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似乎靜止了下來,兩人天地,愜意又美滿。
每天,向至龍上班,溫穗心就整理房間、洗衣、買菜。當他下班回來後,她早已做好幾道熱騰騰的菜肴等著他。要不,兩人會一塊兒到外面的小吃店祭祭五髒廟,就像一對平凡美滿的小夫妻。奇怪的是,越是平靜沒有爭吵的日子,她就越是坐立難安,感覺心里的底層似乎有什麼政治醞釀積壓著。
兩人之間,像是緊緊地繃著一股看不見的張力,一道暗流橫跨在中間,彼此很有默契地視而不見,誰也不想先跨越,小心翼翼地不去觸踫到對方。
「阿龍。」她對著坐在書桌前看書的他喚了一聲。
「什麼事?」他沒有抬頭,雙眼認真地瀏覽最新一期的經濟雜志。「嗯……沒事啦……」她看看他,又無精打彩地低頭玩手指。
察覺她的異狀,向至龍抬起頭看她。「你怎麼了?」
「我在想,我再出去找工作,你覺得怎麼樣?」她猶豫了一下才開口問他。「很好啊,如果你很想的話。不過,怎麼突然又興起這個念頭?」他還以為她已經習慣了家居生活。
「我只是突然很想像你們公司的那位大小姐一樣,做一個具有時代感的女人。大小姐美麗又自信,應該很受男性的青睞。」
也只有像李曼麗這樣的女子,才配得上意氣風發又條件優秀的他吧?他一手支著下巴,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像大小姐那樣?」他的眼神太過犀利,像能看穿她話語的表層底下所隱藏的不安和羨慕,看得她有些狼狽。「是啊,自從失業後,我就一直待在家里當米蟲。反正半年的失業救濟金也快領完了,應該要快點找工作了。」她結結巴巴地解釋。
「你?學大小姐?唔——」他開玩笑地用評估的眼神巡視過她全身一遍後,很不看好地對她搖搖頭。
「你不適合。」
她不適合?
他認為她的能力永遠也不可能像那位大小姐一樣,成為優秀的人?她忍不住癟起嘴,覺得心里受到了傷害。
「你……」她嘟起嘴巴瞪他。
向至龍像是還要接著說什麼,但客廳的電話卻突然響了起來。「啊,有電話!我出去接。」她飛快轉身,避開這個令她感到討厭的話題,跑到客廳去接電話。
她深吸一口氣,接起電話,努力讓自己的音調保持平穩。「喂。」「唔……咳!女兒啊,我是老爸啦!你最近過得好不好啊?」話筒里的聲音听起來怪怪的,似乎刻意壓抑著,想力求溫和,卻反倒令人感到有點矯情,雞皮疙瘩倏地冒了出來。
老爸?溫穗心眨眨眼,呆了一下。
她的老爸嗓門一向大得像雷鳴,劈頭就是一陣不耐煩的獅吼,哪會這麼惡心的說話?
「抱歉,你打錯了。」說完,她就要掛掉電話。
「臭丫頭!你敢掛老爸電話試試看!」驚人而且耳熟的音量「轟」地從話筒里炸出。
「嗄?」她愣了一下,嚇得馬上抓回差點掛上的話筒。「喂?老爸?喂、喂!」對方吼完之後,似乎突然陷入一陣騷亂,沒空回應她。「唉喲!老伴你別捏我,痛、痛、痛……」
她模糊地听到老爸正在電話那頭求饒。
「叫你不要用吼的,你還吼那麼大聲?萬一你嚇得女兒不敢回來的話,怎麼辦?」啊!是老媽。溫穗心窩心地吃吃竊笑起來。
「好好好……我小聲一點、小聲一點,老伴你的手也先拿開啊。」溫爸威風盡失地哀哀求饒。
「算了,我來講,免得你又把事情給搞砸。」溫母一把接過電話。「喂,女兒,我是媽。」「媽——我好想你喔!」她撒嬌地喊了一聲,鼻頭突地酸酸的,這才驚覺自己已經好一段時間沒回家了。
「想我就回來啊,媽媽也想你。今天媽媽上菜市場買了幾只雞腿回來,等你回來要炖給你吃的。你什麼時候回來啊?還有,你放心,你老爸不會再逼你嫁人了啦!你有什麼問題的話,我們一家人好好地談一談,沒什麼事是開不了口、解決不了的。早點回來,好不好?」
「媽……我知道……」酸意闖進心窩,眼淚「啪」的一聲掉了下來。「穗心,你是不是在哭?阿龍欺負你嗎?你快回來,我跟你老爸給你靠!」
「什麼?阿龍欺負丫頭?我現在就過去給他好看!」溫父听見溫母的話,馬上又在電話後頭氣得跳腳噴火。
「媽,沒事啦!」溫穗心看到向至龍從書房走出來,不好意思地轉過臉,迅速抹掉眼淚。「你叫老爸不要那麼沖動,我過兩天就回去了。」向至龍走到她身邊將她摟住,溫柔地拭掉她掛在眼睫上的淚水。「怎麼了?被爸爸罵了?要不要換我來跟你爸講話?」
「我現在是在跟媽媽說話。」他的窩心義舉,讓她笑開了。他明明跟她一樣怕她老爸,卻因為她掉眼淚,願意為她挺身挨罵。
「穗心,是不是阿龍啊?我听到他的聲音了。」溫母在電話里問道。「嗯,他在旁邊。」溫穗心看了向至龍一眼。
「那好,媽媽想跟他說些話。」「阿龍?」溫穗心疑惑地看看他。
听不見他們對話的向至龍,不明所以地與她對望。
「媽,你等一下。」她將話筒遞給向至龍。
他看看話筒,又看看她,無言地挑挑眉。
她則回以一個「莫宰羊」的聳肩。
「喂,溫媽,我是阿龍。」他接過電話出聲打招呼。
「還叫溫媽?該改口啦!我覺得我家丫頭寄放在你那里很久了耶,她老爸很想她哦!」
向至龍听出了溫母的暗示。「媽,明天是星期日,我明天就送她回去。」溫穗心抬起頭看他,他則無言地跟她打手勢,表示母命難違;穗心無奈地點點頭,表示了解。
「唉呀,這一趟路有點遠,讓穗心自己坐車回來就好了,你第二天還要上班,這樣來回奔波,太累了啦!」雖然嘴上這麼說,但他的貼心還是讓溫母笑開了臉。
「沒關系的,我也正好要回家看看我爸媽。」
溫母和向至龍敲定了回家的時間後,電話再度回到溫穗心手上。溫穗心跟母親講了幾句話後,就掛上電話。
向至龍坐到沙發上,溫穗心也到他旁邊坐下來。
「我去整理行李吧,明天回家,老爸的氣應該也消了。」她不敢告訴他,母親的召喚剛好給了她一個解月兌的借口。
她可以暫時離開他,讓自己好好想清一些事。
「我開車送你回去,晚上我們早點休息,明天一大早就上路。」「嗯。」她胡亂地應了一聲。
突然電話鈴聲又大響,兩人對望了一眼。
「不會是老媽忘了交代什麼事吧?」溫穗心過去接起電話。「喂,媽,還有什麼事沒……」
「抱歉,我想找向至龍。」一道沉穩清脆的女性嗓音,柔柔揚起。「啊?對不起……」溫穗心愣了一下,接著忙不迭地道歉。「請你等一下。」
她把話筒遞向他。「阿龍,找你的。」
向至龍疑惑地接過電話,低沉地「喂」了一聲。
罷開始他有些驚訝,接著神情凝重地和對方嚴肅地討論起來。其間,他還眼神怪異地回頭看了她一眼。
溫穗心假裝忙著看桌上的雜志,一面努力豎起耳朵。
沒多久,他掛了電話,坐回沙發上,表情有些為難。
「剛剛那人是誰呀?」她故作漫不經心地問。
「公司的同事,就是上回你見過的李曼麗經理,我們叫她大小姐的那位。」
「怎麼了嗎?」看他的表情,好像又煩惱、又難以啟齒。
「公司……臨時有些事,明天我恐怕沒辦法送你回去了。」他一臉的抱歉。
「這也是沒辦法的嘛。公司的事很嚴重嗎?」她盡量不表現出失望的表情。
她明白他的工作很重要,所以她不能在這個時候無理取鬧。
「還好。」話是這麼說,但他的眉頭卻打起一個大結,兀自陷入沉思,一點也不像「還好」的樣子。
「哦,那……我明天自己回去,沒關系。」她壓下心底的不快,勉強地對他笑。
他的簡言,讓她的心情很沉,心涼之余,也不想再問。
罷才明明見他和那位大小姐談了很多,對她卻只有一句「還好,便不肯多講。
算了,不說就不說。他去跟大小姐忙好了!明天她自己回家,眼不見為淨!
***
「為什麼‘豪盛’會突然變卦?上回不是已經談得差不多了?」公司的大頭頭總經理終于回來,幾個經理都被緊急召回公司開會,就連他剛剛出院回家休養的女兒,也抱病出席。
「听說‘神利’也正積極地向他們接觸,而且不惜壓低成本,想跟我們競爭訂單。」
「‘神利’的生產線規模雖然不如我們,但是他們可以做出的規格種類,的確比我們多一些。我們的優勢在于能量化生產,幫他們降低成本。」
「根據消息,‘神利’即將有擴廠的計劃,所以‘豪盛’才會開始動搖。」「我們必須保住巴‘豪盛’的合作,否則他們一抽單,我們的損失會非常大。」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集思廣益、絞盡腦汁地想要克服公司突然面臨的商場競爭。
向至龍也盡力參與討論,但是不管再怎麼勉強自己集中精神,一部分的心思還是會飄到單獨搭車回家的溫穗心身上。
早上開會前,他送她到車站時,她的表情像是快哭了。
他知道她一向愛哭,可是這一次,他卻覺得她快哭的眼神,比以往更加復雜,像是藏著千言萬語似的,揪扯著他的心。
他知道她最近有心事,老是怪怪的。一下跑回家拿出被他們冷落許久的訂婚戒指,要他戴上;-下又躲在浴室里頭偷哭。惱人的是,她不說,他也不知從何問起。
女人心,實在是海底針。
她有困擾,為什麼不開口跟他討論呢?
***
溫穗心掩住失落的情緒,自己坐車回家,投入媽媽的懷抱。
「媽,我好想你喔!」她將臉埋在媽媽的胸前蹭啊蹭。
「你終于回來了!」溫母高興地將她拉進屋里去。
溫穗心一進客廳,就看到她老爸像尊關公神像似的,雙手環胸杵在客廳中央,嚇得她就要收回腳。
「爸,我回來了。」她硬著頭皮開口,等待嚇人的獅吼降臨在耳朵旁邊。
「你還知……唔……咳!回來就好。」本來習慣性地打算要開罵的溫父,一看到溫母在穗心身後又是請求、又是警告的眼神,馬上硬生生地轉口,改走慈父溫柔路線-
「老爸,你的臉抽筋嗎?」
可惜女兒不太會看場跋、看臉色,沒領到他的情。
「你……你……我去買彩券!」溫父怒火發不得,干脆出門去消氣。溫穗心擔心地看著爸爸走出去,一臉愧色地轉向母親。「我是不是又惹爸爸生氣了?」
「不用理他,你的老爸你還不了解?他就是別扭,說不出好听話。咦?阿龍呢?」溫母拉著她進房間去放行李。
「他今天有事,公司臨時召他去開會,所以就沒回來了。」她勉強笑笑。「唉呀,那他有沒有告訴他爸媽一聲啊?我昨天有跟親家他們提到你們今天要回來的事。」
「我等一下過去跟他們說一聲。」
溫母看看她不太有精神的臉色,猶豫地開口。「穗心,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沒有啊!」她搖搖頭。
「你有什麼事情的話,就開口跟爸媽商量,不要一個人悶著。不管如何,爸媽都是站在你這邊的。你爸他性子急歸急,心中還是最疼你,老是怕你受委屈。」溫母拍拍她的手。
「我知道。」她覺得仿佛有一堵硬塊卡在她的喉嚨,令她哽咽地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下去把你最愛的雞腿鹵一鹵,順便把你老爸私藏的茶葉偷出來煮茶葉蛋。」溫母壓低聲音,附到她耳旁偷偷說道。
「嘩,那罐冠軍茶?」溫穗心噗哧一笑,雙眼期待地發亮。
母女倆露出共謀的表情。
同時間,遠在路口外的溫父,忽覺背脊一涼。
***
遍事拖久了,她竟然覺得有點對不起向至龍的父母,按門鈴的時候,手心不自覺地冒汗,並微微發抖。
「誰呀?」一陣優雅的女性嗓音揚起。
「向媽,我是穗心。」
門應聲而開,一位嬌小有氣質的婦人站在門後。
「穗心?來來來,進來坐。」向母一見到她,立即熱絡地拉著她進客廳坐下。「向媽,我……」
「唉呀,怎麼還叫我向媽呀?該改口了。」
溫穗心臉一紅,乖巧地換掉稱呼。
「媽,我是來告訴你,阿龍他公司有要緊事,臨時加班開會,所以今天沒辦法回來。他說下禮拜一定會回家。」
「哦,阿龍他早上已經打過電話告訴我們了。那孩子還好吧?他二個人住外面,真怕他只顧著工作,忘了吃飯、添衣,搞壞了身體。」天下父母心,向母一提起孩子,就是怕他凍著、餓著。
「你放心,阿龍很會照顧自己,他的氣色還不錯呢!」溫穗心真誠地笑道。
樓梯上,突然傳來一陣不急不緩的腳步聲。「是誰來了?」連音調都穩重極了。
「向爸,是我。」溫穗心站起來,看著向至龍的爸爸從樓上走下來。向家父母也許是在學術界待久了,夫妻的氣質同樣又高尚、又斯文。就連向至龍也因為家教的薰陶,從小就像個小紳士般沉穩出眾,迷死了一堆小女生。
「穗心?你來了?坐坐坐,不要這麼見外,都已經是我們家的半個媳婦了。」向父溫和地拍拍她的肩膀,要她一塊兒坐下來說話。溫穗心乖乖坐下後,才猛然驚覺狀況有點怪。
向爸、向媽仿佛怕她會跑了似的,竟然一人一邊地拉著她的手。看似熱絡,事實上,卻像個夾心餅干般,坐在他們中間動彈不得。她左右轉頭,對向家父母笑著,卻不由得暗自吞吞口水,被這個怪異的陣仗給驚出一身冷汗。
「說到這個呀,穗心,你打算什麼時候成為我們真正的媳婦?」向母露出慈祥的微笑,提起正事。
「你跟阿龍年紀已經不小,訂婚也快一年了,應該趕快把婚事辦一辦。你跟阿龍兩個人年紀一樣大,今年二十八歲,如果再不結婚的話,就要等到三十歲才能結婚。」
「想當年,我認識你向爸三個月後就結婚,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阿龍都已經快上小學了。」
「是啊,你們從小就一起長大,交往也將近十年,早該定下來了。緣分不該拖這麼久,老一輩的人都說,緣分會越拖越薄呀。」
向家夫婦的默契好得驚人,像是事先套好了招似的,一人接著一句,臉上始終掛著溫和的笑意。
在他們的左右夾攻之下,溫穗心毫無招架能力,只能不斷地點頭、傻笑應和,幾乎要舉手投降了。
「這幾天,你跟阿龍有沒有商量出什麼時候結婚?如果決定了,早點告訴我們,我們做長輩的才好及早準備,幫你們打點。」
「阿龍是獨生子,我們向家把阿龍當寶;將心比心,你是溫家的掌上明珠,我們對你也不會虧待。」
眼見攻勢一波又一波,毫無停止的跡象,溫穗心不由得臉色發白,在心底拼命哀嚎。
早知道,她就不走這一遭,白白送自己這頭笨羊入虎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