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過去!莫要哭哭啼啼的!死便死了,還想回頭?!」
枉死城附近兩名鬼差押解著一名少婦,不住地推著她;少婦聲嘶力竭地哭著,懷里抱著個還未成形的嬰孩,啼哭的聲音令人聞之鼻酸。
狩魂使者平時便是在冥界四處附近巡邏;枉死城一帶除了鐘重之外,還有幾個斗蓬人悄然佇立的身影。
珍珠跟在狩魂使者身邊望著那少婦,那聲聲哀戚的泣聲打動了她。望著那少婦,不過才二十出頭,是芳華正盛的歲月,怎麼會這麼輕易地死了?
「快走快走!不要拖拖拉拉!」
少婦遲疑的腳步令得鬼差不耐煩起來,他們惡聲惡氣地推著她;少婦腳底一個踉蹌,與懷中嬰孩一同跌落,他們的哭聲更響亮了!
「住手!」珍珠忍不住叫道,奔上前去扶起少婦。「-沒事吧?」
少婦抬起那張無血色的臉,她頸項上有著明顯的痕跡……她是懸梁自盡的,穿著一身紅衣懸梁,她是想化為厲鬼復仇,卻沒想到復仇不成,卻來到了枉死城。
「-是誰?!」兩名鬼差一左一右攔住珍珠,手上巨大的鬼叉筆直指著她。「快松手!」
斗蓬迅速來到珍珠身邊,兩名鬼差一見他,便退了兩步恭敬道︰「狩魂使者!」
「-……怎麼這麼想不開?」珍珠望著少婦頸項上的傷痕,忍不住嘆息道。
「我不是自願的!是我家官人……他戀上了綺紅樓的粉頭……」少婦哭得聲嘶力竭,緊緊懷抱著那還未成形的小嬰孩奮力地喊著,她的雙手五指曲成了弓狀,顯得如此凌厲、怨恨!
「粉頭?」珍珠楞楞地望著那少婦,這兩個字在她活著的時候尚且沒听過,更遑論現在她已經死了。
「是那不要臉的娼妓唆使他的!那不要臉的娼妓唆使我家官人離開我!他不顧我已有了身孕、不顧家中還有八旬高堂,他們雙宿雙棲、他們……我要他們悔之莫及!要他們死無葬身之地!我好恨!懊恨啊……」
少婦毒辣的怨恨如此清晰,驚得珍珠原本扶持的手不由得松了開來。
「快起來!」兩名鬼差使勁推著少婦,「有什麼話等-離了枉死城再去與閻羅申訴!」
珍珠這次沒有攔阻了,她眼睜睜地望著那少婦被押進了枉死城中,穿過那無邊無際的黑暗,消失在虛無之中;但少婦淒厲怨恨的哭泣聲卻還是縈繞不去,而那還沒有面目的孩子……她不由得感到一陣膽寒。人生……淒苦如此?
她在枉死城有多少年頭了?
听過多少類似的故事、听過多少淒涼的泣聲?
多少負心良人、多少紅顏薄命、多少面目不全的孩子、多少……她從來都不記得,從來都不承認。
不……她與王爺是不同的,王爺不會如此待她。他們之間的感情必然不同,否則怎能讓她苦守枉死城如此多年?
鐘重站在她身後良久,突然輕輕地拍拍她的肩。
珍珠回過神來;如果此刻她還有肉身,恐怕臉色早已一片死白。
走吧。
她仿佛听到狩魂使無聲的聲音。
珍珠默然跟在他身後,懷疑他怎麼可以對這一切如此無動于衷?
他不會心痛?不會難受嗎?
「為什麼菩薩叫你「金蟲蟲」?」
鐘重停住了腳步。原本她並不期待他回答這個問題,但神奇的是,鐘重竟然開口了。他的聲音低啞,很深很深、很沉很沉的聲音,若有似無——
她想起了鐘重捉拿紅鬼那一幕。當時他也說了話,可見鐘重不是不會說話,他只是不願意、或者懶得說話而已。
「本使轉世為人之前一直都是一只蟲,輪回多少世自己也不知道了,但總之本使當蟲的時間遠多過當人的時間。」
珍珠錯愕地望著他,眼前這是……一只蟲?
「當一只蟲是什麼感覺?」
「沒什麼感覺。醒來便是吃喝,累了便是睡,有時會讓無心的人踩死,有時活到時辰到了,自己便死了。」
「好像很無趣……」
「當個人未必比當一只蟲有趣。」鐘重反而微笑,「當個人多聿苦,要愛、要恨、要活、要死,生老病死又由不得自己掌控,當一只蟲簡單得多。」
珍珠搖搖頭。這狩魂使沒半點感情,也沒半點人性,只是也不特別令人討厭就是了。鐘重好似一張白紙,而上面什麼也沒寫。
比較起來,轉生使就顯得可愛得多,起碼像個「人」。
「-又為什麼想當一棵樹?」
珍珠的表情立刻溫柔起來。「因為當一棵樹可以不用喝孟婆湯,因為當一棵樹我就可以靜靜地等五百年,等我的良人轉世。」
鐘重望著她,痴心痴情的鬼他見得多了,但如此程度的,她倒是頭一個。
「五百年很久,是-無法想象的那麼久,-該感謝命運沒讓-真的當一棵活五百年的樹。」
珍珠不悅,「你根本不了解我!」
「沒有任何感情可以支撐五百年。」他下了結語。
珍珠惱怒!「那是你!因為你只是一只蟲,一只蟲永遠都不會明白!不管是五百年還是五千年,我都會等著王爺轉世!」
鐘重微笑,不置可否。
惱怒!
鐘重那篤定的態度令她又惱又恨!他不懂,一只蟲懂得什麼……
想到要跟這只蟲相處五百年……她真寧願再去求菩薩一次,還是當一棵樹好了……可是樹木跟蟲似乎月兌不了關系?
珍珠更惱了!她決定不跟鐘重說話,跟這種蟲子反正也無話可說。
又回到原來的地方了;那是威武王府的湖畔,那里上演著重復了千次、萬次的情節。
所有的細節全是那麼的清晰,甚至愈來愈清晰。
剝畔花園的奇花異草、涼亭里放著的精美佳肴,每一樣都活色生香,仿佛實物一般。
表的記憶會消失,所有的鬼都是一樣的,隨著時間愈來愈長久,記憶愈來愈模糊,可是她卻不會。
她為什麼不會呢?他不明白。
當然,他只是一只蟲,他從來沒當過王爺、沒當過王妃,所以不會明白。
但他也曾經是人,擁有過妻子、兒女,也有過愛恨情仇,只是那一切對他來說卻顯得那麼的遙遠而不真實,那仿佛只是他當蟲子的時候所作過的一場夢——一場虛幻而短暫的夢。
當「人」時的一切對他來說沒什麼好眷戀的,他很少想起,當然更從來不曾將當時的情景在冥府中重現過,因為沒有必要啊,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為何要緊緊抓住餅去的一切不肯松手呢?
他靜靜地望著湖畔、望著那場景,靜靜地看著那千篇一律的情節再度上演。
那男人,頭戴紫金錦蟒冠,身穿紫金錦蟒袍,壯碩偉岸;他臉上帶著笑,那是一抹充滿了溺愛的笑容,墨瞳里閃著點點星芒,深邃,深情。
她抬起頭仰望著他,臉上也有著甜美的笑容。她笑得那麼甜,甜得教人心痛……心酸。
依然是威武王府的小剝畔,男人站在湖畔凝視著她,那般威武神氣的男人對著她卻有著英雄氣短的無奈笑容,像是對著個孩子,一臉無奈又疼惜的表情。
而她,側著頭打量著他,充滿愛憐地站在他面前痴傻地不住望著。望著望著望著,就這麼望他望到地老天荒。
不遠處一名丫鬟慌張地奔了過來,她張合著嘴說著什麼,粉紅色的手緝在風中飛舞著,直往他們的方向過來。
「王爺王爺!大軍已在門口候著,王將軍說——」
「下去!」女子威嚴地怒道︰「沒瞧見王爺正與本妃說話?」
丫鬟低下了頭,委屈地悄悄望著王爺。
男人嘆息著,伸手輕撫她的發,百般愛憐、百般無奈。
接下來男人會說︰本王非走不可……
然後是一個擁抱,然後是一個疼惜而深情的吻,然後王爺的身影往外走,然後消失,然後湖畔又出現了王爺的身影,然後他們深情款款地互相凝視著,然後丫鬟揮舞著手絹出現了,然後……然後無限次輪回,同樣的場景、同樣的情節,一再一再一再地上演。
丙然,男人再度出現在湖畔了,他的身影透著背景,是半透明的,但她視而不見;這是她的回憶,也是她的扮演;她扮演著過去的自己,那個王爺深深寵愛的妃子。
一次又一次,有時候回憶會停在他們互相凝視的那一段,停著許久許久;她已經找到當年所站的地方,找到可以完全迎接王爺目光的地方,分毫不差地讓那眼光直勾勾地望進她心里,一次又一次感受王爺當時對她的濃情厚愛。
王爺伸手愛憐地輕撫她的發、王爺深情擁抱著她、王爺低頭吻住她!她一次又一次扮演著當年的王妃,令那虛幻的影子輕撫她、擁抱她、輕吻她,那仿佛又回到了過去、回到那一天,那是她與王爺相會的最後一天;然後便是王爺的死亡、最後一眼,那是她無論如何都不肯再去回憶的。
「王爺請看,花園里百花盛開,今日妾身還發現了咱們園子里原來住著牡丹王呢,」她巧笑倩兮,縴縴王手指著花園里的景象。
報園的小石桌旁邊出現了錦袍少年,他手里捧著竹杯,正細細品茗。
「瞧見那少年沒有?那是牡丹王呀,還有那綠袍女子……」她作勢靠近王爺身邊,像是說著悄悄話似的,「那是檀香唷!王爺,您瞧出來沒有?」
男人的唇瓣開合,像是說了些什麼話。
她立刻笑了,充滿了驚喜。「啊,王爺果然英明!妾身當時可想不明白這許多了。那是檀香啊,要是不小心弄傷了她,就可以聞到檀香的氣息了唷。」
這是新的情節,她竟把在菩薩處所看見的牡丹王與檀香仙子的身影給搬進威武王府來了。
「呃……」
斗蓬輕晃一下,他身邊出現了大紅色袍子。
轉生使不可思議地望著不遠處的一切,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
半晌過去,情節還在繼續發展,珍珠快樂說話的聲音不時隱約傳送過來。她笑著,銀鈴般的笑聲。
「你就這麼任她似個瘋子?」轉生使搖搖頭。
「……」
「你打算讓她在這里演這出戲演五百年?」
鐘重不言不語,只是靜靜地望著珍珠。
「我真不明白菩薩的想法了……」轉生使喃喃自語地搖著頭。
不要說轉生使不明白,連他也不明白菩薩何以把這樣的珍珠配給他,要他們相伴五百年。
「再這樣下去,她早晚要進魔道。」
斗蓬微微晃動,轉生使所說的話像是終于打動了鐘重。
只見斗蓬微晃,那暗灰影已經到了珍珠身邊。
「你干什麼?!」珍珠大怒!她的完美情節不容許其他人打斷。「走開!」
「該去辦事了。」
「你去辦你的事,你干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情本妃不想參與!你走!」
「傷天害理?」轉生使嚇了一跳,「珍珠……」
珍珠轉頭怒視他,那神態竟顯得如此高貴不可侵犯,那是王妃的神態……唉啊,珍珠的情況比之前更糟了。
「滾!」
狩魂使的表情沒人看得見,但顯然的,他此時此刻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去。只見斗蓬一揚,四周的景物全都消失了,沒有了王爺,沒有了小丫鬟,更沒有了牡丹王跟檀香仙子,四周淨是一片空蕩蕩的虛無。
「住手住手!」珍珠驚恐尖叫。
斗蓬不說話,他握住了珍珠的手腕,刷地消失。
「呃……」沒人理會他的存在哩,轉生使望著四周空蕩蕩的一切,不由得微微-起了眼楮。嘿,這鐘重未免太沒禮貌了吧?
就算是一只蟲,見了他也要禮讓三分呢。
他嘟囔著甩甩頭,心里很為珍珠擔心。萬一她熬不過這五百年、熬不過心魔的引誘,那該怎麼辦才好?
想著想著,他委實放心不下,還是追了上去。不管怎麼樣,珍珠這檔事他絕不能袖手旁觀。
「快放手!放肆!叫你放手你听見沒有?!」
珍珠咆哮著掙扎,但鐘重的能力太高,根本不是她所能抵抗的,轉眼間他們已經到了一處她從沒見過的地方。
這不是枉死城,她可以感覺到這里與枉死城,迥然不同。枉死城是一大片無止無境的虛無,而這里則是一種全然的死寂。
死寂,一切都靜止了,沒有天地、沒有時間,甚至連「虛無」都不存在的地方。
他們眼前有許許多多光點靜止在半空中,那光不會閃爍,只是亮著,完全不動地亮著。充滿了無數光點的靜止空間顯得如此詭譎。
「這是什麼地方?」
這感覺太過奇怪,她原以為鐘重要帶她去看冥界那些血淋淋的、不斷哭嚎的慘狀,卻沒想到會是這樣教人想形容也為之詞窮的地方。
「你怎麼又來了?」
驀然,一個老者出現在他們眼前。他太老了,老得已經完全無法用「年紀」來形容他。他的蒼老不但表現在形體上,連聲音、感覺都是那麼的蒼老、疲倦,像是已經活了幾千年,卻還不得不活下去的那種蒼老。
鐘重的斗蓬不動,他站在珍珠身後,輕輕地推了推她。
「這是誰?」老者層層迭迭的眼皮翻了翻,眼皮里有著一雙黯淡無光的眸子,那有意無意的眼光閃過珍珠,突然桀桀怪笑起來。「嘿嘿……原來是珍珠妃呀,珍珠妃大駕光臨,老朽倒是有失遠迎啦!」
聲音里有著蔑視,那蔑視竟令珍珠感到一絲……慚愧。是為了自己的身分慚愧?還是為了自己仍放不下過去的身分而慚愧?她完全弄不清楚。
珍珠直覺地往後躲,想避開老人的注視。她踫著了鐘重寬大的斗蓬,感覺到他的手安穩地搭在自己肩上。
她應該抖掉鐘重的手的,這下賤的蟲子有何資格踫她!
鐘重的另一只手筆直地指著前方。雖然他沒有開口,但意思卻很明白,他是要她認;但這偌大的空間里有幾千幾萬個光點,莫說認不出來,是根本連半點頭緒也沒。
「威武王。」鐘重轉向老者,終于開口了。
「嘿嘿……老夫只負責看守,可沒負責——」
他下面的話無法說完了,鐘重的手筆直地掐住了他的咽喉,然後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
「你……快松手!」老者又抓又踢,枯瘦的雙手徒勞無功地扳著鐘重的手。
鐘重的回答就是這麼掐住他的咽喉,冷冷地注視著他。
「快放我下來!你這只死蟲子!」老者暴躁地怒吼著,「我說就是了!」
手一松,老者摔了下來,他陰惻惻地瞪著鐘重,「你這死脾氣不改,總有一天還要回來!」
鐘重凜然而立,對他的言語不理不睬。
老者沒好氣地哼了聲,緩緩地爬了起來。「能不能找著他不是老夫可以決定的,要看你們還有沒有緣分,倘若你們宿緣未盡,-可以透過紅絲線找到他。」
「紅絲線?」
「紅絲啊,-的手。」
珍珠楞楞地舉起手,不明就里地翻來覆去看著。
老者不耐煩地嘆口氣,捉住她的手定住。「這樣看,看-的中指。」
珍珠望著自己的手指,凝神靜氣瞪大了眼楮望著。果然,隱隱約約地,她的中指上透著點紅色,極淺極淺的一條紅色光線,那線彎彎曲曲地往前延伸——
珍珠傻傻地跟著那條隱約的線往前飄移,那線指引著她來到一個光點之前,他們之間用著一條紅線隱約連系住。
珍珠抬起頭靜靜地望著那光點。
那光,是紅色的,並不特別明顯。這里有無數個光點,每個光點都差不多,除了顏色稍有差異,他們全都一樣,也全都靜靜地停在半空中。
「嘿嘿,果然活著的時候是蠢人,死了還是一個蠢鬼。一個要在枉死城住上五百年,一個得在無識界關上五百年,你們的紅線卻沒有斷,蠢啊蠢啊……天地間至極愚蠢無非如此。」
老者依然怪笑,他手一招,那光點便直直朝他們平飛過來。
這便是她的王爺?珍珠楞視著那光點,那光點里面有著她的王爺?!
「原靈。」鐘重沙啞開口。
是王爺的原靈……但這不是她的王爺,那只是一個光點,紅色的,沒有表情、不會閃爍、無法對她笑,無法擁抱她,那只是一抹光。
而幾百年內,他都是這模樣。
鐘重帶她來的意思,她有些明白了。
望著那光點,她很難把光點跟王爺聯想在一起。但這確確實實是她的王,是她的良人,只不過現在的他並不存在,他連鬼也不是。
「你不該帶人來。」老者把玩著手上的紅色光點,對著鐘重陰惻惻一笑,「也許你還想回來陪陪老夫?」
鐘重的斗蓬驀地翻起,他不怒不笑,對老人完全置之不理,他只是站在她面前,靜靜的。
原來鐘重也待過這里。
珍珠黯然了。她回頭,眼前是鐘重暗灰色的斗蓬。「我想走了……」
鐘重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握住了她的手,老者還在笑著說著什麼話,但珍珠全都听不見了。她望著鐘重的斗蓬,腦海里閃爍著那靜止的紅光,沒有淚水的她連哭的能力也沒有。
必憶,有什麼用呢?
她活著的時候是一個沒用的人,死了之後又成了一個沒用的鬼,除了回憶,她什麼也不會,這樣的她……到底為了什麼而存在?
「攔住她!快攔住她!」
幾名鬼差怒吼著追逐,但他們的速度完全跟不上前方的紅鬼,所以也只能氣急敗壞地不斷嘶吼著。
前方就是奈河橋了,若是讓紅鬼兔月兌過了奈河橋,這事兒定會鬧得天翻地覆。
苞在鐘重身邊的珍珠不由得心焦起來,但鐘重卻還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他不疾不徐地跟在紅鬼身後,看起來並不打算阻止她似的。
「你怎麼不攔住她?」珍珠忍不住問。
鐘重微微低下頭,他的面目依然隱藏在斗蓬中無法看見,但珍珠卻看到了那雙帶著笑意的眸子,只不過那笑並不是溫暖的。
鐘重並不是對著她笑,鐘重的笑是對著紅鬼——那是一抹帶著寒意的笑。
「紅鬼!-還不回頭?!」珍珠大叫,隱約有絲不祥預感。
「沒用的……」鐘重低語。
「你不想抓她?」珍珠疑惑,她想加快速度追上紅鬼,前方必然有可怕的命運等著她。但她追不上,自從跟在鐘重身邊之後,她好像完全受到他的控制,去哪里、如何去都由不得她作主。
「你為何不想抓她?」珍珠大喊。
「沒喝孟婆湯是過不了奈河橋的,這是冥律,她還沒到橋頭就會撞上縛魂網。」鐘重沙啞說道。
「撞上縛魂網會如何?」
「不如何,輕則原靈受損,重則魂飛魄散。」
這還叫「不如何」?珍珠大驚!正想開口攔住辦鬼,沒想到卻有人比她還快一步。
「干嘛不抓住她?!」
驀然,轉生使的大紅色袍子出現在紅鬼面前,他手上的朱砂筆作勢往紅鬼身上點去。紅鬼大驚失色,連忙轉個方向竄出。
「不好!」鐘重身影刷地消失,試圖擋住辦鬼,但卻遲了一步。
他的氣定神閑消失,珍珠仿佛可以看到他蹙眉的神情;他們的速度加快了,直往紅鬼的方向急馳而去。
「快攔住她!」轉生使大叫。他本來就不是捉拿鬼魂的料子,莫說追不上狩魂使,連紅鬼的身影也早已遠得看不見;不過他雖然沒追上來,但聲音卻還是傳過來了。「快啊!那是魔界!傍她入了阿修羅界就不好了!」
阿修羅界?
「阿修羅界就是魔界。前方就是冥界與魔界交界之處,她若是入了魔道,便永世不得超生。」
永世不得超生……那蒼木……為紅鬼舍去千年道行的蒼木又該如何?
想到這里,珍珠心神大亂,她毫不自覺自己已經月兌離了鐘重,飛身竄到紅鬼面前,速度之快連鐘重也沒想到。
「紅鬼——」
那雙血紅色的眼楮狂怒地撲向了她,珍珠話還沒說完,只見眼前黑影一閃——
她的手臂感到一陣劇痛!真是奇怪,明明已經沒有了軀體,怎還會感到一陣陣疼痛?某種奇異的感覺襲擊了她,她身上似乎正緩緩流逝著什麼,在人間那稱為「血」,那在陰間呢?在鬼的世界里也有血嗎?
她恍恍惚惚地想著,神智有些迷蒙不清,雖然她已經當了很久很久的鬼了,但對冥界的認識卻還是少得可憐。
辦鬼的雙手掐住了她的頸項,就如同鐘重在無識界時所做的一樣。
她冷酷無情地甩著珍珠的身子,一股惡寒從她那雙尖銳的爪上傳遞過來。那疼痛令珍珠發不出半點聲音,眼前漸漸模糊。
辦鬼挾持著珍珠,她血紅的雙眼里淨是猛烈的恨意。
她听到嘶嘶的奇異聲音從紅鬼口中發出,那種聲音令人不寒而栗,就算是鬼听到這種聲音也要害怕。
那不是鬼魂發出的聲音……那是魔音!辦鬼正步入魔界而不自知。她太靠近魔界了,再加上她本性原本就殘酷冷血,入魔道對她而言顯得理所當然。
「快放了珍珠,就算打散-的魂魄也比讓-步入魔界好得多。」鐘重的暗灰色斗蓬出現在紅鬼面前,就在紅鬼轉頭的瞬間,他們四周又多了好幾名狩魂使,顯然紅鬼月兌逃的事已經驚動了冥界。
「不公平……」紅鬼嘶啞地咆哮著,「不公平!我沒有錯!我沒有錯!為何如此待我?!」
「快放開珍珠!」轉生使也趕到了,看到眼前的景象,嚇得魂不附體。萬一紅鬼連珍珠也一起拖入了阿修羅界,那那那、那還得了!
「讓我走我就放過她!」
「休想。」鐘重的斗蓬壓得低低的,他陰森的眸子自斗蓬底下透出兩泓寒光。「跟我回去或者魂飛魄散。」
辦鬼退了退,她身後不遠處有著無盡的黑暗,那像是一個山洞,黑色漩渦就從山洞深處往外延伸,漩渦緩慢地流轉著,透著某種奇異詭譎的氣息;那漩渦像是在向他們呼喚著,呼喚著他們往深處去。
幾名狩魂使悄悄包圍住了紅鬼,他們不約而同舉起手,陣陣冷光在他們的手掌中閃動,那光要是打出去,紅鬼的一縷幽魂就要葬送當場;當然,她所挾持的珍珠也無法幸免。
「別沖動!」轉生使沖到紅鬼面前。「我不是狩魂使,我不會抓鬼,本官只是轉生使!」
珍珠的氣息愈來愈弱了,她的原靈受損,就好像流血一樣,遲早會血流過多致死。轉生使急得六神無主,快想快想!快想想辦法救珍珠!這些狩魂使可不會管珍珠的死活,他們的職責就是抓住辦鬼或者消滅紅鬼。
辦鬼——是了,不正是當年珍珠轉世為一棵樹時所遇到的紅鬼?附身在蒼木身上的紅鬼?怎麼這麼巧!
「還記得蒼木吧?紅鬼!蒼木啊!」轉生使手上的生死簿激烈翻動著。問題是,他的生死簿所記的都是人間的事情,冥界與草木界的事情可不歸他所管,但此時此刻他可顧不了那麼多了,只得鎮定心神,煞有其事地說道︰
「他等著你呢,他正在等著-一同轉世投胎,-若是入了魔道,你們將無相見之日!」
「蒼木……正等著。」珍珠虛弱地微笑,望著紅鬼那張淒厲扭曲的臉。「菩薩答應了,你們下一世可以在一起。」
下一世?她如此怨恨這一切,還能等到下一世麼?她還要再受人世苦痛?人的世界啊……比什麼都恐怖,但是蒼木……蒼木……
辦鬼遲疑了,握住珍珠頸項的手略略松了松,就在她松手的一瞬間,鐘重的暗灰影刷地消失,從她手中奪回了珍珠。
「毀了她。」鐘重冷然下令。
「不!」珍珠大吼,不知道哪來的能力,竟從鐘重身邊狂躍而起,擋在紅鬼面前。
這變化連紅鬼都愣住了,她怔怔地望著珍珠的背影,而她那雙染滿了血腥的手停在半空中。
「蒼木在等-!辦鬼,蒼木在等-!如果是為了蒼木,再受多少苦也是值得的!」
那一瞬間,紅鬼停在半空中的手緩緩放了下來,她扭曲的臉孔柔和了,憤恨不平的眸子轉為黯然。
「-欠他的!」
這是最後一擊!打散了紅鬼所有想逃走的念頭。
她無言地垂下了頭,任由其他的狩魂使帶走她。
珍珠望著紅鬼消失的身影,他們消失的同時,她也失去了所有力量。
她不要再跟鐘重在一起了,他好恐怖……失去意識之前,她只能這麼恨恨地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