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沒時間喘息,剛送走一堆又聚來一群。永遠如此。
不論走到哪里,身旁必然充斥各種友善或另有意圖的搭訕,京極御人听見自己溫和有禮的聲音,透過稱職的口譯人員再次擄掠賓客們的心。眾人眉開眼笑。
這些人卻不知,近乎機械化的答覆已不需要他思索。
一切,輕而易舉,完美得讓京極御人厭憎。
宴會山莊格調高雅,整晚鬧哄哄,人潮去而復返卻不嘈雜,顯示與會賓客素質之高。美酒佳肴、樂音輕揚,這類商業宴會他從小參加到大,看多听多,早學會融入其中。可是今晚這一切卻太公式太輕易,令他煩透累透,他想要……
愛瞳抑郁一斜,京極御人牢牢捉住遠方牆角一抹似乎正在幫人翻譯的粉色身影。
看起來完全不一樣的她,長發剪短燙卷後,笑起來更亮眼,也更……甜美了。她在這邊似乎如魚得水,適應得太好……該死的!
愛瞳愈看愈陰沉煩躁,在對方的笑容愉悅擴大時,京極御人抑郁地撇回眼。
懊死的她不是對這類宴會敬謝不敏?!在那邊參加宴會時,她從不曾天殺的這麼笑過!
京極御人渾身一凜,恍然大悟為何以往總能盡其在我的場跋,今晚卻似酷刑加身,因為以前他忙著嘲弄局促不安的她,而她也總是盡責地回嘴。
他已經被固定陪在他身側的她給慣壞了……
「京極先生,您的看法呢?」
「我方尚在評估投入的可行性,現在畢竟不是草率行事的好時機,重車有其市場。至于要不要投資,本公司因為尚在評估階段,目前不宜發布過多的言論,請諸位見諒。」京極御人從容不迫回覆對方的探問,並憎惡地發覺在場十幾位男女,甚至從小一起長大的大小姐、跟隨他三年的貼身助理,沒人發現他心情惡劣至極、沒人發現他嚴重心不在焉。他年輕的心境,因此更蒼老……
與生俱來的自信堆砌出他非凡的領袖魅力,無可挑剔的神采,輔以無懈可擊的社會地位,說服人對他從來是易如反掌。他能隨心所欲地操控一切,從小到大皆如此,他比別人提早幾十年得到一切,所以他應該躊躇滿志、志得意滿,不該是滿心空虛、疲憊不堪……
愛冽的冷瞳掙扎了下,情不自禁的京極御人又一眼瞥見閃躲他一晚的人兒,並知道自己因何疲憊不堪了。
因為她身邊那個他專屬的位置被奪走了,陪伴著該死的她的人不再是他,他不能……忍受!
她看也不看他,畏他如蛇蠍拼命回避他,她膽小怯懦的行為竟嚴重干擾他!她老是惹禍生非,他比她優秀太多、能力強太多,長年幫她收拾殘局的是他,應該是她非他不可,她憑什麼對他不屑一顧,憑什麼?!
「首席?」
「京極大哥,你要去哪里?」直到冰川菊納悶地出手踫他,京極御人才發覺自己竟不知不覺開步跟隨某人朝屋外移。
「抱歉,我看到一位重要熟識,暫時失陪。請松本助理和冰川小姐陪大家聊一會。松本,你陪著大小姐。」神色自若的京極御人優雅欠身,一見總算落單的她獨自晃進中庭,他不听使喚的長腳忙不著痕跡地拐往另一扇門。
憤怒地死瞪埋首踢石頭的她,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見不得光地避在廊柱後,他大可出去直接掐死她了事!不告而別又沒勇氣面對現實的是她!
沒有他,她似乎過得更愜意……她憑什麼過得比他好?!
京極御人怒火騰燒,一腳踩住那顆由她那頭彈跳向他的小石子。
「誰在那里?小……小總管,是你嗎?」
這聲惱人又熟悉的戲謔稱呼,如同腳下不請自來的鵝卵石,撲通一聲,毫無預警狠狠撞進京極御人怒濤滾沸的心湖,成效驚人地掀起了濤天巨浪,將他令人畏怯的理智與怒怨淹滅得干干淨淨。
日文,不是中文……他恨自己太想念她,讓她一聲輕喚隨隨便便收買了怒氣……她是不是也時時惦念著他?
「零兒啊!你又在哪里了?你今天晚上搞什麼鬼嘛!」
听見她語調輕快地回應男伴,京極御人跨出去的腳步硬生生拉回,寧死不願她知道他窩在這里。
鐵青著面容一轉身朝屋內邁去幾步,他僵怒的雙腳忽被一串久違的笑聲拽住。
立在原地進退不得,他自虐地听到兩名感情甚佳的男子聯手逗她,也听到她不曾停歇的暢笑,而自己的臉色愈來愈難看,心中怒氣愈來愈熾。
餅蓄四載的怨惱終于壓抑不住地爆裂而出,他怒咒一聲,疾步回轉屋內,加入不論他缺席多久皆能迅速掌控的圈子。
他不願接近她一步、不願再費事張望她一眼,所有的情感都是對等存在,正面有多深,負面就有多深。現下他對她的情緒全是陰暗的負面,他怕看見太快樂的她,他會控制不住沖過去勒死她!
她一直讓他很不好過,她是他生命中唯一無法掌握的缺陷、唯一的不完美,他所有的習慣皆因她而成……她不會明白,因為是她介入他的生活太深;他禁不起失敗、也輸不起,遇見她之前他從沒失敗過,不像一無所有的她沒什麼好輸,所以走得該死天殺的了無牽掛!
他絕不原諒她輕易走進他的世界,卻輕率地拋下。她應該更珍惜他、留戀他,比他對她更甚更深,他京極御人絕對沒那麼廉價,卻……極端自虐……
即使盛怒當頭,看不見她的身影他依舊會……心慌……她呢?
京極御人舉止優雅,怒退一步才發現走到哪里都是人,滿滿的人,其中沒有他要的那一個。她又跑哪里去了?
孑立在滾滾人流中,他備覺孤獨。他挺了挺肩,試著頑強抵抗,試著不被厭倦感席卷吞沒,耳邊周身流過一波波人語笑談,歡樂充盈滿屋,他卻……更加落寞了……
她到底該死的躲哪里去了……京極御人不動聲色斜眸一瞥,立刻大動肝火地掃見山莊外頭臨上車的人兒踟躕了下,悠悠回眸朝這邊凝望了來。
又是這種眼神!她竟敢故伎重施,拿他當傻子耍,她又拿這種依戀的眼神迷惑他!他被騙一次難道不夠多?
她存心不讓他好過……他又何必拼死地維持君子風度縱容她快樂過活!就算勢不兩立、對她深惡痛絕,他還是只要她陪!這是她惹他嘔他多年的代價!
一起下地獄吧,他的清零小姐。
晚宴結束,京極御人先將冰川菊扶上車,以眼神示意松本助理到一旁,寒聲開口︰「剛才跟你在吧台講話那位女士,你們幾時認識的?」
「首席是指卷頭發那位女士嗎?」老板不善的神色讓松本助理心生納悶。「宴會前曾和她在門口小聊了幾句,那位女士的日文很溜,笑起來甜甜的。」
笑起來……京極御人猛地皺眉,極端厭惡屬下逾越本分的贊美。
「松本,那位女士有個男人。」
松本傻住,不明白自己為何莫名接到紅牌警告。
「首席也認識那位女士嗎?」據他所知,首席極少到台灣出差,與台灣的工商界往來尚稱頻繁,但不至于太密切。難道那位年輕女士是哪家公司的決策者?
「不只認識,我還是那個男人。」
震愕得十分徹底之後,松本勉強回神,見怏怏不樂的老板被意見很多的澳洲籍經理人逮住談話,松本才隱忍不住低頭笑出。
罷剛首席以男人身分警告他別沾惹他女人的表情,千金難買。總算啊……他總算像個二十來歲的普通男子,不再樣樣完美而無懈可擊。
首席的佔有欲強烈又直接,聲明也簡潔有力不羅嗦,極符合他的行事原則。之前還杞人憂天地以為首席不會愛人,原來真命天女並非大小姐啊……
她是誰?讓首席果現赤子之心的偉大女士,究竟是何方神聖?他很祟拜她……
☆☆☆
踫!
秘書室的門被一副鍛造的鐵肩撞開,拉扯著襯衫領口的猛男汗如雨下,一疾步進來就沖向冷氣出風口。
秘書室里被嚇習慣的秘書鎮定如昔,睞也不睞來人,斜高肩膀頂住了話筒,她滑動辦公椅從左側的檔案櫃迅速找出一疊資料。
「是,陳老板,我知道原料是從海外進口……可是當初貴公司報價單上的單價並不是這價位……」杜清零翻出原料價目表。「這是三年前的價位?我知道近來匯率變動大……不是,您先听我說……不,不是……」
肩頭一空,辦公桌上的文具一彈,杜清零頭疼地望見她天性缺乏耐性因子的老板大剌剌靠坐桌緣,話筒已落入他手中。
「嘿嘿,沒錯,陳老頭,你倒大楣了,正是你難搞的展老弟!怎麼,听說你這批鐵杉要漲價?你說漲就漲啊?這行現在是怎樣,行規俱廢矣……對啊,我就愛-文讓你難堪,怎樣……國際運費調漲,必須反應成本?少跟我-這些外行屁話……不通情理?」好脾氣溝通三分鐘沒能達成丁點共識,展力齊的蠻性又漸漸爆發了。
杜清零的頭也更痛了。
「媽的!你以後報價單上的單價直接填時價好了,反正你貪小便宜的格調和菜販沒兩樣……什麼?」濃濃劍眉危險地拱高。「老子的比喻怎樣?太文明?老子還嫌侮辱了菜販咧!」
啪地一聲,溝通不到五分鐘,電話又掛斷。
「羅哩羅嗦的臭老頭!」展力齊老鷹抓小雞般將杜清零從桌後拎出來。「你下午請假,走吧,老子要出去,順道載你一程。」
「老板,三線電話,青盛的陳老板。」
「力齊哥,總機小姐的廣播你沒听見嗎?」杜清零及時抓住背包被形色匆匆的人拖出辦公室,從三樓樓梯一路拖往地下停車場。
行經一樓物料室時,展力齊忽然打開窗戶探頭進去,對忙得團團轉的倉管人員河東獅吼︰「叫總機轉告陳老頭,本少爺最近不開火、不買菜,叫他少來惹我!」窗戶奮力甩合!
難怪公司生財器具的折舊率比別家公司高出一倍。「小呂,你照老板的話轉告總機小姐就好……」杜清零揉著太陽穴,開窗向一室無助的員工飛快補述未完,又被急行軍的闊步拖走了。
「力齊哥,我怎麼不知道我下午請假?」被扔上吉普車後,杜清零雙手死命蒙住眼楮,蜷成一團的身子不由自主抖瑟著。
「老板準假就好,你管那麼多。」展力齊捶她一拳,車子一發動就狂飆上路。「小表,你記不記得四個月前那場餐宴,老子提醒你什麼?」單手光速盤轉方向盤,吉普車在吱嘎刺耳的輪胎擦地聲中急轉彎。
「什……什麼?啊——」杜清零被高速行駛的車輛甩來撞去,忙著掩臉尖叫喊疼,無心搭理其它。
又一個猛不防大轉彎和已然哀不出聲的悶哼,車子順利朝北投方向疾速挺進。
「你啞巴啊,到底記不記得我和小玄子研究一晚的心得?」進入新北投後,展力齊仁慈地減速,趁等紅燈的空檔抓下杜清零的手,露出她慘灰的臉。
「什、什麼?」噢,好痛!她的側腰和手臂一定又瘀青了。
「我說,那種悶騷型的毒蠍男人外冷內熱,報復心奇重,你最好別沾上人家,不然力齊哥保證你一輩子吃不完兜著走。記得否,怕死的小表?」綠燈一亮,車子光速射出去。
「誰、誰啦?」救命啊!目前她只求安全抵達任何地方,管他毒不毒,那都不重要!救命啊!她想活命啦!
吉普車在蟬聲繚繞的幽靜古厝前煞停。
「不就是那位先生咩。」一拳將杜清零縮進雙膝間的小下巴頂高,展力齊將她嚇青的臉轉向左側杜氏老夫婦的住處。
兩層樓的木造透天厝外,只見難得嚴肅的杜爺爺忙進忙出,一會兒拿板凳、一會兒送涼水。台北攝氏三十八度的酷夏,柏油路都騰騰地冒出油光,門外那兩名日本男子一襲正式的三件式西裝,竟干淨清爽得不出半滴汗,幾位在他們周遭指指點點的老街坊都已淌下一缸子汗了。
除了冷血動物,展力齊對七月酷暑穿得住一件背心以上的任何人類,一律佩服得亂七八糟。
杜清零尚未從極度震驚中醒轉,已被展力齊一掌掃下車,門前兩位姿態清閑的男士被後方粗魯的煞車聲驚擾,同時回頭。手忙腳亂的杜清零發現自己無路可逃了。
「為、為什麼?」她假裝拍拂身上的俏藍套裝,爭取少得可憐的時間試圖平定此刻被千軍萬馬蹂躪的轟轟亂緒,並咬牙惱問車內笑得很可惡的臭大個。
「你家外婆打電話來罵了一堆,你家外公也打電話來擔心了一堆。大家既然都不好意思打擾正主兒你,我為善急欲人知,一向也是鋪橋造路的大善人,就親自為你們搭起友誼的橋梁啦。哎喲,看看大家感動成這樣。」展力齊連拋三記飛吻給斜前方那位冷淡神色驟變為陰郁的俊雅男子。「夜路走多了總會踫到鬼,祝好運,小表,相信哥哥的話,你現在很需要任何祝福。」
「什麼跟什麼嘛……」
「加油嘍!」從車內揮出一掌,重重地落在杜清零的俏臀上,將不甘心被出賣的她向前推去一把,京極御人陰寒的眸光讓展力齊一呆。
頭一次後悔自己的行為太孟浪、太不經大腦,展力齊連忙又補送三個熱度十足的飛吻致意,還破例以很不標準的日文道再見,才飛車上路。
那位體型魁梧的先生行為很失當,差點為他惹上殺身之禍……松本助理推推眼鏡,既欽佩對方的愚勇又想發笑,他不意外看見老板收握進外套衣袋的拳頭微微顫著。
「小痹!你回來干什麼?快回去上班,回去回去!」端著水果出來的杜爺爺大驚失色,水晶雕花的水果盤急塞給松本助理,著慌地猛推外孫女往外走。
「外公,力齊哥叫我回來,您又趕我回去。你們兩個怎麼了嘛……」杜清零又嗔又惱,不敵老人家的力氣。
下意識勾住京極御人的手臂以止住爆勢,杜清零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大跳,眼睫微揚,志忑不安地斜瞅久別重逢的童伴。
靶應到她窺視的眸光,京極御人的寒眸更冷,想也不想地打掉她惱人的手。
冷不防的杜清零痛呼一聲,急甩著手,杏眸圓瞪著不為所動的京極御人,正要開罵——
「全部拿回去!」杜女乃女乃丟出一堆禮盒,回頭又搬了一堆丟出來。
「小痹,你回去上班,快回去回去!你听外公的話……」杜爺爺嚇出一身汗,更用力推著外孫女,一心拯救他的心肝月兌離暴風圈。
「外公,您怎麼了嘛……」
「都拿回去!」一口氣丟光後,杜女乃女乃悲憤的老眸灼紅,一看見傻立在一旁的俏藍身影,火氣全部上來了。「這些東西我們不稀氨!要就趕快把她帶回去,統統帶回去!別再讓她來騷擾我們兩老清靜的生活,我們從沒承認過有什麼外孫女,叫她別臭美!什麼冰川家的二小姐,我老太太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孤陋寡聞,有眼也不識泰山,不認識什麼有錢人家的尊貴小姐……」老女乃女乃劈哩啪啦,把先前撂過一次的狠話又拿出來重撂。
什——麼?杜清零橫眉豎眼,愈听愈惱火,月復中一把無名火旺旺地燒。實在氣不過,她反身閃過老爺爺急欲打圓場的雙臂,往氣沖沖的杜女乃女乃身前站定。
「老太婆,您睜眼說什麼瞎話?什麼有錢人家的尊貴小姐?我明明就是您的外孫女!你看著我啊,為什麼心虛不敢看?」
「你們兩個日本死小子听見沒有!」老女乃女乃對身前嗡嗡響的蒼蠅視而不見,逕自對領頭且面無表情的日本淡雅小子放話。「要就趕快,手腳俐落點,把破壞社區安寧的禍源捆回去,省得我家的糧食一天到晚短缺!」
「誰是禍源啊?」杜清零愈挫愈勇,叉起腰跟著老女乃女乃的頭東轉西轉,一老一少不相上下的意志賽看得杜爺爺焦急不已,也兩眼昏花了。「糧食短缺是您老人家太會吃了!我每天晚上也有進貢消夜啊!不信,您問趙爺爺,我都去他家外帶小吃!」一手點向外圍的觀戰人潮。
「杜家女乃女乃,我老趙憑良心說句公道話……」有心主持公道的老趙讓杜女乃女乃怒目一橫,話只好又悉數吞回去。
「我們的家務事幾時輪得到外人多嘴?老頭子,吃飯!」杜女乃女乃忿忿進屋。
「外公,還是您對我最好!」杜清零撲進暈頭轉向的老人家懷里,正要和以前一樣跟進去用餐。
「我家不歡迎外人進來!」杜女乃女乃聲色俱厲地抓開杜清零的手,將老伴拉進屋子,用力甩上門。
「外公,我也要吃飯!」杜清零絕望地拍著好不容易才突破的門扉。
「小痹啊,你可別真回日本,不然外公不跟你好了……」門那頭的杜爺爺憂心忡忡,不敢件逆老伴,又怕外孫女真被那兩個奉命到台灣請人的日本鬼子帶走。「老伴啊,你別生氣,別生氣啊,當心氣喘病發……」
松本助理看到竟是冰川家二小姐驚人身分的杜清零被老女乃女乃排拒在外後,沮喪的頭顱垂靠在門板上,許久許久不發一語。
「小痹,不然你上趙爺爺家用飯好不好呢?」
「謝謝,我不餓……」杜爺爺幾位金蘭交輪流邀請杜清零用餐,她全都頹喪地搖頭婉拒了。
如果外婆又不讓她進屋,她努力四年的成果就功虧一簣了,一切又得重新開始……都是死京極御人害的!
「都——是——你!」杜清零從沮喪地獄光火地恢復元氣,猛轉身就出爪奇襲京極御人潔然無塵的冰藍西裝。
松本助理駭了一跳,京極御人凜著臉,身手敏捷地敲掉差點抓中他的利爪。
杜清零揉著被打疼的手背,定楮一瞪,才驚詫發現京極御人滿眼風雨欲來的陰霾,臉色陰郁,整個人陰森森得活像剛從千年古墓爬出來。他不再是昔日那個撇嘴譏嘲人或嚴聲訓斥人,淡雅而高傲的眉宇間自會流轉一股朗朗豐采的童伴。
這個人的長相……杜清零蹙眉,上下瞄了京極御人一眼。明明是以前那個處處退讓包容她的小總管,而這張臉……
杜清零細眉倒豎,凶狠地回瞪京極御人被她瞄得有些慍惱的冷瞳。
明明一樣很臭屁很高傲……但是,感覺又不太像……比起以前,他身上多了悶氣郁氣和……怨氣……為什麼?
杜清零眉紋蹙深,逕自踱往對街一棟清雅的透天厝小別墅。
標不守舍打開門晃了進去,見後面沒人跟進來。她沒好氣地探出臉,以日文諷刺對街兩顆紋風不動的呆瓜︰
「過來啊,你們不是奉命來請本小姐回去嗎?關起門來萬一不小心動起手腳,比較不會丟臉丟回日本啊。」
「動起手腳?」
「是啊,你要說打架也行。」丟給呆頭呆腦的助理甜甜一笑,杜清零一翻白眼,訕訕縮回的臉又急探出來。「咦,你好面善,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你?」
「松本,把東西收一收送給附近的街坊,以二小姐的中文乳名送。」京極御人跨過門檻,反手帶上門,將松本助理大開眼界的好奇臉孔阻隔在外。
中文乳名?「首席,可是我、我不——」
「中文不通,自己想辦法。」
☆☆☆
小總管真的變了好多好多,他以前雖然話也不多,但都不像現在……她從沒發現,他不說話的樣子怪嚇人的……
他再這樣,一直胡思亂想的她就會想起那件對不起他的事……然後她會不敢面對他、不敢直視他討厭的冷眼……然後他會因此發現她心虛,進而發現她其實有听到他的表白,然後……一切就完蛋了!他不是被自己心高氣傲的怒氣噎死,就是氣得捏死她,反正結果鐵定是死傷慘重!
嗚……無緣無故的,他干嘛登門拜訪外公外婆嘛,害她心驚膽跳、神經兮兮……死京極!臭御人!討人厭的小總管!
「十分鐘了,你到底要不要講話啊?」杜清零以最直接的怒氣掩飾不安。
廚房里面不耐煩的催促,激惱了端身靜坐客廳的京極御人。
「我下禮拜會來台灣一趟,一個禮拜夠二小姐打點行李。」
「等一下!」一杯現榨的柳橙汁放在京極御人桌前,清涼有勁的冰塊隨後扔進杯里,橙色汁液飛濺起。
他和她同時低眸,眼睜睜地看著他雪白襯衫上暈開出一朵朵奇燦無比的橘花。
「對不起!」杜清零二話不說,馬上伏首認罪了。「快月兌下來我幫你洗一洗,先月兌下來,我進去拿衣服給你換……」
衣服?「不必了。」京極御人臉色陰晴不定地拂開她慌亂的手,拒絕她的好意。
她反身往臥房沖,邊促狹嚷嚷︰「衣服不是我的,你大可放心。」
「我說不必了!」
他突如其來的怒氣,吼住了好心沒好報的杜清零,連帶飆出她怒不可遏的熊熊火氣。
「不必就不必!現成的衣服反正你也穿不慣。」滿臉受傷的杜清零身軀僵挺,決裂地背向他。「你有話快說,說完就滾回日本!我不想再看到你們這些人臭屁不可一世的臉嘴!」
不想看到他……京極御人陰沉的眼燒灼著她殘忍的背影,臉上飛掠一股壓抑太深太久的痛苦。大家一起下地獄吧,他的清零小姐……他的……
「我已經說過,老爺請二小姐結束在台灣的一切,準備回日本。」京極御人抓起西裝外套,留下名片,聲音強硬地起身。「我會請人來幫二小姐托運行李,二小姐若有其它事交代,名片上有我的聯絡方式。」
「那是閣下的老爺,你不必把我囊括在內,我沒那榮幸听命行事。一路好走,不送!」
京極御人穿上西裝外套,抖了抖衣角,長指優雅地扣著鈕扣。
「二小姐想必不忍心兩位老人家再受驚嚇。」他冷眼看她總算回頭,怒紅的臉滿是敵意,瞪著他的怒眸也不復以往總閃著若有似無的玩笑光芒。她防備的神情刺傷了他。「兩位老人家似乎和那邊一樣,並不欣賞二小姐的行為,您認為問題出在誰身上呢?」
京極御人眼尖地攫住左側疾揮來的一拳,看也不看地扔開她氣得發顫的手。
「你給我滾!我再也不要看到你!」小總管這次不像以前,用話激她是為了修正她月兌軌的行為或適時拉她一把。為什麼?她對他做了什麼,讓他恨得不惜拿話傷害她?「你別再來打擾我外公外婆,我真的很討厭你!你敢再來我就殺了你!」
討厭他……她憑什麼這麼說?!「你想要就現在動手,因為我會再來,我可以給你三分鐘。」
「三分鐘什麼?!拿刀子砍你嗎?!你別以為我不敢!」杜清零痛恨起他缺乏高低起伏的嗓音,粉拳一捏,克制不住地沖著他面無表情的臉犀利大吼︰「我看到你就煩!你為何要出現打擾我平靜的生活?為何要打擾外公外婆?!我好不容易才融入他們的生活!我一點也不稀氨那邊的人!你們這些討厭鬼統統滾離我遠一點!我一點也不在乎你們,我永遠不要回去!永遠不回去!」
「我打擾你的生活?」她尖銳不留情的指控,戳得他滿身傷。「你竟敢說我打擾你的生活!你若沒有走進我的生活,我有機會打擾你嗎?!偉大的冰川清零小姐!」
梆得臉紅脖子粗的杜清零一愣一愣的,她從未見過這麼生氣的京極御人,也沒領教過他連珠炮似的激動咆哮。
「到底是誰打擾誰?!」大發雷霆的人將回不了嘴的人從前院逼回屋子里。「是誰為了替深夜不歸的誰等門,必須改變作息?!我打擾你?!」他眼神惡狠狠地將膽怯的她一路逼進椅子里,吼叫的力道加強、分貝更高︰「是誰一再任性地挑起無聊的戰端,對人惡言相向,意志用事干下一大堆蠢事之後,要誰一再收拾殘局?!你敢說我打擾你!是誰生活散漫丟三落四,要誰一再盯著?!打擾?!是誰一再無知地和人發生沖突,愚蠢得一天到晚鼻青臉腫,要誰一再掩護?!打擾?!是誰一再地打擾誰?!」
杜清零被他千年一爆的雷霆大怒問得目瞪口呆,吭不出聲音來。
她……無意中戳到小總管的死穴了,這家伙一口氣吼這麼多又這麼大聲,都不必換氣的……他真的……氣瘋了……
「怎麼,你沒話說了嗎?你大小姐老是任性妄為,竟敢說走就走!你有沒有考慮過大家的心情?!」
「什、什麼心情?除了女乃女乃,根本沒人在乎我!」
「冰川清零小姐。」京極御人火到最高點地縮短兩人的距離,近身貼著她,壓得她無所遁逃。「有膽量你對著我的眼楮,再說一次。」
「說就說!別以為你久久盛怒一次,我就必須忍氣吞聲,門、都、沒、有!」平躺在椅子上的杜清零硬脾氣被激起,她不馴的眼一掀,直望向上頭那雙氣死人的……銳利無比的……閃著致命刀光的……捉狂眼眸……
「我、我干嘛听你的?我偏不說!」被他瞅得全身起雞皮疙瘩,杜清零畏縮地撇開眼。
「不說?」京極御人冷笑,松開被他反剪在她頭上的手腕,半爬起身之際陰陰一哼︰「既然二小姐說我打擾您,我不打擾徹底一點豈不是對不起您?」
他表情陰狠地急俯,堵住她微啟的唇,吻得她無法順暢呼吸,差點窒息身亡。
杜清零眸子瞪得大大,腦筋一片空白,被氣壞的他「打擾」了好久好久,久到她回過神時,蟬聲唧唧的老房子又只剩她一人,而干早已久的天空正落下雷陣雨。
盛夏午後,她在久旱逢甘霖的獨特氣味里,嗅到一絲甜美苦澀又熟悉的血腥味……
踫了踫有點生疼的唇瓣,抬指一看,上面果然沾了血。
……嘴巴被那個氣炸又沒風度的家伙咬破了……幸好她有反咬他一口……
她傷害他,他就反過來也傷她,呵,他和她的情感一直處于隱晦且禁忌的曖昧地帶,雖未正式攤開來講,也不至于像今天一樣彼此傷害……
他們究竟是怎麼回事……已經逃到極限,無路可逃了嗎?
她真的不願太早面對,因為他們之間的感覺實在太濃太深,強烈得她必須暫時逃離,彼此冷卻。若不走,她勢必沒辦法完成媽媽的遺願。
菊說的沒錯,她是知道小總管對她的特殊待遇,但也搖擺于他高高在上的傲慢姿態。他總是一副她是他負擔、受不了一再幫她擺平麻煩的嫌惡嘴臉,當他老擺一張臭臉時,不會透視更不會讀心的她要如何知道他的心意?
杜清零溫柔微笑,輕輕揉旋瘀傷的下唇。
如今她知道了,他們的感情是帶血的,很悶騷的,有暴力傾向的,針鋒相對且……牢不可分的……
那家伙叫錯了,她是杜清零,才不是冰川清零呢。機會難得,趕快去糾正她難得犯錯的……壞脾氣家伙……
她的?杜清零眉稍高挑,滿意地咯咯笑出聲。
是呀,他是她的……一直以來只屬于她……甩都甩不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