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熙回到東來客棧,腳才一踏進來,掌櫃就飛也似地跑過來跟他報告有關東雪的事,他的眉挑得老高,未置一詞,優雅的腳步上了樓,輕推開廂門,進入眼簾的依然是一身素白的東雪。
東雪正坐在床邊,不知在發什麼呆,長發隨意地束起,側看過去,竟如一幅美麗的女兒圖。
鳳熙輕搖首,再看下去,搞不好坐在那兒的東雪會變成個果女,嘖。
「我听掌櫃的說你今兒早洗了個澡,還以為可以跟你共浴呢。」他戲謔地揚聲,走進房,唇角帶著魅笑,眸光閃閃。
東雪的心一跳,見他出現,忙把手中握著的玉如意給塞進胸口。
「你回來啦?」她一直在等他,沒想到等了這麼久。
「嗯。」鳳熙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為什麼沒來找我?」
東雪一笑,沒回答他的問題,反道︰「我要走了,回望月村,我等你,是因為不想不告而別。」
鳳熙詫異地望住她,听到她說要走,心好像突然被挖了一個大洞,空空地,很想拿點東西塞進去。
可是,這樣比較好吧?否則,天知道接下來他會對他做出什麼事來?
「好啊。」他爽快的答應了,笑咪咪的,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模樣。
東雪一愣,對他答應得這麼坑邙感到一點失落。
是吧?他對她……其實什麼也沒有的。他對她的好,可能是因為可憐她剛死了爹。
「不過,你得先跟我去參加一場遍宴,昨晚我收到寨里的傳書,說十三叔要大婚了,要我們一定得到,包括你,東雪。」
東雪又一愣。
「不成嗎?十三叔說非要請你去不可,你不會不賞臉吧?」
東雪看著他,微微頷首。「好,洛王爺的大婚在什麼時候?我們需要馬上動身嗎?」
「不急,在三天後。」鳳熙笑了。「王爺府就在附近,大婚當天我們散步過去就可以了……」
大紅燈籠高高掛,京城里的洛王爺府在辦喜事,來自四面八方的賀禮從京城門口一直排到了洛王爺府,光是守城門的衙役就為了這些賀禮增加了數十名,以加快賓客及大官們入城的速度。
瑪瑙、古董字畫、東西方名酒,以及獨一無二的刺繡、珠寶,甚至是看也沒看過的異國珍寶,可以說是琳瑯滿目,美不勝收,每每看得那些衙役們的眼閃閃發亮。
洛王爺的婚宴,在京城內是一等一的大事,沒有人不知道,洛王爺是當今皇上最寵愛的胞弟,寵到連洛王爺開口說要娶一個寡婦,皇上都沒說一個不字,送上城邑別苑不說,今兒個還親駕王爺府參加胞弟的大婚。
只不過,新郎和新娘行禮拜堂之後,新娘子送入洞房,新郎竟也不再露面,那上百桌等著和洛王爺敬酒的大官小闢們竊竊私語著,還不約而同地望向皇上單獨坐著的那一桌,細瞧著皇上的臉色。
說到底,這洛王爺還當真膽子大呵,把他們這些官們晾在外頭不理就算了,竟然連當今聖上都敢這樣晾著,瞧,皇上的臉不知是綠了還是紅了,冷到眾人都不敢上前敬酒。
此時,一個美麗又霸氣尊貴的男人出現了,搖著扇,身上一身赭紅,絲綢般滑順的外衣上還罩著一層繡有鳳凰的紫色薄紗,袖口滾金邊,那金色的線是最上等的材質,點綴著他一身的華麗非常。
這男人連問都沒問一句,撩袍一坐,端著一臉迷人笑意便與皇上同桌,皇上身邊的侍衛就在這一瞬間,一左一右的拿劍抵在他脖子上,快速利落得幾乎可以直接砍了他的脖子。
眾人驚呼出聲,跟著鳳熙前來參加喜宴的東雪也忍不住從座位上起身。這人,前一刻還乖乖坐在她身邊吃著飯不是嗎?怎麼才一轉眼的功夫,他就跑到那頭去了?
這無法無天的男人呵,剛剛在大門外玩那個抱著骨灰壇子的男人還不夠,現在跑到里頭還要找天子玩嗎?
「這人是誰?」眾賓客里有人間著。
「不知道啊,誰請他進來的?難不成是女方家的人?」
「那女人是個寡婦,是被洛王爺搶過來的,哪還能請女方的人?」
「所以,是洛王爺的朋友嘍?他不要命啦,皇上都快被洛王爺氣死了,他還自投羅網,找死嗎?」
「噓……反正不干我們的事,看戲就好……」
東雪听著,盡避外表鎮定如常,內心卻為之焦急萬分。
可當事人完全不以為意,氣定神閑得像是天塌下來都不干他的事。
「在洛王爺大喜之日動刀動槍的象話嗎?」鳳熙笑著,像是沒看見脖子上架著的兩把劍,扇子揮啊庇地,一雙炯目定定地落在對面這位世上最尊貴的男人身上。「還是,皇上想在最愛的胞弟婚宴上見血來增添喜氣?」
「你是誰?不得對皇上無禮!」拿劍的一人輕喝。
鳳熙抬眉,掃向說話的帶刀侍衛,這人年約四十,體壯如牛,聲如洪鐘,發鬢有些斑白,卻完全未顯老態。
「楊叔叔,您不認得我啦?小時候我可是天天吵著要您抱呢,連要見那個常常見不了面的爹時,也是您偷偷扛著我進去的,就只為了讓我可以看一眼那個一點都不稱職的爹啊。」
鳳熙故意在洛應天面前說著旁人都听不懂的話,但洛應天是懂的,楊山自然也是懂的,他們會知道他所說的爹就是洛應天,當今皇上。雖然,他從來就不曾喊他一聲爹,總是父王、父王的叫,見個面又比登天還難。
此言一出,這個被叫楊叔叔的楊山,手上的劍一抖,差點就掉到地上。
「你……你是……八……」楊山說不出話來,看看皇上又看看眼前這位,瞬間把劍收起,眼神朝另外一位侍衛移過去,示意對方也撤下劍,恭恭敬敬的退到一旁候著。
鳳熙嗎?他的八皇子?
筆上洛應天目光瞬也不瞬地望著眼前氣宇非凡,尊貴威儀絲毫不在他之下的男人,早已練就不動如山的心,此刻也難掩一抹激動。
是他和那民間之女生下的兒子鳳熙。怎麼會認不出來呢?
是他……那個他曾經接回宮里又重新回到民間,唯一一個流落在外的孩子呵。瞧那鼻那眼,跟他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但可以美成這樣,就像那女人……
多久了?這娃兒出宮的時候才十五歲吧?現在已經長得這麼大了,比起他名下的每一個皇子都來得氣度不凡,霸氣難當呵。
這些年,他听過這家伙太多事,卻沒想過這家伙會這樣大大方方地出現在他面前,他以為,當年他是對他極恨的,恨到寧可不當他的兒,恨到說長大之後定要找他報仇雪恨,因為是他的輕忽害死了這家伙的娘。
洛應天微微斂眼。當這天下的皇,本就不該有太多的世俗情感,喜怒哀樂不形于色是他的本能,也早已是他的習慣。
「找朕喝酒嗎?」洛應天淡淡地看著洛鳳熙,只是這家伙早就不冠他的姓氏,只用鳳熙之名,這點,他也是知道的。
鳳熙提唇,一雙美眸直勾勾地望著洛應天,他的爹,百世國的皇。他以為自己見到他時會很激動,會拿刀砍了他,可是沒有,他冷靜到都快發抖,惱起自己為何不直接取下他的人頭以報娘親死于非命之仇?
他甚至還渴望那只手可以抱抱他,一次也好,用一個當人家爹的身分來抱他、疼他、愛他,不顧一切的……
「今天你要跟我不醉不歸嗎?如果要,我才喝。」鳳熙冷笑,傲氣十足地開出條件。
此刻,洛應天面前的他不是他兒子,而是山寨大王鳳熙,一個無法無天,完全不把百世國上上下下看在眼底的鳳熙。
洛應天看了他一眼,竟點頭。「好。楊山,倒酒!」
「我來吧。」鳳熙抓起桌上的酒甕,直接擺在洛應天面前。「你一甕我一甕,這樣比較快,何必浪費大家的時間呢?」
「皇上,這萬萬不可啊。」楊山趕緊跑出來護駕,轉身壓低著嗓跟鳳熙道︰「八皇子,您不可以這樣對皇上,皇上乃萬金之軀,喝醉了怎麼成?」
「嘖!不是有你嗎?楊叔叔?」
「不成!這樣太傷身,皇上近日龍體欠安,他——」
「住口!楊山!」洛應天開口打斷他的話。「君無戲言,朕已答應的事就要做到,退一邊去。」
「可是皇上……」
「龍體欠安嗎?」鳳熙笑咪咪地看著洛應天。「所以,您終于要退位了嗎?」
楊山倒抽口冷氣,旁邊侍候著的太監張博听了也猛擦汗。
現在是在演那一出?眼前這個是八皇子嗎?既然是皇上的兒子,怎可說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話來?是想被殺頭嗎?
張博忙不迭前後左右都看了一下,就怕這話被旁人給听見了,就算是皇上不想為,也恐怕饒不了八皇子了。
幸而,皇上貴為九五之尊,洛王爺安排的主桌自是離其它桌位甚遠,大家只能遠遠瞧著這頭的情況,卻不能真的听清楚這兩人在說些什麼,尤其,這二位的嗓子壓得算低,談笑用兵之際也只有他們這兩個站在身邊的人听得見。
只是,這其中有一名甚為獨特的白衣公子正瞬也不瞬地瞅著這頭,之所以會注意到他,除了他那特別溫雅的氣質,他一直站立在那頭沒坐下來才是吸引人目光的真正原因。
「怎麼?你想要這個位置嗎?」洛應天不疾不徐地問道,目光露出一絲的冷。
鳳熙詫異地挑眉,想也沒想過,他這個爹,竟然一點氣也不動,還開門見山地將這種敏感至極的問題給問出口。
嘖,真了不起呵,太了不起了,他突然明白自己的狂妄是從哪兒來的了?不就是遺傳眼前這位嗎?
「我沒資格嗎?」要玩?他鳳熙就陪到底吧。
「你連被立太子的資格都沒有,又怎麼可能坐上這個位置?真要有這樣的野心,當初就不該出宮。」
「是誰說當太子的才可以繼位?」
所以說,他想叛變嗎?洛應天的眸子發出一道犀利的冷光。
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兒子會是他該防範的後患,如果真有那麼一丁點的可能,為了百世國的安定,他也得親手毀了他,這是他不願至極的事,萬萬不願的事。
「喝酒吧。」洛應天不想再談這個話題。父子十多年來首次相見,再怎麼不像父子,也該擁有一點微薄的記憶,何況,是像眼前這樣極出色的孩子。
鳳熙大笑。「如果我要這個位置,你會殺了我吧?」
「會。」洛應天拿起酒甕,豪氣地仰頭喝了一大口,再以袖拭面。
鳳熙又笑,依樣畫葫蘆也拿起酒甕仰頭喝了一大口。「我想要的東西,就一定會得手。」
除非,他根本沒打算要——這句,鳳熙放在心里沒說出口。
「別玩了,拿命來玩,對你沒好處。」
「怎麼听起來,像是警告?還是,這是您身為人家爹的,難得的一次慈悲?」
洛應天淡定地望住他。「不管是什麼,都是為了你。」
是嗎?為了他嗎?鳳熙笑得可開懷了,仰頭又是大口大口的喝。
說好不醉不歸的,今晚,他真要跟這老頭子不醉不歸了……
結果,他還沒來得及喝醉,那老頭就先他一步醉倒,讓人給送回宮去了。
鳳熙仰躺在屋頂上看星子,今兒個月亮不圓,就像他的心缺了個角,怎麼樣也不圓滿。
折扇不知被他丟到哪兒了,手里抓個酒甕,就飛到屋頂上來,一邊喝酒一邊賞月,一邊賞月一邊唱起歌來,那曲兒過悲,惹得唱的人都要落淚,他邊哼邊唱邊憶起年幼時的爹與娘,覺得眼眶酸澀得像是進了風沙……
他的人生啊,大半殘缺著,爹不疼,疼他的娘走得早,愛他的女人他不愛,他愛的卻是個男人……
不對……
東雪呢?他的東雪,說陪他喝完喜酒就要回望月村的東雪……人咧?
他丟了扇子便罷,怎麼連東雪也丟了?
想著,剛剛還風花雪月傷春悲秋的心情全沒了,他驀地起身,抓著酒甕飛下屋頂,正急著要尋人,卻見一個熟悉的白衣身影正站在他剛剛待了半天的屋頂下的回廊邊,正幽幽地望向他。
鳳熙愣住了,有剎那間,他心動得不能自已,感動得不能自持,心有若萬鼓齊揚,鼓噪震撼著,幾要將他整個人給撼傻了。
「東雪……」他一直守在那里嗎?
罷剛他在屋頂上喝酒,東雪就站在屋頂下陪著他嗎?
所以,他剛剛說的鬼話他全听見了?他唱的歌他也听見了?還有他的淚……有沒有不小心隨風飄落,剛巧掉在他伸手一探便可接著的掌心里?
這個東雪,怎麼可以靠得這麼近而一聲不吭?
天這麼凍,他這喝酒之人全身熱氣沸騰,可東雪身子骨不比一般,又滴酒未沾,怎撐得過這甚涼的夜?
「你究竟站在那兒多久了?」他走上前,伸手去拉東雪的手,還真如他所預料,冰得像雪。
他真要氣極,一把將人攬進懷中,懷中的人正不住打著顫,全身冰透透的,讓他不禁抱得更緊。
「你是笨蛋嗎?不是說要走嗎?干什麼偷偷模模躲在下頭?如果我在屋頂待到天亮,你也要守到天亮嗎?想讓人感動也不是這樣搞的,想我幫你收尸嗎?你這個笨東西!」
鳳熙一身的熱氣,源源不絕地渡給她。
東雪的身子慢慢暖了,手也暖了,臉也跟著熱了起來。
「你喜歡新娘子嗎?」
什麼?他腦袋被凍壞了嗎?
「問這什麼鬼話?」他輕叱。
「不然為什麼哭?」
鳳熙的身子一僵。「我哪有哭?」
「我听見了。」
「听見什麼?」
「吸鼻子的聲音。」
「那是因為天冷。」
東雪笑了,被他這樣抱著很暖很舒服,他想抱,她就暫時給他抱一下,她不會安慰人,讓他抱,他開心,也就算安慰到了吧?
「是啊,真的很冷。」她不想戳破他的謊言。
「你這個笨蛋,長得這樣瘦弱,跟人家上演什麼兄弟情深的戲碼?又不是情人,為什麼要做這種讓人感動到起雞皮疙瘩的事?」
「我只是忘了回客棧的路,所以才等你的。」東雪退開了他的懷抱,仰起臉望著他。「我們可以回去了吧?我想睡了。」
鳳熙睨著他,當然不會相信他是因為不知怎麼回客棧才在這里等。
這東雪呵,沒開口問他任何事,只是靜靜地守著他,單單純純就只是因為擔心他關心他而已,這樣的心思,讓他怎能不動容?
「東雪。」
「嗯?」
「干脆,我和你,兩個人,就這樣一起生活,到天荒地老如何?」他眸子燦亮逼人,嗓音很真摯,像在許諾終身。
東雪看著他,想他是醉了,才會對著她這個「男人」說出這樣天荒地老的話來,但,他的目光好熾熱,嗓音好溫柔,唇邊逸出的酒氣醺得她似乎也有點醉了,因為他的話,就這樣呆上好半晌。
「……我是男人。」她好不容易才找到舌頭。
「我知道,是男人就不行嗎?你不娶,我不娶,就這樣一起在寨里生活,不行嗎?」他是醉了吧?借著酒意,故意說出為難東雪的話來,想看看他是什麼反應,想賴皮的把東雪留在身邊。
他伸手抓住東雪的手,再一次把他拉進懷——
「別鬧了,鳳熙。」東雪幽幽地一嘆。「再這樣,我現在就走,就算夜里趕路會被老虎獅子給吃了,我也要速速離開你。」
鳳熙的身子一僵,動也不動。
「你不喜歡我嗎?東雪?」
東雪一愕,沒想過他會問她這種問題。
而她,根本也沒想過這樣的問題。
她喜歡他嗎?
喜歡嗎?
喜歡到可以放棄她喬裝了二十年男子的身分,而承認自己是個女兒身?喜歡到可以忽略他是如此貴氣霸氣又美麗的男子,絕對不可能永遠只將心放在她身上?喜歡到可以不顧一切的,只要笑著接受他,說喜歡他,這樣就好?
可以嗎?
她可以喜歡他嗎?她的身子受得了嗎?爹告訴過她,愛情是一種讓人欲生欲死的東西,她願意拿自己的命去賭嗎?
她怔著,迷惑著,困擾著,這樣復雜的思緒從來不曾出現在她過去的二十年生命中,讓她不由得輕蹙起眉心。
這時,鳳熙卻突然大笑出聲,笑到整個人都快倒在她身上——
「我說東雪啊,你不會真的在考慮吧?」
東雪動也不動地,他的這句話讓她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他在開玩笑?
是吧?一句玩笑話就讓她可笑地當真了?
胸口有點疼,悶悶地,抽動著。
為方才自己差一點就想對他說實話而驚心不已……
為方才自己竟然對他玩笑似的告白動心而震蕩不已……
她是個笨蛋!
「喂……生氣啦?」鳳熙笑夠了,看向始終不語的東雪,伸手捧住他的臉。「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開這種玩笑的,你不要生氣,嗯?」
她別開眼,道︰「我明天一早就走。」
「好啊,不過,走之前再跟我去個地方——」
「不要。」
「你不答應,我就不讓你走。」
東雪瞪著他。
鳳熙乖乖地讓她瞪。
看來他的東雪是真的生氣了……
鳳熙斂了唇上的笑意,深沉的眼眸瞬也不瞬地落在東雪臉上。
其實,他剛剛是認真的,卻在東雪的臉上看見了猶疑與困擾。
他的自尊呵,尊貴到這世上無人能及的地步,怎麼可以容忍人家的拒絕?
就算是他珍愛極了的東雪,也是不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