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著濃霧的舊金山,深秋夜里,氣溫大約是十二度。
在這種天色、能見度之下,開敞篷車根本是一件非常不智的行為。
但就是有人不畏濃霧及低溫,不管風吹亂了頭發、一路上吸進了多少廢氣,還是沒把車篷升起來,風馳電掣地駛進了位于山腰處寂靜的住宅區。
雪白細女敕的臉蛋被風吹得泛紅,如同花辦一樣,眼眸有如夜色般深黑,也一樣閃爍著星光,一頭長發用絲巾扎了起來,只有幾絲不听話的在風中飛揚。
開車的是個年輕女孩,頂多二十出頭,駕馭起這輛寶藍色敞篷跑車卻極熟練,疾駛在幽暗靜謐的舊金山近郊高級住宅區里,她對道路非常熟稔,好像已經來過無數次。
跑車引擎的低低咆哮聲,一直到位于半山腰,在黑暗中好像寶石一般閃爍燈光的大宅在望時,才緩和下來。行雲流水般,車子滑到大宅的門口。
車道上已經停了幾輛嶄新拉風的名車,越過幽靜的花園,客廳里燈火通明,音樂和談笑聲流泄出來,歡樂氣氛擋都擋下住。
把車子停在高聳的柏樹牆邊,開車的葉正雙揉了揉眼,試圖舒緩酸澀的感受。
並不完全因為吹風的緣故,才讓她那雙明亮清澈的眼眸紅通通的,而是她一路放縱自己流淚,希望能在抵達目的地之前,把心里的委屈和悲傷都哭完。
佳節當前,她的死黨韋敏早早就興高采烈邀請她來家里,和韋家的親友一起熱熱鬧鬧過節。葉正雙心情再糟,也不願意打壞眾人開心的氣氛。
「還是等一下再進去吧……」望著後視鏡中,一雙依然紅腫的眼,她嘆了口氣,喃喃自語。
強風沒有吹干她的淚,濃霧也未能模糊她眼中深刻的寂寞,此刻她只想找個安靜無人的角落,埋頭大哭一場,然後狠狠睡上一覺,最好能一睡不醒!
一直到兩個小時以前,葉正雙都遺抱著微弱的希望,希望奇跡會出現,她的父母——或是父親或母親其中一人——會願意暫時停戰,想起她這個女兒,然後打個電話給她。
她真的只要一通電話。
靶恩節這種全家團聚的節日,學校都放假了,除了外國學生沒辦法回家之外,住在本地甚至外州的都趕回家過節,而葉正雙卻只能到別人家。
到韋家來,應該是很愉快的,韋家父母都對她很好,家勢雄厚的韋家更有著最精致好吃的食物、最華貴舒適的裝潢,甚至葉正雙還有屬于自己的客房可住。
可是……面對好友家里和樂融洽的氣氛,仿-在她的傷口上抹鹽般,疼痛更難忍受。
而且,韋敏的個性單純熱情,只是一古腦的想要照顧自己的好友,要是讓韋敏知道好意反而加深了她的痛楚,韋敏一定會很自責、很難過的。
所以……還是盡快恢復正常吧,至少表面上看起來要若無其事。
從丟在旁邊的名牌皮包里找出化妝包,葉正雙望著小包包里幾樣化妝品,思考片刻,然後在門口明亮的燈光下補起妝來。
淡淡的一抹紅色擦在眼皮,暈染到眼尾,頓時讓一雙明眸柔媚了起來,搭上幾乎融入皮膚的腮紅,以及透明閃亮的唇蜜,很有幾分桃花妝的韻味。
葉正雙皮膚本來就白皙,清淡妝點,只運用手指當工具,就在短短幾分鐘內,粉飾掉哭泣過的痕跡。她從後視鏡檢視成果,鏡中出現的,是一張清麗的臉蛋。
以及另一個漸漸走近的人影。
「喝!」她狠狠地嚇了一大跳。
一手壓住胸口狂跳的心,一面回頭,她瞪視著來人——
「你怎這麼晚才到?」來人一派輕松地問,年輕的嗓音溫和低沉。
「你……嚇死人了!」葉正雙吐出一口大氣,聲音遺微微顫抖.
「嚇到你了?抱歉,我以為你有看到我。你不是一直在看後視鏡嗎?」帶著一絲笑意,把葉正雙嚇得花容失色的始作俑者淡淡道歉。
他是韋家的老二、韋敏的弟弟,韋捷。
不得不承認,上天真的並不公平,對待某些人好像特別寬厚。韋家姊弟容貌都極為出眾,韋敏是個光芒四射的艷麗美女,相似的眉眼到了弟弟韋捷臉上,卻有一股難以描述的英氣,令人無法忽視。
雖然才十九歲,韋捷已經俊美得叫人心跳加速,很難想像他到二十七、八歲,褪去青澀,變成完全成熟的男人之後,會是多麼所向披靡的女人殺手。
不過幸好他全身上下沒有一點點殺手氣息,更精確點說,他除了功課之外,好像對什麼都沒有太大興趣,更別說是對女人了.
「你怎麼在外面?」葉正雙還是一手按著胸口,雪白的玉手在庭園燈光映照下,跟身上穿的白色毛衣幾乎一樣耀眼。
「帶‘蛋糕’出來走走。」韋捷說,一面偏頭示意葉正雙看「蛋糕一-韋家一歲半的黃金獵犬。
蛋糕也用烏溜溜的眼楮看著她,咧開嘴喘氣的樣子,好像在微笑。它只是象征性地吠了兩聲,就沖過來撲到車門上,好像很想跳進車里,要葉正雙帶它去兜風。
如同韋家上下一樣,狗狗也把葉正雙當作熟人,一點也不見外。
「蛋糕乖,你吃飯了嗎?跟哥哥出來散步?」葉正雙低下頭,溫聲對著開心的大狗說著。她閃避著狗兒太過熱情的舌忝吻,又忍不住笑道︰「噢……蛋糕!坐下!不要這樣!」
狽狗不管,照樣以舌頭表達它熱烈的歡迎.
眉眼間的一絲落寞,被熱情的狗狗一鬧,已經消失無蹤。葉正雙忙著跟蛋糕嬉鬧,自然也沒有注意到,一旁還有一雙熾熱的眼眸,正定定盯視著她。
靜候片刻,韋捷才開口提醒,「該進去了,大家都在等你吃飯呢。」
「啊?」聞言,葉正雙立刻抬頭,明媚的大眼楮詫異地望向他,「等我?等到現在?我不是打過電話請大家先吃了嗎?」
韋捷聳聳肩,「你也知道,韋敏難得回家,光是听她報告近況就要花上好一陣子,加上她又逛街買了新衣服,迫不及待要穿給大家看……」
他語氣里的無奈與不以為然,讓葉正雙嘴角彎了起來。
只有在這時候,韋捷才比較像個名副其實的青少年,不再那麼老成安靜、漠不在乎——不再讓人覺得是個距離好遠好遠的優等生。
就算他是一路跳級、明年二十歲就可望大學畢業的所謂天才,也跟普通男生一樣,在家里會被姊姊欺負、晚餐前要出門遛狗……
「很好笑?我也這麼覺得。」韋捷察覺了她的笑意,悻悻地做個結論。
「不是,是看你們感情這麼好,真羨慕。」身為獨生女的葉正雙真心地說。
韋捷嗤之以鼻,只差沒有翻白眼了。
他費了一番工夫才拉開黏在車門上,不肯離開美女的蛋糕。幫忙開了車門,葉正雙下車,和韋捷並肩走上鋪著碎石的花園道。
腳步聲沙沙,還伴隨著狗狗匆前匆後的腳步聲,葉正雙若有所思。
「小捷,你長高好多喔。」她望望身邊高出自己一大截的他,忍不住說︰「我記得剛認識你的時候,你才……你比我還矮耶!」
韋捷似笑非笑地側目看她一眼,「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拜托。」
「五年?六年?」葉正雙回憶著。
當時,她跟著母親從台灣搬來美國舊金山,進入當地的高中,和韋敏成為同學,從此兩個女孩成為死黨,形影不離,連上大學都選了同一所,兩人不但是同學還是室友。
她在舊金山不算有家,韋家是她最常來的地方,尤其到了過年過節,闔家團聚的時分。
「錯,已經六年兩個月又二十天了。」韋捷毫不猶豫地說.
葉正雙詫異,睜大黑白分明的眼楮,「你記得這麼清楚?」
韋捷也愣住了。沖口而出的話語,其實隱含著很深刻的訊息……
不過幸好,葉正雙沒有察覺。她雪白的小臉隨即綻開淡淡的笑,「也難怪,你這個數理天才,對于數字最敏感了,當然很精準。」
「我……」
「听韋敏說你明年就要畢業,有好幾個學校已經開始跟你接觸,問你對他們的研究所有沒有興趣。」她皺皺鼻子,可愛地抱怨,「真是的,我跟韋敏也要準備申請研究所,緊張得要命,看到你這麼輕松,真不平衡!」
「呃,我……」可恨!什麼天才不天才,到這種時候都不管用,韋捷只覺得熱氣一直從耳根冒起,訥訥地什麼都說不清楚。
「討厭,小我們三歲還跟我們一起大學畢業,難怪韋敏每次都嚷嚷說,你太不給我們面子了!」
「兩、兩歲五個月又七天……」他還是忍不住。
「你……」在富麗堂皇的門廳前站定,葉正雙詫異地仰頭,望著身高已經突破一百八十公分的大男孩。
迸怪的氣氛,在一個尷尬、一個訝異的眼光交流中,慢慢升起,但下一瞬間便被一陣嬌嚷聲打斷。
「啊!終于來了!小雙,快點快點,你來說公道話,我們那天在店里選了好久才選到的這件洋裝,我媽居然說很丑!」
「對,小雙,你來說公道話,那邊好看的洋裝很多,怎麼會選到這件?小雙的眼光一定沒有這麼差!」韋母也毫不示弱,遠遠的嚷了過來。
葉正雙嫣然一笑︰心思立刻被熱鬧滾滾的母女爭執給引開,她笑著走了進去。
望著那窈窕縴細的背影,韋捷長長吐出如釋重負的一口氣。
「汪!」蛋糕仰頭看著主人,又看看葉正雙走開,好像能洞察他的心思似的,呼應了一聲。.
韋捷蹲,拍拍蛋糕,低聲對愛犬說︰「乖,不要去吵她.今天晚餐你可以坐在她腳邊,這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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靶恩節是十一月底,三個禮拜之後,就是耶誕假期了,濕濕冷冷的天氣持續著,氣溫始終沒有超過十五度。
著名的濃霧彌漫著整個校園,因為陸續有人提早離開,準備回家過節,所以並不如想像中的繁忙。
韋捷漫步在柏克萊校園里,他雖然不是這兒的學生,但是對附近還算熟悉——這都是拜他那神經少一條的姊姊所賜!每隔一陣子,就得幫她從舊金山郊區家里送東西過來。
每次韋敏打電話司家人呼小叫,哀求加威脅,到最後都是他這弟弟遭殃,開車幫她送過筆記、書本、衣服、「沒有它我根本不能出門」的化妝包、「我真的很想听,不然睡不著」的CD,甚至是錢包、駕照、信用卡。
這次理由居然是︰我們很想吃家里做的豆漿和糯米飯……
「前幾個禮拜回來時,你為什麼不講?」說了,家里廚子一定會火速做好,讓大小姐她帶回學校宿舍,韋敏偏不合作,要半夜十萬火急打電話回家說!
「那時候不想吃嘛。」韋敏說得很理直氣壯。「拜托啦,開車過來一個小時而已,我請你吃午飯嘛!啊,你順便幫我帶點衣服回去。」
面對被家里寵得無法無天的姊姊,韋捷其實可以很冷酷的把電話掛掉,根本不予理會,不過韋敏接下來開出的條件,卻誘人得讓韋捷無法拒絕。
「小雙會跟我們一起吃午餐,不過她的課要上到十二點半。等她一下,晚一點再吃,你沒問題吧?」
怎麼會有問題呢?當然沒有問題。韋捷按捺住心中的興奮雀躍,故意裝出很不甘願的樣子,答應了。
葉正雙上次感恩節來家里時,被問到耶誕節要不要也到韋家過?但她微笑著道謝婉拒,她說父親應該會來舊金山看她。
韋捷記得她溫柔解釋時,明眸中閃爍著難以壓抑的,卑微的希望。
為什麼會有人不疼愛她、把她一個人丟下,偶爾想起才來看看呢?他一點都不明白。
比起驕縱至極的姊姊韋敏,葉正雙不但更月兌俗清麗,個性更是溫婉有禮,完全是個大家閨秀,韋家上下都很喜歡她。
當然包括韋捷。
校園里華人雖多,不過,韋捷高姚的身材以及那張出眾的俊臉,還是引來了一些注目,但他渾然不覺自己的特別,一心二忌只想快點看到那個人兒。
傲無困難地,他在走過象征學校的標志——金熊雕像時,一眼就看到了葉正雙。
愛天里,她還是那麼飄逸出眾,一頭烏亮的直發披在肩上,發梢都沾染了濕氣;如出水芙蓉般的白皙臉蛋上毫無粉飾,卻是天然的眉目如畫,淡紅的唇微微抿著,讓人忍不住要想像笑起來時的甜美弧度。
葉正雙穿著米白色的束腰風衣,腰肢細細的,身材窈窕動人,走過的行人,不管種族性別,都忍不住多看這個搪瓷女圭女圭般的美女幾眼。
韋捷自己根本是定住了目光,無法移開。他站在原地,遠遠望著她若有所思地走過來。
懊像有什麼心事似的,她優美的柳眉微鎖,精致的臉蛋上毫無表情,只是漠然。她漫步走著,直到韋捷面前了,還是完全沒有注意到他。
她居然就這樣走了過去!
「小雙!」韋捷啼笑皆非,轉頭跟了上去,揚聲喚她。
葉正雙回頭,詫異地看著一名微笑的俊男迎了上來。
什麼俊男,那明明是韋捷!
她這才回過神來。
「你怎麼跑進來了?不是約在餐廳嗎?你姊呢?」
「誰理她,讓她自己等。」韋捷笑著說,順便給她看自己手上提的大旅行袋,「哪,你們要吃的東西,整整四大袋,夠你們吃到新年了。」
葉正雙有點不好意思。「抱歉,還讓你跑一趟,只是那天晚上我和小敏不知道為什麼,聊到想吃的東西……我也沒想到她會突然拿起手機打給你。」
「沒關系。」韋捷不太在乎。「反正我今天沒課,順便過來看看,說不定會申請這邊。」
「啊?你會想申請這邊?」葉正雙好驚訝。韋捷大學讀的是貴族私立名校史丹佛,大家都以為他會留在原校讀研究所,要不然也會是他一直有參與計畫的加州理工學院,這還是第一次听說他有別的打算。
「都還在考慮。」韋捷淡淡說。他刻意放慢了步伐,配合著她,兩人並肩而行。
一出校門,熱鬧的街上到處都是出來吃飯的人們,他們被迫靠得很近。韋捷護著她,不讓她被往來行人推擠,一面低頭听她說話,神色專注。
葉正雙忍不住在心里感動。韋家的家教真的很好,教出一雙出色至極的兒女。外在條件就算了,難得的是,韋家姊弟都是體貼又單純的好個性。
多年來,她從來不曾被韋家冷落過,反而是自己家人……
想到這兒,她在熱鬧的大街上,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這麼輕微的動作,韋捷還是發現了。他低頭問︰「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低沉有質感的嗓音響在耳際,不知道為什麼,葉正雙突然覺得耳根子癢癢、辣辣的。
心跳居然也漏了一拍!
般什麼鬼,這是韋捷啊!她等于是看著他長大的——這麼說也許有點夸張,不過,她確實看著他從一個男孩,慢慢轉變成現在這個年輕帥哥。
她可是看過他只有一百六十公分時的模檬,誰知道在幾年內,他會長高二十幾公分,體重增加了不知道幾公斤,精實肌肉線條也慢慢練出來了。
「嗯,沒、沒事,我只是在想……」趕快隨便想個理由啊!「嗯,在想買耶誕禮物的事。」
韋捷朗聲笑了。「我可以想像。讓韋敏抓到機會狂買,怎麼可能放過,她一定拉著你到處去逛街吧?」
葉正雙忍不住要為好友辯解幾句,「小敏是很認真的,要幫每個人都買到最適合的禮物,她的清單好長哪!不像我的,簡單買一買就好了。」
憊不見得都送得出去……在心里補上這一句,葉正雙的黑眸更是幽深。
「那都是她的借口。」韋捷一點也不給姊姊面子。
他含笑望著身旁有些怔忡的人兒,好像還有話沒說。
「你想說什麼?」面對那令人心跳有些不規律的深意微笑,葉正雙警覺地反問︰「你在笑我們太愛逛街?」
「不,我是要問你……」已經走到約定的餐廳門口了,韋捷一面說,一面傾身幫葉正雙拉開木門,在她走過時,輕聲問︰「有沒有我的?」
「什麼?」
「耶誕禮物,有沒有買我的?」他很低很低地問,「我很期待。」
「呃……」葉正雙怔住了,一時之間,完全模不著頭緒。
餅節時大家交換禮物,不是很平常的事嗎?韋捷為什麼要特別詢問?而且口氣還那麼……該怎麼說……不一樣?
他期待?期待她送他禮物?
「你……想要什麼?」
看著那張困惑的粉女敕臉蛋,韋捷只是淺笑的問︰「我要什麼,你都送我嗎?」
他含笑的眼眸,俊臉上微微的笑意,看得葉正雙又是一陣暈眩。天啊,韋捷要是認真放起電來,到底有誰能抵擋?
苞說八道、亂七八糟!葉正雙立刻在心里痛罵自己。他是韋捷哪!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到底打哪兒來的?她到底是吃錯了什麼藥?快點恢復正常吧!
「嗯,你要是有很想要的東西,可以告訴我喔。」她換上一張開朗的笑臉,「如果太貴我送不超,我會跟小敏合資,怎麼樣?」
韋捷還是微笑。他看了一眼在不遠處桌前對他們揮手的韋敏。
「我要的是……」
卑才剛出口,便被打斷了。服務生迎上來,要幫他們帶位,韋捷也沒有繼續講下去。
那天,他們只是一起享用了午餐。餐桌上,菜肴很香,姊弟還是猛斗嘴,葉正雙老被韋敏抓著要評理、當仲裁者,一切都那麼正常。
然而,心頭卜通卜通的感受,卻一直留在葉正雙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