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露貞與邵小北是仇人。
呃……說是仇人也許太嚴重了點,那……那就稱為敵人好了。
席露貞與邵小北是敵人,不折不扣、如假包換的敵人。這可不夸張,他們互相仇視(敵視)的歷史大概可回溯到二十年前。
真的是二十年喲,沒騙你,鐵定是二十年以上。打從那一年他們同時從幼稚園畢業、同時上台領獎、同時得到幼稚園的最高榮譽——小天使獎;而且同時上台領獎、代表小朋友致詞,然後也因為同時拾詞而大打出手的那一天開始。
懊吧,雖說為了幼稚園時代的恩怨而結下長達二十年的梁子是有點蠢,但是怎麼解釋後來發生的事呢?
先不管席母是不是老是偷藏一只雞腿給邵小北,也不管邵母是不是老偏心小露貞,更不管邵爸爸老是要邵小北多學學露貞的文靜斯文(天知道邵小北有多了解小露貞事實上是一個什麼樣的野丫頭);當然更不能管席爸爸為什麼總是帶著小北去釣魚,卻要露貞在家里幫忙擦地板。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們姑且不論,就單拿小學時代來說好了——
為什麼席露貞不管參加什麼比賽,邵小北都會參一腳?舉凡演講、作文、朗誦、書法,甚至連歌唱比賽都不放過,而且老是跟她有仇似的和她爭奪冠亞軍?
每次比賽他們兩個老是像對雙生子一樣形影不離,當然考試更不能例外了。席露貞考九十九分,邵小北一定拿一百分;邵小北當了模範生,席露貞立刻還以顏色。拿個最佳校內楷模好氣死他。
瞧!扁是一個小學時代已經如此精采,夠令兩個人互相仇視對方到眼楮幾乎噴出刀子,恨不得將對方除之而後快了。當然他們的國中生活有多「燦爛」自然是不在話下啦。那高中呢?高中總不至于了吧?
斑中時代,席露貞念G女中,而邵小北念的是G高中,好不容易兩個人終于分開了,這下子總該相安無事了吧?錯!炳哈!巧的是,席露貞是女中的儀隊指揮,而邵小北竟然最高中的樂隊指揮。國慶大典上,兩個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邵小北沒好氣地睨了席露貞一眼,開口說道︰「這種身材也能當指揮?!」
結果席露貞小姐不怒不笑,拿著指揮棒給他一記「當頭棒喝」。
捌浩蕩蕩兩隊人馬險些當場打起來,火爆氣氛比國慶大典的煙火還精采。
上了大學啦,這兩個人也真有緣分,就那麼巧,竟然考上了同一間大學,而且還向時參加了辯論社。當然啦,大家都不是小阿子了,一個是英姿煥發的有為青年,另一個是風姿綽約的高雅淑女,總不好老是大打出手,有失斯文嘛,是不是?了不起也只是互相唾棄、明槍暗箭齊發而已。目的當然是無所不用其極想將對方除之而後決,最好是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于是大家都說啦,邵小北和席露貞有「瑜亮情結」。
「瑜亮情結?我呸!那種小女人,小鼻子小眼楮的,到頭來還不是照樣淪落廚房。殺雞斬魚可以,跟我斗?哈哈!差太遠了吧?」邵小北冷哼一聲,繼續撥弄他的吉他,身邊有著少女漫畫般明亮大眼楮的學妹們被他迷得昏倒一地,學校醫護室永遠不敷使用。
「哈!那種齷齪男人,金玉其外、敗絮其內,想和本小姐斗?先照照鏡子再說。瑜亮?呵!他也配?充其量不過是個扶不起的阿斗。」當然,拜倒在席小姐的牛仔裙下的不二之臣、英雄豪杰們無一不發出偉大贊嘆,口水登時成汪洋大海。
時光飛逝,一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原本一直懷有希望的邵家二老和席家二老望穿秋水,卻怎麼等也等不到願望成真的那一天到來。怎麼會這個樣子呢?他們可全都想不透了。
打從那兩個冤家出生,這兩對好朋友便一心暗自盤算,將來要將自家兒子許配給隔壁的嬌美千金……咦?好像反啦?哎呀,無所謂啦。反正住得那麼近,誰嫁誰娶不都是一個意思嗎?誰知道……唉!誰知道那兩位公子、千金偏偏硬是抵死不從。
抵死不從倒也罷了,本來嘛,兒孫自有兒孫福,此等婚姻大事怎麼也勉強不了的、可是誰知道他們竟然還結下了深仇發恨,這可怎麼得了?只要提到「隔壁」這兩個字,他們立刻茶飯不思……不是「想」得茶飯不思,而是「恨」得來飯不思!
要哪一天「隔壁」失火、遭劫、淹大水、少了鍋碗瓢盆,別懷疑——直接扭了家里趴在沙發上的少爺、千金前去警局伏首認罪便是。
想到這里,那兩對原本應該快樂的老先生、老太太可全都笑不出來了。明明就是郎才女貌的天作之合,怎麼會弄成不共戴天的仇家敵手呢?
大學畢業,該進社會的進了社會,該服兵役的理了三分小平頭,揮揮手跳上火車去了。兩年過去,席露貞在廣告界聞出了名堂,一躍成為廣告界中熱門的新銳導演,光是找她拍的廣告片可以排到公元兩千年。不但如此,席露貞還和公司里的廣告企劃雷穎談了戀愛。兩年後,也就是邵小北退伍的那一年便嫁做他人婦。而邵小北呢?退伍沒多久便考上了研究所,一邊念書一邊在母校擔任助教,不到一年也結婚了,對象還是他的學妹,也是席露貞大學時代的至交死黨——華盼盼。
懊啦,這下真的沒戲唱了。男婚女嫁全由不得四老插嘴,他們也只能徒嘆奈何了。唉!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當真絲毫勉強不來的,既然他們不來電,任憑旁人如何搖旗吶喊也是沒用的呀。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四位可愛小老人死心之後兩年,席露貞的丈夫雷穎竟然出軌了,而,巧得很,邵小北的妻子華盼盼竟然也同時有了外遇。天啊,怎麼會這麼巧?哈哈!懊巧。更巧的是,雷穎的外遇不是別人,竟然就是邵小北的妻子華盼盼!
那天席露貞和邵小北不約而同出現,看到自己的另一半和對方的另一半狀極親熱,他們全傻眼了。
這——這——這也太離譜了吧?要外遇也不該找上他(她)啊!
這——這——這——這筆爛帳……天啊!這要從何算起啊?!
四個月前——
「雷,我回來了!雷,你在哪里?快點出來,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喔!」席露貞沖進門立刻放下公事包,開開心心地在屋子里四下尋找。「雷,你在哪里啊?雷?」
「在這里。」
燈打開,雷穎悶悶地坐在飯廳的桌邊。席露貞訝異地看到那一桌子已冷的飯菜,美麗的燭台上蠟炬早已成灰。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腦海中靈光一閃,只能咬著唇。「喔哦——」
「你忘了。」雷穎看也不看她一眼。
「我——」而對表情無奈的雷穎,席露貞心里不禁涌出無限歉疚。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轉身奔回客廳,還邊嚷著。「我沒忘啊,我真的沒忘。」等她再度出現,手上已經多了中包裝精美的小禮盒。「你看!」她品亮的大眼楮里閃動著來采。「送給你的。」
雷穎接過禮盒,上面精美的小卡片上寫著︰
結婚五周年紀念愛你的露露
打開盒子,里面是支造型渾厚、通體漆黑卻透著特殊金屬所有的明亮銀光,一看便知道是所費不談的萬寶龍鋼筆。
「喜歡嗎?我找了好久,我想你一定會很喜歡的。」席露貞像個亟待夸獎的孩子在他身邊竄來竄去,不時探頭想看他的反應。「你不是一直抱怨沒有好筆可以寫稿子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這支筆很有名的。人家都說很好寫耶。你要不要寫寫看?我去找紙——」
「我已經很久不用筆寫稿了。」
席露貞愣了一下,這才想到雷穎近半年來都用電腦處理稿件。「可是……可是你還是需要用到筆啊,不是嗎?你自己也說過偶爾用手寫的感覺會不一樣的嘛,人家找了好久——」她有些委屈似的低下眼楮。
「我沒說我不喜歡。」雷穎嘆口氣。他真的覺得很無奈。但是又能如何呢?誰教他老婆這麼紅,紅到連結婚紀念日也記不得。
席露貞向來對這些節日漫不經心,她總愛說︰對我們來說,天逃詡是紀念日啊,為什麼要特別哪一天呢?
可是……可是今天是結婚五周年啊,難道結婚周年也不特別?
他們兩周年紀念日,她忘了,因為公司里競爭激烈,她得力爭上游才能獲得賞識;三周年她忘了,因為前程看好更不能有絲毫懈怠;四周年她忘了,因為好不容易成了公司的中流砥柱,沒了她席露貞小姐一日,偌大公司便得停擺、關門打烊;五周年她還是忘了,至于理由鐵定仍是為那天該死的公司。
「雷啊,人家真的不是有意的嘛。」
席露貞上前攬住他的頸項,親熱地吻著他的肌膚。「你看人家那麼用心幫你挑選巴物也該知道啊。我今天下午都還記得呢,只是開會啊,你也曉得公司那票人開起會來有多煩,簡直沒完沒了呀。而且我們今天接到賓士下個年度的廣告預算那,天啊,所有的人都樂翻了天了!」
「嗯哼。」
「雷啊——」她耍賴地拖長了尾音對他撒嬌。「不要這樣嘛,你再原諒我一次嘛。」
雷穎嘆口氣起身。還要原諒幾次呢?有時候他真懷疑她為什麼要結婚?或者說為什麼要和他結婚?她應該嫁給那家天殺的公司才對。
「算了,我替你把飯菜熱一熱吧。」
「你不生我的氣啦?」
「氣又有什麼用?反正時間都已經過去了。」
「別這麼說嘛。」席露貞上前抱住他的腰,小臉偎在他寬大的背上。「我還是一樣陪你吃飯啊,等一下我去替你放洗澡水,然後明天請你吃岩燒牛排好不好?我听小王說有一家新的岩燒餐廳很棒的喲——」
雷穎沒說話,可是手邊的動作卻停了下來。
席露貞奇怪地探頭。「又怎麼了?你不喜歡啊?」
「陪我吃飯?你在外面吃過了?」聲音種有壓抑不住的怒氣。
「我……」一接觸到雷穎,的目光,席露貞便泄氣了。她修慘地低下雙眼。「嗯……開完會的時候他們說要去慶祝一下——」
「慶祝一下?!」雷穎火大地扔下手中的湯匙,轉個身怒氣沖天地面對她。「你就只知道和公司的人慶祝一下嗎?我們的婚姻就不需要慶祝一下?」
「不是這樣的嘛,你怎麼這麼說?我沒有那個意思——」席露貞焦急地辯解。
「你不是才怪!」雷穎真的生氣了。他冷著臉。怒火在他的眼中閃耀,口氣既冷且硬。「你根本不覺得我們的婚姻有任何值得慶祝的地方對不對?或者,對現在的你來說,我們的婚姻不但不需要慶祝,反而是一種累贅!」
席露貞大驚失色.她真沒想到他會這麼說。「你怎麼這麼說?這不公平——」
「這當然不公平!可是你對我又公平嗎?」雷穎氣急敗壞地吼道,旋即轉身大步離開。
「雷,你不要生氣,你先听我說嘛!雷——」席露貞焦急地跟上去,卻只見雷穎頭也不回地沖進了書房,砰地一聲摔上門。「雷,你先不要生氣,你听我說嘛!雷,我拜托你好不好?」
「我不听!你他媽的為什麼不干脆嫁給那家該死的公司算了?!」
「雷——」
書房里傳來偌大的音響聲,席露貞啞口無言地立在那里,看著那扇緊閉的門扉,一種沮喪的無力感悄然升了上來。
她知道她已經忽略了雷穎很長一段時間,她也想過要好好補償他,但是每次都有事情耽擱了。一次又一次,她總想著雷穎會體諒她的,畢竟雷穎也待過同一家公司,他應該對她的工作狀況很了解。只是沒想到這次他還是發了這麼大的脾氣。
她和雷認識七年,結婚五年,一直以來雷都是個好脾氣的男人。在他那高大壯碩的體態下,其實隱藏了一顆溫柔細膩的心,她也是因為他的溫柔細膩而愛上了他;只是也許因為他太溫柔、太細膩,有時候和自己的大而化之比起來,真會讓她覺得無地自容。
是不是她一直都縱容自己利用雷的溫厚?是不是她一直得寸進尺呢?
席露貞嘆口氣。她真的太任性了,只顧著追求自己在工作上的成就,卻忽略了雷也需要她的關心和照顧。這些年來,她哪里照顧了雷什麼,幾乎都是雷在照顧她啊。尤其雷把工作辭掉,專心在家里從事寫作之後,所有的家事都由雷一手包辦。
罷開始是雷體諒她工作辛苦,但是到了後來她居然也習以為常了。雷說得對,她對他真的太不公平了……
「雷——我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席露貞難過地輕輕開口說道︰「我以後不會再犯了,你不要再生氣了好不好?我以後盡量不加班就是了……」
等了好一會兒,書房的門還是沒有打開的跡象,席露貞難受地低下頭,轉身往房里走。
「露貞。」
席露貞含著淚水回頭。雷穎站在書房門口,書房里透出的燈光將高大的他變成一段剪影,暖暖的感覺讓她忍不住哭了起來。席露貞哭著奔向他,兩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壞透了!對不起——請你原諒我——」
「傻瓜——」雷穎忍不住緊緊抱住她,他的心還是很痛,但是他卻忍不住……他是那麼的愛她,一想到她一個人孤單流淚他就受不了,只是他真的沒把握了——
他和露貞的感情真的禁得起這種考驗嗎?五年前問他這個問題,他的答案絕對篤定。五年後的現在,同樣的問題,他卻再也沒有把握。
「你不要生我的氣,我發誓我一定會改的。」席露貞抬起淚眼看著他。「我真的會。」
雷穎低下頭,輕輕地吻著她的唇。「你要是再敢忘記,我一定不會原諒你。」
席露貞終于破涕為笑,雙手攬上他寬厚的肩,甜膩地回應他的吻;閉上眼楮,全心迎接他熱切的纏綿……
書房溫暖的光線照耀在地毯上交纏的兩人身上,濃情蜜意豐盈了這小小的屋子。
沖突過後的激情總是特別溫柔,他們彼此緊緊相依,擁抱著對方的汗水與愛意,喘息聲中他們摟緊了對方的身體,仿佛那是他們一生中唯一的依靠。在沖向熱情頂端的同時吐露了彼此心中最深的愛意,也以最深切的溫柔達成了最佳的和解。
「小榆,等一下鏡頭開始的時候要怎麼做你知道嗎?」
「知道啊。」小女孩笑得甜蜜蜜的,雖然已經有點「油條」了,但是那張無邪的臉上所呈現出來的笑容還是相當迷人。「我跳過去叫媽媽,然後問她在做什麼,然後就照著劇本說對不對?」
「答對了,小榆還是這麼聰明。」席露貞微笑地揉揉孩子的發,對著掌鏡的工作人員打個招呼。「可以準備開始了。」
「現場準備!」
「燈光OK!」
「收音OK!」
席露貞專注地坐在小螢幕前,全神貫注地看著攝影棚里的一切。
布置成家庭廚房的場景相當真實,女子在廚房里的身影看起來也很協調,她點點頭。「開始!」
場記小妹跑到鏡頭面前有板有眼地念道︰「洗潔精第一幕,第四次試拍!」她的手指在鏡頭前倒數。「五、四、三、二、一!」
鏡頭對著女子的背影,她正快樂地洗著碗,長長的頭發技在背後,優雅的身影看起來就像個善于理家的賢妻良母。而廚房呢,自然是一塵不染,里面的碗盤光可鑒人。仔細審視眼前的景況,簡直找不到一點瑕疵。唯一的問題是——這麼美滿的一切,除了在廣告之外,還有什麼地方可以看得到?
席露貞恍惚了一秒鐘,不知道自己的心思怎麼會飄到別的地方去?才回過神,小女孩已經快樂地抱著女圭女圭入鏡了。她嬌俏地來到女子身後問道︰「媽媽,你在做什麼啊?」
女子回答︰「洗碗啊。」
「洗碗為什麼要這麼高興?」
「因為可以把髒兮兮的碗洗得干干淨淨啊、」
「就像我洗澡可以洗得干干淨淨的一樣嗎?」
「對啊,就像可以把你洗得干干淨淨像個小天使一樣。」女子笑著彎下腰,將小女孩抱了起來。
「可以洗得干干淨淨,媽媽就會高興了嗎?」
「對啊,只要洗得干干淨淨,媽媽就會很高興啦。」
「卡!」席露貞滿意地點點頭。「很好,鏡頭換位置,補媽媽和小榆臉上的特寫。」
「知道了,馬上準備。」
趁場務整理環境的時候,席露貞起身走向那對廣告母女。
「表演得好極了,等一下我們再補幾個特寫,今天就可以殺青了。」
「真的可以嗎?我覺得我剛剛說話的口氣不太好——」女子不太滿意地皺皺眉。「可不可以再來一次?」
「不用啦,我們雖然采用現場收音,但是如果你的聲音表情不夠好,事後我們還是要找人配音的。」席露貞微笑。「但是我覺得你的聲音、表情很好啊,很自然。我要的就是自然,太做作就不像了。」
「是這樣嗎?」
「導演,華小姐來了。」
席露貞拍拍女子又模模小女孩的頭,說道︰「你們準備一下,我們馬上開始了,知道嗎?」
「知道了。」
「露貞。」
豹盼盼微笑地走進了攝影棚。雖然外面的氣溫起碼三十度,但是她看起來依然氣定神閑,一點都不像是在下班時間飛車趕來的模樣。這就是華盼盼,永遠都是那麼優雅、那麼自在,似乎把她擺在任何地方,她都可以立刻適應環境。
「你來啦。」席露貞笑著拉住她的手。「今天又要麻煩你了,借你的手一用。」
豹盼盼有一雙青蔥白玉般的雙手,那雙手真是令人艷羨。她看過無數人的手,卻從沒見過比華盼盼的手更美的。以前她老是說要是她是男人,一定會愛上那樣的雙手,因為光是看那雙手便足以引人遇思。所以當她成了導演,拍廣告的時候需要手部特寫時,很自然地便想到華盼盼。所有席露貞所拍的廣告里,只要出現「手」全都是華盼盼的,所以華盼盼現在也已經是個有名的「手」模特兒了。
「我當然知道你要借我的手。你什麼時候不是為了借我的手才跟我聯絡?」
「哇!你這麼說實在太傷我的心啦。」席露貞做出受傷的表情,還吐吐舌頭。「人家真的很忙嘛。你又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婚姻生活太幸福啦?」
「惡人先告狀。」華盼盼微笑地月兌她一眼。「誰不知道席大導演一天恨不得有四十八個小時可用,就算有空,也得陪你那大作家老公,幾時輪到我們這些同窗死黨了?」
「牙尖嘴利,改天不借你的手,索性借你的嘴算了。」
豹盼盼笑了起來,她將公事包放在一邊,跟著席露貞走到鏡頭前。
席露貞依舊是一頭俐落短發,一百六十五公分的身高和略嫌瘦削的體態,再配上那頭短短的頭發,從背影看來真像個稚氣未月兌的大男孩。
其實席露貞也算是中上之姿,她有張相當秀氣的面孔,細致小巧的鼻梁、細致小巧的唇瓣,和一雙形狀、顏色都令人艷羨的柳葉眉,組合起來可以是個端莊秀雅的美麗女子,偏偏卻長了雙細長的鳳眼——還不是對普通鳳眼而是一雙總閃耀著堅毅光芒、不屈不撓的鳳眼。
席露貞是華盼盼所見過的女子里最有毅力的一個。尤其在工作上,只要面對她的工作,席露貞似乎總有用不完的精力,永遠不知道什麼叫「疲倦」。雖然那眼神總是那麼倔強,有時俏皮起來柔和了那雙眼楮,席露貞登時又變成個十六歲少年。只是不管怎麼變,似乎都與美麗女子無緣就是了。但這也是席露貞的魅力所在,過去她也有過一頭長發,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她好像天生便適合爽朗短發似的,長頭發的席露貞怎麼看怎麼沒精神。
「喂,等一下拍完一起吃個飯吧。小北這兩天到中南部的大學幫忙去了,我反正也沒事,我們好久沒聊一聊了。」華盼盼提議。
「好啊。」席露貞才答應,隨即想起今天晚上已經和雷穎約好的事。她皺起眉,道︰「啊喔,我已經先跟我老公約了那,怎麼辦?」
「你轉性啦?」華盼盼笑著逗她。
「拜托你好不好?」席露貞忍不住笑著瞪她。「你自己還不是一樣,老是以邵小北為中心。要是今天邵小北人在台北,你肯跟我吃飯?呵!叭個茶你都說沒空。」
「誰說的?」隻盼盼嘴上雖然這麼說,但是臉上卻用過一絲黯然。
那表情一閃而過,別人也許看不出來,但是席露貞和華盼盼同學四年,幾乎形影不離,華盼盼的心事自然瞞不過她;但是現場有那麼多人,總不好問起私事,于是她腦筋一轉,隨即笑了笑。「這樣吧,我和雷穎約了去吃岩燒牛排,你一起來好不好?听說很酷喔。」
「不好吧?你們夫妻難得吃一頓飯——」
「導演!現場OK!」
「什麼好不好?就這樣啦。」席露貞笑著朝她眨眨眼。然後轉頭回到她的螢幕前。「鏡頭在往前一點,方小姐靠左邊一點點。對,就是這樣,開始!」
看著席露貞那認真的表情,華盼盼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退到一旁。
從很久以前,她就羨慕席露貞不管面對任何事情都能這麼認真的本事。
有很多人是鴨子劃水型的,明明很努力,表面上卻裝得輕松自在。席露貞不一樣,不管做什麼事都可以專心一意,整個人投入其中;而且她也引以為自豪。那種專注幾乎是一種才能,一種難能可貴的才能;但是她卻不能。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是沒辦法那麼專心、無法教自己的事業多一點野心與干勁。
小北老是說她心不在焉,難成大器,這也是為何她還是在會計師事務所當個不上不下的商業會計。雖然她現在的生活和工作都沒什麼可抱怨的,但是看到露貞,她卻忍不住想︰如果她也像露貞一樣認真,她的生活是不是也會有所不同?
她不知道露貞是怎麼辦到的,為什麼她老是能那麼生機盎然地面對工作呢?露貞說那是因為她很喜歡她的工作。但是她也喜歡會計啊,當個會計師一直是她的理想,也許這麼說很奇怪,但是她在那堆數字里真的也可以找到別人所找不到的樂趣。她只是不認為做那些工作需要花費那麼大的心思,需要把自己的私人生活也投入其中而已。
看著露貞那種專注、那種對工作充滿了熱忱的表情,她真的覺得有點愧疚。好像自己真的是那麼漫不經心、那麼一無是處似的。
「好啦,太完美了!小榆、方小姐,你們可以收工嘍。」
「哇 !可以回家看電視嘍!」小女孩開心地喊了起來,蹦蹦跳跳地沖到席露貞面前,抱著她親熱地親了一下。「謝謝席阿姨。」
「不客氣,哎這個小表靈精。要用功念書幄,下次席阿姨再找你到攝影棚來玩好嗎?」席露貞笑著親親小女孩。
「好啊。」
小女孩的母親過來謝過席露貞,牽著小女孩的手快樂地走了。
「席導演?真的不用再來一次嗎?我真的很擔心——」
「沒事的,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你就不要擔心了好嗎?你今天的表現真的很好,我會跟你的經紀公司說的。」席露貞臉上的表情很和善,但是眼神卻有些不耐煩了。眼前的模特兒還算是個新人,表現雖然不錯,但是對自己卻太沒有自信了。她在心里記下了這一筆,她對沒有自信的人非常感冒;她是那種寧可和有自信的人大打出手,也不願意和沒自信的人合作半分鐘。
方姓模特兒緊張地扭著雙手,上面的寇丹幾乎要被她弄掉了。「可是我——我真的覺得——」
「方小姐,你可以回去了。」席露貞再說一次。
陪著模特兒前來的經紀公司人員立刻識趣地將她拉到一邊。
「小方,席導演說可以就是可以了,你別說了,我們先回去吧。」
「可是我真的覺得拍得不好啊,這是我第一支廣告耶,要是表現得不好,我以後的前途怎麼辦?我不要把所有的前途全毀在這支廣告上面。」女子的聲音不由得焦急地提高了起來。「為什麼不可以重拍一次?我可以不要多領一天的錢啊,我真的可以。」
她的聲音一提高,場面立刻僵起來了。
誰都知道席大導演才氣縱橫,但是脾氣可不怎麼良善,她決定的事情雖不至于無可改變,但是膽敢拂逆她聖意的人可還真不多。這剛出道的小模特兒竟然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席露貞的廣告拍得不好?這還得了,簡直是不想混了!
席露貞一摔劇本。轉頭就走。「準備拍手部特寫!」
「席導演!席導演!」經紀公司的人嚇壞了,連忙跟上來陪笑臉。「你不要生氣,小方她只是太緊張了,她沒有別的意思。」
「她有沒有別的意思我不管,但是你立刻把她帶離開我的視線,我還有東西趕著拍,別在這里干擾我。」
「我知道,我們馬上走。」經紀公司的人半句話也不敢多說,拉著模特兒立刻往外走。「快點走啦!羅哩羅嗦的做什麼?真是的!」
「可是我——」
「走啦!」
「導演?」現場的工作人員緊張地看著她。
席露貞沒好氣地橫他們一眼。「干什麼?還要不要拍?」
「要要要!」他們立刻把鏡頭移位,所有的人全都前有未有地忙碌起來。
豹盼盼走到她身邊。「好啦,發那麼大脾氣做什麼?只是個剛出道的小丫頭嘛,當然緊張啦。」
「最討厭這種人!不信任專業人士的看法,對自己又沒有一點自信,怎麼出來混?」
「沒自信的人多得是呢,你以為所有人都像你一樣?」華盼盼忍不住笑。「你知不知道這是上天特別厚待你?」
「是嗎?」席露貞故作訝異。「難怪我媽說我出生的時候方圓數十里內全都香氣四溢、祥光瑞雲籠罩,原來是有小天使送禮啊。」
「你呀!」華盼盼忍不住又好氣又好笑地橫她一眼。「什麼時候才肯乖一點?」
席露貞做個鬼臉。「等地獄結冰的那一天吧。還有啊,我可不覺得是上天特別厚待我,這全是因為我特別努力才贏回來的。自己不用功與人無尤,人之所以沒自信,是因為自己下的功夫不夠;不信任專業眼光則是因為智商不夠,兩者都同樣致命。」她拍拍手招呼現場的人員。「動作快一點啊,快點!要不然我那老公又要發飆啦!」
「知道啦!」
「現場OK!」
「攝影機OK!」
「開始——」席露貞清脆的聲音在攝影棚中回響,像個君王一樣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