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火惱讓趙光義失了戒心,遣退了護衛甚至是貼身內侍王繼恩等人。
五十七歲的趙光義,蒼白了鬢發、疲老了雙眸,那雖是保養得宜卻依舊躲不過歲月流痕而呈現了老態的手,支著額緬懷著過去。
睇著兄長長眠之處,他忍不住要起了心虛。
二哥趙匡胤當朝時讓他做開封府尹又封他為晉王,朝會排班時,他的位置排在宰相上首以示地位崇高,對他這個弟弟禮遇甚厚,多次親自到他府上敘兄弟之情。
甚至有回他在宮中赴宴醉了,還是二哥親自攙扶他出宮的,且還和身邊人說「晉王龍行虎步一定是個太平天子,我的福德趕不上他!」所以雖說傳位給弟弟是母親的意思,但由二哥生前的各種表現,不難察知他是真心真意想將帝位傳給他,且對他毫無戒心。
二哥待他寬厚友愛,而他……趙光義再度起了心虛,他卻又是怎麼對待二哥的兒子們和自己的弟弟?
他處心積慮、用盡心機,想把千秋之位留給自己的兒子,卻在末了得到了這樣的結局。
而這,正是他火惱了一路的原因。
他有九個兒子,最後呢?瘋的瘋、死的死、病的病,真正可以委以重任的所剩無幾,而最後那剩下的幾個還為了想奪太子之位,勾心斗角枉顧手足之情,這些孩子,當他不出聲就代表人老了胡涂什麼都不知道嗎?
「二哥!」
頹軟了雙膝,趙光義在趙匡胤墳前跪倒,老眼起了茫霧。
「光義對不起你,沒能將下一代教養成材,沒能將母親念茲在茲,寬厚友愛的趙氏祖訓傳衍下去……」
「原來,你也知道自己對不起趙氏先祖?」
一道冷冷刺芒穿透了趙光義龍袍微微扎進,他僵硬的背脊淌出一粒圓滾滾的血珠,也制止了他的聲音。
劍尖,讓他嚇得停了所有思緒,他曾是武將,曾領兵作戰,這也是他有自信能自保而遣退所有貼身近臣的原因,加上墓園外重兵層層封鎖,這刺客是怎生近得了他身的?
憊有,他更心驚的是,來人竟會是個女子!
這女人,也太大膽了吧!
「-是誰?!」
「我是誰?」鳳凰笑了笑,笑聲卻有些淒涼。她將劍尖抽離趙光義,緩步踱至他身旁跪下,對著趙匡胤的墳磕了幾個響頭,側過臉睇著他淡淡開口,「同你一樣榮幸,也同你一樣不幸,我也是趙氏的子孫!」
她戴了個面具,一個哭臉面具,除了一雙眼楮,趙光義瞧不著她的模樣,可那雙恨眸,叫人膽戰心驚。
在他有反應前,一只勢如閃電的快指已然點住他的穴道,一個男人的笑嗓由他身後傳出,並悠閑現了身。
「暫時我不點你啞穴,可如果你打算出聲呼救或是采取其它妄動……」石崩雲笑嘻嘻地,語氣听來很是可親,「我會考慮不收錢多砍根舌頭的。」
趙光義不出聲,審視起眼前男女,男人戴著個笑吟吟的面具,面具後的聲音和他給人的感覺一樣可親--既可親又可怕,看他的身手和呼吸,肯定是個功力深不可測的武林高手。
雖貴為一國之君,但趙光義畢竟曾經歷過大小陣仗兵戎生涯,面對如此情形他還算鎮定,再加上她方才的話讓他起了好奇,趙氏子孫非王孫即將相,非郡主即王妻,但有她這號人物嗎?
「你們是誰?膽敢對朕如此不敬,難道不怕抄家滅祖?」趙光義沉冷著聲音。
「抄我的家?滅我的祖?」鳳凰恨眸暫歇,笑了。
「你以為我剛才是在說笑嗎?趙光義,」她冷冷一笑,「你竟敢在咱們共同的先人面前說要滅我的祖?你也太過大膽了吧?」
是靈光一閃、是多年悔恨,是眸中的深惡痛絕讓趙光義認出那雙眼楮。
「-……-是元淨?!是廷美的小女兒?!」
鳳凰-了下冷眸,卻已然未及掩蓋住她的情緒。
「這,怎麼可能……」
趙光義由她眸中證實了自己的猜測,他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語。
「所以前些日子宋子寰找回來的趙元淨是假的,但她卻有著-的信物及證人,難不成她是-托來冒名頂替的?難怪那天那丫頭進宮時不管朕問了什麼,她都只會傻笑答不出個所以然來。」趙光義慨然嘆了口長氣,「朕還當是老天垂憐,真讓這孩子將童年的悲慘遭遇全給忘了,也好……」
「也好讓這世上少了個恨你的人?」
一句話配上恨音,鳳凰將劍直直緊抵著趙光義的胸口,她咬著牙、恨著眸,只要再一個使勁,這麼多年來的痛苦和恨意都將煙消雲散,真的,只要再一-,只要再一丁點兒的勁,只要……
「不!元淨。」
雖然離死迫在眉睫,趙光義卻比平日更加坦然。
「伯父寧可讓-失去那些記憶為的不是自己而是-,-還年輕,懷著這樣的仇恨只會活得辛苦,至于伯父,既老且病,早已離死不遠,-當真想清楚這一劍刺下的結果了嗎?」
「能有什麼結果?」鳳凰冷哼,「既然你又老又病,佷女兒不介意送你一程!」
「-這一刀下得容易,後果卻不是-一個人擔得起的。」趙光義嘆了口長氣。
「第一,太子未立驟然失君,天下將亂生民受累涂炭,趙氏愧對天下。第二,-父親若地下有知,-認為他會同意-這麼做嗎?第三,-真想清楚了嗎?」他眸子里亮著提醒,「此次朕至皇陵這一路上負責安危的人數以千計,君王崩殂護駕不力,那些人個個都要遭殃,甚至還會丟了腦袋,而首當其沖,將會是那身為御前護衛並兼開封府捕頭的宋子寰!」
面容上雖依舊維持著波浪不生,可趙光義卻看出她的手輕顫了下。
「別以為這樣子說便能讓我饒你不死!」咬咬牙,鳳凰瞬間冷硬了目光,硬生生將劍再往前挺進了些,「為了這一刻我已經等了大半輩子,我絕對不會放了你,絕對不會做出讓自己後悔一輩子的事情!」
「是的,人是不該做出會讓自己後悔一輩子的事情的!」趙光義喟嘆,「別像伯父一樣,臨到老時再來先人墳前悔不當初。」他幽然閉上了眼楮,「-想怎麼做伯父不阻止-,只是如-所言,不要做出會讓自己後悔一輩子的事情。」
墓室里氣氛凝滯,燭火在凝滯中裊了又裊。
鳳凰的劍緊抵在面有悔恨的趙光義胸口,戴著笑臉面具將思緒隱蔽在眸後的石崩雲靜靜站在她身旁,在她身後,是太祖皇帝的陵寢。
為什麼?
她捫心自問起了痛楚。
為什麼他要衰老?為什麼他要後悔?為什麼他要站在她的立場將事情分析得透徹清明?為什麼他說的話鏗鏘有力且字字有理?
為什麼他不掙扎、不大叫?
為什麼他要這麼視死如歸?
她想過了,他的大叫會將外頭侍衛引來,然後她就能快意一刀刺死他再自盡,侍衛們雖護駕無功但至少擒著了凶徒,罪可以輕點兒。至于石崩雲,他有的是本事逃離,而她亦可趁機毀了和他之間的承諾,也不用去苦惱是不是會因此而背叛了子寰哥哥。
這一切原都是她早已算計又算計過的,可為什麼……
她惱恨著火瞳,口中嘗到了血腥,直至這會兒她才知道自己竟在無意識間咬破了下唇,那鮮紅的血絲竄入了她口中,一兩滴沾染上那襲黃色九龍金袍,她突然記起這襲龍袍對他們趙家的意義,父親生前常說,天下取得不易,後嗣子孫守成維艱,就是這樣的信念讓父親在受冤時,選擇了沉默以對嗎?
「皇上!」內侍王繼思的聲音由墓室外傳人,打斷了墓室內的安靜,「您心情好點了嗎?可以讓咱們進去陪陪您了嗎?小的……」
「混帳東西!」趙光義對著外頭扯高虎嗓,「朕同先皇談心哪個家伙敢來打擾?通通給朕滾遠!否則人頭提見。」
一句話嚇阻了外頭所有的聲音,等一切安靜後,趙光義將眸子再度對上那僵直著身軀的鳳凰。
「元淨,听伯父的,就讓我這老人再苟活一陣子吧!用-年輕的性命來換這麼一條垂老的性命不值得的!而如果-願意給朕個贖過的機會,就跟朕一塊兒回宮里,讓朕替-恢復齊王郡主的頭餃及身分。」
「省省吧!」鳳凰冷哼,「我是寧可死也不會接受你的任何東西的。」
「走吧!」
這回出聲的是始終立于一旁未出聲的石崩雲,他伸手試圖拉她起身。
「方才那麼好的時機-都錯過了,承認吧,-是不可能殺得下手的。雖然皇帝老頭兒幫-延了些時間,但外頭的人並不是傻子,再過一會兒,他們就要進來了。」
「誰說我殺不下手的?」
一肚子的怒火與不馴讓鳳凰用力甩開石崩雲。
「-若殺得下就不會猶豫了。」石崩雲哼哼一笑,「我是陪-來殺人可不是陪-來送命的,別逼我架著-離開。」
「你走吧!」鳳凰冷著嗓,「我這條命留著就是為著報父仇,這仇既然報不了,我也不想再活了,不如讓那些人進來將我萬箭穿心,好下地府去陪我父親。」
「趙元淨!清醒點!」
石崩雲惡狠狠地將她一把拉起,拿下她臉上面具反手給了她一個熱辣辣的耳刮子,透過面具,他冰冷的嗓音和視線全然不像以前的他。
「-就這麼死在亂陣中有什麼意義?死了倒還干脆,若沒能死反被生擒,意圖-君犯上-知道將會牽連多少無辜的人?又會給別人帶來多少的困擾?」
石崩雲冰冷著氣焰,「-念茲在茲都是那男人我無法阻止-,但不該選在這種要命的時刻、更不該用這種要命的方式相認。我拿了-三千兩訂金,有權護著-這條連自己都不放在心上的爛命!」
卑說完,他幫被他一掌打得愣住的她重新戴上面具,省得待會兒在亂陣中被人覷著了她的模樣。
霸氣地石崩雲奪過主導權,-著眸睇著趙光義,「皇帝老頭兒,算你祖上有積德讓你撿回一條老命。」
拉著鳳凰他矮軀在墓室中潛低,瞬間便隱沒了身影,直至這時,趙光義才知曉他們竟是由一條地底穴道潛行而來的。
石崩雲算得極準,他兩人剛離開,外頭的禁衛軍便倉卒奔入。
「皇上!筆上!」急奔上前邀功的是王繼恩。他一邊遣人幫皇上解開穴道,一邊大聲嚷嚷著,「方才奴才听您惱火的語氣就猜到這里頭肯定有古怪,所以急急去找宋護衛他們來護駕……」
趙光義站直身,恰恰覷著宋子寰模索著牆,且很快就找出那條隱秘的甬道。
「宋護衛,算了……」
趟光義話還沒說完,一心只在緝捕凶徒的宋子寰早已矮身遁入。
「怎麼可以算了呢?皇上您大人大量,可那些亂賊卻不會因此而感念聖恩的。不但非得捉到,還得當眾問斬、抄家滅族……」
王繼恩叨叨絮絮話語不絕,此時三皇子趙元侃及六皇子趙元化也都擠了進來,一時之間,趙光義耳畔全是探問關懷及咒罵惡賊的聲音,但他卻是緊睇著鳳凰消失的方向,腦海里不由自主浮現出個稚女敕可愛,喊著他皇上伯伯的小女娃兒身影以及那雙恨眸,心中百感交集。
擺暗中,鳳凰听到得他的呼吸,感覺得到他的體溫,一只小手讓他牢牢握緊,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伸進面具底下撫模自己的臉。
臉頰上頭,還有著他方才狠狠刮下的手指印,刮下的那一瞬間,他變成另一個她全然不識得的人了。
笑面閻君石崩雲,一個永遠只會笑嘻嘻的男人,一個天塌下來了也面不改色的男人,是得要怎麼樣的刺激,才能夠將他激惱至斯?
這會兒,她卻不由得要感謝那一掌了。
那一掌,打散了她的猶豫,打斷了她的自艾自憐,更打醒了她的迷思,她突然有種解月兌後的快感。這一趟不論成敗她都非來不可,或許沒能殺成了趙光義,但她至少已經成功地殺死墊伏在她體內多年,那個滿懷仇恨的趙元淨。
路,曲曲折折,她任由著他領著自己在黑暗中奔馳,雖在黑暗中,但她卻從沒有過這麼一刻肯定了自己的方向。
石崩雲雖帶了個不會武的鳳凰拖了他的速度,但他當初遣人挖地道時早已在里頭設了不少岔口及陷阱好拖延後頭追兵,且他偶爾下山除了買些新奇東西討她歡心,為的就是視察甬道的挖掘工作。三盞茶後天光乍現,兩人出了地道來到山腳邊的出口。
「就送-到這兒了。」燦亮的天光下,石崩雲聲音重新恢復往日的漫不經心,鳳凰卻听得心冷。
「什麼意思?」她茫然瞠著大眼睇著他,突然發現他含笑的眸子離她好遠。
「什麼意思?」他哼笑一聲,「不就是分道揚鑣的意思嘍!」
「你在說什麼?我們的約定呢?」
「約定?!」他仍是在笑,只是眸子里冷冷清清。
「趙姑娘,如果在下沒記錯,咱們的約定是我協助-殺了皇帝老頭兒,然後……一他笑了笑,「-當我的女人!」接下來,他眸子里注入半真半假的遺憾,「可是-並沒能殺下手,所以恭喜-了,-已是自由之身,不再受制于趙光義,更不再受制于石崩雲了。」
鳳凰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楮消化著他的話語,卻在此時瞥見一道熟悉人影由樹上躍下朝她邁進,是仗劍。
她總算了解了他的意思了,「你一早就算準了我會殺不下手,所以早和仗劍約好了讓他在這里等我?」
石崩雲笑了問︰「怎麼樣?有沒有很感動?那三千兩銀子花得很值得吧?」
鳳凰沒看向仗劍,只語氣艱難地問石崩雲,「你甚至不問問我的意思,就幫我做了決定?」
「方才在里頭-就已經做了決定了!」石崩雲歇下笑,嗓子有些幽冷。
「-甚至還想用同歸于盡的方式來完成-與武狀元的白首之盟,不是嗎?現在不更好,皇帝老頭兒沒死,-也沒死,-和-的武狀元未婚夫並未走上背道而馳的絕路,屬于-的嶄新人生,即將開始!」他淡淡地道。
「快帶她離開這里吧!」石崩雲側過眸看了眼仗劍,並順手揭去她臉上的面具,擺明著要與她涇渭分明,「若等到後頭追兵到了,她就很難和這樁事兒撇清關系了。」
「那你呢?」出聲問的是仗劍。
「我?」石崩雲笑嘻嘻將手上面具納入懷里。
「這麼鬧了場,笑面閻君原在十大通緝要犯的排行位置又該挺進了吧!行刺當朝天子,向咱們殺氣門祖師爺荊軻看齊,沒什麼不好,和官府作對是家常便飯,別管我了!包何況,我早想著要和那少年英雄武狀元會上一會,這一回會是個好機會。」他漫不經心又笑了。
「不要!崩雲。」鳳凰心口縮了縮,突然無法抑制地掉下眼淚,「不要!」
「不要?」他笑著順手拂去她的眼淚。
「小鳳凰,-是不要他死還是不要我亡?這顆淚水又是為了誰淌?放心吧!玩玩不代表非要有人喪命,至少我可以答應-他絕不會死,我不會殺他的,這樣子-才能有機會和他來個龍鳳團圓的大結局。」
遠遠傳來足音,兩個男人同時起了動作,仗劍抱著鳳凰躍上枝頭,而石崩雲則是自背後抽出閃靈劍躍上大石,臉上是漫不經心的等候。
「仗劍!幫幫我,阻止他們。」
鳳凰伏在仗劍懷中哭泣,卻只感覺得到耳邊的風聲咻咻,別過淚眼看著那戴著面具好整以暇的石崩雲,她發現他離她好遠、好遠……
「不!」仗劍難得違逆了她的意思。風在飛、淚在飄,仗劍的聲音在她耳里听來清冷。
「他顧忌得對,-君是個牽連多大的事兒?即使皇上放話說不追究,但那些文武百官及好事者又怎可能放過這麼個揚名立功,或者是陷詬別人的好機會?這樁事兒,終歸是該有個人要出面去頂的。」
「但主謀者是我不是他,這事兒從頭到尾根本與他無關。」她在仗劍懷里邊哭邊搖頭。
「-錯了。」仗劍冷冷回答,「自從收了-的訂金後,他就已經與此事月兌不了關系,而在一開始,他就是抱著做賠本生意的心態在做這檔子事,他是心甘情願的。」他冷笑了下。
「他怎麼會這麼笨?怎麼這麼傻?」鳳凰喃喃念著,眼楮干了又濕,「他明明是個很聰明很聰明的人……」
「石崩雲是很聰明,只不過這一回他卻做了件傻事。」
仗劍-起眸子若有所思,「他愛上了個女人,一個叫做鳳凰的女人。鳳凰,」他垂首睇著她,語氣中含著遺憾,「當一個聰明的男人陷入了情網,就會變得很笨很笨,甚至于還會比普通的人都還要笨。」
遠遠後方傳來兵器鏗鏘聲響,鳳凰僵在仗劍的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