女乃茶。
「李先生……」那年輕人先忍不住問,「那只從魚肚子里出來的怪物……怎麼樣了?」
李鳳-正端上了最後一杯女乃茶,放在自己面前,「那是魚婦月復中的魚子。」
「魚婦,難道不是以人尸繁殖?」桑菟之揚起了眉頭,「怎麼會有魚子?」
「人類對尸體的處理方式,一百多年來已經改變了很多。」唐草薇淡淡地說,「火化是衛生和文明的,土葬、水葬、天葬被歸為原始和野蠻。一百多年來不論是哪一個人種,大都對尸體懷著恐懼感和厭惡感。對于魚婦來說,能夠選擇促使變成同類的東西太少了,出于繁殖的本能,它開始自行進化,想要不依靠人類而延續基因。」他微微頓了一下,「進化是部分出現無定向的變異,由小狽境蔓延到大環境的過程。那條魚婦並沒有錯,只不過它的身體里長出一個連它自己都控制不了的異種,吃人傷人,多數都是那魚子做的吧?」
「木法雨怎麼可能留在魚肚子里出不來?」
「這個——」唐草薇微微閉上眼楮,「要等他醒過來才知道。」
「他操縱了魚婦襲擊異味館,怎麼可能自己出不來?」桑菟之輕呵了一口氣,「那魚婦的肚子好像早就破了。」
「不知道。」唐草薇淡淡地說。
「那條‘魚子’怎麼樣了?」
「嗯?」李鳳-微笑,「它還是個不成型的魚卵胎,魚鰓還沒有長全,不能離開母體太久,進了水里以後就……」
「淹死了?」那年輕人月兌口說,驚愕地看著李鳳。
「不錯。」李鳳-喝了一口女乃茶,神色徐徐安定。
「你怎麼敢……」你怎麼敢抱著那東西跳進水里呢?萬一它的魚鰓長全了,豈不是危險至極?
「但是它主要是死于頭骨碎裂。」李鳳-微笑說,「我在它頭上劈了一掌。」
在座大家面面相覷,倒抽一口涼氣︰李鳳-在那行動如風的小敝物頭上劈了一掌,看似當時沒有什麼效果,竟然震碎了那東西的頭骨——然後他抱住重傷的魚子潛入唐川,淹死了它。
銳利的觀察、驚人的判斷、絕對的實力,還有勇氣……堅忍……以及……殘酷。
彼綠章忍不住輕輕顫抖了一下,鳳-是溫柔的,只不過他……擁有那種領導者冰冷的視角,在取舍之間毫不猶豫。那是一種優點,可是當你在殺死一只生物的時候、在讓自己身陷險境的時候,怎麼能做到這樣從容平靜?鳳-啊鳳-……你從前……取舍過很多次嗎?怎麼能如此……鎮定……
桑菟之托腮看著她,突然薔薇花開般艷艷地笑了一下,「魚婦這件事算是結束了吧?大家伙已經死了,那些魚婦都已經不能動,那只‘蝌蚪’也給鳳-淹死了,唐川里面再也沒有怪物了吧?」
她回過神來,「啊……是啊。」輕輕嘆了口氣,她也微笑了,「鳳-真的很厲害,我沒想到鳳-能這麼快就打敗了那只‘蝌蚪’。」
李鳳-那溫和得近乎溫柔的眼眸似乎早已看穿了她心里的迷茫,「那東西行動如風,先前潛入水里,和魚婦一起從五里河段出水,它撲上來襲擊,我一時不查,幾乎讓它咬中手臂。但這東西不能在水里久待,很快回到母魚月復中,所以我猜它尚不能在水里呼吸。如果不能行險速勝,它要是在岸上跑開了,就憑它行動的速度,只怕在抓住它之前會傷人無數。」
她點了點頭,展顏一笑。
「生物繁殖的本能……所有的物種,都拼命想要延續自己的基因……」唐草薇淡淡地說,沒有什麼表情,「不惜任何代價,人也一樣。」
「嗯?」桑菟之突然笑了起來,「你是在說破解人類遺傳基因密碼的工程?」
「哼!」唐草薇森然說,「和唐川魚婦一樣,是制造怪胎的過程。」
「但是目的都是為了種族更好的繁衍,不是嗎?」李鳳-微微一笑,「不到種群滅絕以後,誰知道什麼是對的呢?」
種族的繁衍啊……
熒熒搖蔽的燭光之下,對于形狀恐怖的「魚婦」們之死,各人卻都感覺到一陣惻然。
它們是物種斗爭之中的失敗者,即使對繁衍的渴望和人類一樣熱切,卻已沒有機會繼續。
「你是沈秋雨什麼人?」唐草薇低低地問。
「我是他公司的職員。」年輕人模了模頭,「我姓何,叫富貴,是剛剛從令城調到鐘商橫洋彩印的技術員。」
巴沈方的父親同名的死者,一個剛從其他城市調來的技術員,顧綠章凝視何富貴的時候,心里卻有一絲不知從何而起的疑惑。或者是最近詭異的事發生得太多,以至于連最正常的城市生活都忘記了吧?為什麼橫洋彩印的經理和技術員就不能出現在唐川邊,偶然被魚婦襲擊?難道僅僅是因為死者和沈方的父親同名?
「嗯……」
大家都是一震,同時轉頭。
木法雨醒了。
「咳咳……」木法雨果然緩緩睜開了眼楮,慢慢從椅子上坐了起來,右手搭在額頭上,似乎正在痛苦地思考究竟發生了什麼?微微張了口,或者是嗓子干澀,他張了兩次口,才說了一句︰「你們……在干什麼?」
你們在干什麼?
桑菟之和李鳳-面面相覷,情形有些不對。
無論木法雨如何富有計劃性和冷靜感,他醒過來都不會說出這種話。
你們在干什麼?
這是朋友遇到了朋友才會說的平常對話吧?
「你們在干什麼?」木法雨微微皺起了眉頭,低沉的聲音甚至凜然有一種威勢,這種聲音……和木法雨稍微有些不同。
木法雨從舌中發音,聲音圓潤,那聲音說不上特別,卻能傳得很遠。
這個「木法雨」的聲音卻是氣息沉下來從舌根以後的地方發出來的,氣息沉下的時候很自然地會屏息,所以他的聲音帶了細微的鼻音,充滿共鳴感。
這種聲音……很耳熟啊……
發現大家都寂靜無聲,他的目光轉向顧綠章,「綠章……」
她听到那聲音的時候已經呆了,他說「綠章……」她連想也沒想,「國雪!」
柄雪!
這是國雪的聲音!
桑國雪的聲音……
「鐘商大學籃球校隊女子隊有幾個人?」桑菟之問。
木法雨皺眉看著他,像在忍耐他的問題,「鐘商大學沒有女子隊。」
桑菟之的眼楮笑了笑,「答對。」
「你還記得前年……不不,前一陣子,這門口放的是什麼嗎?」李鳳-微笑,指了指異味館門口的一小塊空地。
木法雨說︰「狻猊。」
李鳳-和唐草薇相視了一眼,過了一陣,李鳳-輕輕咳嗽了一聲,「答對。」
彼綠章怔怔地看著那張和國雪並不相似的臉,但為何他就能那麼像國雪……「你知道……我的生日嗎?」
「8月17日。」木法雨似乎也漸漸知道大家在疑惑些什麼,很合作地回答。
她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你是國雪嗎?」
他又皺起眉頭,「是。」
桑菟之和李鳳-再度面面相覷,唐草薇冷冷地問︰「你還記得你救了一個小學生的事嗎?」
「當然。」
「那麼你掉進唐川,後來怎麼樣了?」
木法雨緩緩地重復︰「後來……」
彼綠章怔怔地看著他,這個人不是國雪,可是如果他真的現在是國雪,那……那……豈不是……她現在腦子一團混亂什麼都想不出來,可是直覺告訴她︰這是一件後果嚴重、非常可怕的事。
「後來……我不記得了。」木法雨低沉地說。
「你記得的事,只是你掉進了唐川河里?」唐草薇慢慢地說,「然後,就是現在醒來,是不是?」
木法雨點頭。
「我告訴你。」唐草薇以森然妖異的口氣一字一字地說,「你已經死了。」
李鳳-聞言微微搖頭,頗有些無奈,桑菟之的眼楮在笑︰草薇這個人啊,當真是一點都不懂得迂回曲折、一點都不在意別人的感受,動不動就說「你已經死了」、「你自殺吧」之類的話,真的很難討人喜歡。
木法雨皺眉,不答。
「你掉進唐川河里的時候,不一定立刻就死。」唐草薇繼續冷冷地說,「但是河底有一條正在進化的魚婦,你的身體跌進河里,本來正是魚婦繁殖的材料,結果卻被那條魚婦肚子里的魚子搶去,它挖了你的心。」
大家回憶打撈起來的桑國雪的身體,那些遍體的奇怪傷口以及幾乎被洞穿的胸口,當時被理解為在卡河底被石頭撞擊形成的,但如果是那條魚子……要把人咬成兩段或者挖心,都是很容易的事……
「如果河底只有那只變異的魚婦,你的心最多被魚子吃了,但是河底並不只有魚婦。」唐草薇慢慢地說,「大概……還有因為缺失心髒而在河底假死了百年的木法雨吧?他雖然在假死之中,仍然可以以意念控制猛獸——魚婦不是猛獸,但是它肚子里那頭魚子——嘿!那是一只比猛獸還天性殘暴的東西,正是木法雨最喜歡的……魚子挖了你的心,安放在木法雨胸口,他復活,你死了。」
大家靜靜地听著,心里都有各種各樣的疑問,但看著變成桑國雪的木法雨,除了草薇的解釋,還有什麼更能解釋眼前所看到的?
「木法雨復活之後,受到你的心的干擾,所以他要殺顧綠章——因為你愛這個女人所以他憎恨這個女人。」唐草薇冷冷地說,「但是他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被魚婦給吞了,或者是受了傷還是偶然,在他實施謀殺顧綠章的計劃的其中,你醒了過來,佔據了他的身體。」
「木法雨」極其冷靜地听著,過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沒有什麼其他的疑問?」唐草薇冷冷地問。
「既然事實已經是這樣,與其歇斯底里,不如學會接受。」佔據了木法雨身體的「桑國雪」回答。
「國雪……」顧綠章喃喃地念,不可置信——在她失去了他兩年之後,竟然又得到了他!
李鳳-的眉頭微微擰起了一點,木法雨如果能永遠變成桑國雪自然是好事,但是真的可能嗎?他最擔心的還不是桑國雪的意志是不是會消失,而是……另外一件事,即使國雪的意志永遠不會消失,另一件事或者比他的意志徹底消失還要糟糕!看了桑菟之一眼,他看得出桑菟之也在想相同的事,不禁莞爾。
鳳-那個男人想到關鍵所在,居然還笑得出來!桑菟之揚了揚眉,也跟著風情萬種地笑笑。但笑歸笑,那件事真的很棘手,他不信李鳳-能想得出辦法來解決。
「那麼我……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何富貴在看到「木法雨」突然變成了這群人的朋友時滿臉愕然,「我發誓我今天晚上什麼也沒看到。」
「你走吧。」唐草薇從頭到尾沒有正眼看過他,淡淡地說。
拔富貴如蒙大赦,連連道謝,立刻走了。
李鳳-看著他逃走,微微一笑,「其實我們該問他,深更半夜,他一個人在那里干什麼?」
唐草薇充耳不聞,輕輕咳嗽了兩聲,「小桑,我有件事和你說。」
「嗯?」桑菟之有些奇怪,「哦。」
「跟我來。」唐草薇站直了身體,筆直往二樓他的房間走去。
桑菟之莫名其妙地跟在他身後,小薇其實並不喜歡他,有什麼可以和他私下說的?不過國雪既然在綠章身邊,他當然是要走開的,但是他斷定小薇沒有足夠縴細的神經因為這種事叫他走。
李鳳-搖了搖頭,那眼神說不出是無奈還是好笑,「綠章,你和國雪在這里坐,我去洗碗。」
彼綠章點了點頭,鳳-一向都是那麼溫柔體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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迸樸的木桌上蠟燭只剩下十分之九,在兩個人的呼吸中燭光微微晃動,照得彼此的面容忽明忽暗。
「你……真的是國雪嗎?」她靜了一會兒,低聲說的只有一句。
「是。」桑國雪的回答簡短有力,毫不懷疑。
「嗯。」她沒再說什麼,和他面對燭光靜靜坐著,彼此的目光都凝視著蠟燭的燭台,氣氛很安靜。
那時候空氣似乎變得和燭光一樣溫柔,如金色咖啡淡淡散發著醇香。
李鳳-在廚房洗碗,外面兩個人一直沒說什麼,只是坐在一起,過了好一會兒,顧綠章開始說話︰「想過回去上課嗎?」
「已經沒有辦法回去了。」桑國雪的回答理智而沉著有力。
「那麼打算怎麼樣?」
桑國雪沉默了一會兒,「去考自考。」
丙然是國雪式的打算,顧綠章微微一笑,「然後呢?」
「然後讀碩讀博。」
「然後呢?」
「修橋。」他說。
為唐川修一座橋是國雪的理想,無論遭遇怎樣的挫折,他從未動搖。她的心情很平靜,和國雪在一起的時候,她從不激動、悲傷、迷茫或者困惑,因為國雪從不那樣;她也不需要窺探國雪究竟在想些什麼,因為他從不掩飾。感覺就像遇到了撐起她天地的岩石,和國雪在一起,所有的事情都會按照正常的軌道進行,世界都很清朗,沒有什麼事是值得擔心的——和小桑或者小薇在一起完全不同。
小桑讓她心情起伏,和小桑在一起太容易悲傷、感動、擔憂……
小薇讓她充滿矛盾,對小薇全部的所作所為,她充滿疑惑和不解——世界是一個謎,小薇是一個謎,人類是一個謎——所以自己也是一個謎。人有多少種本能,在各種各樣的情況下究竟會做出什麼事,不到事到臨頭,誰也不知道……
「想回家嗎?」她繼續問。
「不能回家。」桑國雪說,「桑國雪已經死了。」
「那學費的問題……」
「我去打工。」
「嗯。」
對話就此停止了。
李鳳-洗著最後一個碟子,又搖了搖頭,外面那兩個人戀愛的方式還真是奇怪啊——不過以國雪和綠章的性格,所謂的「愛情」或者真的就是這樣而已吧?抬起頭看天花板,他比較好奇的還是樓上那個自以為是的家伙究竟是怎麼說的?
二樓。
幾乎是立刻,桑菟之從樓上下來。
燭光中靜坐的兩個人微微一怔,李鳳-已經忍不住微笑出來︰說得好快,按照草薇說話的習慣,大概說了不到十句就說完了吧?
「說完了?」顧綠章訝然,她還以為唐草薇有什麼重要的事,結果這麼快就下來了?
「說完了。」桑菟之是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知道是覺得什麼好笑,「他在上面生氣。」
「生氣?」顧綠章愕然。
桑菟之聳了聳肩,「只是他叫我做一件事,我拒絕了。」
小桑也會拒絕人啊?她微笑了,「壞事?」
「呵呵……」桑菟之笑得眉眼俱飛,「當然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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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法雨就在「魚婦」事件之後變成了桑國雪,第二天新聞大肆報道了唐川河邊奇怪大魚的事件,那些被射斷頸骨的「魚婦」終于是落入了科學家和醫生手中,通過遺留在身體上的飛鏢,記者又聯想到前不久高邱武事件,追查到了異味館。
自此,異味館大門口有長達兩個月架滿了攝像機,唐草薇對門外的情況充耳不聞,只苦了李鳳-進進出出,不得不以各種各樣的語氣和方式婉拒采訪。
經過「-蛾」和「魚婦」兩件事,異味館在鐘商市人氣之高簡直難以想象,奇怪的是︰即使知名度這麼高,來異味館買古董的人卻越來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