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身形高壯的男子,沉默而緩慢地走入潮濕暗滑、充滿難聞氣味的小巷弄,半垂的眼眸四周,刻畫著極度疲累的紋線和黑眼圈。
此時的他看起來雖然疲倦,但大概是正在心情不爽中,生人勿近的戾氣完全顯現在他線條稍嫌冷硬的臉上,令人望而生畏。
可惜,在這無人的暗巷里,他渾身的氣勢根本嚇不到任何人,只能嚇嚇路過他腳邊的無辜老鼠罷了。
漫無目的地走了好一會兒後,他終于有些撐不住了,挑了一個看起來似乎比較干淨一點的後門台階坐下休息。
這個門應該是某間店的廚房後門,因為門縫底下正不斷地飄出食物香味。
男子皺起眉,回頭瞪著門板底下的縫隙,露出對食物氣味十分反感厭惡的模樣,正要起身時,肚皮突然發出一聲跟臉部表情完全相反的訊號——
本嚕嚕∼∼
令人發窘的聲音在安靜無比的巷子里回響著,男子非常懊惱地用力捂住自己發出聲響的月復部,冷硬的臉龐浮起很不明顯的暗紅色。
他靠在門板上,抓抓頭,閉上眼低咒了幾句。
從出生到現在,他從沒想過,自己竟然會有落魄到這種景況的一天……
情緒還沒開始醞釀,身後的門板突然「砰」的一聲被人用力撞開來,重重地彈上他的後腦勺!
這、這是怎樣?為什麼突然出現好多只小鳥在他腦門上圍圈圈唱歌?
靠!他該不會是要暈過去了吧?
男子心中一驚,還來不及支撐住偏倒的身子,黑雲就忽地從眼前籠罩而下,下一瞬,龐大身軀轟然倒地!
「哇啊——」
一聲尖叫,狠狠劃破潮濕後巷的靜謐,嚇得鼠輩抱頭亂竄。
理了一個小平頭、身上穿著標準白身廚師服的男子,正站在流理台前切魚片,手里的刀子被這聲尖叫嚇得滑了一下,差點把自己的手掌也切成了生魚片。
「阿顧……救、救命啊——」
一道嬌小的身子從廚房後門的巷子里沖進來,整個人縮在門板後面,渾身不停地抖抖抖,只露出一張發白的小臉,上頭嵌著一對淚汪汪的大眼兒,正對他放出強烈的求救訊息。
「老板,出了什麼事?」
阿顧緊張地問,下意識地抓緊手中的魚片刀。
「阿顧……我……嗚……」
葉心怡的嗓音虛軟又驚嚇,整個人攀著門板,幾乎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老板,你快說啊!」
見葉心怡「嗚」了半天還是沒說出話來,急得阿顧忍不住團團轉。
「我……我……我開門撞死人了……」
葉心怡渾身不停地抖抖抖,黃豆那樣大滴的眼淚,眼看著就要一顆顆地抖出眼眶外。
「……老板,你是不是想說,你開‘車’撞到人了?」
阿顧想了想後,一臉認真地糾正她。
「不是開車,是開門!我開門撞死人了啦!」
葉心怡受不了地哇哇大叫,想偷瞧門外,又膽小得不敢真的探出頭去,只能在門後急得直跳腳。
阿顧一頭霧水地抓抓頭。
開門撞死人?這句話怎麼听怎麼怪啊!
「老板,你是不是……喝醉了?」很像在胡言亂語耶!
「我會調酒,可是我不喝酒啦!」
「可是……」
她明明就滿嘴的醉話啊!阿顧搔搔腦袋。
「我剛才打開後門時,不小心把一個人撞倒在地上了,你沒听到剛剛打開門後那好大聲的‘砰’嗎?」她努力地解釋道。
「喔……好像有。」阿顧想了想後,點點頭,有點听懂了。「原來是這樣啊!」
「唉唷,你趕快過去幫我看看那人怎麼樣了啦!」
葉心怡氣急敗壞地用力揮著手,要他過去看看。
阿顧聳聳肩,慢吞吞地向後門走去。
冰本上,他是不太相信門板能撞死人啦,不過看老板可憐兮兮地在那里又吼又抖,他還是過去看看好了。
沒想到,才剛伸頭向門外看過去,他立即倒抽一口氣,大驚失色地轉過頭來喊︰「老……老板……真的有人躺在地上耶!」
葉心怡一看到他驚慌的臉色,心髒一停,幾乎要昏厥過去了。
「我……我真的撞死人了?」她恍惚地喃喃自語。
想到自己努力好久,好不容易終于開了一間夢想中的店,結果就只因為打開後門時稍微用力了一點而完了、毀了,她就忍不住越想越悲涼,幾乎就要嚎啕大哭起來。
看她真的快哭出來,阿顧趕忙安慰她。「老板,你先別慌啦,也許那人還活著,只是昏過去而已。」
「那你快去看看他是不是還活著啊!」她用力推他。
「為什麼是我?」阿顧縮了一下。
「因為現在這里只有我跟你,然後很不巧的我是你的老板,職餃比你大,所以你快去看啦!」葉心怡跺腳。
「……好吧,我去看看。」
阿顧吞了吞口水,認命地靠過去探視。
真要命!雖然他平常殺雞殺魚殺習慣了,但是看到一個大男人直挺挺地倒在台階底下一動也不動,他也會怕的好不好?
「怎麼樣?怎麼樣了?那個人斷氣了沒有?」
葉心怡伸長脖子瞅著,一顆心提至喉頭處,幾乎要跳出來了。
「還有呼吸!」
探到男人的鼻息後,阿顧趕緊報上好消息。
葉心怡重重吁出一口氣,閉上眼,內心直喊「阿彌陀佛」、「耶穌阿們」。
「不過……」
「不過怎樣?」她的一顆心立即又提了起來。
「不過,看他的長相……不像是善類耶!請神容易送神難,如果他醒來了,可能會很麻煩。」
到底是見過一些世面、比二十六歲的她虛長了十歲的大廚,阿顧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的。
想想也對,她咬著唇,瞧著地上一動也不動的男人,也開始有些忌憚了。
「那怎麼辦?」她無助地問著大廚。
「……老板,要不要我再補一腳,讓他斷氣好了?」阿顧認真地問道。
「你要不要干脆拿他去做人肉包子算了?」
她翻白眼,沒好氣地說道。
「這個建議不錯,我剛買了一組刀具,可以試試。」阿顧搓搓兩手。
「試你的頭啦!憊不快把那人扶進來。」
她笑罵道,從後門走了出來。
既然沒死人,她的膽子也恢復正常了。
她好奇地靠近昏迷的男子,幫著阿顧將他扶起來。
「哇,他好重啊!」大廚阿顧一邊使力,一邊對男人的好體格吹口哨。「瞧瞧這一身肌肉,真是了不起!」
葉心怡也有感受到手心底下的硬實度,不安的感覺不禁越來越高升。
當他們翻轉過他,看到了他的臉時,她的眉頭立即聚了起來。
「他看起來真的有點不好惹的樣子耶……」
她頓住動作,有些不安地望著阿顧說道。
最近她開的夜店不太平靜,常常有黑道上門來挑釁。
那些找麻煩的混混們,一個比一個凶,已經夠讓她心驚膽跳了,但跟眼前這男的一比,那些黑道打手簡直像是一群剛出道的小小女敕咖。
瞪著眼前這個就算在昏迷中,依然具有強烈脅迫感的男人,她心中的憂慮漸漸加深。
「真要把他扶進去嗎?萬一他醒來後找我們麻煩怎麼辦?我看我們還是報警好了。」
阿顧問道,一臉看起來好像想要松開手、把昏迷的男人趕快踢回階梯底下的模樣。
「這……」
她的內心在天人交戰。
「老板,快作決定。」
阿顧催道,很怕男人隨時會醒過來。
「他……他會昏過去,也是因為我,這樣把他丟著不太好……」
她掙扎又掙扎,最後還是跟天生的軟性格妥協。
「唉呀,算了、算了,先扶他進去吧!如果真有事,再報警好了!」
葉心怡蹲,吃力地想扶起這個倒楣的家伙。
「好吧。」
阿顧頗感無奈,多叫了幾個人過來幫忙扶起昏過去的男子,到店里的沙發上躺著。
才剛安頓好男人,就听到門口傳來一陣吵吵鬧鬧的聲響。
「心怡姊!」
一名年輕人從門外急呼呼地沖進來,激動得滿臉通紅。
「阿雁,什麼事?」
「那些人又來鬧了!」阿雁氣得跺腳。
「怪了,他們以往不都是挑開店時間來嗎?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早?」葉心怡抓抓頭。
幾個流氓氣息的人,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其中一個看起來像是領頭的人,直直走到葉心怡面前,流里流氣地笑著,其他人則像是巡察地盤似的,在店里東看西看,這模那模,態度很是囂張。
提早過來做準備,要開門工作的服務生們,戒備地站在一旁看著他們。
「葉小姐,我們老大最近想找時間來你的店看一看,他說,如果滿意的話,就要確定入股,與你合伙了。」
「你繼續自言自語,作夢編故事好了!心怡姊根本沒答應你們入股,你們這些黑道,還不就是看我們生意好,想要不勞而獲地分一杯羹!」阿雁忍不住生氣地叫道。
「阿雁,不要沖動!」
葉心怡慌忙地將阿雁拉開。
「葉小姐,你的員工很囂張喔」
領頭的大哥斜看阿雁一眼。
「不好意思,年輕人不懂事。」
葉心怡拉住又想沖上去的阿雁,趕緊陪笑臉。
「你最好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們已經很有誠意、很客氣了!這里是我們的地盤,如果大家撕破臉的話,你也別想在這里繼續做生意了!」領頭的大哥瞄了她一眼。
「但是,這位大哥,我這間店目前營運很正常,不需要股東和資金了。請回去跟你們大哥說,謝謝他的抬愛。」
葉心怡還是笑笑的,一臉和氣生財地說道。
「心怡姊,他們哪會拿資金來啊?這些人是想要免費入股,當現成的股東分紅啦!」阿雁氣呼呼地說道。
真要讓這些人入了股,這間店就等于落到這些黑道分子的手里了!
「看來,不再給一些教訓,你們的死腦筋是不會開竅了!」
領頭大哥向手下使了一下眼色。
手下們收到指令,立即開始破壞店里的陳設,掃落東西、踢翻盆栽,摔得乒乒乓乓的。
領頭大哥則是很有氣勢地舉起一張椅子就往地上一砸。
葉心怡嚇得閉上眼不敢看,心痛得不得了。
被混混們鬧過一場,就表示得歇業一天整理,而且還要花錢修補。
唉,再這樣下去,她就算有再多的錢也不夠用。
難道……她真的要把這間投注了所有心血的店,拱手讓給這些惡霸?
煩惱又心痛的葉心怡,根本不敢張開眼,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心血被人毫不留情地糟蹋。
領頭的混混砸了一張椅子,正抓起第二張椅子要舉起來時,突然被人捉住手制止。
「混蛋!誰敢擋老子?」領頭大哥罵道。
「除了我老子,還沒人敢在我面前自稱老子的。」
冷冷的語調從領頭大哥頭頂響起。
領頭大哥猛一回頭,見到身後的人比他高了一個頭,心里驚了一下,暗暗吞了吞口水。
「你是誰?給我放手!耙擋我,有你好看的!」
「你太吵了,給我滾出去。」
男子面無表情地說道,抓起他的雙手,像拎一只雞一樣,幾個大步來到大門口後,便十分俐落地把那個領頭大哥給扔出門外,整個過程的時間不超過五秒。
听著門外傳來唉唉叫的聲音,一時之間,所有人都傻住了。
不只是葉心怡和她的員工們,就連那大哥帶來的手下,也都僵在原地,不知該怎麼反應。
「他……他馬的!竟然敢動我們大哥」
「我管他是誰的大哥,我的頭被你們吵得痛死了……後腦怎麼這麼痛?」
男子撫著後腦勺,甩了甩頭。
葉心怡和廚師阿顧對看一眼,暗地吐了吐舌。
「可惡,大伙兒上!傍他們一個教訓!」
領頭大哥狼狽地從外面又爬回來,氣急敗壞地下命令。
聞言,混混們立刻一擁而上,打算揍得這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男人滿地找牙。
沒想到,男人像在趕蒼蠅似的,滿臉不耐煩的神色,出拳一揮。
站在一旁的葉心怡根本沒看清楚他是怎麼打的,只听到拳頭打在身體上的砰砰聲響起,沒多久,十來名混混就全都抱著肚子倒在地上申吟了。
從小到大,她沒有看過真實的打架場面,因此有些受到驚嚇。那種拳頭重擊在人肉上的聲音,實在很恐怖,而且光看那些倒地的混混們臉色全是白的,就覺得好痛、好痛……
葉心怡吞了吞口水。
這個從後門撿回來的男人……真的不好惹。
想到她居然還用門板把他撞昏,她就覺得自己要完蛋了。
葉心怡忍不住閉上眼,為自己坎坷到不行的開店之路一掬傷心淚。
難道真的要把店收了嗎?嗚嗚……
「給我記住,下次不會放過你們,你……你有種就不要跑!」
領頭大哥氣呼呼地指著男人。
男人淡淡地斜眼看過去,領頭大哥臉色倏地一變,馬上收回手,狼狽不堪地帶著東倒西歪的手下們離開。
夜店的員工們松了一口氣,開始自動自發地打掃。
葉心怡則是戒慎地盯著高大的男人,完全無法放松,腦子里急急地轉著,想著有什麼方法可以把這男人平安無事地請走。
沒想到,她正想開口,男人竟然身子一軟,像座山一樣轟然倒下去,嚇壞了所有人。
葉心怡想也不想地就奔到他身邊蹲下。
「喂喂,你還好吧?」
「……」男人的子詔了動。
憊好。葉心怡望著他的唇形自動翻譯。
「你是頭很痛嗎?要不要送你去醫院?」然後再報警好了。
男人搖搖頭。
「那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男人的嘴又動了動。
葉心怡瞪著他,眨了眨眼。
「呃……你……」
她有沒有讀錯唇形?他說他……好餓?
不可能。看錯了、看錯了。
「你叫什麼名字?」她干脆換個問題繼續問。
「……」
「啊?獒犬?有人叫這麼奇怪的名字喔?」
男人張眼瞪她。
喔喔,她果然是讀錯他的唇形了。
「不叫獒犬?那叫什麼?你說清楚一點。」
「……敖、旋……」他努力用干啞的嗓子發出聲音。
「明明……就獒犬嘛……」葉心怡抓抓頭。
獒你個頭,我還哈士奇咧!敖旋無奈地躺在地上,心里罵翻天。
這女人耳背得有夠徹底!
要不是他餓得頭昏眼花,剛剛還放盡最後的力氣,一口氣打跑十幾個人,此刻他早就跳起來痛扁這個侮辱他姓氏及名字的笨女人了!
「好吧,那……你剛剛……是不是在說……你好餓?」
葉心怡想了想,還是直接開口問道,以解決她的疑惑。
男人還沒開口,肚皮就先幫他回答了——
本嚕嚕∼∼
一瞬間,所有人都看著他,露出同情的神色。
敖旋原本有些慘白的臉色忽然脹紅,干脆閉起眼,嘴巴抿得緊緊的,什麼話也不說。
「呃,這樣啊……我、我準備東西給你吃好了。」葉心怡也面露同情地說道。
廚師阿顧在身後偷偷地推推她,提醒她給他吃一頓後就可以請他走了。
葉心怡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好一會兒後,開口問了一句讓阿顧差點昏倒的話——
「不過我有個條件。你可不可以留下來,當我們夜店的保鏢?我可以供你吃住,但你要像今天一樣,負責幫我打跑上門找碴的混混。」
敖旋默默地看著她,似乎在思考她的提議。
「老板……」阿顧憂慮地喚道。這傻大姊難道忘了「請神容易、送神難」這句話嗎?
留這個人下來,會不會太冒險了?
萬一趕走了狼,迎來了一只虎,那怎麼辦?
敖旋張開眼望著她,思考了一會兒後,緩緩地點了點頭。
見狀,葉心怡開心地拍了拍他肩膀。「太好了,成交!」
阿顧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老天保佑這間夜店百年平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