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茹茹渾身冰冷的站在墓前,低著頭不敢看嵌有學姊飛揚笑靨照片的墓碑,也不敢看向站在墓前的人群,汗濕的手只能緊緊的抓著紀康揚的大掌,身軀也緊緊的挨著他。
雖然強拉她來這里的始作俑者是他,但此刻她唯一能俱靠的也只有他。
她認出那些人里頭,有學姊的爸爸、媽媽,還有與自己同年的弟弟。
一見到學姊的弟弟在場,她就一陣莫名膽怯。
她永遠忘不了,他曾在告別式那天,為他死去的姊姊疾言厲色的痛罵她。當時他的每一句話,都刺進她的良心深處,幾乎罵得她當場崩潰。
雙方久未見面,加上心結深重,因此產生一陣窒人的尷尬。
學姊的父親突然咳了一聲,嚇了袁茹茹一大跳。
「咳……呃……茹茹嗎?」他生疏的問。
「是……」袁茹茹飛快抬頭應答,才發現學姊的父母比她印象中老了很多。而當年斥責得她無言以對的學姊弟弟,也變得穩重而成熟,看她的眼神,不再帶有激烈的仇視,反而帶有一些些的歉意……歉意?
「你……很久沒來看映貞了吧?你要不要給她上個香?」學姊的父親和善的問道。
學姊的母親很快的點了香,分了幾枝遞到她面前。
她瞪著伸到眼前來的三灶香,心頭一片震撼。
他們……他們一直認為是她害死學姊的,從以前就表明不願看見她來為學姊上香的,怎麼今天的態度完全變了?
袁茹茹不敢接過香,遲疑的回頭望向紀康揚。
紀康揚見她還呆愣著,便主動接過香,還另外要求了三枝,表示自己也想上香致意。
「拿著吧,跟你學姊講講話。」紀康揚微笑的看著她,將香塞入她的手中。
「我……可以嗎?」她不穩的問道,又驚又快的看著學姊的弟弟。當年,最不諒解她的,就是他。
「我姊姊生前很喜歡你,你就給她上個香,跟我姊姊好好聊一聊。」他比了一個請上香的動作。
此時,她才相信,在這麼多年之後,她終于可以來祭拜學姊了。
袁茹茹激動得熱淚盈眶,眼楮不斷的眨動。
她感激的向學姊家人行了一個禮,接著站到墓前,看著黑白相片,然後哭著閉上眼,舉香默禱了好久、好久。
紀康揚一直站在她身邊陪著她,直到她對著基行完禮,插上香,他才跟著行禮。
「柳伯父、柳伯母,謝謝你們讓我來看學姊,對不起……對不起……」袁茹茹說著、說著,突然就跪了下去。
「茹茹,你不要跪了,映貞的死,不是你的錯。當年,你也只是個孩子,我們卻都自私的將映貞自殺的過錯全推到你身上,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們才對。」學姊的母親上前欲扶起她。
「不,當年我要是早點明白學姊的心事,就不會做出那麼多傷害學姊的事情,都是我不好,才讓學姊想不開……」她哭著跪在地上不肯起來。
學姊的父親也過來拉起她。
「孩子,起來吧。錯最多的是我們才對,我們是映真的父母、親人,卻因為無法接受她的痛,而故意忽略她的異狀,所以才造成她跳樓自殺的憾事。真要追究起來,我們一家人,才是害死映貞最大的凶手。」
「什麼?」什麼病?什麼異狀?袁茹茹怔怔的站起身,沒注意到紀康揚保護地站在她身後,一手環住她的肩,讓自己的身體支撐著她的倚靠。
「我姊姊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學姊的胞弟說道。
袁茹茹有如晴天霹靂,愣在當場。
「學姊她有……」精神……疾病?
「早在她高一開始,她的精神就已經開始不穩定。但是,當時我和她母親都認為映貞得到這種病實在太丟臉,所以一直隱瞞著不讓任何人知道,才延誤了她的病情。如果我們早一點接受她的狀況,早一點幫助她,也許映貞這孩子,現在還是健健康康的活在世上……」學姊的父親唏噓不已,對一旁忍不住啜泣出聲的老伴拍拍肩膀。
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傷痛,不管過了幾年,還是心里最鮮明的疼痛。
「當年,我也不知道姊姊有這個病,所以一直以為姊姊個性太柔弱,受不了你的傷害和刺激,才一味的責怪你。我想,姊姊應該是喜歡你的,所以她才會將心里的事統統告訴你。」學姊的弟弟以前所未有的抱歉語氣向她說明。
袁茹茹神色復雜的望向墓碑上的黑白容顏。
那麼美麗、善感、有才氣的學姊……
「既然都過去那麼久了,為什麼還要告訴我?」袁茹茹不解地問。
學姊的父親向她身後的紀康揚投以感激的一瞥。
「本來,我們也都快遺忘這段傷痛。但是,是這位先生,這一段時間不斷的和我們談話、溝通,才發覺我們的自私和逃避,對你造成了多麼可怕的傷害,才知道你並沒有從這段傷痛中走出來。紀先生讓我們知道,我們不但害死自己的女兒,也正在戕害別人一心呵疼的孩子。我們自己沒有做好父母的職責已經錯在先了,根本沒有資格來責怪、折磨當時還是孩子的你。」
袁茹茹震驚的看向紀康揚。
只見紀康揚用他深遂的眼眸,定定的回視她。
她捂住口,眼淚不斷奔流,說不出口的感謝,全融化在止不住的淚水里。
他明白她所有未出口的話,只是瀟灑的笑一笑,聳聳肩代表接受了她的感激,溫存的手指拂掉她眼角的水痕。
「這是我們在姊姊的畫稿里找到的,我想,這些畫應該是她的心聲。她那天會跳樓自殺,也許原因太復雜,但是她既然已經去世了,我們也無從得知。我們只是想要告訴你,好好過自己的人生吧。姊姊已經失掉了她的青春和快樂,我們不希望你也步上她的後塵。我姊姊她很喜歡你,所以,我們希望你不要受到姊姊自殺的打擊,她一定不想看到你難過的。」學姊的弟弟遞來一本讓她眼熟的畫簿。
她接過來,認出是當年學姊最愛用的畫冊。
杯冊一翻,里頭幾乎都是兩個女生的主題,有兩個人親密偎在一起說悄悄話的動作,也有手牽手跑在校園里,也有坐在社團教室後,兩人竊竊私語的模樣,還有坐在一起吃冰淇淋的、哭泣相擁抱的、笑到打滾的,最後,是兩個女孩各自展露秘密的微笑,共同指向一個沒有面孔的男孩。
整本畫冊里,全是她和學姊的記憶,色調是一貫的溫柔,沒有一絲灰暗。
她捧著畫冊,嗚嗚咽咽的哭起來。
「畫冊就送給你吧。為我姊姊好好的活著,所有的夢想、戀愛,希望你能為我姊姊延績下去。」年輕人的臉上,不再存有當年的猙獰,笑起來反而有一絲學姊的影子。
他的和善笑容,仿佛一把鎖鑰,解開了袁茹茹多年的自責和罪惡感。
「謝謝你們。」她深深的對他們鞠躬敬禮。
「傻孩子。」柳家一家人共同扶起袁茹茹。
「那麼,我們走吧。明年你記得再來看學姊。」紀康揚握起袁茹茹的手。
「我……我明年還能來給學姊上香嗎?」袁茹茹期待的問。
得到他們的首肯後,袁茹茹才歡歡喜喜的牽著紀康揚的手離去。
看著一高一矮的親密背影慢慢走遠,父親小小聲的開口。「兒子,你沒有把你姊姊所有的晝都拿出來。」
年輕人笑笑,臉上是一片釋懷後的開朗。
「把美好的留給她就好了,姊姊剩下的那些灰暗情緒,本來就是要由我們背負的,不是嗎?」
「喂,你們看,我覺得女兒在笑了。」母親欣喜的要大家看著墓碑上的照片。黑白照片中的青春人兒,笑得好溫柔。
袁茹茹坐在全新的轎車里,一手緊緊抓住車門上的把手,一手搭在前座的置物箱上,隨著山路的搖蔽,她覺得自己快吐了。
「喂……你開慢一點……」
紀康揚看了她一眼,又把視線專注的放到路面上。「抱歉。」
「這台車什麼時候買的?」之前,她從沒看過他出門用過這輛轎車代步。
今天出門時,因為要見到學姊的家人,緊張得沒有注意身邊其他的事,直到現在,她才想到,她是坐著他開的新車來的。
「上次從你外婆家離開時,走到村口,才發現送我過去的計程車沒有等我,只好一路沿著省道走回去。路上越走越累,剛好經過一家汽車經銷商,干脆走進去隨便挑了一輛買下來,否則的話,我不知道還要走多久。」
隨便買一輛?
袁茹茹的雙眼骨碌碌的環視車內一圈。嶄新的高級皮革味、流線型的儀表板、高級木質排檔,還有最重要的——車頭前掛著的那一輪以放射狀平分三等份的標志。
「你是不是敗家子?」隨便買一輛的車,都可以挑這種大手筆的進口轎車?
她記得他說過他老爸很有錢。可就算有錢,也不能這麼花吧?
她口氣中的不贊同和懷疑,讓他笑出來。
「我花的是我自己正正當當賺來的錢。」
「這段時間,你都沒有出門工作過,還這麼亂花錢,會坐吃山空的。」她的眉頭鑽得更緊。
這男人該不會真是游手好閑、不務正業的公子哥兒吧?
天啊!她為什麼現在才開始想到他的背景?他只說他老爸有錢,有的黑道也很有錢啊!
抓著安全帶,她開始有跳車的沖動。
「我的工作據點雖然在美國,但感謝現代科技所賜,只要有電腦和線路,不必出門就可以聯通到世界各地。不必出門,照樣可以交代工作進度。」
「你是文字工作者?」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常常接觸合作的文字作家們,他們就是不必上班打卡的族群,只要在家里打字,然後把稿子用電子信箱傳到出版社就行了。
「我在美國學業完成後,組了一個有關網路開發的工作室,前不久我老爸說他的公司網路部門需要我,所以我帶著我親手訓練出來的團隊投效我老爸。我要感謝我手底下有一群很能干的干部屬下,還要感謝有一個工作成癮的老板父親,才可以這麼輕松的享受我的休假。」他輕松自若的開著車。
小時候,父親因為忙著在美國打拚事業,故沒和他們一起住在台灣,還一度讓鄰居懷疑母親是人家的小老婆呢!
「那不就是被你爸請回家去當少爺了?」她皺起眉頭。
「情況不是你所想的。我老爸是個極有原則的人,而我也不願接受他的保護,所以我和老爸有協議,我和我的團隊干部等于是暫時受雇于我爸的公司。如果績效不佳,還是會被裁換撤掉;相反的,如果干得好的話,我們甚至有權利可以向公司要求抽成分紅利。」
講了半天,她還是沒搞懂。
「算了,反正你有正當工作就好了。錢還是別亂花吧。」
「以後,我把我的薪水直接交給你管。要怎麼花,花多少,全由你決定可好?」他笑嘻嘻的回答。
「你把薪水交給我做什麼?無聊!我又不是你的誰。」她的心一跳,臉紅的轉向車窗外,其實,心中有些明白他話中的暗示。
「如果是我的老婆,就有資格管了,是不是?」他得寸進尺的調笑。
「你夠了哦!別鬧了!」她不客氣的伸拳在他肩上落下一拳。
「哦——家庭暴力!你都還沒嫁進我紀家,就開始對我施虐了?對你老公疼一點,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我還用心的老公了。」他假意驚駭的尖聲亂叫。
袁茹茹一听,笑容收斂起來,眸中溢上滿滿的感動。
「我……我要謝謝你今天為我做的。你讓我的噩夢,真真正正的化解開來。」
紀康揚伸出手,捉握住她的小手,她也反手緊緊握著,兩人的心,靠得好近。
「我這麼做,其實有我的私心。我希望你能毫不恐懼的接受我的感情,我追得很累啊,小姐。」他刻意輕快的說。
「厚!追得很累?早知道我就讓你多追一點!」她唇一嘟,不依的再度撞上他的肩頭。
整個車廂中,充滿兩人的甜蜜笑聲。
餅了一會兒,車廂中傳來一句問話。
「喂,我忘了問你,你買新車之前,開了多久的車?」
「唔……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坐穩哦。」
「嗯,說吧。」
「坐穩了嗎?」
「快說啦!」
「我……嗯……其實我才開了幾天車,現在還是無照駕駛。」
「什麼?!」驚恐的尖叫傳出。
車里又是一陣騷動。
車外,一片藍天。
一切都雨過天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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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生活仿佛又接回正軌。
她回到袁家,他回到紀家,而他妹妹則回美國去了。
他們還是住在對窗的房間,每天早上一起去跳土風舞,天天同一時間出來手牽手去丟垃圾,晚上再一同吃飯。
突然,有一天早上,袁家人都準備好了要出門去跳土風舞,卻獨獨不見一向準時的紀康揚出現。
「我去叫他好了。」袁茹茹拿著他新打給她的大門鑰匙,打開紀家的門,走進屋里。
「康揚,你在不在?康揚?」袁茹茹在客廳叫喚。
整棟房子空蕩蕩的,令她感到一陣不安。
她步上二樓,敲了敲他的房門。
「康揚?康揚?你起來了嗎?」她將耳朵貼在門板上傾听了一陣子,結果門內一片安靜。
「我要進去了哦。」她又敲了敲門,見沒回應,逕自伸手轉動門把,將門打開。
看見了床上窩躺著一個巨大的軀體,她忍不住興起捉弄他的念頭。
她攝手攝腳地爬到他的床上,心兒怦怦的跳,深怕他只是裝睡,等一下會一個翻身,故意惡作劇的嚇她。
懊不容易成功的捏住被角,一鼓作氣霍地將被子掀開。
「當啦啦——起床啦!」她充當起床號大聲呼叫。
結果,床上的人一動也不動的睡著,近看之下,她才發覺紀康揚的臉色不大對,又干又紅,而且似乎正不舒服的喘息。
她一驚,伸手撫上他的額頭。「好燙!」他連呼到她手上的氣,都燙得不得了。
「康揚!康揚!」她推搖著他,他卻好像陷入深眠,喚他喚不醒,只有微遽的喘息透露出他的異常不適。
當機立斷,她立即跑回家去求救。
當天早上,燒到昏迷的紀康揚,被緊急送到醫院去。
沒多久,醫生拿著病歷表和檢查表,告訴他們說紀康揚血液中的白血球數目急遽增加,必須住院觀察,而且要通知他的親人前來。
「由紀先生過去的病史看來,我們十分懷疑他的狀況……可能不樂觀,所以必須找他的父母親來。」
「什麼狀況?」袁茹茹茫然的問道。
「他的白血病敗可能復發了。」醫生有些沉重的話,幾乎將袁茹茹擊倒。
「復發?他不是做過骨髓移植,已經成功治愈白血病了嗎?」袁父扶著她,一面問醫生問題。
「我們在做這種病的治療時,都不會說治愈這兩個字,這種病,即使做過了骨髓移植,還是有可能會復發。你們還是趕快通知他的家屬吧。」醫生沉穩的回答。
「天啊……怎麼會這樣呢?」袁母捂著唇,難過的低語。
袁茹茹全身虛弱的坐到椅子上。
怎麼會這樣?母親的話,也在她的腦海里不斷的重復詢問。
怎麼會這樣?
她以為,她的幸福就要來了。
可是,神似乎對她開了一個好大的玩笑……
紀康揚的父母和妹妹接到消息後,全從美國趕了過來。
紀康揚的父親,身材挺拔高大,和紀康揚有幾分相似;而紀康揚的母親,仍是她幼年時曾有記憶的女性臉孔,只是在臉上留下擋不住的歲月風韻;至于紀康盼,也許是父母就在當場,變得異常乖巧。
不過袁茹茹對這一切都無暇關心,她唯一擔心的,只有紀康揚一個人。
醫生對他們解釋說,紀康揚是太過勞累,體力變差、抵抗力減弱,血液里白血球的數目一下子升得很高,必須住院觀察,預防感染。
袁茹茹自責不已,要不是那些日子里,他為了自己的事,不斷勞累奔走而病倒發燒,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她一直守在病房外,不肯離去。
所有的人都勸她回去休息,她卻執拗著不走。
直到醫生宣布說家屬可以進去見紀康揚,袁茹茹終于放下了半顆心。
紀家的父母先進去,待了一會兒,出來的時候,袁茹茹急切地迎了上去。
「康揚怎麼樣?他還好嗎?我可不可以進去見見他?」
紀父、紀母為難的對看一眼。
「到底怎麼樣?我可不可以去看看他?」她說著就要往里頭沖去。
「等一下。」紀母攔住了她。「你……呃……你還是別進去吧。」
「為什麼?我只想確定他還是好好的,只要一眼,一眼就夠了。」
紀母堅定的搖搖頭。「不,康揚說,他不想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