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大任真是給逼到了絕處。本來以為一切都沒問題,沒想到困難重重,最後的期望全在萬能姐夫身上,急如星火的派人送信到金陵,卻正好遇上他姐姐臨盆,姐夫雁永湛一時無法月兌身上京來,陰錯陽差,竟先托了七王爺。
七王爺越老脾氣越大,接到消息之後,把羊大任抓去問了個究竟。听完,果然不出所料,氣得拍桌大罵︰「你這個蠢貨,居然誰不招惹,去招惹青樓女子,還想娶回家?你有听過「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句話?」
「小玉姑娘只是單純的歌伎——」
「你下句是不是要說她賣藝不賣身?」七王爺冷笑,一雙濃眉打了個結。「所有的青樓女子都這麼說,這鬼話你也相信?他們不是不賣,是價錢談不攏。只要出得起,誰都能買。你懂不懂?」
想到蘭姨豎起一根食指,睥睨看著他的模樣,羊大任又是一陣惡寒。
「我……」氣勢弱了。
「你你你,你什麼你?好好一個讀書人,去惹妓女做什麼?蠢貨!」七王爺罵聲響徹屋內,「來了京城,就自以為是公子哥兒了嗎?你不過是個窮教書匠的兒子,還是孤兒!你想靠著姐姐嫁入王侯人家,就學那些紈褲子弟荒婬揮霍?你憑什麼?你姐夫還幫著你胡鬧,簡直是莫名其妙!腦袋全進水了!
一頓臭買,惹得下人都在外面探頭探腦。羊大任給罵得臉上發燒,白淨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憊好,當日隨後,報喜訊的人來了。好事兒全擠在同一天。
先是金陵派來的信差,帶來的六王爺府添了男丁的好消息。羊大任成了舅舅。再來,靠近正午時,則是吏部來的好消息——羊大任順利通過銓試,已經正式月兌離了平民身份,要當官了!
這些喜訊,總算讓七王爺的面色稍轉,本來還想狂罵一輪的,也就算了。當下吩咐廚房備酒菜,破天荒地留羊大任下來吃飯。
「算你還有點本事,你姐肚皮也夠爭氣。」七王爺悻悻然道。
順利考上的喜悅、姐姐順產的消息都無法撫平羊大任的心情,他還是掛念著小玉姑娘,依然不死心。
七王爺席間見他依然神思不屬的樣子,就知道他還在想那個歌女,簡直像是中了盅惑似的。
青樓女子便有如此魅力,也怪不得涉世未深的羊大任如此沉迷。七王爺姜是老的辣,對于阻撓小輩婚事,他可是挺得心應手的。當下雖在吃飯喝酒,卻皺起了眉,開始苦思起良策來。
「七王爺,這段時間來,要多謝您的照顧。」羊大任舉起酒杯。
七王爺一揮手,「不用謝,我也是受人之托。你那姐夫……專給人找麻煩的。」
雁永湛確實是個麻煩人物,要是讓他上京來處理這事,照他寵老婆又愛屋及烏的情況看來,鐵定會任著小舅子羊大任胡鬧,加上雁永湛乃至于金陵六王府有的是銀子,煙花女子獅子大開口起來,說不定就真的給狠敲一筆。
沒這回事!有他精明能干的七王爺在這兒,誰也別想佔了便宜去!
當下他打定主意,一面斜眼冷睨著羊大任,看得羊大任心里發毛之際,才慢吞吞問道︰「吏部要你何時去報到?」
「說是十五號之前——」
「別拖到那麼晚了,趕明兒個就去一趟。自己的前途得巴結點,快快分發了上任去,也省得在這兒打擾人。」
「是。」羊大任汗顏。「我明天就去。不過,關于——」
七王爺沒讓他說完。「什麼雜念都先拋開,你先把任官的事兒搞定再說!男子漢大丈夫的,別婆婆媽媽老在想風花雪月!」
羊大任不再多說,吃完飯之後,借故要回去整理書籍行囊,卻是趁著夜色又溜了出去,到黃鶯樓後頭他們常偷偷踫面的胡同口,等候佳人。
他相信碧青姑娘會告訴小玉的,小玉會知道他在等她。今日、明日、後日……一直要等到她才罷休。
七王爺自然知道他溜出去了,但沒有發作,也沒有派人去抓他回來,因為七王爺這晚上也挺忙的,有諸多事情要忙處理。
兵分兩路,一是派信差連夜送信到吏部尚書府,要簡尚書立刻發銓敘令,兩天之內就羊大任送出京城去當地方官;另一方面,則是整裝更衣,帶著幾名家丁堡衛,親自前往河邊黃鶯樓。
不但要預防夜長夢多,還要釜底抽薪。七王爺可是下定了決心,一定得幫羊大任把這爛桃花給斬干淨!
來到黃鶯樓,大刺刺的登門踏戶,七王爺往最正中的大廳一坐,傲然命令︰「當家的在哪里,叫來見我。」
誰都知道這位正是鼎鼎大名的七王爺,丫頭們自然不敢怠慢,立刻去通報了蘭姨。不消片刻,盛裝打扮、風韻猶存的蘭姨便出現了。
一見面,大廳里氣氛便有幾分凝結。蘭姨擺出招呼貴客的殷勤笑臉,卻有點皮笑肉不笑地道︰「原來是七王爺大駕光臨,真是難得極了。」
「好久不見了。」七王爺也一樣皮笑肉不笑,冷冷道。
就這麼一句,機靈的丫頭們都听得出來——這兩人,一定有過節!
「王爺貴人踏賤地,可有什麼指教?」蘭姨親自接過酒壺,幫七王爺斟了一杯,奉了上去,「請先喝杯酒,坐下來談吧。」
「免了,我不是來飲酒作樂的。」
七王爺手一揮,後頭跟著的家丁便把手中沉甸甸的包袱擱在桌上,解開,露出了里頭包著的金元寶,映著燭光,閃著刺眼的光芒。眾人看得都傻了。
除了蘭姨。她似乎一點也不驚訝的樣子。
「這兒是五百兩。」七王爺指著閃亮亮的元寶,頤指氣使道︰「我有個小輩羊大任,人很蠢,不曉得怎麼會給你們黃鶯樓的姑娘給纏上了。他還有大好前途,不容斷送在煙花巷里,這錢你拿去,把那纏人的歌女嫁掉、送走、賣去當丫頭……隨便你怎麼處理,總之,別讓羊大任再見到她。」
此話一出,廳內一陣寂靜,連根針掉下去都听得見。
如此霸道蠻橫口吻,還真只有王爺說得出口。
「王爺老毛病又犯了。」半晌,還是蘭姨打破沉寂,她掩嘴輕笑,「這世上仿佛沒有您買不到的東西呢。」
「是嗎?」蘭姨的笑容越發燦爛,眼神卻越發寒冷,「也許有一天,七王爺會大吃一驚,發現真是有錢也買不到的——」
「廢話少說,你到底收不收?要你一句話,能不能把事情處理好?」
「那是當然。」蘭姨老實不客氣,要丫頭過去把元寶們包好收下,一面燦笑道謝︰「多謝七王爺賞賜,您老就別擔心了,包準您高枕無憂便是。不過王爺,您忒小看我們黃鶯樓了,五百兩銀子,頂多買個小丫頭呢。」
「這是什麼意思?嫌少?」七王爺眼一眯,冷冷問。
「自然不是,只是實話實說罷了。」蘭姨好整以暇回答︰「我想羊公子或七王爺可能有所誤會,羊公子也許愛慕我們的台柱小玉,不過呢,跟他常私下偷偷會面的,可是這個丫頭——」
她遙然一指,突然指向站在門口的碧青。
碧青大驚失色,沒想到蘭姨早就知道自己幫忙傳口信的事兒?這下子該糟了,蘭姨會怎麼罰她?她一家人都靠她養的呀!
只見她撲通一聲跪下了,完全就是不打自招的心虛貌。七王爺看在眼底,心下迅速盤算了一番。
買個丫頭也不是大事,羊大任離開京城身邊也得有人照料。何況這是他自己喜歡的,還私下跟人家幽會!可不能說他七王爺不夠大方了,可是花了大筆銀子幫羊大任這兔崽子達成心願呢。
「丫頭就丫頭,我買了。」
蘭姨又是掩中輕笑,「這可是我身邊得力的丫頭,不能讓七王爺說買走就了買走的。」
「我知道了,再加三百兩便是。別再討價還價,八百兩買一個丫頭,最好是包山包海,什麼都會做。叫她整理整理,過兩天就跟著羊大任走吧。」
說完,七王爺哼了一聲,起身就走。好似到店家買一幅畫或一個花瓶,買完了連聲招呼也沒打,掉頭離去。
從頭到尾,他與蘭姨的目光,都沒有正面相對過。
當這一切發生時,藍小玉卻渾然不覺。她只是一心一意等著羊大任,越等越是困惑,為何他一直不見蹤影?連多次死活懇求拜托碧青出去打听,回來也都是一臉苦惱,吞吞吐吐,說是什麼也沒听見、沒看見。
而且,過了生日之後,蘭姨和梅姐仿佛突然察覺她是大姑娘了,對她的態度大變。梅姐越發嚴格,說笑閑聊都少了,唱的曲子稍有不對、指法稍微馬虎都不行,練琴練嗓的時間更長,像是巴不得要馬上把所會的一切全教給藍小玉似的。
而蘭姨就更奇怪了。表面上是沒變,但藍小玉卻隱約覺得,蘭姨慣常的笑臉有些不對勁。說不上哪兒不對,但她就是敏銳地察覺,那笑容並不是真心真意,反而像在盤算著什麼似的,令她心生莫名畏懼。
所以比起來,她還寧願到梅姐這兒來。雖然梅姐態度永遠淡淡的,可是至少她不作假虛偽,是真心為藍小玉好。
下午時分,藍小玉又在梅姐這邊練琴。琴聲蕭索,伴著外頭滴答的春雨聲,十分惱人,更顯寂寥。她抬頭往外看,蒙蒙雨勢中,天空一片鉛灰,正像少女此刻心境一般,沉甸甸。
「嘆什麼氣呢?」突然,梅姐淡問,「這首曲子不好練,靜下心來多練幾次就是了,別這麼唉聲嘆氣的。」
藍小玉索性收了手,隨便一撥,一串紊亂樂音蕩漾在小廳內。她悶悶地說︰「梅姐,我不想練了。」
梅姐笑了笑,「哪能說不想練就不練?這可不是在培養興趣,你得靠這個吃飯的,沒點本事在身上,你怎麼當歌伎?不許任性。」
藍小玉听了,雪白的小臉更是垮下來,柳眉兒成了倒八字。像這樣的話,梅姐以前是不會說的,最近卻常常掛在口邊,讓人听了,覺得壓力好大呀。
以前,唱歌彈琴都是開心的事,這會兒慢慢的都變了。越發讓她想逃開,逃到那個人身邊。
「我不是煩那個,而是在煩……有人,為何好久不見了?我想不通呀。」藍小玉畢竟藏不住卑,何況再忍下去,真是要悶壞了,她沖口而出。
梅姐停了停,沒有多問,片刻,琴聲繼續從簾幕後傳出來,像是沒听見藍小玉的話似的。「別分心,再練一次。來,我陪你從頭彈。」
「梅姐,我真的不想練。」藍小玉干脆站了起來,在小廳里焦燥踱步,走來走去,一面喃喃道︰「他一定從金陵回來了,又已經考完,為何……沒消息呢?我又沒法子出去找他——」
「男人不用你找,他們想找你時,打斷腿也會爬來。不想見你時,你就算跪在面前,他們也能視若無睹的跨過去。」梅姐還是淡淡的說。
藍小玉詫異地停步,回首,直望著梅姐的方向。
畢竟不是笨孩子,她反問道︰「梅姐這麼說,是什麼意思?難道在告訴我羊公子不會來了嗎?」
梅姐又不響了。她的琴聲也停下,只剩洞開的窗外瀝瀝的雨聲。
「他跟我說好的,從金陵回來、考上了之後,就回來找我!」藍小玉豁出了,像是要說服梅姐、又像要說服自己似的大聲說︰「羊公子不是一般紈褲子弟,他是認真的、老實的、有學問的讀書人!他不會說謊!」
「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這話你听過嗎?」梅姐輕輕地說,語氣中帶著難言的苦澀,「把現在的心情記清楚,往後彈琴時,把這樣的情感放進去,你一定能——」
「我才不要彈什麼琴了呢!」藍小玉不肯听完,頓足嚷了起來,「他不會騙我的!他不會!」
「怕是你自己騙自己吧。」梅姐見她執迷不悟,知道不下猛藥不行了。她也站了起來,先是往外看了一會兒,然後淡淡道︰「你過來,到這邊來看。」
藍小玉半信半疑地走過去。梅姐的套間是在樓上的轉角,最僻靜的角落,還臨著河,視野極好,但此刻外頭霧茫茫的,能看到什麼呢?
她乖乖走到了露台上,如毛的雨絲打在她臉上。先是漫無目的地四下看看之後,正不解時,梅姐又開口了。
「你看看胡同口。」
說到胡同口,藍不玉心跳猛地亂了譜。原來……梅姐這兒是看得見的。那她先前跟羊大任的幽會……不就……
憊來不及臉紅,她便眼尖發現,那個熟悉的藍色長衫身影,正在胡同口的大樹旁徘徊。
藍小玉立刻攀住了欄桿,眼楮都直了。!
那、那不就是羊公子嗎?他……可是在等她?為何碧青沒有提起?
下一刻,藍小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但細雨中的情景卻清清楚楚︰一個窈窕的身影奔向羊大任,還撐著一把傘,傘下兩人靠得好近好近,喃喃訴情,難分難舍的樣子。
藍小玉覺得自己仿佛靈魂出了竅,飄在半空中,冷冷看著這一切。傘下的女子本該是她,但那分明不是她。
那是碧青,她情同姐妹、一直冒著被責罰的危險幫他們傳話的碧青。
傳著傳著,竟然傳成了這樣。
「看清楚了沒有?他天天在那兒跟丫頭幽會,不只跟你。」梅姐的嗓音仿佛鬼魅,在她身後幽幽響起。「人家已經讓七王爺帶著銀子來過了,整整八百兩,買走了碧青。他考過了春關,分發回藺縣去當縣太爺,即日就要起程,需要人照料生活起居。」
「他——」她驀然啞了。
「若是隨他去了,要燒飯洗衣伺候他之外,將來還要委屈做小,伺候他的正妻;你連雞都沒殺過,一雙手只彈過琴。他也算有良心的,沒有纏著你,要你真的去了,怕是到半路就哭著要回頭了吧。」
一字一句,說得合情合理,卻又像是烙鐵一樣烙在她心口。
但無論如何,都比不上她雙眼眼底的灼燙。她死命瞪大了雙眼,無法移開目光,無法動彈,無法——
「你這個傻孩子。」梅姐的語氣這才轉為悲憫愛憐,「看清楚了也好,就痛這麼一次,好好認清男人;痛過這一回,你就會長大了。」
藍小玉不聲不響,像是連呼吸都沒了氣。她慢慢的,慢慢地回頭。
突地,一陣強勁的河風吹過,把層層香雲紗做的簾幕吹開一角。梅姐太過關心藍小玉,一時閃避不及,瞬間與她面對面,看得一清二楚。
藍小玉像是突地听到一聲悶雷巨響。因為她看見一張與她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多了歲月痕跡的臉,簡直就像在照鏡子!
「梅姐——」
眼前一黑,她再也承受不了。緊緊抓著欄桿的小手慢慢松開,身子軟倒在露台上,再也……听不見、看不到了。
小玉病了。
逼鶯樓的金嗓子掛病芭要休養,讓京城多少公子哥兒悵然若失,慰問的禮物、補品輪番送上來,堆得小報廳都滿滿的,令人目不暇接。但眾人的關心,藍小玉卻沒有接收到,因為她真的病了,病得昏昏沉沉。找大夫來看過,都說是淋了雨、受了風寒,只要服兩貼藥、休養兩天就好了。可是沒想到,兩天之後又兩天,藍小玉的病憊是沒起鐨。
哪有尋常風寒拖這麼久呢?慢慢的,謠言開始四起︰有說她是重病的,也有說她其實是中邪,還有人猜測,根本就是裝病,只是蘭姨要借此提高她的價錢的手段而已。
紛紛擾擾的流言,全都被羊大任听在耳中。無論如何,他還是擔心她。
雖然他的心都碎了。
自己上門去,讓蘭姨給了個老大的釘子踫回來,請碧青姑娘私下傳話,想見小玉一面,求了幾次,都只等到碧青一臉抱歉地來回說沒法子,小玉最近唱歌練琴、招呼客人很忙。等姐夫等下來,請托了七王爺出面,七王爺心不甘情不願的去了,回來之後又把他叫去痛罵了一頓,說是羊大任瞎了眼,看上了見錢眼開的歌女,居然一見面就要錢,把銀子都收去了,還嫌少。
羊大任不相信。他堅定地認為,一切都是蘭姨從中阻撓。小玉絕對不會貪圖銀子的,她知道他窮,還是說要等他,願意跟他廝守。
眼看著要往藺縣上任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就要離開京城了,又听到了藍小玉生病的傳聞,羊大任仿佛熱鍋上的螞蟻。
「無論如何,我還是想見小玉姑娘一面。」他又在胡同口等到了出門要上市集買東西的碧青,誠心請求著。這陣子也多虧碧青好心,他才能得知小玉的狀況,要不然,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碧青臉上的表情又是心疼,又是無奈。羊公子……真的還是不死心呀,一點也不像蘭姨說的,幾天之後就會知難而退、忘了小玉了。
如此深情男子,又斯文又有書卷氣,毫無紈褲氣息。唯一的致命缺點,就是沒有錢。碧青望著他懇切的俊臉,心底百感交集。她雖是被蘭姨賣掉的,至今也還瞞著羊公子,可是,在幽微私心中,她是願意跟著他走的。
終于,她下定決心地說︰「好吧,羊公子,我就幫你這最後一回。不過,羊公子也要答應碧青一件事。」
「碧青姑娘盡避說,我一定做到。」
「那就是……以後不管發生什麼,請羊公子都別怪罪碧青可以嗎?」
羊大任很是詫異,「碧青姑娘幫了我這麼多忙,我感激都來不及,怎麼會怪罪呢?」
碧青笑笑,「那就好,有羊公子這句話就成了。不過今兒個太晚了,沒時間準備,明日的話——」
丙然明日,羊大任真的在碧青的幫忙下,一大早裝扮成了來送禮的小廝,由後門進了黃鶯樓。一路有她帶領,順利上了樓,來到藍小玉的套間外頭。
藍小玉已經起身了,披著外衣,正在小廳臨窗的長榻上懶坐,面前擺著一張琴,旁邊還有攤開的琴譜,卻沒有要彈的樣子。四周很靜,沒人敢吵她。
她猶有病容,本來豐潤的臉蛋消瘦了,成了瓜子臉,一雙眼楮更大了,黑墨墨的深不見底,看著人的時候,好像要把人吸進去似的,而她自己卻始終有點恍惚,不像是真正看見人的樣子。
羊大任已經走到她面前了,激動得雙手都微微發抖。這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兒,如今終于見著面了,她卻只是靜靜看著他。
「小玉——」
藍小玉有些呆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邊的碧青。眼眸這才閃了閃,長睫隨即垂下,像是弱不勝力的樣子。
她真的好嬌弱,好像畫像一樣,風一吹就要飄走了。她咳了幾聲,嗓音略略瘩咽,果然是無法唱曲,只能休養。
「羊公子……要起程了嗎?我听……碧青說了。」她開了口,竟是如此生疏又見外的口吻,竟是在告別,毫無留戀似的。「請恕小玉病弱,無法……為公子送行。」
羊大任的心,仿佛給刀在割,一下一下,緩慢的速度正好配合藍小玉說話的節奏,越割越深。
今日一見,竟是如此殘酷。他親眼確認了他們之間的不可能。
她是養在金絲籠里的嬌貴黃鶯,略有風寒,便病得如此虛弱。這房間夠溫暖、舒適,旁邊還溫著一小盅燕窩粥等她喝。身上披著金絲棉的外衣,桌前擺的古琴價值更是連城。
若真不顧一切,帶著她到什麼都沒有、窮鄉僻壤的藺縣去,他辛苦就算了,小玉姑娘哪里承受得住?這真的是他要的嗎?
他是不是不自量力了?每個人都這麼說,軟的硬的都是要他死心。
「我……確是要離開京城了。想說走之前……一定……要見姑娘一面。」
說話時,胸口扯動的疼痛,為何越來越猛烈?羊大任這輩子還沒吃過這種苦,他一口氣都快換不過來,要窒息了。
藍小玉點了點頭,又默默看了他一眼,等了等,等不到他繼續開口,遂淡道︰「那麼,公子保重。」
就這樣嗎?短暫的甜蜜,昔日的誓言,竟然像是煙消雲散,不,像從沒發生過,到頭來,還是要分別。
分別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還在眼前,彼此之間卻像是隔了千丈深的鴻溝,再也無法跨越,永遠不能彌補了。
到底是哪里出錯了呢?還是他們……從一開始就錯了?
羊大任的嗓音也啞了,「小玉姑娘,我……」
一直守在門口的碧青,此刻急急低聲警告︰「羊公子,你該走了,我听到有人過來的聲響——」
他還舍不得,雙眼貪戀地在她慘白的病容上流連。而她,卻始終不再抬起眼來,仿佛累極了,隨時都會入睡、墜入夢鄉的模樣。
藍小玉是真的像在發夢。她這陣子吃了大夫開的藥貼之後,成日都昏昏沉沉的,不大分得清楚夢境與清楚的差別。
就像看到羊大任和碧青一起在眼前出現時,居然也沒有太心痛,他對她說話的模樣還是那麼斯文溫柔。他對碧青,也是這樣嗎?他對別的姑娘呢?
懊累呀,她不要再想了。不想,就不會心痛,也不會流淚。她只想閉起眼好好睡一覺,也許,可以在夢里見到那個帶著靦腆微笑的英俊男子。
她真的在長榻上躺下了。閉上眼,腦袋里模模糊糊的,耳邊似乎有人在說著什麼,她也听不真切。
隨即,腳步聲遠去了,終至消失。
翻了個身,她的年少,她初初嘗到的情愛甜蜜,連同她的影子,在夢中都隨著羊大任而去。
從此,她成了一個沒有影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