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羅哲二十四歲那年,在「勘查南亞金融市場」、「解決歐美運輸問題」、「搶先研發最新科技產品」這類同樣具有時效性的任務里,幸運地抽中「陪坎貝爾夫人出席游輪之旅」,把其他三兄弟恨得牙癢癢。
「傷腦筋,幸運女神又眷顧我。」克羅哲一臉委屈的聳聳肩,令人感到他驕傲得可以。
一個星期後,其他命苦的兄弟們出發前往各地,克羅哲則精神抖擻地穿上漿得筆挺、光鮮亮麗的宮廷禮服陪夫人上船,整個人看起來英俊、威儀兼瀟灑,夫人和他自己都很滿意。
當然,有他的地方,就有特助阿新和其他貼身書、隨扈,畢竟這雖是件極輕松的玩樂工作,實際上也具有其重要性。
夫人的游輪之旅,其實是國際間政要名商的交際應酬,三大洋五大洋的大人物們,都被邀請上這艘全長兩百六十公尺、船艙面積六萬平方公尺、共有九百零三間客房,可載客三千名,全英國最大、最昂貴、最豪華的奧麗安娜號游輪。
說是游輪之旅,還不如說是一場主宰世界經貿、政治、國防的高峰密會——日後這個世界會變得怎樣,端看他們在船上是否互相達成滿意的協議。
大事上有坎貝爾夫人決策,下有特助阿新打雜,克羅哲舉重若輕,負責出點小意見和……納涼。
但事實上,就算只是陪在夫人旁邊充當美麗的背景,克羅哲還是覺得一點都不輕松,唯一屬于他的自由時間,是夫人起床前和睡著後,于是他經常一大早就起床,閑閑的坐在甲板上和早起的鷗鳥打招呼,享受這美麗的游輪之旅。
這幾天的天氣好到可用風和日麗來形容,藍天白雲襯著湛藍的海景,鷗鳥在船邊飛翔、歌唱,讓人悠閑得像置身大西洋某座島嶼。
一望無際的風景相當美麗,但他的心情很不好,因為前面有只「黑熊」擋住眼前的景觀,若不是他懶得叫人,恐怕會直接招待他海底一日游。
啐,天氣這麼好,那個人干嘛把自己包得像只黑熊?既然是熊,干嘛不待在山上?他火大的把那熊從頭挑剔到腳。
咦,奇怪,那只熊干嘛把身體趴出欄桿外?
咦?他的腳離開甲板了。
咦?他整個人都翻到欄桿外了。
「你在搞什麼鬼?要是目睹自殺事件,你以為我不會被良心譴責到死嗎!?要是被人發現,我不會背上見死不救的污名嗎?要是……該死的,要死起碼找個沒人的地方!」
來不及思索,他已經拉住對方放開欄桿的手,劈里啪啦的咒罵也不經大腦沖口而出。
在這當下,他看清了那只黑熊。
啊,原來那是一名長發女子,因為頭發太黑太長,蓋住了衣服,才讓人只看見一團黑。
那女子有一雙黑白分明,站在任何觀點來看都很漂亮的大眼,只是她的表情冷漠、不帶生氣,使得那雙無辜的眼蒙上陰影。
「看什麼看?還不快爬上來?你以為本大爺的手不會酸!?」他又沒好氣的吼。
可惡,甲板上沒半個人來幫忙,這女子真是找他麻煩。
逼不得已,他只好用力把她拉上來。
那女孩靜靜地看著他,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
「不用謝,也不用多說什麼,只要下次別在我面前自殺就好。」他不耐煩的揮揮手。
巴她多相處一秒,他就會更生氣一分。
那女子默默的轉身走開,身後搖曳的黑發像一張黑色的網。
克羅哲連看都沒多看她一眼,只希望她要生要死,都別再出現。
但是天不從人願,當游輪停泊在維戈港口時,他陪夫人下船觀光,踫見一名差點被流浪漢拐帶的女子,夫人便要他前去救援。
唉,夫人尊口下令,他怎好意思再派下人去?
于是他趨前搭救,看到那頭像網一樣的黑發,他滿心不妙。
丙然是她。
見鬼了!在游輪上兩、三千個游客中救到她已經夠倒楣,落地後還要在人群聚集的地方拯救她,不是見鬼是什麼!?
因為領有夫人旨意,克羅哲再怎麼不願意,也得咬咬牙,花一大把力氣把她救出來。
她照樣沒什麼表情,讓幫助她的好心人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雞婆。
克羅哲不爽的瞪著她,連話都懶得說。
她照樣靜靜地看他一會兒,然後默默的轉身走開。
她最好走遠一點,真的去什麼危險的地方,讓他看不見也救不到,省得受良心的苛責。
他轉過身正想走人,赫然听見毒販向她兜售毒品。
懊死的!本來想走的他咬咬牙,又轉過身來,跑過去把正想「試用」的她拉走,也把那些「試用品」丟掉。
「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嗎?連毒品也想試,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他惡形惡狀的大吼。
可惡,她再次花掉他這麼多力氣!
那女子不掙扎也不反駁,再次毫無表情的看著他,手也任他拉著,他那滿腔怒氣像揮在空氣中,連個回音也沒有,無趣極了。
他像她的手上沾了什麼髒東西般,僵硬地甩開它,他心里雖馬上覺得失禮,卻拉不下臉去道歉。
「過來,要逛街從那里去!」他指給她另一條商店櫛比鱗次的街道。
她照樣面無表情。
「過去,往那邊走!」他催促她往前走,用一種威脅的氣勢。
可惡,找死也不是這樣……難道她真的在找死?
這個想法令他的心揪緊。
見鬼了,她的死活根本不關他的事!他甩甩頭,把這個與「閑閑好命過一生」相違背的雞婆感覺甩到千里之外。
但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那家伙不斷地觸踫危險,不斷地拿自己寶貴的生命開玩笑,而他每回都好死不死的剛好撞見,「不得不」剛好救了她……
二十天的游輪之旅還沒結束,他就養成出艙房前先猜想「那個莫名其妙的女子,今天不會再找什麼事讓他倒楣吧」的壞習慣。
見鬼了,撞邪也不是這樣!
游輪之旅的第十二夜,船上有場大型活動——在甲板上舉行星空歌舞秀和化妝舞會。
平常早睡的坎貝爾夫人對這舞會很感興趣,要克羅哲陪在一旁。
星空歌舞秀非常迷人,舞者精湛的舞技是當代數一數二,燈光音嫌詡堪稱世界一流,迷幻的光影襯著滿天星光,讓人彷如置身變幻萬千的宇宙,所有旅客皆酣醉地沉迷其中。
除了歌舞秀外,一旁還有專為夫人這等上了年紀的老人,所準備的露天雅座,夫人便和她的達官貴人眷屬朋友們于此把酒言歡,不亦樂乎。
「克羅哲,去玩吧。」夫人仁慈地允許克羅哲和其他人加入玩樂的行列。
「謝謝夫人。」這代表夫人有些話不想被他听到,他若不乖乖去玩,就算違背命令。
于是克羅哲從侍者手中接過為旅客準備的道具,加入化妝舞會的行列。
鎊國的旅客都化妝成他們熟知的人物,吸血伯爵、蝙蝠俠、超人、哈利波特、鄧不利多、法國總理、英國首相等角色皆在人群中來回穿梭。克羅哲化妝成溫莎公爵,俊挺的身形更加出眾,來邀舞的有巫婆、瑪麗蓮夢露、小甜甜布蘭妮、J.K.羅蘭……兩三千人衣著鮮艷、濃妝艷抹,場面非常壯觀。
在人群中,克羅哲又見到那頭比夜幕更黑的長發……見鬼了,他注意她做什麼?克羅哲對自己詛咒一句,連忙轉身去邀巫婆跳舞。
但……她該不會又想做什麼傻事吧?才只是這樣想,他的視線就自動移向她,而她已失去蹤影。
本該把心放下,不管她的死活,可他的心卻那樣懸著了。
白痴!神經病!克羅哲,你有毛病!每當視線開始尋找她,他就咒罵自己,但那非但一點用都沒有,反而還讓他興起與她共舞的念頭。
克羅哲,你瘋了,跟那種陰沉得像鬼的人跳舞,你會折十年壽命!
沒錯,他不該與自己的壽命開玩笑,不該去沾惹那種像鬼的人。
于是,他放開心懷與眾家淑女共舞,再也不管心里升起的任何念頭。
邊跳舞邊喝酒,喝到半夜,他已有三分醉意。
「克羅哲,你喝醉了。」夫人輕易就看出來,但她笑吟吟的,沒有絲毫責備。
克羅哲難為情的低下頭。他只有三分醉而已,卻怎樣也遮掩不了那微醺的醉態。
他不知道這三分醉態在別人眼中,看起來是多麼慵懶、性感。
「扶我回艙房吧,克羅哲。」夫人說。
「是。」克羅哲很紳士的讓夫人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走出群魔亂舞的甲板,進入透明電梯,直達夫人下榻的頂級艙房。
由于電梯是透明的,門還沒開,克羅哲就看到電梯外的走道上,有個熟悉的身影。
又是她!
那頭黑發太醒目了,簡直就像揮不去的夢魘。
她又在玩什麼花樣?想從船艙往下跳?那是不可能的,這里全是安全玻璃,想打破都有困難……不對,她身邊那個男人在做什麼?對她毛手毛腳?
她不會逃嗎?那個笨蛋!
電梯門一開,顧不得扶夫人,克羅哲便沖出去,揪起那個男人,把他丟到牆邊去。
克羅哲,你瘋了,人家在這里做好事,你卻來搞破壞。他又在心里詛咒自己。
不對,那個人是全歐洲人人皆知的兼毒梟——該死的,居然讓這種人模上船!
「滾,滾離這里,要是讓我再看到你動她一根汗毛,就要你的命!」克羅哲惡狠狠的吼。
「哼!」衡量情勢,毒梟自知討不到便宜,冷哼一聲,閃人。
「你又在做什麼?」克羅哲沒好氣的走到趴臥在一旁的她身邊。
她一動也不動,只是透過發縫,靜靜的看著他。
「他是兼毒梟,你不知道嗎!?」他氣得想把她吊起來毒打一頓。
她照樣沒反應,他再次恨自己的雞婆。
「哼!」他氣得不得了,想轉身走人,但又想到不該把她一個人留在這里。
「還不起來?」他不耐煩的用鞋尖輕踢她。
她微微蠕動一下,好像沒啥力氣似的。
「喂,你不起來,是要等那毒梟回來嗎?」他吼。
可惡,她是怎樣?在裝死嗎?
再次拯救她,已經夠令他自我嫌惡了,如果她再裝死,他會沖動的直接把她丟下船。
平常,等不到他吼第二聲,她就會靜靜的走開,可是現在她卻仍動也不動的躺在地上。
「你……」克羅哲氣死了,「要死要活隨你!」他氣呼呼的轉身走開。
「喂……」破天荒的,克羅哲听到了一個奇妙的聲音。
「是你在說話?」他跑回來,蹲在她面前。
意外極了,他原以為她是個啞巴,沒想到竟能說出簡單的單字。
她的眼神比平常有神了些,身體動了動,只是動得很勉強。
「怎麼了?你不能動了?」克羅哲終于想起剛才的毒梟極有可能對她下毒。
她沒有回答,只是無助的閉上雙眼。
「那只該死的毒蟲!」克羅哲氣急敗壞的抱起她,往船上醫務室的方向走去。
「克羅哲,那是你的朋友嗎?」經過夫人身邊時,夫人慈祥的問。
懊死的,這個陰沉得像鬼的女人幾時變成他朋友?
「是的,夫人。」不這麼回答,他無法解釋丟下夫人的原因。
「那就好好照顧你朋友吧。」夫人說著,由隨扈扶著回艙房。
嘖,她變成他「朋友」了。
這種朋友肯定是天大的麻煩、地大的災難。
「請問她的名字?」
「不知道。」
「請問她的艙房號碼?」
「不知道。」
「請問……」
「不知道。」
船醫用奇怪的眼神看克羅哲,很明顯的傳達出「什麼都不知道,你這人真失職」的意味。
「我和她沒有任何關系……」克羅哲想解釋,卻覺得那樣不但白費力氣而且很蠢,「你是船公司的人,去查不就得了。」
「船上有兩千九百多名旅客,如果什麼資訊都沒有的話,是很難查出來的,如果查不出來,她就有可能被當成非法上船,在下個港口被送到調查局去。」深怕自己招惹這位爵爺惹來災禍,但又怕有失職責,船醫忐忑的把狀況告訴克羅哲。
「難不成你這個船醫要先確認病人的身分才肯治?」又花力氣跟人生氣了,只要踫上她都沒好事。衰!
「不,因為她並不是生病,而是吸食毒品,為了船上其他乘客的安全,我們必須做一番確認。」怕克羅哲以為他故意找他麻煩,船醫連忙解釋。
爵爺,您可千萬別生氣啊!
「她剛從毒梟手中逃出來。」克羅哲沒好氣。
居然花力氣為別人解釋。克羅哲,你吃飽撐著!
「那麼她可能是個受害者。」幸好如此,不然他恐怕會得罪這位爵爺,替自己惹來生命危險。船醫大松一口氣。
廢話!哪個人會自願把自己毒得神智不清?大白痴!克羅哲表面不露痕跡,心里則臭罵著那笨蛋船醫。
「這麼吧,我先給她服用解毒劑,醒來後再請她過來做一下記錄。相信克羅哲爵爺不會有非法上船的朋友才是。」找到機會,船醫趕緊諂媚,希望克羅哲忘記自己剛才的不禮貌。
「我跟她沒有任何關系。」克羅哲加重語氣重復這句話。
怎麼這船醫是笨蛋,听不懂英文啊?
「如果這樣的話,我們恐怕要確定她的身分才能做醫治動作。」唉,爵爺,小的不想因此和您起沖突啊,您還是快點想個辦法吧。船醫在心里哀聲嘆氣。
「好……好吧。」這兩個字就像「記在我帳上」的意思。啐,事到如今,他沒有不記帳的理由。
爵爺,您真是大人大量、大智大慧、大慈大悲,不枉小的多年來的崇拜呀!船醫簡直感激涕零。
于是,醫生給她服下解毒劑,又說了些明天早上就會醒之類的話,克羅哲沒耐性,不等他說完就抱她回頂級艙房。
見鬼了,克羅哲,她是你的誰,干嘛她闖禍你收拾?一路上,他不停的詛咒她、詛咒自己。
現在好了,她不只是你的朋友,還變成你的同居人了!
一想到這點他就嘔,他已經為她白白浪費多少力氣了,現在又收留她,豈不是要讓自己忙死?
不行,只要她醒來,就把她的名字、同行朋友、祖宗八代問清楚,然後叫她滾,以後有什麼事,都由與她同行的人負責!
「你該不會沒有朋友吧?」他沒好氣的對著她沉睡的臉問。
此刻,那像夜幕一樣濃密的黑發,散在乳白色的床鋪上,將她的臉露出來,他的眼光一接觸到,便冷不防的倒抽一口氣。
那是他所見過最清秀、最甜美的一張臉!
為什麼要把這麼美麗的臉藏起來?他打心底發出這個疑問,人也不自覺地挨到床邊去。
明明是個可人兒,為什麼要把自己弄得像個鬼?
腦海忍不住將與她相遇的每個片段剪輯在一起,發現除了黑暗還是黑暗,這個嬌小,輕盈得仿佛毫無重量的身子,到底背負了什麼?
理智拚命警告他不要太好奇,心里卻失控地不斷發出問號……他想,他可能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