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拱門之後,翟人杰抬頭往樓上一瞧,唇邊逸出一抹自信的笑,隨即邁開步子,登上樓閣。
「小辦,我來了。」
房中的女子橫了他一眼,露出責備的神情喚道︰「現在才來。」
「我忙嘛!別生氣,來!送你一件小東西。」他由口袋中掏出一只碧瑩瑩的玉鐲子。
小辦本是歡場女子,凡事以財為重,一見玉鐲之後,登時漾開笑顏。「還算有點良心。」她偎向翟人杰。
她原本是翟羽雄看上的女人,京城里無人不知,只是現下他成了廢人,她不得不把目標轉往翟人杰身上。況且翟人杰不僅人長得斯文俊逸,將來還可能打理翟氏所有家業,她必須好好把握這一次機會,將來或許還有可能成為翟家人呢!
「上回讓你的姊妹們辦的事,成果如何?」他問。
「哼!憊說呢!都被那胡女給攬了局。」說起來,她還真嫉妒那個輕易便嫁入了豪門的艾碧兒,那原本可能是她的位置啊!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翟人杰微蹩眉心。
「那個胡女居然跑到留香居大鬧一場,把我的姊妹們全給趕了出來。」
「真有這回事?」
「還有呢,听說翟羽雄轉了性,居然肯听那胡女的話乖乖服藥,還試著練習行走呢!」
「當真?」
「騙你作啥?」她又橫了他一眼。
翟人杰陷入沉思。
「喂,你怎麼了?開始擔心啦?」
他回過神來,勾起笑。「我擔心?不,一個半殘的瘸子並不足以為懼。」他陰沉地說著。
真正讓他警惕的,是那瘸子身後的女人!
隨即,他放開小辦,站起身。
「你要走啦?」她努起嘴。
「我剛想起還有件事兒沒辦好,必須去一趔才行。」語畢,他朝門外走去,無視小紅嗔怒的臉色。
離開了他私人的別館之後,他坐上候在大門外的馬車,直驅翟府。
他必須親眼瞧瞧傳言是否屬實。
在翟羽雄府邸,翟人杰是至親又是常客,可以在府中任意走動,幾乎像翟老夫人的另外一個兒子。
「堂少爺!」劉二迎了上來,「老夫人正在歇息。」
「無妨,堂兄與堂嫂人呢?」
「大少爺與少夫人正在花園忙著呢!」劉二滿面笑容。
「忙?忙什麼?」
「堂少爺不妨親自去瞧瞧。」劉二保留地說。
翟人杰揚了揚眉,逕自朝著花園的方向走去。
他的確是要來瞧上一瞧。
不一會兒,翟人杰來到了拱門入口,映入眼底的景象令他微微一怔——「加油!就快到了。」艾碧兒全神貫注,目光直落在翟羽雄身上。
翟羽雄雙手撐在左右兩道新釘的扶桿上,吃力地邁開腳步,往前又走了一步。
沈大夫說他的傷口已經愈合得極好,因此艾碧兒讓下人釘了這兩道扶桿,要程羽雄每日練習走動。
起初,想要向前跨上半步,仍然相當困難,翟羽雄幾乎想放棄。
然而,在艾碧兒堅定的支持與鼓勵下,他仍日日勤練。
日子一天天過去,就在前兩日,復健罷滿一個月的那天,奇妙的變化來了。
他開始覺得足底有微微的刺痛。
沈大夫說這是好現象,表示經絡已逐漸在復蘇。
因此,盡避刺痛持續地加深,但翟羽雄反倒練得更起勁了。
畢竟,刺痛總勝于麻木的感覺。
「再往前一步,你可以辦到的。」艾碧兒鼓勵地注視著他。
翟羽雄咬緊牙關,再度前行。
終于,他走完了全長約二十步的路,這是他頭一回一口氣走到底。
「來,歇會兒。」艾碧兒扶他坐上了輪椅。
「謝謝你。」他對她露出溫柔的笑。
她改變了他很多,霸道放肆的脾性如今漸為謙和取代。
艾碧兒掏出手絹,替他抹去額角的汗珠。
「很累嗎?」她看得出他相當地努力。
「一點也不!」他答。
「倔強!」藍眸里閃爍著笑意。
「這是我唯一改不掉的老毛病。」注視著她的眼神里有種以往未曾有過的愛慕與尊敬。
兩人相視而笑。
蚌地,艾碧兒抬起頭,正好瞥見立于拱門邊的翟人杰。
「堂兄真是出人意表,復元神速啊!」翟人杰邊說邊笑地走近二人。
翟羽雄一向與他話不投機,因此僅淡淡地開口回道︰「只要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獲。」
「說得真好,堂嫂能嫁給堂兄真是好福氣。」
這句話只有艾碧兒听不出其中的反諷。
當下,翟羽雄面色陰沉了起來。「我還有事,少陪了。」語罷,他朝仁立于一旁的下人點點頭,示意離開。
當主僕二人走遠後,翟人杰緩緩地說︰「有事?一個瘸子能有什麼要緊事?」說著,他掉頭瞧了艾碧兒一眼。
艾碧兒聞言,心底忽地起了一陣莫名的不快。
「很抱歉,如果沒什麼事的話,我要去陪我的丈夫了。」
「喂!等一等——」他勾住她的手臂,「這麼盡心盡力地對待一個廢人,有什麼樂趣?」注視著她的眸光里有著異于平時的輕佻、邪氣。
艾碧兒眉心一擰,用勁抽回了手,薄怒地回道︰「羽雄不是廢人,他是你堂兄。」
「是瘸子堂兄!」他撇了撇嘴。
「你應該對他尊敬點。」
「哈!我瞧不出他有什麼地方值得我尊敬?」
艾碧兒搖搖頭,不準備和他說下去——多言無益!
「慢著!我還沒說完。」他擋到她身前。
「我听夠了!」
「不,別太早下定論,事實上,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什麼事?」
「我希望你可以離開那個瘸子。」
「為什麼?」
「跟著他,你永遠不會幸福。」
艾碧兒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盯住他。「我和羽雄成親並不是為了讓自己幸福。」
「我知道,任何一個女人……尤其是像堂嫂這麼美的女人都不可能委屈自己嫁一個半殘之人,除非,她另有目的!」斯文的俊臉揚起了貪婪的笑意。
「我確實有目的。」艾碧兒凜然的臉上掠過一絲光彩,「我的目的就是要幫他。」
聞言,翟人杰笑了起來。「說得跟真的一樣。」
艾碧兒沒有回應,只是越過他準備離開。
說實在,她很少這麼不喜歡一個人!雖然說,在上帝面前,人人均等不該有偏見,然而,她卻逐漸地發現自己的喜惡愈見明晰。
是她變了嗎?在上帝無私的天平上,她終究已經失衡?!
「倘若,你肯跟我,將來得到的必定更多。」他抓住她的手,意有所指地盯住她。
艾碧兒深吸了口氣,回道︰「麻煩你放手!」
「你」
藍眸十分的坦蕩——無欲無求亦無懼。
終于,翟人杰放開了手,任她離開。
懊一個俏女郎!
只可惜了……夜里,艾碧兒來到客房,為翟羽雄做例行的復健按摩。
「謝謝。
「不用客氣。」艾碧兒跪坐在床榻上,開始熟練地在他腿上按壓了起來。
翟羽雄十分安靜,目不轉楮地注視著她認真的小臉。
一早見過人杰,他本來要回房休息,然而想到艾碧兒正單獨與人杰在花園中,他心底隱約掠過一絲不安,所以又折回花園。
阿碧與人杰的對話,他全都听見了。
他沒有料到,阿碧對他是這麼的全心全意。
由那一刻開始,他在心中暗暗下定了決心,他一定要再站起來,不能辜負她的一片苦心。
「阿碧!」
「嗯?」
「倘若有一天,我的腿可以再度行走,咱們……生一群孩子,好不好?」
艾碧兒迎向他灼灼的目光,沒來由地呼吸一窒,半天答不上話。
「我希望,孩子們個個像你一樣善良美好。」他繼續說道。
這一次,艾碧兒回過神來,小心地開口︰「你很喜歡小阿?」
他笑了,連一貫深沉的黑眸也跟著柔和起來。「只要是你生的,我都愛。」他直言不諱地表達自己對她的情感。
艾碧兒沉默了會兒,才回答︰「我相信一定會有那麼一天的。」
上帝!撒幾個善良的謊言無妨吧!她想。
擺眸因她的回答而熠熠生輝。
「當真?」
「我不會騙你。」噢!上帝,現在她撒起謊來居然可以面不改色。
「今晚留下來好嗎?」他忽然說出這一句。
艾碧兒嚇了一跳,答不上話。
翟羽雄卻笑了,笑顏下的失望極其苦澀。「別緊張,一個半殘的男人威脅不至于太大。」他半是自嘲地開口,無疑地,她是怕他的。
「我…」
「不必勉強。」他仍然溫和地說著,眸底藏起挫敗。
艾碧兒心性敏感而仁慈,如何能不明白他的掙扎。
這個驕傲又容易受到傷害的男人!
「我決定留下來。」她輕輕地開了口。
翟羽雄心頭浮上了暖暖的喜悅。「千萬不要怕我!阿碧,我絕不會逼你做任何你不願意的事。」他握住她一雙不算滑女敕的手。
這是一雙經歷過苦日子的手啊!
他對自己起了個誓,將來,他一定不會讓這雙手的主人受苦。
艾碧兒無法描述這一刻的感受,她只知道,當她注視著這一雙充滿情感的黑眸時,她一貫平靜的心,竟會興起某種奇異的轉變。
這一夜,兩人同榻而眠,翟羽雄始終拉住她的手,沒有放開。
也許,在他的潛意識里,仍然害怕她會突然離去。
「老夫人,連夫人和素玉小姐來看您了。」通報的是春苗。
「讓她們到花廳……」停了停,她又囑咐了句︰「還有,讓少夫人奉茶到花廳來。」
「是,老夫人!」
當翟老夫人踏入花廳的時候,連夫人立即迎了上來,「姊姊,好久不見了,近來無恙?」
「托福,我身子已經好多了。」
「那就好,姊姊是個多福之人,不比咱們這些福薄的,小病小痛一拖便是十天半月的。」話不細听是不易察覺其中的輕諷。
翟老夫人是何等精明,當下不動聲色地轉了話頭。「前些天節度使夫人送來一些人參和珠翠,待會兒讓妹妹挑點兒帶回府去。」
「啊,那怎好意思呢?」
「妹妹難得走一趟,一點小東西,你就收下吧!」
「那就先謝過姊姊了。」
此時,艾碧兒正好端著茶走了進來。
「來,阿碧,見過表姨母和素玉妹妹。」
「表姨母、素玉妹妹。」艾碧兒恭敬地喊道。中國人的親族與輩分十分地復雜,她一直搞不清楚。
連夫人端過她所捧來的茶盅,揭蓋呷了一口。
「哎喲,燙死人了。」她擰眉輕喊,並且擱回了茶盅。
秦玉一口茶含在嘴里,「會嗎?我倒覺得剛剛好。」
連夫人瞪了女兒一眼,素玉這才噤聲恍悟。
「對不起!」艾碧兒歉然地開口。
「剛泡的茶水自然燙口,妹妹應該要小心一點。」翟老夫人不疾不徐地開口,一雙犀利的眸掠過睿智的了然。
「呃,是呀、是呀!我應該小心點的。」看樣子,她對這個異族媳婦兒倒是頗為疼愛,否則依她的性情絕不會幫討厭的人說話。
「阿碧,你也坐。」翟老夫人開口。
「是,娘。」艾碧兒順從地在太師椅上坐下。
想不到婆婆居然沒責怪她,還幫了她一把。
「我這個媳婦兒雖然不是中土人,卻比任何一個大家閨秀還更懂得三從四德,翟家真是有福,可以娶這樣的姑娘入府。」一出口便是盛贊。
艾碧兒更吃驚了!
婆婆是在演戲給外人看,還是,她心里真的這麼想?
「是呀,我早說了,姊姊是個福厚之人。」嘴上雖這麼說,心里想的卻是另一回事——看樣子,這老太婆子相當中意這個胡女,要想把她趕走想必是不可能的了。
終于,連夫人死了心。
京城里達官貴人還不少,她還是另外物婿人選比較明智。
又坐了會兒,連氏母女終于打道回府。
「阿碧——」翟老夫人喚住送客的她。
「有什麼吩咐?」
「待會兒陪我到白馬寺上香祈福。」
僅遲疑了一秒,艾碧兒便回道︰「是,娘。」
雖然信仰不同,她還是樂意克盡為人子媳的孝道。
白馬寺香火鼎盛,一大早就涌進了大批香客,寺里人潮川流不息,上至達官顯貴,下至三丐窮人,可謂龍蛇混雜之地。
翟老夫人與艾碧兒在僕從的陪下來到了寺中——「我知道你是不拜佛的!這一點我不勉強,畢竟各個地方文化不同,不過,你既已嫁入翟家,我希望,將來你也可以試著來了解咱們中土的信仰與文化。」一番話說得十分懇切。
艾碧兒點點頭,心里十分感動。
「我會的。」她輕聲回答。
這一刻,她覺得自己仿佛真是翟家人,真的會在這個地方久久長長似的。
翟老夫人滿意地點點頭,「那麼你先在附近逛逛走走,我先到里頭上個香。」
「嗯!」艾碧兒答應了聲。
翟老夫人隨即走進了廟堂里。
艾碧兒獨自在寺院里優閑地逛了起來。
「少夫人……」夏蓮奔了過來。
「啊,有什麼事嗎?」
「老夫人不放心您一人在這兒,讓夏蓮來陪。」
艾碧兒笑了笑,心中掠過一陣暖暖的感覺——原來,她老人家心底還是疼她的。
「這陣子,老夫人常在嘴邊夸少夫人呢!」夏蓮邊走邊道。
「是嗎?」
「老夫人都說娶少夫人入門真是娶對了,少夫人雖然是異族女子,卻比中原女子還更懂得為人妻的道理。」
「娘真的這麼想?」
夏蓮微微一笑,繼續說道︰「跟了老夫人這麼久,從沒見她老人家這麼盛贊過什麼人呢!」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夏蓮但笑不語。
其實,少夫人為翟家做的,大家都瞧得明白,大少爺能娶到少夫人,真是前世修來的好福氣。
主僕二人來到寺院的後頭。
這里雖然不若前庭的宏偉壯觀,卻遍植林木,綠意盎然,頗為清幽。
只是今日寺里較平日人多,後院亦聚集了許多避暑的香客。
驀地,一名約莫三十上下的灰袍男子,急速而來——
就在夏蓮的尖叫聲里,灰袍男人由袖中刺出一刀。
幸運地,艾碧兒適巧轉身閃過。
幣袍人一刺不中,準備再次襲擊。
艾碧兒與夏蓮驚恐地盯住他。
「不要——」夏蓮尖叫。
下一瞬,一道黑影竄至艾碧兒主僕身前。
只听見咻地一聲,灰袍人手上的匕首應聲而落。
艾碧兒主僕定楮一瞧,這才發現那道黑影原來是一條黑得發亮的長鞭。
幣袍人見事跡敗露,轉身就跑。
「哪里去!」黑鞭的主人嬌脆地冷斥一聲,當下,她提氣快手一揮,黑鞭便像有了生命一般,牢牢地卷住了灰袍人的手臂。
幣袍人凶性大發,扯著鞭子,意欲反撲。
然而,鞭子的女主人武功造詣更深,當即借力使力,竟把灰袍男人扯得不住翻著觔斗,如耍猴兒一般。
香客們莫不拍手叫好。
「夫人!」兩名大漢忽地沖進後院,看著黑衣女子的眼神十分地恭敬。
「將此人送官嚴辦。」她撤回黑鞭,神情冷厲。
「是!」兩名大漢立即抓住幣袍人往寺外走去。
艾碧兒主僕連忙來到黑衣女子身前。
「多謝姑娘搭救!」艾碧兒開口,而且目不轉楮地注視著她的救命恩人。
這是她來到古代之後,第一次見到這麼美的女人!
一身黑紗的她,有種清冷奪人的美,在人群之中十分醒目。
「你與那個人有仇?」犀利的黑眸亦打量起面前這個美麗的胡姬,想不到她的漢語竟說得如此流利。
「不,我並不認識他。」艾碧兒老實地回答。
擺衣女子點點頭,「那麼,你多小心了。」她掉頭就走。
「等一等,不知道姑娘可否告知芳名?」
她停下腳步,回首道︰「冷素心!」語罷,她很快地消失在廊下。
「少夫人,咱們快同老夫人會合吧!省得她擔心。」
艾碧兒點點頭,很快的回到了寺院前頭。
「阿碧,你要不要緊?方才寺里的住持告訴我,有刺客要刺殺你,有沒有受傷?」翟老夫人急急拉過她的手審視著。
「娘,您不要擔心,我沒事。」
「那就好、那就好,咱們還是快回府吧!我相信這一兩日官府的公差會查明一切的。」屆時,她就可以知道到底是什麼人三番兩次的欲對翟府不利。
艾碧兒心底卻隱隱升起了不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