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算,身上總共有五十幾塊錢,他可以搭人力車到西門町去找老張,可是他又怕會被賣掉。听很多人說起賣小阿的事,老張和阿媽以前也常常叮嚀他一定要小心。萬一被賣了,可能就永遠沒有出頭天的日子了。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到什麼地方去。回去找老張嗎?已經過了這麼久,說不定老張已經娶了新太太了。萬一老張不喜歡他再去找他怎麼辦?他待在「阿月酒館」這段日子以來,老張-‘直沒來看過他,他那時候說過一定會再來看他的,可是他沒有來——
也許老張已經忘記他了。
初一慢慢地在路上走著,他漫無目的地走著,覺得這條路永遠不會有盡頭。
路上沒什麼人,從昨天半夜離開酒館之後他就一直慢慢的走,剛開始還有一些人家和店面,走到這里已經什麼都沒有了,路邊全是一些田地和樹林,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麼地方。天已經漸漸黑了,這-整天他都買不到東西吃。他好餓又好冷……
怎麼辦?
放眼看去,四周除了田和樹之外幾乎什麼都沒有,風越來越冷,天也越來越黑。恐懼在他心里無止無盡地蔓延著——總覺得後面有什麼東西在跟著他似的,他不敢回頭看,只能拼命加快腳步往前走。
蹦野中野狗的叫聲淒涼恐怖,他越走心里越駭怕。為什麼沒有月亮?他緊緊地抱住自己的手臂,終于忍不住必頭——後面那什麼?一片黑壓壓、逐漸移動的不明物體仿佛就要追上來了。
初一怕得哭了起來,死命地往前沖——
「阿婆,老張。」他大聲哭叫著,拼命往前跑。「阿婆……阿婆……老張。」
蹦野中沒有人回答他的呼喊——天也無語……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他跑不動了,四周的黑暗便向他籠罩過來。初一躲在一個大石頭邊拼命喘氣,他已經哭得聲嘶力竭了。只能緊緊地抱住自己,用力往石頭邊鑽,「阿婆,老張……你們在哪里?我好怕,阿婆……」
他什麼也看不見,這個世界上似乎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哭著哭著,便在滿腔的恐懼和傷痛中漸漸睡去
在睡夢中,他見到思念的阿婆,淚水再度落了下來
老人家抱著他傷心地哭著,她可憐的孫子——她苦命的孫子——
初一難受地抱住祖母,睡夢中他對他的阿婆說,阿婆你放心,我一定會過得很好的,我什麼都不怕,我長大要當個有錢人,買很多很多的人參給你吃……
我什麼都不怕。」孩子在睡夢中這樣對自己也對祖母承諾著——淚水卻無法停止——
口口口
「初一」老張大叫一聲,從床上跳了起來,驚出一身的冷汗。
「怎麼了?」好心來照顧他的鄰居嚇了一跳,醒了過來。「做惡夢了?」
老張揮揮頭上的冷汗,喘息著苦笑。「我夢到初一一個人哭著叫我……」
鄰居拍拍他的背。「別想那麼多,初一現在和他自己的阿媽在一起,怎麼會有事?人家說虎毒不食子,雖然是煙花女子,總不會連自己的兒子也不照顧嘛。」
老張黯然地點點頭,他答應過初一一定會再去看他的,可是誰知道回來沒多久他就病了。這一病病了快兩個月了,好幾次都從鬼門關險險撿回這條老命,別說是去看他了,連自己照顧自己都成問題。
初一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剛剛在夢中他看到初一一個人走在黑暗的路上拼命跑,一路上哭叫著阿婆和他的名字——他總覺得初一那個母親不會好好照顧初一的
「別再想了,明天就要當新郎的人了,說不定娶了老婆之後你的病就會完全好了,我們台灣人說沖喜,沖喜,真的是很有道理的。」鄰人安慰地扶著他躺下。「更何況你那個女人肯嫁給你也真的是你的福氣了,年紀輕輕,又是個寡婦。」他笑著朝他眨眨眼。「說實在的,我還真的羨慕你呢,這是老來福喔。」
老張微微苦笑。他也不明白為什麼那個女人會答應這門親事。照理說她可選的人很多,她是個寡婦,又沒孩子拖累,年紀也還輕,怎麼會願意嫁給他這麼一個又老又窮的老芋仔?
「睡啦。」鄰居揉揉惺松的雙眼說著︰「明天一大早就要到女方家里去了呢。」
老張應了聲好,卻怎麼也睡不著了。初一就像他的孩子一樣,那是塊心頭肉啊,怎麼能說忘就忘?
夢里情景歷歷在目。初一的小鞋箱一直擺在牆角,現在看著那個小小的箱子,他居然忍不住落下淚來。
其實從離開北投的那一天起他就後悔了,有什麼理由他不能把初一帶在自己的身邊呢?初一出生的證明是他辦的,初一的戶口也是他報的,連初一的名字都是他取的,初一根本就和他自己的孩子沒有兩樣。’他悄悄地點起一支煙,在黑暗中靜靜地流著淚。他怎麼會這麼自私?如果初一現在過得不好怎麼辦?如果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等明天娶了女人進門,而他的身體好一點之後他就要去把初一帶回來。不管怎麼說,初一總是他一手帶大的,就算他再苦,也不會連一個小阿子都養不起。
決定了之後,他終于有了點睡意——一切都等明天再說吧,或許事情並不像他所想的那麼糟。
口口口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幾天了,漫漫無盡的長路似乎漸漸可以看見盡頭,自從那在荒野中醒過來,發覺自己竟然是睡在一座荒墳上之後,他便不停地走著,每天如果找不到有燈光的地方可以休息就絕對不停止。
幾天過去,一路上的人家越來越多,雖然有時候他要走很久才可以找到休息的地方,但是至少不再有那天的恐懼。有時候運氣好一點,還可以找到好心的人家願意讓他在屋子里睡一覺而不必在外忍受風寒。
他覺得自己所走的地方似乎已經有點眼熟了——那璺建築物似乎越來越熟悉。
初一幾乎想大聲狂呼。他離西門町一定已經很近了。
不知不覺中,他終究還是回到他過去生活的地方。想到就快要可以見到老張了,他的心情就不由得緊張雀躍起來。
現在已經不在乎老張到底會不會歡迎他了,只要可以再見到那張熟悉親切的面孔,就算只是一眼也好。
「借問一下,西門町要怎麼走?」他停下來向一個坐在門邊的老人家問道。
老人家看了他一眼,比比前方的路。「直直走就是了」
初一歡欣無比地道了謝,朝他所指的路上走去——
到了黃昏的時候,他終于見他所熟悉的那一大片鐵皮和木頭所蓋層的屋子了。他狂喜地往前沖,一路上根本沒來得及向熟悉的人打招呼,直到他沖到他們那條小小的巷子口——
那里有他和阿媽所住的房子,也有老張的房子,所不同的是,老張的房子門口張燈結彩的貼了大大的紅字。
他不知道那上面寫的是什麼,可是他卻知道那代表的是什麼意義。
老張已經娶了新娘子了
他愣愣的站在巷子口的陰影中看著老張那扇敞開的大門,熟悉的鄰居們喜氣洋洋地出出入入,門口甚至還擺了一桌喜酒,干杯的聲音此起彼落的;而老張……他看到老張穿著他那套唯一的西裝坐在桌子的旁邊,他的身邊坐著一個低著頭的女人,那是老張的新娘。
原來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老張一定是因為忙著娶新娘,所以才沒去看他的。
初一靜靜地站在那里完全無法動彈,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出現?然後他想起過去阿婆對他說過的話,老張總有一天會娶自己的新娘,會有自己的孩子,你不可以拖累人家……
「你不可以拖累人家。」
初一靜靜地垂下頭——
他轉個身,卻又想起什麼似的悄悄往另一條巷子里走,大家都為了老張媽媽新娘的事正忙著,所以沒人注意到他。他悄悄地走到巷子的後面,翻過一小道圍牆,圍牆的另一邊就是老張家的後門,他躲在窗子下面靜靜地等著……
里面的人來來往往的慶賀著,他小心翼翼地往屋子里探了探,他的小箱子就擺在窗子下的角落里,他小心翼翼地將窗子打開一條縫,繼續等待機會。
夜漸漸深了,所有的人也都喝得差不多了。他看見老張那壯碩的身子從椅子上緩緩地、搖搖擺擺地站了起來,開始送客。客人們說著模糊不清的恭喜話,而新娘子一直扶著老張耐心的等著,屋子里的人終于全都走光了。
就是現在。
初一跳進屋子里,抱住自己的小箱子,將小箱子往窗外一丟,然後迅速爬出窗子——
東西落地的聲音驚動了老張和他的新娘,他們回頭——「誰?」
什麼都沒有,窗戶開著,屋子里卻已經沒有人了。
老張醉眼模糊地看著,他的妻子扶著他往屋子里走。「大概是貓吧。」
「貓?」老張搖搖蔽晃地點點頭。「喔,貓……」然後他看見窗子下方原本放著初一的小箱子的地方,那里什麼都沒有,箱子不見了!」
他猛然揮開她的手沖向角落。「箱——箱子呢?誰——誰拿走了?」
「箱子?什麼箱子?」他的新娘阿玉莫名其妙地上前將窗子關上,然後扶著他躺在床上。「你喝醉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老張掙扎著想要起來,卻無能為力,長期的病痛和一天的勞累,再加上酒力已經使他筋疲力盡了,可是在他失去意識之前,他還清清楚楚地想到一小箱子,初一的小箱子不見了——他想到初一。
口口口
其實他並不清楚自己該去哪里,或者該做些什麼事?背著他的小箱子,他只能在街頭流浪。
他也想過離開這個地方,坐上火車髓便到什麼地方去都好,但是心里的恐懼卻難以消失。這一帶畢竟是他成長的地方,除了這里,他什麼地方都沒去過。于是,他開始了背著小箱子流浪街頭討生活的日子。
夜里,他通常睡在某個小角落里,白天,他就挑個人多的地方替人擦鞋賺錢。他的收入並不多,不過,足夠養活他自己。只是,幾天下來,他已髒得連身上都散發出可怕的味道來了。
這麼冷的天氣他又不能到公園去替自己洗個澡——他不能生病,因為他知道不會有人照顧他。
他只能守在一條不知名的街上替人擦鞋,有時候去雜貨店里請求洗洗臉和手腳,這是他唯一可以替他自己做的。
直到他終于還是病了的那一天——
那天,他依舊守在街角替人擦鞋,可是情形卻越來越糟。他頭昏眼花,臉上像有火爐在烤一樣的紅,他應該去找醫生,可是卻沒力氣了……
「替我擦鞋。」突然地,一個囂張的聲音這樣說著,然後將閃亮的黑皮鞋放在他的小箱子上。
初一勉為其難地抬起頭來,眼前的小男孩和他差不多年齡——那張臉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失禮……我今天不能擦鞋了……」
「為什麼?我剛剛明明看見你替人擦鞋,為什麼就不擦我的鞋。」男孩生氣地問著,用力將鞋子在小箱子上踩了幾下,「我說要你替我擦你就要替我擦。」
「可是我——」
「少爺,回去我替你擦就好了好不好?」他身邊的婦人微笑地安撫他︰「人家不擦就算了,何必浪費那個錢?」
「不行,我說要他替我擦就是要他替我擦。」男孩頑固地瞪著初一。他突然想起什麼似地指著初一叫了起來。「我見過你,以前我和我阿爸也讓你擦過鞋。」
初一努力想看清楚眼前的人影,卻眼花得無法辯認……他們以前好像是見過面……還有一個小女孩……
「阿媽你看哥哥又在欺負人了。」突然一個小女孩的聲音清晰地傳入他的耳朵里,初一喘息著抬起眼,那張清秀的面孔模糊地出現在他的面前——
「阿俊,你又在欺負人?」
「我才沒有我只是要他替我擦鞋,他誰的鞋都擦就是不肯擦我的。」男孩氣憤地嚷了起來。
有張女人的面孔輕輕地靠近他,隱隱約約地似乎听到女人驚呼的聲音——
「他病了,好像病得不輕。」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他並不知道;只知道身體又熱又冷,他哭著想尋找阿婆、想尋找老張——可是他又想到原來老張已經忘了他了……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會記得他了……
口口口
彬許台灣人所謂的「沖喜」真的有點用處。他娶了阿玉進門之後,病真的好了很多,這一大半要歸功于阿玉對他的細心照顧,可是他的心里卻一直是忐忑不安的。
結婚的那天,初一是不是真的回來過,那個小箱子怎麼可能會不翼而飛,誰會想到那個小小的擦鞋箱,除非是初一回來過了。
沒幾天,他身體好一點之後,他把初一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訴了阿玉,他想去找他,阿玉既不贊成也不反對,她是個沒什麼主見的女人,于是他到北投去了一趟,沒想到他們卻告訴他初一早就已經不見了,他們一直以為初一是回西門町去找他了——
老張焦急的趕回西門町。這麼說,那天初一是真的回來找過他。那他為什麼又悄悄溜走?初一那孩子心眼很多,因為他太早懂得人事,所以想法和一般的孩子根本不一樣。他一定是看到他結婚了,不想拖累他,所以才又悄悄的一個人跑掉。
老張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他還那麼小,一個人能去什麼地方,萬一發生什麼事怎麼辦?
他大街小巷地去尋找,初一一定是背著箱子到處去替人擦鞋過生活了。可是他住在哪里?過得好不好?有沒有生病?萬一被壞人賣了怎麼辦?
他日日夜夜擔心,急得幾乎連飯都吃不下,阿玉看見他那個樣子,終于忍不住也和他一起去尋找那個她素未謀面的孩子。雖然她不知道找到了之後又能怎麼樣,可是她知道,如果找不到他,那老張這輩子都不會好過的。
幾乎整個小社區的人都知道初一失蹤的事,他們都是看著初一長大的人們,他們也都關心初一的下落。于是,賣菜的、賣魚的、建築工地的所有人們全都四處打听初一的下落,只要初一還沒有離開台北,就一定可能找到他。
然後終于有一天,有人興高采烈地沖進了老張的家。「老張,老張,我找到了。」
「啊?找到了!在哪里?初一現在哪里?」老張高興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緊緊揪住那人的領子大叫。
「你——你先放手,你這樣我怎麼說?」那人險些窒息。他推開老張的手,瞪著他。「還沒說就被你捏死了。」
老張吶吶地笑了笑。「失——失禮,我是太高興了所以才……」
男人推了他一把,開心地笑咧了嘴。「沒要緊,我也知道你很急。」他憨直地笑了笑,幾乎和老張一樣興高采烈廣我今天去迪化街批貨啊,就去問人家有沒有見到一個擦鞋的小阿子。啊結果,他們說有一個孩子每逃詡在那里擦鞋,長得和初一很像。」
老張高興的用力握了握對方的手。「多謝多謝,我現在就去找他。」
男人傻了一下。「喂,等一下,你知不知道迪化街怎麼去?我帶你去。」話還沒說完,老張已經消失不見人影了,他笑著搖頭,阿玉愣愣地站在屋里,表情木然。
「他們真像一對父子。」他嘆息地說著走出屋子,卻沒看見身後的阿玉正微微苦笑著……
從老張的樣子看得出來他對初一的感情……她不由得模模自己的小骯-一一那里也有一條將要出世的孩子——如果老張可以這樣對待初一,那麼他是不是也會同樣對待這個孩子?即使他並不是這孩子的父親……
口口口
「無代無志去撿一個孩子回來?你是瘋了是不是?病成這個樣子還要請大夫給他看。你是嫌錢多是不是?瘋女人。」男人咆哮地叫囂著。「萬一要是死在我們家里那怎麼辦?還要給他收尸是不是?」
「你怎麼這樣說話?」女人忍不住蹙起眉輕輕地搖頭。「一點同情心人情味都沒有,這個孩子這麼小就在街上流浪討生活,又病成這個樣子,我們家又不是沒有錢請不起大夫,差也差不了這幾個錢,你在計較什麼。」
「你在說什麼瘋話,差不了幾個錢,是你在賺還是我賺?」男人憤怒地叫著︰「你有錢是不是,你有同情心,你有人情味,那誰來同情我,誰來可憐我?」
「你——」
「阿爸。」小女孩怯怯地拉著父親的手。「是我要阿媽帶他回來的,你不要生阿媽的氣好不好?」她輕輕地說著,眼里含著淚水。「我是看他可憐……」
他果然放軟了語氣,連臉上的表情都柔和下來了。他將小女兒抱了起來。「阿爸不是在生氣,阿爸只是——只是——」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這個小女兒大概是生來克他脾氣的。不管他有多大的火氣,只要一看到小女兒的淚水,他就什麼脾氣都沒有了。他只好笑了笑。「阿爸不生氣,那你也不要哭了好不好?阿爸一看到你哭就受不了了。」
「那他可不可以在我們家住?」小女孩天真的問著。
男人狠狠地瞪了他的妻子一眼,才緩緩的回答︰「他自己有自己的家,為什麼要住我們家?」
「可是他沒有家,我听阿婆說他好可憐,每逃詡睡在馬路上。」
男人嘆口氣,將女兒放下來。「等他病懊了再說好不好?」
小女孩點點頭,轉個身沖進房里——
「阿蘭。」男人叫了起來。「你不可以進去,萬一被傳染了怎麼辦。」
小女孩控出頭來,露出個燦爛的笑臉。「不會啦。」
男人瞪著他的妻子。「你看,都是你。萬一阿蘭被傳染了,我看你怎麼辦。」
他的表情雖然凶狠,但她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像他這樣一個勢利的大男人,居然會被自己的小女兒玩弄在股掌之間。她在心里澀澀地笑了笑一或許這已經是他唯一像個人的地方了。
口口口
初一緩緩地睜開眼楮,他全身的肌肉全都在大聲的抗議著,虛弱的身體根本不容許他做什麼動作,他只覺得整個人像是漂浮著一樣。
彪渾噩噩間,他看到那張正好奇地看著他的面孔,甜美得讓他感到安心,他沙啞地想開口說話,卻發覺自己的嗓子干得像砂紙一樣,根本說不出話來。
小女孩善解人意地端了杯水放在他的唇邊喂他喝水。
他感激地看著她,終于想起她就是那天在街上看到的女孩子,是那個囂張的男孩子的妹妹。「我怎麼會在這里?」
「我叫我阿媽帶你回來的。」女孩甜甜地笑了。「先生說你得了重感冒。」
「你是誰?」
「我叫阿蘭。」女孩想了想,用國語有些困難地再說一次︰「溫似蘭,你呢?」
「初一。」他在心里默念一次她的名字︰溫似蘭——「我叫林初一,初一十五的初一。」
「初一?」她又笑了,她很喜歡笑,笑起來整張臉都是甜的,「好奇怪,怎麼會叫初一?」
「老張給我取的名字,他說我出生的那天正好是初一,所以就叫我初一。」初一勉強的回答,眼皮卻越來越沉重——’
「你住在哪里?」阿蘭還是在問,她輕輕地搖著他的手臂。「不要睡,跟我說話,我哥哥都不陪我說話,你跟我說話好不好?」
初一努力地點點頭。「我住在西門町……」其實他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麼,可是卻直覺的回答——她希望他陪她說話的……
「那老張是誰?」
老張是誰?他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卻隱隱約約听到老張的聲音,他一定是病得糊涂了,老張怎麼會在這個地方?」
「老張是誰?」阿蘭搖著他的手又問了一次,然後她怪異地側頭听了一下。「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你的名字。」
初一振作一下精神,老張的聲音果然越來越清楚。
「是老張。」他跳了起來,險些撞倒了小女孩。「是老張來找我了。」
「你要去哪里?」阿蘭焦急地嚷了起來。「你要陪我說話你不能……」
初一回頭歉然地朝她搖頭。「老張來找我了,我要出去。」
「可是你的病憊沒有好,先生說不可以走動的。」她急得哭了起來。「阿媽,阿媽。」
女人沒久便進來了,她抱起小女孩。「怎麼啦?」
「初一說有人來找他,他要走了,你叫他不要走,留下來陪我說話。」
女人訝異地看著虛弱的男孩。「有人來找你?」
這時候門打開了,佣人站在門口。「太太,有個男人說要找我們帶回來的那個孩子。」
「是老張。」初一興奮地沖了出去。「老張,老張。」
老張果然就站在樓梯口焦急地等待著,一看到初一,他高興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初一我找你好久了。」他緊緊地抱住從樓梯上沖下的孩子。
「你沒事吧,怎麼這麼瘦?」
「我不要讓初一走。」阿蘭哭叫著在母親的懷中掙扎。初一就像她得的新玩具一樣的珍貴,她根本不想讓他走。
「阿媽,我不要讓他走。」
她的母親搖搖頭。「初一要回去了,有空他會再來看你的。」
「我會再來看你的。」初一沙啞地回答,他掙月兌了老張的懷抱,走到小女孩的面前微笑地望著她。「我一定會再來看你的。」
他們——都還不懂什麼叫承諾,可是這樣一句話卻奇異地安慰了小阿蘭的心;她含著淚水點點頭,伸出她的小指頭。「打勾勾。」
初一和她打勾勾——就這樣盟定了一生的情緣,只是他們都還不知道。
而——人的機緣原來便是無從得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