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夫人陷入昏迷,醫生發出病危通知那天下午,丁語恬本來跟怎麼都不肯放棄的蔣叔苓有約,要跟蔣家大哥見面的。
謗本沒有心情多想,她毫不猶豫地打電話去取消約會。不過,蔣叔苓的電話打不通,她只好匆匆留話之後,趕到醫院去。
加護病房內,醫生在施行急救,丁語恬站在外面走廊上,手足無措。只有家人可以進去,她根本不是家人,當然不得其門而人。
但,夫人的家人呢?
除了也是接到通知趕來的董事長以外,根本沒有別人。利仲祈?連個鬼影子都沒有。試圖聯絡他,卻找不到他,每隔十分鐘她就打一次電話,但一直沒人接。
她從沒有這麼恨過一個人。焦慮、難受、椎心刺骨的疼痛……翻涌交織,全部化成對利仲祈的憤怒。
他為什麼不來?平常不是天逃詡在的嗎?為什麼偏偏這個緊要關頭不見了?
坐在堅硬冰涼的塑膠椅上,單薄衣物無法抵御強悍的冷氣,丁語恬一直在發抖。直到加護病房的電動門開啟,滿臉疲憊的利董事長定出來時,丁語恬才真正感到一陣刺骨的冰寒漫入全身。
那是怎樣的表情神態,她至今無法描述。
「啊,你還在這里?」董事長看到她,只是安靜地揮揮手,「先回去吧,有什麼事,我會再跟你聯絡。」
「董事長……」
不知道為什麼,丁語恬強烈感受到董事長是想調離她。
夫人已經病危了,這一走的話,誰知道再回來時,會是什麼狀況?但她卻說不出「想見夫人最後一面」這種話,實在太痛了。
「真的沒關系,你走吧,小芳不會想讓人看到她現在的樣子。」
至今還用小名稱呼夫人,兩人的戚情真可說是攜手到白頭,但生老病死卻如此殘酷,硬是要拆散愛侶。丁語恬難受得連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再不舍,她還是安靜柔順地依言離去。
必到自己住處,丁語恬失魂落魄到極點,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只是機械式地動作著,用一些日常瑣事分散注意力,從下午到傍晚、從傍晚到天黑,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
直到電鈴響時,她去開門,壓抑深藏的不甘、憤怒、痛苦……才突然冒泡泡似的全部冒上來。
「你到哪里去了?!為什麼都聯絡不到!你知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的嗓音尖銳到破碎。
門口站著的,是一身黑衣、頭發凌亂的利仲祈。臉色極糟,面對強烈的質問,他一言不發,只是把手上的文件夾摔到她面前。
她接過,看到里面是董事長夫人的幾張照片︰健康的她笑容溫柔慈藹。
「選一張,禮儀公司的人要當遺照。」他冷冷丟下一句,推開她自顧自走進沒開燈的客廳。
顫不得他的無禮,丁語恬緊跟在他身後,震驚到說話都結巴了,「遺、遺照?為、為什麼……為什麼現在要選?」
「人都死了,現在不選,何時選?」他粗暴地說,「四點多就簽字放棄急救了。」
這麼說……夫人,已經不在了嗎?
猶如五雷轟頂,丁語恬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不,她不相信,一定會有奇跡發生的。她三點離開的時候,醫護人員都還在努力,利仲祈根本沒去醫院,他一定是亂說的。無論如何,夫人不會這樣就走的。
利仲祈已經走到小沙發前,跌坐進去,整個人像是累垮了,手撐著頭,也是一言不發。
丁語恬轉身,把燒炭般燙手的資料夾放在桌子上,拒絕跟它有任何牽扯。她安靜移動到廚房水槽前,繼續剛剛在做的事——洗菜。她不相信。她不要追問,也不想求證,反正一定不是真的。
洗啊洗啊洗,洗得干干淨淨之後,開始切菜。切得細細的,先擺在盤子里。再去料理解凍的魚,小心地把刺先剔掉……
待鍋子里的湯開始滾的時候,利仲祈才在她身後冷冷問︰「你在做什麼?」
「煮粥啊,材料都準備了,趁新鮮趕快煮一煮。」她木然回答,腦袋跟嘴巴都不像自己的,機械式地反應著。
「為什麼要煮這麼多?」
「啊,我……」
經他一問,丁語恬才低頭檢視。可不是煮了太多,旁邊慣用的保溫盒都擺好了,好像一煮好馬上就可以裝盛起來,送到醫院去……
醫院,以後都不用去了。她下意識地煮了這麼多,但夫人已經吃不到了。
就在那一刻,一切都變成真的。延宕多時的疼痛迎面襲來,她痛得彎下腰,扶著流理台邊緣,幾乎站不住。
一雙大手由後往前撐住了她,下一瞬間,她已經被緊緊抱住。
手臂、胸膛都堅實有力,她卻感受到精壯身軀傳來的微微顫抖。
像是溺水的兩人,只有彼此可以攀附;他們相擁得好用力好用力,深怕一放手,就要滅頂。
「不是真的……我不相信……」她听見自己喃喃在說,「夫人會沒事的,對不對?我不相信她已經……」
利仲祈粗魯地吻住她,蠻橫而用力,他悍然地堵住了所有的疑問跟想法。
不要說,不要問……一切,都暫時不會成真。
可是,在彼此唇間嘗到的苦澀,到底是什麼?
他們擁得更緊,吻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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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是甜的,但淚是苦的。
在晨光中醒來,丁語恬的眼楮腫得幾乎要睜不開。一個晚上到底能流多少淚,她終于知道了。
胸口沉重得幾乎要透不過氣。壓在心上的,不只是昨日的噩耗,還有一只堅硬的男性手臂。啊,對了,昨夜利仲祈沒有離去。這個男人,全身都是硬的。
素手輕輕撫過膚色黝黑的手臂,她模模糊糊想著。一點也不憐香惜玉,悍然掠奪著她的一切,個給她喘息的機會。
不像溫柔甜蜜的纏綿,而像是凶猛的搏斗,最終,一方落為被撕吞落月復的獵物。她喘息申吟甚至輕泣討饒之際,他卻一點也不退縮,反而更狂野猛烈,徹底把她啃得一干二淨。
她沒有逃或掙扎,反而是毫不猶豫地迎合,甚至緊緊纏著那剛硬的身軀,想要得更多、更深。在狂暴尖銳的極致來臨之際,她的唇咬破了,眼淚潰堤,毫無辦法地痛哭出聲。
眼淚那麼多,多到滿出來了。利仲祈只是粗喘著,絲毫不肯放松,目光炯炯地盯著她紅透的臉蛋,緊閉的雙眸,以及如雨般狂瀉的淚。仿佛他無法哭出來的淚水和悲傷,都以另一個形式,灌注到她體內……
昨夜的風疾雨驟,終有停歇之時;今晨他們互相緊緊依偎,安靜地分享著彼此的體溫。
「我今天也要去一趟公司。」原來他早醒了,只是沒有出聲。此刻,他的嗓音低沉而沙啞。
哀模著他手臂的縴手僵住,「你要去公司?」
第一次看見他,是在醫院的門外,從那時開始,董事長其實就一直在勸說,要利仲祈到公司上班。而利仲祈寧願在家擺爛,每天無所事事,也不願去公司幫忙。到後來,董事長都得請丁語恬打電話找利仲祈,才約得到孫子。
丁語恬其實不明白,他都願意從國外回來了,也不急著走的樣子,為什麼不願意到公司上班?老人家這麼低聲下氣求他,他全都听不入耳,真是個頑劣的死小阿!
說起來,他真是個不听話的孫子,董事長要他幫忙公司的事,他從頭到尾都不合作;夫人一直希望能撮合他和她,他也……嗯,等等?
這、這算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
不過無論如何,夫人已經看不到了。
整個人又陷入低落的深淵,丁語恬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後悔了?」誤解了她的沉默與僵硬,利仲祈另一只大手按住了她的手,「昨夜,我很抱歉,如果……」
她輕輕搖頭。「我也有責任。」
受傷的兩人,躲在彼此懷抱里,藉的歡愉暫時忘卻冷酷的現實。不能單說是誰的錯。因為流著淚卻緊緊擁抱、不肯放手的人,明明是她啊!
氣氛曖昧卻帶點尷尬,情況變成這樣,絕非他們始料能及。
利仲祈起身,背著她開始穿衣、整裝。那樣好的身材,丁語恬遠望著都開始臉紅。昨夜瘋狂卻激情的情景一幕幕在腦中重演,她的臉更紅了。
「董事長今天大概不會上班了,我要去幫忙處理一些事情。」他的嗓音還是那樣低低的,卻一下子就把現實給拉了回來。
是啊,埋頭逃避也只能逃過一時,無論如何,太陽還是會升起,還是要起來面對這個殘酷的世界。
丁語恬也擁被坐起,不過,昨夜太過激烈的關系,她全身都在酸痛,一直起腰,就忍不住輕輕申吟出聲。
不由自主的輕吟又軟又甜,利仲祈只覺得入耳一陣酥麻。他還沒意識到之前,身體已經自己動作了,轉身回到床前,輕輕握住爆膩的果肩。
「怎麼了?不舒服?」他低聲問,親匿而私密。
「沒事,只是有點……有點酸而已。」她不敢看他,羞得連耳根子都紅了。
「抱歉。」他再度道歉,「我有點失控,下次一定會小心一點。」
哪里只是「有點失控」?昨夜明明就……等一下!丁語恬突然反應過來,他說「下次」是什麼意思?
她詫異地猛然抬頭,卻正好迎上他俯下來的唇。兩人之間,一直以來,若即若離、又愛又恨的吸引力,在昨夜已經加熱到沸騰,輕輕一觸又是燎原大火,相接的唇立刻膠著,再也分不開。
她嘗起來真甜。櫻唇好軟,輕輕的申吟好嬌媚……是,他已經迷失了。
他真的抗拒過,卻一步步定到這里。
昨天,他刻意逃避著醫院或利董事長打來的電話,完全不肯面對現實。而殘酷的現實,卻在傍晚時分,硬是逼到他的面前。
那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所以他接了,沒想到是禮儀公司的人打來的。
「利董事長給我們利先生的電話,想請您來一趟,討論關于夫人的告別式的日期,要發多少訃文,還有親友名單……」對方非常客氣,公事公辦地說著,「還有,要請利先生選一張照片,要放大當作遺照用的,請盡快給我們,可以嗎?」
「為什麼找我?」他的手在發抖,聲音也在抖。
「利董事長說,一切都由利先生您來處理。」對方嘆了一口氣,「董事長跟夫人感情這麼好,現在心情悲傷、不能管事,也是可以理解的,就辛苦利先生您了。」
所以,是真的了?他一直不想面對的噩耗,還是發生了?
逃避有什麼用?幾年前,逃到了美國去,還是要回來;從醫院逃開,夫人還是死了;從越來越吸引他的人兒身邊逃開,卻又忍不住,在最痛苦的時候,來到她身邊,把她擁入懷中,恣意汲取一點慰藉。
想到將要面對的一切,他不得不中止這個越來越深的吻。放開一臉迷蒙,美得叫人心悸的丁語恬,利仲祈自己都想痛苦申吟。
「我真的該走了,要去公司。」他抵著她的額,低低說。
「嗯……我今天……也要去上班。」丁語恬努力要回神,可惜還是昏昏沉沉,簡直像在喃喃自語,「那就……等一下再見?」
聞言,利仲祈安靜了幾秒鐘。
「可以的話,我真不想在公司看到你。」
「嗯?」丁語恬更昏沉了,她一點也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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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公司,整個氣氛都變了。
董事長沒有出現,這是理所當然;夫人剛剛過世,眾人一起感到哀傷,也是很合理,但為什麼大家的臉色,都那麼詭異?
是心虛也是心情混亂,丁語恬只想躲在自己的座位上,用電腦螢幕當屏障,不要面對任何人,可是情況不允許她變成鴕鳥。
「語恬,那個人是誰?」業務部的同事過來串門子,表情很凝重,「董事長呢?」
望著走進辦公室的孤傲修長身影,丁語恬的心怦怦跳著,只能搖搖頭,不敢多說,深怕露出蛛絲馬跡,讓同事看出端倪。
「听說是董事長的孫子。奇怪,這麼久都沒看過,怎麼現在就跑出來一個孫子?」一向很八卦的會計小姐也晃過來插嘴,還故意壓低聲音,神秘兮兮的,「會不會是來分遺產的?」
「胡說八道!死的是夫人,董事長又沒怎樣,分什麼遺產?!」
「誰不知道這公司是夫人娘家出錢開的?夫人已經死掉了,遺產當然要分啊!拔況董事長身體也不太好的樣子……」
「真的嗎?怪不得最近看董事長臉色都很糟!」
「我還听說啊……」
「不要說了!」丁語恬听不下去,她霍然起身,一張俏臉好嚴肅地板著,毫無笑容,「大家都沒有別的事要忙了嗎?」
閑言閑語中的同事們都嚇了一跳。一向柔柔靜靜的丁語恬,居然會突然發飄,讓眾人始料未及。
「……是……也沒什麼要忙的。」會計小姐吞了吞口水,囁嚅回答,「我們已經這樣閑很久了,業務量超少的,根本沒事。」
丁語恬還是冷著俏臉,「沒事做,可以去幫別人。」
「好像都不缺人幫忙……」
「那你們可以下班了。」她凜然說。
抱著一疊待過目的文件、帳單,丁語恬不再跟同事們多說,逕自走進了董事長辦公室——利仲祈正在里面接听電話,一臉嚴肅。
「我知道,我會處理。」他做個手勢,要她把檔案夾放下,就又轉回去繼續講電話,「晚上我會過去一趟……嗯,可以。」
她有些局促地站在門口,和坐在沙發上,也很局促的營業部經理、會計主任等人面面相覷。
懊不容易,利仲祈講完電話了,轉過來面對眾人,卻是看也沒多看她一眼,逕自開始跟經理主任們討論緊急應變的事宜,晾著一個美美的秘書小姐,花瓶一般地站在那兒。
「啊,這是我們董事長得力助手,丁秘書。你們認識吧?公事方面,利先生有問題的話,都可以問丁秘書。她對于公司營運、董事長的事情都很了解。」營業部經理很會看狀況,忙著介紹著,「丁秘書,你也坐下來一起開會。」
「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丁語恬輕柔問著。
「不用了。」利仲祈拒絕的語氣非常冷。
丁語恬一愣,睜大了明眸,有點不敢置信地望著他。
「可是,關于告別式跟訃文的部分,像親友名單,也得要了秘書來處理
「也不用。火葬時只有至親幾人會到,不用大費周章,我們也不發訃文,不需要人幫忙。」利仲祈說。
他的語氣、表情一點溫度都沒有,還斜望了她一眼,好像在奇怪她為什麼還不出去似的。
那一眼比陌生人還陌生,完全不像早上才從她床上離開的……的什麼?他們,可以算是情人嗎?
被看得差點吐血,丁語恬個性再好,都吞不下這口氣,她轉身就走。
人家都不需要幫忙了,甚至好像不認識她,還開口要她走,那她何必硬賴在里面自討沒趣?
走出辦公室,她回到自己座位。翻開有著董事長夫人慈藹笑容照片的文件夾,她的眼前又模糊了。
夫人,你看看你的乖孫子,陰陽怪氣的欺負人哪!
這一天一夜間經歷太多的風波起伏,此刻丁語恬只覺得身體、心靈都好累好累。她埋頭處理電子郵件,又回復了一些比較急的電話之後,慍怒又委屈的心情才稍稍平靜了些,這才注意到辦公室沒人了。
大家居然都真的提早下班,落跑得干干淨淨。這陣子以來,她忙著跑醫院,憂心夫人的病情,不是不知道辦公室狀況古怪,但像這樣的情景,還是讓她心驚。
再這樣下去……她不敢也無力多想了。
三位「同層」還在辦公室里面開會密商,討論著偉大的、不需要丁語恬幫忙的重要事宜。丁語恬干脆收拾好東西,打了卡,打個內線進去說她要走了,有事請手機聯絡之後,就準時下班去了。
走出大樓,晚風揚起她的發梢,一股蝕心的孤寂茫然突然涌上來。
習慣了一下班就過去醫院看看的日子,而此刻,她不用趕著去看夫人,以後也都不用去了。
想到這里,她的眼眶突然又熱了。
形單影只回到住處,她安靜地為自己準備簡單晚餐。心里空蕩蕩的,做什麼都不對;一直很想哭,卻又哭不出來,悶到了極點。
直到稍晚,來了一通電話。
「是我。」傳來的,是那個令人恨得牙癢癢的低沉嗓音。
「我是丁秘書,請問您哪位?」一听就有火。她在賭氣,所以故意用最職業、最冷淡的語調問。
利仲祈沒有理會她的挑釁與不友善,淡淡說︰「跟葉經理他們開會到剛剛才結束,我現在過去,等我。」
說完,他很俐落地掛了電話。留下這頭的丁語恬,拿著手機,站在房間中央發呆。好久好久,都動彈不得。
這人……到底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