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rs.Bee在那封閉的空間內,寒如冰霜。
升降機的顯示燈在閃動,平日,她看著那燈,從來不覺得什麼,燈用哪種方法閃,也是帶她到她喜歡的地方,譬如她的游戲間、她的休憩室。但今次,她要到的是一個不知處,一個懲罰她的地方。
一清早,公爵便抱著小玫吃粥,吃的是番瓜粥,香甜正氣。
小玫坐在公爵的大腿上,一口一口喂進他的口中,他很滿足,笑得-起眼,吃得興起時,忍不住又捏妻子的臀部,小玫叫,他就笑。
小玫告誡他︰「笑什麼?笑笑笑……你的魚尾紋快比我更多!」
鮑爵雙手握著小玫的腰,小玫喂他吃多一口,他的手指就上下撥動,嬉皮笑臉︰「很滑很滑……的胖腰……」
「嘿!」小玫放下了粥,「不喂了!」
「喂吧!」公爵哄小玫。
「不喂!」小玫說,「你癱了我才喂!」
「-!」公爵做了個八婆手勢,「哪有人咀咒自己的老公?」
「手多多。」小玫在公爵的大腿上扭了扭腰。
「男人不手多女人不高興。」公爵繼續在小玫的背上游來游去。
「變態!」小玫跳到地上,「由朝到晚都想著同一回事!」
鮑爵拉著她的手,不讓她走,「回來。」
小玫已走了兩步,被他拉著只好回頭,「好吧,」她對他說︰「猜謎。」
「猜謎?好吧。」公爵同意。他把小玫的左手手腕翻過來,肌膚平滑如絲,昨夜又一次的自殺,此刻,不見半分痕跡。
小玫問︰「請說出謎底。」
「花生糖!」公爵胸有成竹,他放下小玫的左手。昨晚,他好像也說了同一個答案,他不大清楚。
「又錯了!」小玫用手指踫了踫他的眉心,繼而呢喃︰「你是不是說過這答案……」
「不!報生糖!沒有!」公爵說。
「好吧!」小玫笑,「今日開工了!」
鮑爵說︰「今日哩……我由今日開始,專職服侍一位青春少艾。」
小玫瞄他一眼,「最好你被人勾了去,免得我日日夜夜應酬你!」
「好!我就去追求其它女子!」公爵豎起食指,一邊走開一邊點頭,流露著被點化了的神態。
他一直走出去,走到忠孝仁愛禮義廉的跟前,才放下食指。
阿仁問︰「李老板,你豎起手指代表了什麼?」
鮑爵答非所問︰「今日我們講解‘庾公不賣馬’。」
八股時間又到。
阿禮問︰「庾公何許人?」
鮑爵便說︰「魏晉時代人。話說庾亮有一匹凶悍難馴的馬,花了很多心力也馴養不了-,下人便提議庾亮把馬賣給別人,免卻煩惱。可是庾亮教訓下人︰‘怎可以把有害自己的東西轉移給別人呢?’此乃庾公不賣馬之典故。」
大家介乎明白與不明白之間,阿忠問︰「與我們有什麼關系?」
鮑爵便說︰「大有關系!從今日關始,我們要扶助Genie成材,只把好的東西教她,壞的素質,我們一律不讓她沾染!我們要為當鋪豎立良好榜樣!」
阿廉又問︰「李老板,從前那一套還可以派用場嗎?Mrs.Bee詭計多端,心術不正,你那麼正直,會不會千年道行一朝喪,就這樣輸給她?」
鮑爵淡然地說︰「放心,我們不會輸的。」
大家就不作聲了。
鮑爵繼續說︰「記著,要把一切最好的給予Genie,從前我們舊鋪剩下的青春美麗財富,統統不要了,我們要落足本錢,把最好的給她!」眼看公爵說得慷慨激昂正氣凜然,忠孝仁愛禮義廉只好齊聲和應。是的,公爵從來都是對的。他總走一條又對又正又直的大路,光明正大。
***
那邊廂,Mrs.Bee更爽快,她把一張紙遞給阿申,上面有一組數目字。
她說︰「任由你怎樣用也可以。」
阿申看著那數十個數字,問︰「這些數字由何處而來?」
Mrs.Bee把眼珠溜向上,眨了眨眼,聳聳肩︰「你的生日加我的生日加上次買的那個手袋的價錢,再加麥當娜與男人上過床的數目……加起來,就是幸運數字!我也不記得我還加了些什麼……斑馬身上有多少條黑色斑紋?」
阿申但覺信不過。
「放心好了!你是我的籌碼,我不會叫自己輸。」Mrs.Bee顯得不耐煩,甚至沒打算再望他。
阿申不再打擾Mrs.Bee,他就像所有得著神秘數字的人一樣,把數字分拆又組合,然後,到投注站買了六合彩和三T,如常地運用了這一堆沒有根據的數字。
阿申和Genie今天沒見面,他們只是以電話聯絡。
阿申說︰「你那邊有沒有特別的事情發生?」
Genie說︰「李老板叫我到何黃張律師樓,我正在途中。你呢?」
阿申說︰「我猜Mrs.Bee叫我去投注站。」
Genie反射性地問︰「投注?用你的錢還是她的錢?」
阿申醒覺︰「用了五百元,不知可否向她取必?」
幣線後,兩人都心生疑惑。今天,是比賽正式開始的第一天。雖沒有明言,但一看而知,這項目是比賽財富。
Genie在律師樓听到一件極奇異的事︰一個在大溪地的遠房親戚剛剛去世,留下一筆遺產給她。
Genie問︰「有多少?」
律師便說︰「三億。」
Genie瞪著眼︰「三……」
律師再說一遍︰「範小姐,是三億。」
Genie的口繼續張得很大很大,像是月兌了牙-的人那樣,合不上來。
阿申在黃昏的電視節目中得知,他買的六合彩中了頭獎,派彩是獨得彩金三千萬。而在翌日,所買的三T又中了,又贏了數千萬。他早知道了Genie得到三億的財富,他亦不甘示弱,連續數星期繼續買六合彩和三T,又繼續百發百中。一個月後,他所持的現金,數目已與Genie所擁有的遺產不相伯仲。
那一晚,他們在最高級的餐廳吃晚飯,那餐廳的景致是整個海巷,而侍應都會說一點法文。
毋須正襟危坐,也沒有半點不自然,他們有的是錢,他們有權享用世上最昂貴奢華的晚餐。
在這一個月來,Genie的心情都激動,她說︰「原來,是真的。」她望著阿申,聲音有點點沙啞,她有狂哭的沖動。
阿申明白她,伸出手來按住她的,他說︰「看,我們快可以擁有全世界。」他望了望窗外景致,神情倒是冷傲而高不可攀。
Genie搖頭,深呼吸,仍感到不可置信。她自顧自說著︰「得到那筆遺產之後,我告訴父母,他們才記起那遠房親戚在我滿月時來喝過一次喜酒,之後就移民到大溪地……你說,世事是否奇妙?」
阿申望了她一眼,呷了一口紅酒,又望了望窗外的景色,又多呷一口。
Genie繼續說︰「我們去看樓,三億啊,多買幾層都行啦!我打算在南區先買兩幢獨立屋,一幢父母和弟弟同住,另一幢自住。我終于也有私人空間,而且是那麼一大片,大概,我在房間內跑步也會喘氣。」
Genie的眼角已凝著淚光。
阿申仍然瞪著他的紅酒,然後皺起眉。他叫了侍應來,問他︰「這瓶酒是不是最貴的?」
侍應看了看酒瓶上的卷標,便說︰「我們尚有一瓶珍藏,價錢是八萬元。」
阿申反而安心了︰「就換那一瓶。」
侍應恭敬地離開,臨行前躬了個鞠。
阿申說︰「我已厭了secondbest。」
Genie笑著說︰「不會的了,我們已是有錢人……非常有錢的人。」Genie的目光內有夢幻一樣的溫柔。
阿申的眉頭仍然緊鎖,撥弄著碟上昂貴的法國松露菌。
Genie說︰「我想去環游世界,住最好的酒店,到米蘭和巴黎shopping……」
阿申忽然說︰「你自己去吧!」
Genie望著他。
阿申說︰「我打算成立一家公司。」
Genie靜靜地待他說下去。
阿申說︰「有了錢,我想做生意,你知道,我一直希望成為建築師。」
是的,阿申仰慕那行業的品味和地位。
他說︰「我不會花時間再讀一個學位,我打算買下別人的建築師樓,我做老板。」
Genie听了很高興︰「阿申,你夢想成真了!」
阿申便說︰「我不會只滿足于錢。」
Genie很支持他︰「你一定成功的。」
阿申坐言起行,高薪聘請了生意上的合作伙伴,然後認真地收購了一間合意的建築師樓,他成為了一間八十人的公司的老板。
前後不過三個月的事。三個月前,他才是一間機構內毫不起眼的一個小主任,再之前的日子更不消提,十萬元積蓄,已經是生活的全部。如今,竟突然變成另外一個人。
今天,他日常閱讀的數目位數,一定是長長的,一串一串的零。他走進辦公室,職員對他謙恭點頭。開會時坐于主席位置,他不需要再為一個議題爭取發言機會,只負責听別人說話,他一開口,就變成別人的金石良言。
他過著他認為有品味的生活。人生,開始在他的掌握之內。男人,是該運籌帷幄的。
阿申連行路的姿態也不同了,昂首闊步,每走一步,都能走出理想。
商品廣告中的「光明人生」,就是如此一回事。他不再是無名小卒,他是主將。
Genie在阿申開創事業期間,與父母一同游歷了半個地球,她去了意大利、希臘、德國、法國、英國,不停地購物,酒店內的bellboy緊隨其後、搬搬抬抬。
她學懂了在法國買珠寶的豪爽,可以一口氣買五百萬。買衫買鞋,她可以在VIP房中慢慢揀,出入有司機接送。然後,她覺得自己像個公主,而父母搖身一變成為國王與皇後。
看見報章中的上流生活不再羨慕,反而有的是批評,「什麼?三十萬的戒指拿出來讓人拍照?」又或是,充滿共鳴︰「是的,錢太多,真的不知何處放。」于是她決定再努力購物,推動社會經濟發展。
在香港留了一星期,視察大屋的裝修工程後,Genie又飛到紐約去,只為看兩出歌劇。繼而轉飛往加勒比海,她要像富有的外國人那樣,在最昂貴的沙灘上曬日光浴。
同一個太陽,但因為收費昂貴,是故連陽光也燦爛明媚溫暖一些。
致電阿申,她希望他來陪伴她。然後阿申說,公司參與競投一項計劃成功了,會舉行一個小型慶祝會。
「你該以老板娘的身分回來參與。」阿申說。
實在太動听了,于是Genie坐頭等飛機飛回阿申的身邊,盛裝打扮,出席他的慶祝活動。
Genie真的變成Genie,是自由自在的小仙女,美麗、富有、無憂無慮。
住進新屋內的第一晚,就不能入睡,頭頂上不再是雙層床上鋪,換上了高高的天花板和雅致的古董水晶燈。大床由英國運來,是古董床,據說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她雖然不大清楚,只知的確很優雅漂亮。床單是法國貨,真絲,躺上去冰冰涼涼,如一個溫柔軟綿綿的懷抱。還有,那梳妝台是葡萄牙古董,瓖有雕花的瓷磚裝飾,地氈是土耳其運來的,花了十萬元,地氈上那些花卉圖案,如真花盛放那樣。歐游時她買了一間女圭女圭屋,內有十間房子,高三層,袖珍的家俱全部人手制造,那些女圭女圭杯碟,如指頭般大小,但碟子上的花紋仍是細致清晰。數十萬元的一套玩具,她玩了半天,就擱到睡房旁,不再踫,也沒有任何內內疚,她有絕對權利去浪費與奢侈。
這就是Genie的房間了,相比從前一家人住的公屋,大了十倍。「這就是光顧了當鋪的結果啊!」她告訴自己,那是一生中最自豪的決定。
偶然會與公爵聯絡,他關心她是否適應新生活。
「已經四個月了,做了四個月富翁習慣嗎?」公爵問她。
Genie笑得很燦爛︰「很開心啊,夢想成真……不,作夢一樣。」
「最開心是什麼?」公爵又問。
Genie眉飛色舞,一口氣說下去︰「shopping啦,見什麼買什麼……不用憂柴憂米,不用看人面色……父母也生活得好……覺得自己不再白活……」
鮑爵微微笑著,分享她的興奮。
「但我想問問,」Genie說︰「錢用完後會不會再有?」
「嗯……」公爵拖延時間後才點頭,「有。」
Genie歡呼︰「太……太好了!」
「答應了你的富貴,我就不會要你有一秒鐘貧窮。」
「嘩!」Genie把手指放到牙縫中,欣喜若狂。
「不過。」公爵說︰「你且听我說。」
Genie端坐著說︰「是。」
鮑爵說︰「財富並不選定一個主人。今天財富揀了你,明天就稱別人做主人。」
Genie在心中「啊」了一聲,當下有點當頭棒喝。
鮑爵說︰「擁有財富是沒有用處的,擁有心中的真正快樂才是重點。如果你擁有財富,但卻無法真心快樂,財富也是沒有價值的。」
「如果,我明天就拿走了你的財富,送了給其它人,你就什麼也沒有,財富于你而言,根本就如沒有出現過一樣。你有過的只是錢,卻與快樂無關。」
Genie說︰「你放心,我會好好想想該如何利用我的財富。雖然,到今天為止,我也仍然只想shopping。放心啊,今天我很快樂。」
鮑爵問︰「你與男朋友的感情還好嗎?」
Genie說︰「沒有改變!他忙于做生意。」
「唔。」公爵點點頭,「有煩惱可以來找我,只要你一來臨,我就會出現。」
Genie說︰「李老板太好人了!」
鮑爵說︰「照顧你是我的責任。」
的確如此,她是他的客人,他便有照顧她的責任。
***
Mrs.Bee也用同樣的方法與阿申溝通。
「得到財富的感覺可好?」她誠懇地詢問。
阿申流露著傲視同行的神色︰「我已是人生的主人。」
Mrs.Bee听了,就大聲說︰「好!」還在台上拍了一下,「不枉我挑選你,你完全知道游戲是怎樣玩的。」
阿申微微一笑︰「今時已不同往日。」
「果然是聰明人。」Mrs.Bee點了點頭。
「我會以我的財富滿足我的野心與理想。」阿申說。
Mrs.Bee替他接下去︰「所向披靡,以敵殺敵。」
「這個世界,會歸我所有!」阿申說罷,就哈哈哈大笑。
Mrs.Bee也陪笑。她喜歡他,但覺與他溝通無阻,語調相近。
半晌後,Mrs.Bee問︰「你與Genie的關系仍然好嗎?」
相親相愛亦是典當的願望之一。
阿申就說︰「沒大問題。只是……較少機會見面。」
Mrs.Bee替他解釋︰「你太忙了。」然後說下去︰「男人的世界是不一樣的。」
阿申很欣賞她這一句︰「Mrs.Bee很有智能。」
「謝謝。」Mrs.Bee欣喜地笑了笑。
「該是我向你道謝,你讓我的人生不再相同。」阿申說。
Mrs.Bee說︰「等著瞧吧,以後的日子,會一天比一天精采。」
阿申與Mrs.Bee四目交投,兩人都十分滿意。
***
那一天,公爵就與Mrs.Bee會面,第一個回合已終結。
Mrs.Bee喝著紅酒,搖了搖酒杯,斜眼看了看公爵,然後說︰「簡直無法比擬。」
鮑爵氣定神閑,「只不過是第一回合。」
Mrs.Bee笑說︰「哈哈哈哈哈!單單看那質素,已經知道結果!那個鄉下妹怎與阿申比較?有錢就只想著買買買,阿申的視野就廣闊得多?」
鮑爵垂頭,揚了揚眉,牽動了嘴角,沒有作答。
Mrs.Bee仍然一臉得意之色︰「你挑選了鄉下妹,責任你自己負。徹底失敗,簡直是爛泥!」
鮑爵嘆了一口氣,便說︰「無人可預知事情走下去的結果,也請你別驕傲,驕兵必敗……」
Mrs.Bee听見類似八股的言論,就立刻皺眉頭,叫出來︰「你又要說什麼?」
鮑爵笑了笑︰「龜兔賽跑。」
Mrs.Bee急急擺手,遏止︰「走走走!別又惹我頭痛!」
未听,已經害怕。
鮑爵掩著嘴笑了兩聲,就轉頭準備離開︰「忠言逆耳。」
Mrs.Bee已開始頭痛,她拍打自己的前額︰「夠了夠了!別再講道理!今日到此為止!我今次贏了……說完說完!」
鮑爵對勝負利沒有異議,他反而一邊離開一邊大笑︰「哈哈哈哈哈!」
「神經病!」Mrs.Bee咒罵他︰「輸了仍在笑!」她昂首闊步走回她的範圍之內,沿路上的米白人無不恭敬地向她鞠躬。
幸好,雖然頭再痛,心情仍然佳,這個回合,明顯是她高分數,阿申的表現超乎想象的佳。Mrs.Bee對于最終的結果顯得樂觀。
她走進辦公室,自信地坐進她的大班椅內,自轉了一圈,說了句︰「最後,只有我一個老板!」說罷,就哈哈大笑。
今日心情真好,沒有人要受罰,無人要進升降機。Mrs.Bee的心情,很久沒有這樣好了。
***
鮑爵回到茶莊後,就向小玫撒嬌︰「美人——」
小玫正播放悠揚的DukeEllington的《SophisticatedLady》,唱著精巧而有深度的女人的美態。
鮑爵一臉陶醉,一直走到小玫的跟前,俯身跌入她的懷抱,臉貼妻子的胸脯,夸張地唉聲嘆氣。
小玫沒好氣地想推開他,他卻又抱得更緊,「怎麼了?」
他仍在撒嬌︰「我輸了。」
小玫用手指勾起他的下巴,取笑他︰「輸一次就氣餒?」
鮑爵扁嘴︰「那婆娘……唉!」
小玫捧著他的臉,說︰「你放工了。」
鮑爵當然趁機吻她,深深地吻︰「對了,放工就做放工的事!」
小玫推開他︰「別啊!」
「老婆仔,我要老婆仔親親!」公爵捉著她不放開。
小玫覺得他煩︰「好吧好吧,告訴我今日發生了什麼事。」
鮑爵又把她再次擁進懷中︰「現在我又不想說了……我要親親!」
「喂!」小玫掙扎。
「美人……」公爵軟硬兼施地把小玫抱到床上。
然後,一夜纏綿又開始。他替她解開旗袍的扣子,伸手游進她的衣襟內,他把她的胸部握到掌中,然後吻她的脖子,貪婪地,饑渴如戰亂中的孩子,試圖從母體中吸啜著些什麼。他的手掌愈游愈下,找著他要找的,然後滿意了。他把她的旗袍退下來,凝視她的胴體,這一副他愛了很多很多年,仍然愛得發瘋的胴體,不再晶瑩了,不再如同少女了,但他仍然痴戀著,他的眼楮,他的心,都未曾嫌棄過。他愛她愛她,永恆不竭地深愛著她,永永遠遠,她就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渴求,日出而作,為的就是可以在晚上靠著她來憩息。
綁來他們都累得不能動了,他伏在她的身上流著汗喘著氣,當然,他沒忘記要稱贊她。
「很香很香,一身都是玫瑰香。」他的手在她的身上,仍然溫柔。
她笑了兩聲,感激他逗她高興。她沒說話,但覺情緒跌進一種憂郁中。已經是夜深了,憂郁憂郁,不想不想,但又來了。
他再說了些什麼,然後讓她睡去。當她合上眼楮,他就吻她的眼楮。王子吻了公主,公主就睡得香甜。
鮑爵的精神回復了,他就如常走進裁縫房間,今晚,他不造一件新的,他為她改舊旗袍。她胖了點,穿在身上有點過緊,他想起那緊窄的腰間,有一截肉隆起來,就覺得可笑了。一邊修改一邊笑,那截肉女敕女敕白白猶如嬰兒肥。
不明白為什麼她總是那麼可愛,連一截肥肉也如此討他歡心。
然後時候正好,他放下手中工作。這晚,他改了三件,明晚繼續。
鮑爵走回寢室,剛步入房門邊,已嗅到一股腥味,那是血的味道。
罷才歡欣散盡,他神色凝重。愛情有殘局。
小玫的左手手腕割開來,血染到床褥上。她睜著眼,意識迷糊,喃喃自語︰「讓我死。」
鮑爵抱起她,吻了吻她冒汗的額角,然後替她包扎傷口,他輕輕說︰「你死了,我怎辦?」
她淌下淚來︰「我遲早也會死,我一定會比你早死。」
他說︰「但不要是今天。」
她繼續她的無路可逃︰「如果你愛我,就讓我早走。」
他也想哭了,抖震著唇,說︰「如果你愛我,就留在我身邊,不要走。」
她張開口,想大叫,實在太痛苦,然而又苦無力氣,以致叫不出來。
她明白。只是更加抵受不了死亡的渴望。
他不想再忍下去,哭了出來。他抱著她的臉,流著淚凝視,她面容痛苦。一切,從來從來,都是他的錯。
他的聲音哽咽︰「你死了,我怎麼辦?」
他已淚眼迷蒙,然後,感覺到她的身體正微微抖震。
不可以拖延了,因此,他就說︰「謎底是——」
她的目光閃掠過一抹閃動,听到這三個字,她就跌入他那催眠的時空。
「香腸……」他含著淚,「煎蛋……」繼而哭笑不得。
她入睡了。從這一刻開始,她就忘記了她有多麼傷他的心。
忘記了忘記了。遺留下心碎的他。
他放下她,吻了她的傷口,讓傷口在一個幻象中復元。然後更換床單床褥,再把她抱到床上安睡。
重復又重復,這十數年來,他都做著相同的事,小玫在這些年來的每一晚,都深深傷害他。手腕是她的,但傷了的是他的心,她割開來的,是他的心房。她沒流過血,流血的都是他。滿床滿地,都是她割到他心上的血。
他每一晚都傷心,不朽的,正如他的愛。
痛楚與愛情,都沒有盡頭。
心力交瘁。
他抖震著雙手,輕撫愛妻的身軀,她墮進了睡鄉,臉上流露著無知的甜美。他仰臉吸一口氣,寢室內,都是玫瑰的味道。曾經,他的妻子天真健康快樂,每天的煩惱,只是玫瑰不盛放。
他很憤怒,是誰令他深愛的人暗夜自殘?
他決定要說清楚。
鮑爵走到書房內,一直地走,書房就為他伸延又伸延,知識,為他不斷地增長。
當他停步了,就看見跟前有一個背影,那背影站著,低頭看書。
那背影軒昂、磅-、性感、充滿權力。那一定是個吸引的男人。
那背影是他的主人,主人當然比奴隸漂亮。
鮑爵對那背影說︰「我求你,停止。」
背影轉過臉來,是一張容光煥發的俊臉︰「你臉色很差。」
鮑爵深呼吸,他臉色的確差︰「小玫不能死。」
「不能死?」主人孤疑,他把書合上,「人總要死的呀!」
鮑爵哀求著︰「但你不可以每晚要她自殘。」
主人瞪著眼,說︰「當鋪老板,別忘記你以你的恐懼交換了你所擁有的一切,恐懼就是你的典當物。」
鮑爵悲苦地垂下頭。
主人說︰「那我怎可以白白讓你輕松過活呢?我要你恐懼嘛。主人怎可以讓奴隸佔便宜?」
鮑爵嘗試說服他︰「要我懼怕,你有其它辦法。」
主人皺眉,又做了一個「要不得」的表情︰「你怎好意思與我討價還價?」
鮑爵望著他。
「你正做著些我不喜歡的事情。」主人說。
鮑爵很憤怒,但仍然容忍著。
主人說︰「一直叫你不要對那些客人好,你卻就是天天替我做善事,因何你要強化客人的靈魂?唉!」
主人嘆息,然後又說︰「那些人,貪心嘛!貪心的靈魂,你還善待他們干嗎?」
鮑爵沒說話,這一點他不能否認。
「還有,」主人說︰「你不能令那個女人贏,今次,你已經輸了。」
鮑爵說︰「她會輸的。」
主人瞄了瞄他︰「別丟男人的臉。」
鮑爵說︰「我替你辦事,你要答應我小玫的生命。」
主人一怔,然後指著他︰「嘖嘖嘖。」他邊搖頭邊說︰「都說你沒有實力!」主人一副看不過眼的樣子︰「最高程度的男女關系,是你去佔有她,而沒有被她佔有!」
鮑爵痛苦地側著頭,而主人就伸手輕賞了他兩巴掌︰「明白嗎?」
鮑爵苦笑︰「已經太遲了。」
主人忽然說︰「看來她死了,對你才有好處。」
「不!」公爵扯著主人的衣領,激動萬分。
「喂喂喂!」主人指著公爵,公爵才放手。主人用手掃了掃衣領,一邊轉身一邊說︰「神經病!」
鮑爵無可奈何,垂下眼搖頭,表情悲苦。
而他的主人,往前走了又走,走到他認為不想再走,就停下來,背向他說了一句︰「別讓我以為是我對你不起嘛!」
說完就大笑數聲,然後才消失。
獨剩他在憤怒中。這種憤怒,來自他自己,他恨自己不懂得如何反抗。
***
阿申與Genie接著會得到的是吸引力。
阿申只出現了一次公眾場跋,就成為了傳媒眼中的鑽石王老五,舉凡有他出現的場跋,刊登的照片總是很大,編輯與記者也特別偏愛他,挑選的照片永遠是最美好的角度,因此,要憂郁有憂郁,要豪邁有豪邁。他那炯炯眼神、自信的笑容,全部烙在萬千少女的心坎中。
然後,他獲選為十大最佳衣著男士,另外,又間中被選為男性魅力大獎的得主。
他的秘書已開始要為他處理擁躉的信件,另外,又有擁躉為他造了網頁。
當某次與Genie晚飯的照片給記者偷拍刊登之後,萬千少女的心就被狠狠敲碎。
Genie指著報紙,笑得前翻後仰︰「你很當紅啊!」
阿申的秘書也在場︰「余先生的照片,信和中心也有售,而且更登上了指數榜。」
「嘩!」Genie摟著他,「你看,我的寶貝已今時不同往日了。」
「不妒忌?」阿申問。
Genie笑︰「她們不會明白我倆為什麼天生一對。」
Genie說著的是戀人間的秘密。
事實上,自那吃飯的照片爆光後,Genie也紅起來,狗仔隊天天明查暗訪鑽石王老五的女朋友是何許人。于是Genie的購物照、駕車照、出入豪宅照,也一一見報。傳媒也喜愛她,他們以「氣質美女」來形容她。
Genie代表了一般女性的夢想——年輕、亮麗、富有、男朋友一流。
Genie對公爵說︰「我覺得……很奇怪。」
鮑爵問她︰「不喜歡被追捧?」
「我又不是明星啊!」說的時候,眼珠溜了溜,晶光四閃,倒有點明星氣派。
「想不想當明星?」公爵問她。
「嘿!才不稀氨!」Genie擺擺手,少女式的欲蓋彌彰。
鮑爵看透她的心意︰「你將會吸引全世界的目光。」
「是嗎?」Genie瞪著眼。
鮑爵加了一句︰「如果你想的話。」
Genie說︰「當初要求美貌,是希望阿申繼續愛我。但就是沒想過,你給了我額外的吸引力。」
鮑爵說︰「只要你高興。」
Genie反問︰「如果不高興呢?」
鮑爵便說︰「你回來,我幫你。」
「嗯。」她乖巧地點頭。
鮑爵告訴她︰「記著,沒有任何事比內心快樂更重要。」
「是。」她用力地再點頭。
沒多久後,有片商邀請Genie拍戲,她問阿申︰「應該接拍嗎?」
阿申日理萬機,他們其實也有一段時候沒見面了︰「橫豎你無事可做,找點活干也好。」
Genie猶疑︰「但我拍戲,以後不是很少機會見你?」
阿申說︰「我們的感情基礎那麼深,少些見面也無妨。況且,我們也該好好享受一下從前沒機會享受的人生。」
Genie覺得阿申的說話不無道理,因此答應了片商的邀請。
那是一部巨資電影,而Genie是第一女主角,宣傳很盛大,一開拍,便讓全香港都知Genie這超級新星的魔力,她的臉孔街知巷聞,她的魅力令每一個市民也談論。
當Mrs.Bee與阿申會面時,她便問︰「還好吧!你與你的女朋友成為城中最令人羨慕的金童玉女。」
阿申笑了笑,他沒什麼感覺。
Mrs.Bee明白他︰「覺得幼稚?」
阿申說︰「統統都只是游戲。」
Mrs.Bee說︰「成為了魅力無限的人,怎麼不去好好利用?」
阿申語帶諷刺︰「我又不是想做明星。」
Mrs.Bee瞄了瞄他︰「全城的女士都愛慕你,感覺該不錯。」
阿申頓了頓,問︰「你是女人,你會否接受男朋友有第三者?」
Mrs.Bee立刻面露笑容︰「開始不滿足了?」
阿申皺了皺鼻子,然後聳聳肩︰「Genie好像……有點跟不上我。」
「啊,」Mrs.Bee一臉體諒,「你怪她沒進步。」
「她……太享受現狀。」他說。
Mrs.Bee說︰「有錢有魅力,趁年輕享受一下,不應該嗎?」
阿申說︰「我就有野心得多,我不似她。」
Mrs.Bee笑說︰「是她不似你。」
「是的,我倆有分歧。」阿申輕佻地說。
Mrs.Bee當然听得出這弦外之音︰「那麼,我有什麼可以幫到你?」
阿申望進Mrs.Bee的眼楮內,他的目光中是一個很深的城府,他說︰「我覺得,我與金融大王的女兒戚小姐更相襯。」
「啊!」Mrs.Bee恍然大悟,「有眼光。」
阿申瀟灑地笑了笑。
Mrs.Bee說︰「視野與魄力都與你不相伯仲,她接管她父親那數百億的生意,的確是不同凡響的女性。」Mrs.Bee把臉湊前去,「而且,告訴你,這兩父女,都是我的客人。」
阿申感到驚喜。
Mrs.Bee大笑︰「哈哈哈哈哈!」
阿申跟著笑︰「我希望我的事業,可以成為一個王國!」
Mrs.Bee在笑聲中說︰「我來幫你!」忽然,阿申收斂笑臉,問︰「但是,會不會違反當初典當的宗旨?」
「那宗旨……」Mrs.Bee沒忘記,當初這雙貧窮的情侶,希望得到一切之後依然相愛,「只有故步自封的人才會墨守!」她說。
阿申放心了。
Mrs.Bee說︰「他們那邊守著,只是他們不曉得變更的重要。」
阿申不禁說出一句︰「Mrs.Bee果然是做大事的人。」
Mrs.Bee響應︰「也要有做大事的客人,我才可以發揮!」然後再來一句︰「放心,我的任務是要令你如願以償,我給你魅力,你就要盡量利用。區區一位戚小姐,你要她對你動心只是小事。」
阿申滿臉感激︰「那麼一切就交托給你。」
「放心。」Mrs.Bee專業地說出這兩個字。
Genie怎樣也不會猜到,當他們都有財富有魅力之後,阿申就變心了。
Genie正忙于拍攝她的電影,做超級新星,面對新的環境,她努力適應又戰戰兢兢。當然,無人會對她不好,她亦事事好奇,每一天也過得開心。
敗滿足很珍惜,她沒忘記當初與阿申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平凡、貧窮、無趣無味、無出頭天。難得,今天要什麼有什麼。
有了錢有了討人歡心的外形後,Genie對其他人更友善和睦,她常常笑,她明白,每一步走著的路,都該是感恩的路。一切,是額外的福氣。
也因為生活新奇了,她又特別想與阿申分享。她致電給他,他卻又說不了兩句便掛線。吃一頓飯,他顯得沉悶而不起勁。
她覺得不妥當,但拍攝工作緊迫,她不能分心細想。有些時候,她但願是自己多疑。
這些不快樂的情緒暫時一閃即過,Genie沒有細加研究。
電影拍完後,上畫了,就成為票房冠軍,Genie的氣質與演技,叫公眾為之贊嘆,十年出一顆明星,城中市民有了這世代的新偶像。
影片非常賣座,東南亞各地都是賣座冠軍,充滿巨星風采的Genie,很快便引起荷里活的注意,有一出巨資歷史電影的導演誠邀她往當地試鏡。
臨行前她征詢阿申的意見︰「如果試鏡成功,我會花半年時間到美國拍攝,你會不會來看我?」
他們在阿申的豪宅內,這陣子阿申下了班仍然心不在焉。
「阿申?」Genie關切地抱著他,她抬起她的頭。
阿申回避,他說︰「你放心去發展,機會難逢。」他輕輕推開她。
Genie說︰「阿申,這一年來,我們反而不像從前親密。」
阿申否認︰「只是我倆都忙。」
Genie說︰「我懷念那些由尖沙嘴走路回旺角的晚上。」
阿申說︰「我們進步了,你應該高興。」
Genie說︰「但我們的感情退步了。從前我們做什麼也一起。」
阿申有點不耐煩︰「Genie。」
Genie嘆了口氣,她說︰「我好像不像從前般快樂。」
她有感而發說出了這一句。本來,一直都滿意,只是阿申的態度一天比一天疏離。只是這一點,就叫她不快樂。快樂,真是捉模不到的東西,她也有點迷惘了。
阿申更加不滿意,「別多愁善感。今日的生活,是你鼓勵我們爭取的。」
說中了,當初,興致勃勃的是她。在那時候,她是更決絕而堅強的一個。
Genie低聲地說︰「錢,我當然滿意,只是,我們的心……」
阿申嘆氣,他真的不想听下去︰「Genie,我們都累了,你回家休息吧。」
Genie苦笑︰「我想與你去吃消夜,去那間我們從前常去的糖水店。」
阿申垂頭,她喚回了他的記憶,但他仍然這樣說︰「明天吧,我叫人買一碗送去你的家。」
Genie不說話,他拒絕她,她唯有替他解釋︰「是的,我們要去的話,那糖水店只好封鋪,只招呼我們兩個。」
Genie被司機接走,坐在車廂內,忽然很想哭。如果,有一首傷心的情歌掠過耳畔就一定可以哭。
罷才有一句話,她想說但又沒說,她想告訴阿申,他們的心,已相距很遠很遠了。
為什麼,事情會這樣?
Genie掩著臉,坐在最豪華的轎車內,她非常寂寞。
沒忘記那為了試穿一只名貴鞋子後的戀戀不舍。今日,她要多少雙也可以,但,心依然會為著些什麼耿耿于懷。
她繼續掩著臉,說不出的悵然。
綁來,她飛往荷里活試鏡,過程非常成功。她也拜會了一級電影大師,那些人似乎都為她的魅力而拜倒。
Genie感到稀奇,曾幾何時,她是一個最平凡的女孩子。
看著那批人仰慕的目光,她忽然感到虛假。
本來,不應該是這樣。她皺眉。
在那比華利山的一流飯店內,與世界級大明星同席,她的眼和心,都茫茫然。為什麼,這麼假,很假很假。
因何會富有?因何會受歡迎?因何會得到不應該得到的?
水晶杯子的踫撞聲,外國人漂亮的笑容,高尚食品的香氣,大盆大盆鮮花的嬌美,雅致餐具上精巧無比的花紋……完全,只是一個又一個蒙-的影象。
Genie深呼吸,非常非常的惘然。
鮑爵說過,最重要的是內心的快樂,忽然,她一點也感受不到。
未幾,好萊塢的電影公司宣布了Genie為電影的女主角,並由一級的好萊塢男演員合拍。
她在傳媒跟前笑意盈盈,對答得體。她考慮過拒絕接拍這出電影,然後她又想,返回香港,會否更加不自然與寂寞?
她有了一種反省的心態。正因如此,她反而不安樂。不能再公然地享受一堆又一堆出現在生命中的饋贈。
然後一天,香港有一本雜志的封面,是阿申。這原本不大出奇,特別的是,除了阿申之外,還有另一女子,那是金融大王的千金戚小姐,他倆手牽手出席公開場跋,承認了戀情。故事內文是,阿申剖白了他與Genie感情變淡的原因,他說,伴侶就如生意拍檔,要價值觀吻合,思想成熟,步伐一致。
Genie捧著那本雜志,一邊看一邊啞然。
電影開拍了三天,在第四天她就罷拍了,返回香港。電影公司要控告她,她也不理會,她無心無力拍下去,她渴望見見阿申。
阿申的秘書、助手、保鏢全部令Genie不能接近,而傳媒的鏡頭總對準她,拍下她傷心、
疑惑、不可置信的表情。那雙在墨鏡下的眼楮,既紅腫又無神。Genie的靈魂瓦解了。
世上唯一的安樂之所,只有第14號當鋪,她在公爵跟前淚如雨下。
Genie說︰「為什麼?」
鮑爵說︰「有人變了。」
Genie說︰「你們不是答應了我們幸福嗎?」
鮑爵難為情地說︰「你的男朋友似乎真的很幸福。」
Genie使勁地嘆了一口氣︰「原來,他比錢更重要,從前我是不知道的。」
鮑爵說︰「我有能力令他回心轉意,畢竟我沒忘記你們相親相愛的宗旨。」
「我們的幸福快樂。」Genie念出這一句。那份計劃書上,他們曾經寫下了這題目。
想起來,她又哭了,眼淚連串滾下。
鮑爵說︰「容納人生無常,不幸是常客。」
Genie望向他,良久,她才懂得點頭。公爵說得再對沒有。
「是的,是我幼稚,我以為當什麼都有了之後,就不會有不幸。」她輕輕說。
鮑爵說︰「你只是失去一個情人。」
Genie苦笑,然後深呼吸︰「你可以這麼說。」然後她在心中嘆謂,她以為,阿申會是她的人生伴侶,一生一世,都相依相伴。
曾經,他們分享過戀人間最細致的秘密,他們攜手走過最苦惱、失意的路,經歷了這些那些段落。她以為,一同經歷過人生的戀人,是不會分手的。
敗迷失。她抬起空洞的眼楮,說︰「幫助我。」然後,已無力氣說另一句。
鮑爵問她︰「你要我替你把他的心歸還你?」
她扁著嘴搖頭︰「如果他要回來,我要他全心全意,交還我一顆真心。虛情假意,旁門左道的,我不要。」
鮑爵贊揚她︰「你的思想很正確。」
Genie忽然問︰「我可不可以不要你給我的一切?」
鮑爵笑起來︰「你保留吧,電影公司的告票快來了。」
Genie省覺︰「賠一世也不夠。」
鮑爵也說︰「就是嘛。」
Genie感嘆︰「擁有了錢,卻又發現不外如是。」
鮑爵說︰「shopping時開心就是了。」
Genie想了想,「也是。」然後又說︰「會不會夠錢shopping就該滿足?」
鮑爵喝了口放到他跟前的茶,他沒回答她,他讓她自己去體會。
然後她又說︰「shopping之外,金錢如何使我更快樂?」
鮑爵提議︰「做善事,有錢,幫助需要的人。」
「對啊!」Genie如夢初醒,「是啊,橫豎我也是花錢,買衫是花錢,幫人也是花錢,總之花錢,人就精神。」說完之後,雙眼發亮。
鮑爵說︰「你看,你向我要求錢,也可以是有意義的事。別把錢看得負面。錢,當然是可以買快樂的。」
Genie這晚第一次愉快地笑︰「李老板,謝謝你。」
「也要靠你自己體會。」公爵說。
Genie嘆息︰「我希望從此之後變得堅強,更能掌握人生。」
「你會的。」公爵鼓勵她。
Genie說︰「忽然,我什麼也不怕了。」
「是嗎?」公爵微笑,「那我就極羨慕你。」
Genie又笑,笑得燦爛迷人。
然後,忍不住,又是一聲嘆息。
綁來,Genie宣布息影,這位天皇巨星只拍了一部片。她的魅力從此寄存在每一格的菲林中,留待有心人在家中播放欣賞。Genie不再希望-頭露面,她不需要用虛榮印證自己的魅力。
這是阿申與Genie光顧當鋪後的第二年,第二個回合完結。
Mrs.Bee皺著眉,對公爵說︰「你說,似什麼樣?那個鄉下妹有魅力不運用,居然放棄。」
Mrs.Bee左手手心燃起一團火,右手手心變出迷你花灑,然後右手撲息左手的火。
鮑爵看著,覺得新奇,指著她的手說︰「有空的時候教我啊!」
Mrs.Bee定楮望著他︰「無聊人就有無聊客人。你與鄉下妹天生一對!」
鮑爵學著Mrs.Bee伸出左右手,雙手上下擺動。Mrs.Bee看不過眼,她的眼神一收緊,公爵的雙手便一起著火。
「噢嘩!」他痛得尖叫,連忙雙手合攏,拍掌滅火。
Mrs.Bee又皺眉,並且發出「嘖嘖」聲,她總是看不起他,也終于說︰「一點class也沒有。」
鮑爵本來仍在雪雪呼痛,但听見她這樣說,就反抗︰「喂喂!我最討厭別人小看我。」
Mrs.Bee反駁︰「你也要有地方叫人看得起才不會令人小看你!」
鮑爵模了模後頸,噤聲。
Mrs.Bee從背後抓來一本雜志,用力拍到台上,說︰「你看我把這個土佬鍛煉成人中之龍!這就叫有class!」
雜志封面是阿申被選為世界十大華人杰青。
鮑爵看了一眼︰「沽名釣譽……小事小事。」
Mrs.Bee說︰「這回合是比賽吸引力。阿申的魅力使他成為城中No.1才俊,又讓他俘擄了戚家千金,而且來勢洶洶,一定可以更上一層樓。而你,你看你,那個鄉下妹做明星好端端的,忽然又不做,弄得官司纏身,更被阿申-棄,你說,她是不是輸得徹底?」
鮑爵沒好氣,不耐煩地唯唯諾諾。
Mrs.Bee再說︰「她輸,即是你輸。」
鮑爵伸了個懶腰,實在也無話可說。
Mrs.Bee冷笑︰「你已連輸兩盤。」
鮑爵說︰「第三個回合還未開始。」
Mrs.Bee說︰「看形勢,你也可以執包袱。」
鮑爵說︰「你有听過龜兔賽跑的故事嗎?」
Mrs.Bee立刻厭惡起來︰「又提這個故事?停止!住口!」
鮑爵問︰「停止住口?即是叫我講下去?」
Mrs.Bee尖叫︰「不要向我講道理!」她的手中變出一把小刀,刀鋒指著公爵的喉嚨︰「要不然我插死你!」
「哈哈哈!」公爵覺得很可笑,他是笑著轉身離開的。
Mrs.Bee望著他的背影,實在有點不明不白,因何他連輸兩個回合也氣定神閑?她不放心,咬了咬牙,臉露狐疑之色。
***
隨後的日子,阿申繼續如日中天。他公司所承辦的一項建築工程,得到一個國際獎項,設計的是一所博物館,被譽為科技與詩篇的結合。
阿申已為世界各地人士所認識,蜚聲國際,公司的生意當然更頂盛,也因為戚小姐的扶助,資金充足,阿申建築公司的規範,是當初成立的五倍,在紐約和東京也設立了辦公室。
豹人社會都以他為榮,他是當今最聲名顯赫的中國人,他英俊、秀雅、得體,西方人就稱他為中國王子,他塑造了一個光采動人的中國男子形象,當世界上某角落有人說起中國人,就自然會想起他。他被華人熱愛,受西方人尊崇。
Mrs.Bee給予他崇高的名譽。
那是阿申與Genie光顧當鋪之後的第三年。Mrs.Bee把阿申當初所渴望的,精致化了一萬倍。她給他的,超乎他所能想象。
Mrs.Bee坐在她的大班椅轉了一圈,微微一笑,這笑容有著懷念。
敗少看見Mrs.Bee這種含蓄寧靜的笑容,自當了當鋪老板後,她無時無刻都霸道凶狠。
她也很滿意阿申,視他為杰作,她塑造他,是有模式的。當初,Mr.Bee就希望成為今日阿申的模樣,當一個被受景仰的中國男人,一個連西方人也衷心敬佩的華人,高貴優雅,如一個王族公子。
其實阿申本身的質素只是一般,但因為她給了他所向無敵的際遇,因此,他就扶搖直上了。如果Mr.Bee在那時勢也遇到助他成材的當鋪,他所能做到的,一定更多。
Mrs.Bee的笑容仍在,她懷念著Mr.Bee優美的背影,那種有深度的眼神,從現在的男人身上,是看不見的。
然後,她就想見見她的主人,她輕輕呼喚︰「你來吧。」
瞬間,房間內就涌現一股陰冷,寒氣透心。
愛意中有一團火出現在她跟前,她站起來,把手伸進火團中,抓著的是一枝玫瑰,很深很深的紅色。
「送給你。」背後有聲音說。
握著玫瑰的她就回頭,她的臉上有嬌美的笑容︰「你來了。」
主人流露著酷寒而高貴的神采。她走進他的懷中,至少懷內是暖的,立刻就能安心了。
她想說點什麼,譬如「阿申很像從前的你」,「我讓他達成你的心願」,但當然,她不會說出來。他不會明白,也太一廂情願。
主人說︰「你的下一步是怎樣?」
她問︰「你想我怎樣?」
主人說︰「那要看你的創造力。」
她笑︰「我已把他推向最高峰了,我盡能力贏這次的比賽。」
主人望進她的眼楮,說︰「你總是那麼努力討我歡心。」
她說︰「我的人生從來只有一個意義。」
是的,從來如此。
主人說︰「有一天我會獎賞你。」
她的笑容盛放,宛如玫瑰,她很快樂,「那會是什麼?」
主人說︰「那會是這個世界的玫瑰。」
她驚喜地張開口。
她說︰「給我全世界的玫瑰干嗎?我已經是你全世界的玫瑰了。」
他笑一笑,手指輕輕拍在她的臉上︰「從來,我只有一朵玫瑰。」
她很滿足,笑容如少女。當初,她認識她的愛人時,只有十六歲。
愛情,讓女人時光倒流。
情話綿綿,听得她酥酥軟。他這樣一來,她又得到精力了,由下一刻開始,又有足夠能量奮勇殺敵。
當阿申成為人中之龍的同時,Genie就一直保持低調。她不做國際巨星,巨額賠償了荷里活的電影公司,也隱姓埋名。有時候她會周游列國,看些特別的景色,譬如波蘭的河畔、法國的古堡、西班牙的建築物、愛爾蘭的日落。
已經沒有人再記起她,她被遺忘了,但是,日子不賴,悠哉游哉。
與公爵見面,她就語帶抱歉︰「這回合是名譽,看來我又要連累你輸。」
鮑爵顯得不在乎︰「你的名譽清白呀!」
Genie笑︰「當然清白了,都沒有姿彩。」
鮑爵提議︰「有一回事可以低調地建立名譽。」
「那是什麼?」她問。
「做善事。」公爵說︰「你可以選擇高調一點做,又可以極低調。你贏來的名譽,可以是社會人士的表揚,又或是受益者私下真誠的稱許。」
Genie信服︰「是的,你一早向我提過,做善事,會得到真正的快樂。」然後她笑︰「我最喜歡花錢。」
鮑爵鼓勵她︰「花多些。」
Genie的興致來了︰「盡報!」
鮑爵向她保證︰「花完,再向我拿。」
「嘩!」Genie瞪著眼,非常興奮。
然後,她繼續全球性shopping,繼而把財產分批捐贈予各個慈善團體,有時她會直接參與慈善項目,有時她只捐了錢便不再跟進。
有一次,某慈善團體請她到內地一行,探訪兔唇的小朋友,她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下跟著大隊去,到達後她看到的是,一張張等待新生命的孩子面孔。原來他們已等了很多年,如果她早一點捐錢,他們就能早一點獲得照料與處理。Genie的心情很激動,在那一刻開始,她決定以後就在慈善事業中度過。
她有的是錢,可以幫到為什麼不去幫?對她來說,是何等輕易的事,只是把錢花出去。
Genie也像阿申那樣往返世界各地,阿申要的是建立名譽、地位與財富,而Genie,目的是為了幫助別人。
以往,買一雙鞋子已是整個世界,今日她的世界闊大得多。
依然會為漂亮的物質心動,只是穿在身上後,已另有目標。她感恩地發揮她的愛心。
以後,Genie也想繼續這樣生活。出乎意料之外,在那份交給當鋪的計劃書中,她沒想過這竟然是她夢寐以求的日子。
***
那天晚上,茶莊的寢室內,小玫播放著LouisArmstrong的《LaVieEnRose》。
今天,她特別盼郎歸。
不知為什麼,很想很想見丈夫一面。她穿著湖水綠的絲質旗袍,旗袍面上是手繪的鴛鴦嬉水圖。化了個清雅的妝容,泡了壺獅峰龍井,把一束忌廉色的玫瑰插到花瓶中,那玫瑰形態高雅,花瓣較厚,有種雅靜的溫柔,而名字叫做Cuddles,擁抱。
不知怎地,今夜真想好好抱一抱。
LouisArmstrong在唱︰「快快抱我,緊緊抱我,你施放出來的魔法詛咒,就如玫瑰般的人生。當你吻我之時,天堂也嘆息。雖然我早已合上眼楮,我也看見我的人生就如玫瑰……」
小玫輕搖著頸項與肩膊,她覺得自己很年輕,甚至從鏡中望進去,也一樣的青春可人。
「當你把我烙入你的心坎,我就走進了另一個世界,那是玫瑰盛放的世界。你知道嗎?當你說話之時,天使就在上面唱歌,而你說出的每一個字,忽然都變成情歌……
來吧,給我你的心、你的靈魂,然後你的人生也會永遠如玫瑰……」
小玫的臉頰有如玫瑰的紅暈,美極了。
是有好兆頭嗎?為什麼,此刻特別款款情深。
然後她就听見一聲︰「美人——」
鮑爵邊叫邊走上來,張著雙臂迎向她。
小玫愉快地走進他的懷內。
「很香很香!」公爵夸張地嗅著小玫的發香,然後朝她身上望︰「啊,今天想鴛鴦嬉水嗎?」
怎料小玫不反對︰「嗯,也好。」
鮑爵瞪著眼︰「嘩!今天是什麼日子啊!」
接著敏捷地捉著小玫的小手走進浴室,內有一個古典的羅馬式浴盆,有四只小腳的那一種。
小玫轉身放水,當她轉身面向公爵時,看見公爵那似笑非笑的俊臉,他總是那麼擅長誘惑她。
她笑了,那笑容未盡展,就給公爵用力一抱,他抱著她在浴室內轉圈,她笑得更大聲,然後公爵就牽著她的手,在浴室內起舞。
鼻哄著鼻,像小動物般摩擦著。
沒有說話,沒有笑聲,他們靜听著寢室的歌聲,旋轉的舞步由激烈變成細致纏綿。
愛情,流動在戀人貼身的空間中。擠呀擠呀。
這-那極像當初在樓上小客廳中那經典的一幕,真的,很像很像,愈想愈像。
目光中有夢一般的情調。
鮑爵輕輕問︰「想什麼?」
她抬眼,微笑︰「想著那個裁縫。」
兩人就相視而笑。
「啊。」公爵很快樂。
她說︰「那個裁縫有衫不去造,勾引小姐與他跳舞。」
鮑爵說︰「那個小姐把裁縫山長水遠召去,又不站定下來乖乖讓他量身,偏偏就風花雪月。」
她笑︰「那麼算吧,你既然後悔。」
「不。」他吻了吻她的鼻子,「那是裁縫一生中最大的成就……能勾引那個小姐。」
她笑得-起眼,「小姐有什麼好?」
他說︰「小姐高貴、美麗、上等、出塵月兌俗……小姐,是他的夢想。」
說罷,自己也感動,用盡力擁抱她,抱得很緊很緊。
小玫陶醉地仰起臉,這是一個被愛了一生的女人的獨有神色,安心、詳和、溫柔,但又驕傲。
然後,腳畔有水,浴盆的水滿瀉了。她彎向後把水制關掉,他就伸手解開她旗袍上的扣子,她的手也不閑著,把他的恤衫鈕扣解開。雖然有點忙,然而他們的眼楮,沒離開過對方。
眼楮內有磁石,吸引著對方不放,再忙也誓要看個夠。
衣服滑落在地上,沾了水。一絲不掛的兩個人,擁抱跌到浴盆中,水花四濺。他身上的玫瑰盛放,為著她而盛開,他要讓她知道,這個身體,是她的。這片玫瑰花田,從來是屬于她。
她在玫瑰上廝磨著,喘氣,一口一口輕輕咬,咬不掉花瓣,但也咬出一點點紅,那紅色附在牙尖上。他享受著痛,就如身上玫瑰的刺倒刺進他的身體內那樣,理所當然。
水中,她有若芙蓉,水光浮動,她的容貌和身體都青春美麗。她很滿意,她看到那雙被水承托的胸脯,高高的挺著,違反了地心吸力的定律。
水光中沒有皺紋,白滑細巧,美得他與她都沒有錯過。
美哉美哉。
今夜,特別的動情,特別的興奮,特別的滿意。
小玫但覺,今夜是一個新開始。
綁來,公爵伏在她身上不動,小玫仰臉嘆了口氣,就以腳踢他。他叫了一聲,她就咭咭笑了。他再撲向她,雙手按著她的肩膊,說︰「今夜,太不尋常,我決定再來一次!」
她拒絕︰「你要讓我睡。」
他不依︰「晚一點才睡。」
她把手按著他的嘴︰「讓我睡飽才算。」
他無奈︰「太狠心。」
她瞄了瞄他,從浴白中站起來,他就仰上望,趕快欣賞維納斯由海中出生的美景。
他的目光很溫柔,因為眼楮正受著美景慰藉。
他也連忙站起來,把浴袍披在她身上,侍候她如一國之後。
他半抱半扶地與她走回床邊,小玫忽然說︰「明天,我們去意大利看花園好嗎?看那些幽閉花園、秘密花園。你說過的,你記得嗎?」
他當然答應她︰「好,我們去看。」
她躺在床上,他替她抹去發上的水珠,她望著他說︰「知不知道?那時候你對我說世界花園的故事,我已有點愛上了你。」
他笑︰「因為我口才佳。」
她說︰「因為你令我意外。」
他吻了吻她,輕輕說︰「我愛你。」
她笑︰「說多次。」
他便說︰「我愛愛愛愛你。」
又再四目交投,緊緊地吸引著。
半晌,她說︰「我信。」
他慢條斯理地接下去︰「信者得救。」
她拍打他︰「喂!人家想浪漫一下,你硬要破壞。」
他捉著她的手,輕輕地吻︰「我愛你。」
她卻說︰「不信了。」
他伸手搔她的腰,她笑了。
「不信不信不信?」
「信啊……放過我呀……弱質民女呀……大爺……」
她扭著腰,他就愈抓愈有興致,最後兩人笑過飽,他才放開她,著她好好安睡。
今夜,真是分外的甜蜜。
這一夜,公爵要替小玫造一件白色的旗袍,通花的,有婚紗的韻味,造好後,讓她在意大利的花園中穿,一定動人極了。
鈕扣不用中國的盤扣,而改用南洋的珍珠,看上去就雅致得多。
她穿上後會有多華美?美人穿什麼也會是美人。他一點也不擔心。
衣車的聲音精神奕奕,公爵的心情很愉快。
做了一半,是時候了。公爵放下衣料,走出裁縫房,繼而走回寢室。他的心情沒有什麼異樣,當然,他已準備好今夜的哀愁情緒,每一天,總有心碎的一刻。一天之內,就有春夏秋冬。
走進寢室,腥香一片,而今夜,玫瑰的香氣特別重。那血的味道,一點也不難聞。
從遠處,已看見小玫橫躺床上,左手手腕半吊床邊,血一滴滴流到地上去,已有一片小血湖。
怎會有驚喜?之前的兩情相悅,帶動不出更好的情節,她也是要自殺。彷佛是迎接日出前的一個儀式,由黑夜獻給太陽。
鮑爵把小玫抱到他的膝蓋上,讓她的頭枕著他大腿,他的手放到她的臉龐,輕輕責備︰「你看你,又不乖。」
小玫神志不清,聲線很虛弱︰「我們永別了。」
「不,」公爵說︰「明天後天,還有很多個以後,我們仍然再見,我們不會分離。」
然後,他替她包扎手腕上的傷口,他的態度仍然平靜。
小玫說︰「讓我去吧。」
鮑爵說︰「去?去意大利好嗎?」
鮑爵意圖說說笑,但小玫當然不會附和他。深夜的氣氛,永遠不一樣。
小玫的眼角有淚︰「是我拖累了你。」
鮑爵說︰「是我揀選你,我自願的。」他俯頭吻向她的發際。
眼淚滴下來,劃過臉旁︰「我很痛苦。」
鮑爵吸了一口氣,也開始哽咽︰「我也是。你不會知道,每一個晚上,我有多心碎。」
小玫的神情更悲慟,她問︰「告訴我,我走了之後,一天你會來看我嗎?」
鮑爵說︰「不,要走我們一起走。」
小玫淒淒地冷笑,她的笑容,說出了不可能。
然後公爵打算終止這一夜的悲痛,他說︰「謎底是——」
小玫的眼皮急急地抖動。
鮑爵沒有太多的考慮,就說出來︰「時間。」
然後,小玫就長長地嘆息︰「唉——」
那嘆息,帶動了笑意,她的嘴角旁,勾起了一個虛弱但甜美的微笑。
她說出一句︰「答對了,終于。」
鮑爵怔住,在這瞬間,時間停頓,他全身上下急速冒出一陣寒。
什麼?
她不該說出這樣的對白。
鮑爵俯頭瞪著他的妻子。
她說下去︰「世上貴寶,白銀黃金買不到,它像江河,日夜奔流,無人能夠把它留……終于,你也猜中了。」
鮑爵愕然,不能置信。
他把小玫的左手手腕移到面前,再向手腕上的傷口吻下去,而今次,血沒有止住。
那言語仍舊幽幽︰「費了你這許多許多個夜去猜,你既然猜中了,我就安心離開你。」
「不!」公爵急得叫出來︰「不!不!不!那並不是答案!」
小玫看到公爵愴惶的神色,他有那即將要悲哭的臉容,小玫又嘆氣了︰「唉——」
「小玫!」公爵大叫,終于,哭了出來。
小玫說︰「不要傷心,不要怕。」她反而安慰他。
鮑爵發狂地搖著她的身體,又把她的傷口按到他的唇上,他吻了很多遍,但血仍然不听話,從他的唇邊流下來。她的血,成為了他的血。
「不……」他能說的,只有這一句。
小玫淡薄地笑︰「一天,你會來看我。」
「不……」他哭著,拼命搖頭,「不……」他已不知道下一句該說些什麼。
「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他已嗚咽起來。
「那麼,我就等你。」小玫用她的右手輕撫公爵的臉,說著夢囈一樣的話。
「不要……小玫……不要死……你不能死!」他哀求他的妻子。
小玫的嘴唇已蒼白如紙,眼楮半開半合,悲傷地望著她愛了一輩子的男人。從一個小姐的身分愛著,從在玫瑰花園轉身的一-那,從他抱過她慢舞的那一個午後。她愛他,專一地,心無旁鶩地,愛了他一輩子。
她想再笑一笑,卻已發現要花的氣力太大,她花不起。
鮑爵淚流滿臉,仍然在哀求︰「你走了我怎麼辦?你走了……怎麼辦?」
小玫望著他的眼楮,她決定望下去,望得多久就多久。
他淒淒地求她︰「我要跟你走……」
小玫已說不出任何話,盡了力,望著望著他。
他說下去︰「你怎可以-下我?」
「你怎可以這樣忍心?」
眼淚都流到口腔中,他嗚咽︰「你怎可能舍得!」
最後,小玫想說一句︰「謝謝。」但是,她說不出來,她抖動了嘴唇,他就把耳貼過去,他听見微弱的兩個短音,他就猜著了。
當他把耳移開,再望向小玫時,發現她正要把眼合上。
焙緩的,緩緩的。
「不……」他低叫。
這是最後最後的一秒,他看到,她的眼楮內,也是舍不得。
跋上了。
那是一張合上眼的臉孔。終于。
「不……不!」他歇斯底里地叫出來,「不!」要多淒厲有多淒厲。
小玫,終于走了。
而他,還未停止哀求,他重復說著︰「我……怎麼辦……怎麼辦……」——
你走了,我怎麼辦?
然後,他再說︰「不要走,不要走!」
他哭得張大了口。
「回來!你回來!」
他抱著她的身體,仰起臉,痛苦地叫︰「你回來!必來!必來!」
原來喉嚨是有淚的,淚嗆住了。
哭得最悲苦的時候,身體就搖動,他抱著小玫,一直一直搖︰「呀——呀——」
終于,失去了她。
他叫了許久,後來,一身的寒冷之後,他不叫,也不求,他抱著她,發呆。甚至沒有望向她的臉,他的眼淚正干,一直發呆。
此刻,他誰也不是,他是個失去妻子的男人。
她就在今晚離開,他還以為可以一直拖延下去,她就在今晚離開了。
不去意大利嗎?不看花園嗎?還有新衣服未穿啊。明晚,我與誰溫存?
明晚,回來之後,還可以見著誰?
見不到你。
沒有你,沒有你。
我怎辦。
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你答應過我,我答應過你。統統都未做,但你已經走了。
鮑爵搖了搖身體,發出一聲笑,眼淚又再溢滿,流了下來。
輕輕說了句︰「你不可以死,你知不知呀?」
可是,她已經死了。
因此,惟有又是哭斷腸——
知不知,這有多傷心?
就這樣哭了許久許久,哭得聲音沙啞,頭亦痛,哭得心碎掉,靈魂也被打散。
拔腸寸斷,魂離玉碎,人不似人。
然後,從寢室中傳來腳步聲。
鮑爵慢慢地回頭,他看見自己,那個自己,並沒有傷心。
「我明白你的心情。」那是主人的話。
他仍淒然,沒有回答他。
主人說︰「人,總會死。」
說話內容傷感,但語氣卻是另一回事。
鮑爵深呼吸,開始清醒,他受不了他。
主人又說︰「這樣死法,是傷心了點。」
鮑爵冷笑數聲,沒有望向他,只是說︰「為什麼你要這樣做。」
「我?」主人夸張地向後退了半步。
「你要她今晚死。」他的目光很空洞。
主人攤攤手︰「都是你不好!」然後他考慮著該說的下一句,想到了,「猜謎總有猜對的時候。」
那冷笑依然,凝在他蒼白的臉上。
主人本想繼續嬉皮笑臉,但眼看他沒有什麼激烈的反應,主人就覺得沒有興致,決定換一個形式。
主人冷酷起來。
「是的,真是你不好。」主人說︰「你明知我討厭你強化人類的靈魂。你的客人,怎可以用我當鋪的財產做善事。」
鮑爵神色木然,沒有說話。
主人說︰「恐懼的盡頭就是這樣,你怕無可怕。」
鮑爵說︰「把她交還給我。」
主人的聲線由平淡漸變強烈︰「我要你依我的方法行事!」
鮑爵笑了笑。果然,恐懼到了盡頭,就無可能再懼怕,他說︰「她能回來嗎?」
背中的尸體已經僵硬。公爵把她的臉輕輕貼著自己的臉額,接下來,眼楮又紅了。
主人望著他,說︰「人,難免一死。」
鮑爵沒理會他。
主人又說︰「但死後,也有安息與不安息之分。」
鮑爵緩緩地迫視他,吐出一個字︰「不……」
主人氣定神閑︰「所以,怕無可怕是沉悶的,我想你怕完再怕。」
鮑爵仰頭悲憤地叫︰「呀——」
主人瞪著眼,似乎嫌棄他的憤慨,主人說︰「又不高興了嗎?」
鮑爵悲苦地說︰「不要虐待她的靈魂。她也死了,你就讓她安息吧……」說完後,他已受不住這更可憐的景況,只有悲哭。
敗淒涼很淒涼。
主人冷冷地響應︰「依我的方法行事。」
鮑爵無奈地搖頭,懷內小玫的臉上,有他滴下來的淚。
主人就摩拳擦掌了︰「你先……嗯,我該要你做什麼好?你先替我鏟除那個婆娘,再殺掉你那客人。」
鮑爵說︰「我不會殺人。」
主人便說︰「就是不滿意你未殺過人!怎樣,也要給我看一次你殺人的樣子。」
主人的目光銳利︰「凡事,都有第一次。」
鮑爵絕望地看著他。
主人說︰「之後,你便會真正像我。」
鮑爵說不出話來。
主人說︰「像我,是你的心願吧。」
鮑爵意圖否認,然而,他連再說一聲「不」的堅強也沒有。
主人笑了笑︰「我希望為你自豪。」他望了望公爵,然後又望了望小玫。
接下來,他就轉身,走了數步,卻忽然回頭,走回公爵跟前,他彎伸出手,意圖觸踫小玫,「我該先帶她走啊!」
「不!」公爵奮力撥開他的手,高聲遏止︰「沒有人可以踫她!」
「嘩!」主人的上身向後彎,他說︰「外殼也這樣緊張?」
鮑爵緊緊地抱著小玫,很害怕很害怕。
主人嘟著嘴搖搖頭,轉身離開他,邊行邊說︰「等你進步等了幾十年,等到我不耐煩。」
主人嘆息,主人不滿意,主人覺得他沒有出息,主人連那背影都是鄙夷的。
鮑爵沒理會他的主人,他只關心他的愛妻,他一直抱著小玫的尸體,直至天亮了,也不放開。
本來,天亮後,小玫會起床替他做早餐,她喂他吃,她與他情話綿綿。她會用恩愛的眼神望著他,她開朗又迷人,她使他非常幸福。
但這一天,小玫沒起床,小玫躲懶,小玫不再做早餐。
忠孝仁愛禮義廉听不到公爵的訓話,走上來一看,才強行把公爵與小玫分開。公爵不肯,他嘶叫︰「除了我,無人可以帶走她!」
七個人拉開公爵,他就繼續狂叫,後來又嚎哭。然後,那些人才知道,他們是分不開來,因此,就留下他們,不打擾。
他又哭著走回小玫的尸體旁,急急地抱著她,他的眼淚流到她僵冷的臉上,他念著她的名字,然後他知道,他生生世世也放不下她。
到了晚上,忠孝仁愛禮義廉又來對公爵說︰「你就算要叫回她的魂魄,也要先埋葬她的肉身。她不似你,她只是個人。」
鮑爵就有點省覺,他的雙臂,終于也肯放開她。
然後,掠過腦海中的是,他救不了她,至少也要讓她安息。
淒淒然,又哭了,「我對不起你……」含著淚,苦得無人可解救。
小玫已被帶走。他爬往小玫自殺的床上,把臉枕往那片血漬中,腥香溢滿。他埋在她的血漬之內,一整夜,哭哭醒醒。
一個人,怎習慣?
醒著之時就有嗚咽︰「我不能沒有你,你回來吧。」
「你去了哪里?你一個人就去了……」
「你扔下我……」
「我怎麼辦?」
哭得筋疲力盡。一個男人,哭泣如失掉父母的孤兒,從今之後,茫茫然無所依。
敗害怕很害怕。他綣縮在床上,而這床,沒有她,原來很大很大,大如荒野,四野無盡,令人心寒。
小玫沒有回來。他怎樣喊怎樣叫也沒有用。小玫死了。
第二天,他仍然躺在床上,痛哭、發呆、痛哭、哭得面容蒼白,眼內紅筋爆裂,哭得喉嚨嗆住,聲音沙啞。
他想念著小玫,想念著他們相愛的每一天,由開始的第一天到最後一天。想著想著,後來就笑了,哭完就笑一笑,笑了又蕩回傷心處,眼淚自然又來。
忠孝仁愛禮義廉替小玫辦喪事,在第三天,他們把老板扶到靈堂,他說他要替小玫穿衣化妝。
他要讓小玫穿一件白色的絲旗袍,繡有一朵朵半開的淡紫色玫瑰。他把小玫身上的殮葬白袍退去,然後,他看見她的肌膚上有些衣物的毛線,他輕輕把毛線撥走,替她穿上旗袍。他抬起她的手臂,又托起她的腰,他忽然想起,如果他們有女兒,他也大概會是這樣替女兒更衣。小朋友冬天懶床,大人要在床上為他們穿衣服。
他的目光變得溫柔,她沒有反應,庸庸懶懶的,就似是他的女兒。繼而,他的臉上有輕輕的笑容,他覺得心情暢快。
他拿來了化妝盒,為她抹點粉,抹得均勻,然後又涂上眼影,精細地畫上紫色眼線。他定神看了片刻,她就像沒有死去那樣,一-那,他懷疑她其實沒有死。于是,悲傷又涌上心頭,如果,她真是沒有死,那多好。眼淚又自動自覺流下來了,他是哭著替她涂上唇膏。她與生前真的沒有太大的分別,只像睡著了。但當想到她其實不會回來,他只有哭得更傷心。
明明,還是活著的……
他就哭得跪到她身旁。教悲傷如何停止?
***
鮑爵喪妻的消息很快就傳開去,Mrs.Bee都知道了。她的反應是︰「哎喲,那麼可憐呀,死老婆啊!」然後又說︰「別怪我落井下石。第三回合的結果還未宣布。」繼而就擺了擺手,「timing問題。」
阿申的事業已變成一個企業王國,而Genie,只在每日低調行事,在Mrs.Bee眼中,名譽,就是全世界的目擊與贊揚,她說阿申今次又贏,公爵大概沒有理由反對。
Mrs.Bee等了三天,不見公爵返回當鋪,她決定放棄繼續體諒,請人把公爵請回當鋪去。
那是小玫去世的第八日,公爵的體力漸漸恢愎,當然,他的容貌憔悴,仍然哀傷。
Genie看著就擔憂起來,但在其它人跟前,不方便說些什麼。
Mrs.Bee語帶譏諷︰「死老婆,節哀順變啦!」
鮑爵響應她一句︰「你也死過老公。」
當下,Mrs.Bee一怔,便說︰「這不是我們的競爭項目。」她的臉色一沉。
然後,她清了清喉嚨︰「這個回合,當然也是阿申勝出,他的表現卓越。」
阿申有成功人士獨有的勝利風采,神氣無限。
Mrs.Bee說︰「三盤三勝,你沒有異議吧!」
鮑爵微微一笑,顯得事不關己。
Mrs.Bee說︰「一個喪失斗志的男人,真與喪家犬無異。」
鮑爵伸手一擺,說︰「慢著。」
Mrs.Bee反問︰「慢著?你輸清輸盡了,還有什麼慢著?老婆死了,又不能再做老板,不如……」
她故意不說下去。
鮑爵說︰「我現在提出典當物的項目。」
Mrs.Bee冷不防有此一著,而阿申與Genie更感愕然。
大家都忘記了典當物這回事。四年前,計劃初定,公爵說過,典當物是在他們得到榮華富貴後才決定。
鮑爵說︰「放下。你們的典當物是把得到的一切都放下。」
阿申的反應最激烈︰「不!不可能!」
Mrs.Bee倒是說不出一個「不」字來,她沒忘記,公爵決定典當物的內容。Mrs.Bee的神情,充滿著意外,而且慌張。
阿申仍然不可置信︰「這是沒可能的事!」
鮑爵淡淡然地說︰「這是一次先得後償的交易。你們所得到的,我們可沒令你們失望過。」
Mrs.Bee咬著牙,懊惱地望向地上,低聲說了句︰「Shit……」
阿申大叫︰「騙人的!這間當鋪是騙人的!」
這時候,Genie才說出她的第一句話︰「阿申,你所得到的,比我們所要求,早已多得很。」
阿申忽然指著Genie高聲叫喊︰「不!別期望我會交還!一個仙也不會!是我的就是我的!那是我打回來的江山!」
阿申憤怒得像一頭凶猛的狗,他怒目橫掃眼前的人,而目光最終停留在Mrs.Bee臉上。
Mrs.Bee抽了一口冷氣,她對公爵說︰「料不到你有此一著。」
鮑爵神情依然冷漠︰「世事是充滿意外的。」
阿申眼看事情不會有轉機,就拂袖而去,回頭-下一句︰「別旨意我會就範!」
阿申氣沖沖地走了,Genie卻對公爵說︰「李老板,我該怎樣交還我擁有過的所有?」
鮑爵問她︰「你心甘情願?」
「你教我幫了那麼多人,我早已有賺夠了。」Genie說。
鮑爵的目光內溢滿了欣賞。
而Mrs.Bee眉頭一皺,悶哼一聲就走了。
鮑爵截停她︰「如果阿申不放下他的所有,你就輸。」
Mrs.Bee回頭瞪了公爵與Genie一眼,目光內充滿憤怒和著意隱藏的彷徨。她沒說任何話,匆匆離去。
她的步履很激動。真是頭痛的事,如何叫一個重視名利大于生命的人放下?就算放下一點點,也不可能。
Mrs.Bee咬牙切齒,慨嘆︰「棋差一著!」
然後再來一句︰「大整蠱。」
剩下公爵與Genie。他對她說︰「一切會來得很自然,但我也希望你有心理準備。」
Genie點頭︰「我做了個美夢。」
鮑爵說︰「你是充滿智能的女孩子。」
Genie顯得愉快︰「未經歷過這一切之前,我不知道我可以走得多遠。原來,我可以走得很遠很遠。」
鮑爵嘆了一口氣︰「謝謝你。」
Genie笑著點頭︰「謝謝你。」她也說了這一句。
之後,世事就多變。
鄙市下瀉,她手頭上的投資全面貶值,繼而出現由大溪地而來的一對攣生少女,說是Genie那位遠房親戚的合法遺產承繼人,千里迢迢來向Genie追討回那份三億元的遺產。
Genie的父母一下子接受不到轉變,每天長嗟短嘆,唯獨Genie氣定神閑,她吩咐︰「那對少女想要什麼就給她們好了,那筆錢原本是屬于她們的。」
綁來,Genie把手頭上的豪宅賣掉,把賣到的錢還給那雙少女,其實怎樣還出去,也還不到三億元,一切只是盡力而為。最後,攣生少女也沒有乘勢迫Genie,她們明白她的處境,留下小部分財產,當是補償她的得而復失。Genie便置了個小單位,與父母同住,安定下來後,就找工作做。
她常常笑,心情也好。前後富貴了四年,她覺得很足夠,美夢般的四年,她活像公主那樣,虛榮過享受過,她已知道是什麼回事。而今天,她依然過得好。
她擔心的是阿申。
從報章中她得知阿申的困境︰建築公司的一單工程出了問題,公司面臨美國有史以來最大的訴訟,阿申最初表現堅強不屈,後來也敵不過財政的壓力,開始變賣公司資產,而同一時候,伙伴兼女朋友戚小姐亦離開她,宣布公事與私事一概與她無關。阿申突然孤立無援。
他依然努力四周求助解決困境,後來,有人看見他在清晨時分潦倒街頭醉酒嚎哭,狂罵途人,開始有人傳開去,阿申的精神狀態陷入崩潰邊緣。
敗快公司就被債主申請破產。訴訟敗訴後,就沒有人再見過阿申。有人說他躲到大陸去,過著倒霉的日子,三餐不繼,神志不清,喃喃自語,說著風光的過往,迫使路過的人傾听。
他成為了一個最快破滅的城市傳奇,他的光輝,如朝露瞬間即逝。
沒有放下,不肯放下,得到了不肯交出,承受不了。短暫的榮幸,就這樣把他毀滅了。
阿申的一生這樣完結。而Mrs.Bee,煞白著一張臉,呢喃︰「我已盡了力要他放下。」
這一天,兩老板面對面。
鮑爵說︰「他的性格做不到。」
Mrs.Bee說︰「瘋了。」
鮑爵說︰「輸得徹底的也是他。」
Mrs.Bee抬頭望著公爵,她的聲音帶著寒意︰「我要多一次機會。」
鮑爵說︰「如果你有能力保留他的神志,我們還可以斗下去,但連客人的神志也維持不到,你憑什麼繼續?」
Mrs.Bee緩緩地說出一句︰「猜不到你城府甚深。」
「我是計劃周詳。」公爵淡然說。
Mrs.Bee低聲說︰「是我沒有提防你。」
鮑爵糾正她︰「是你沒好好照顧你的客人。」
Mrs.Bee皺眉,苦笑︰「我?照顧客人?」
「你不曉通人性。」公爵說。
「是嗎?」Mrs.Bee顯得有氣無力。
鮑爵說︰「你明白人性的真善美嗎?你知道人性寶貴的地方在哪里嗎?你從來沒有從人的角度出發,你根本沒有發掘過人性的正面。」
然後,他慢慢說出來︰「你也不了解人性脆弱之處。做了百多年人,你什麼也學不會。」
Mrs.Bee頹然,她作不了聲。
鮑爵輕輕一笑,他說︰「或許,因此,你是當鋪的老板。」
Mrs.Bee淒然︰「現在,你才是老板。」
鮑爵嘆了口氣,說︰「或許,從此我反而要活得像你。」
Mrs.Bee疑惑地看著他。
鮑爵坦然︰「我還不知道第14號當鋪會變成怎樣。」
Mrs.Bee抽了口冷氣,她說︰「我找不著……」然後欲言又止。
鮑爵望著她,等她說下去。
她顯得有點膽怯︰「我找不著Mr.Bee……我想知道他怎樣看這件事。」
鮑爵默然,半晌後才說︰「我只知,當勝負已定之後,我就會送你到一個地方。」
Mrs.Bee警誡地問︰「哪里?」
鮑爵說︰「升降機。」
Mrs.Bee的表情頃刻怔住,惶恐的神色比得上她斷送了千千萬萬次的下屬。米白色的女人最怕被送到升降機。
她瞪著公爵,完全不相信會有此下場。
迷惘、大惑不解、恐懼、淒涼。
她呢喃︰「只不過,輸了一次。」
鮑爵說︰「你何嘗贏過?」
她合上了眼,抖顫。直至再睜開眼來之際,滿眼通紅。
她淒然地說︰「是你贏了。」
鮑爵卻說︰「不,我也從來未贏過。」
說罷,就風度翩翩地伸出手,表示送行。
Mrs.Bee在踏出第一步之後,就開始心驚膽顫,身體內彷佛真空,每踏一步,都像踏在半空,危險、恐懼、大難臨頭。
她的毛管都豎起了,瞳孔放大,即使未死,已似個活死人。
行著死囚之路,她已走到升降機前,然後升降機的門就自動開啟。升降機,從來與它的乘客心意相通。
茫茫然,身不由已,她踏進了去。
必轉身來,公爵看見,她的雙眼更紅。
他善意地笑一笑,真誠地說︰「有幸結識過你。」
Mrs.Bee沒回話,她目光中沒焦點,只是向前望,心頭懼怕卻又不敢求救,她心知無人能救自己。
升降機的門關了。
Mrs.Bee在那封閉的空間內,寒如冰霜。
升降機的顯示燈在閃動,平日,她看著那燈,從來不覺得什麼,燈用哪種方法閃,也是帶她到她喜歡的地方,譬如她的游戲間、她的休憩室。但今次,她要到的是一個不知處,一個懲罰她的地方
為什麼,就是這個下場?他不是常常到來,贊賞她認同她的嗎?他不要她了,事前卻無半聲警報,她實在不明白他。
吧嗎要狠心?她是多麼馴服乖巧的一個啊,為什麼說不要便不要?還以為自己節節領先,怎知,一鋪就被趕至如此田地。
為什麼不留下她?做不成老板,做個女工也不賴呀,犯不著一掌把她推到深淵。
她統統不明白了。只知道,有人要-棄她。
罪不致死,但有權的人,卻要判她死。
想著想著,就淚流披面。
究竟會被送到何方?
升降機的閃燈穩定下來。目的地到達。
Mrs.Bee但覺心髒也快要停頓。
不——要——
升降機的門開啟,一陣風吹進來。當她真正感到寒意時,就是升降機的門盡開之時。
隨風而來,是一陣花香,但花香有點怪異,那是腐敗的氣味。
Mrs.Bee辨別著這味道。一眨眼,似乎有頭緒。
敗多很多年以前,她曾經與這花香一起。
抬眼望去,是一個黑夜,刮著風,而風中,有深紅色的玫瑰花瓣,有若飄蕩的魂魄。
啊——
這里。
Mrs.Bee踏出升降機。就在同一刻,她的腦袋轟地一聲,她的身體擺動了一下,然後她就忘記了許多許多的事,記不起記不起。記不起她當過什麼老板,記不起她的辦公室的顏色,記不起她的美麗衣裳與及作風的心狠手辣。只記得,她曾經走在這片玫瑰花田中。
DeepSecret。深深紅色的玫瑰。
升降機不再存在,她亦忘記了她曾由升降機步出,當然也不會記起她用升降機載送過多少個下屬。她已走在玫瑰花田中,思想就被困在一個獨特的時刻。
這是一個心傷的地方,她所愛的人死在這里,她感到悲痛、惘然、孤單、惶恐、淒涼。她失去了生命唯一的依靠。
她走啊走,跨過長有尖刺的玫瑰,而玫瑰凋零。尖刺弄傷了她的腿,她不覺得痛,血流過土壤,還仍然沒有痛。痛的是心,她失去了她的愛人。
啊,世間再無天堂。
他說會在天堂重逢,但世間再無天堂,她都找不到。
她走啊走,不知目的地在何處,只是淚流披面地走,她已失去她的愛人,就在玫瑰花田中。
沒有日間,只有夜晚,玫瑰不會有花蕾,玫瑰凋零。
而她,只有一個系列的感覺︰悲痛、惘然、孤單、惶恐、淒涼。
她走啊走,不停地走在孤苦的玫瑰花田中,空氣中有著腐臭之味,玫瑰的魂魄四處飄搖。她走啊走,她將會重復走在這里,這里將無盡頭,北面無盡南面無盡,東與西亦然。走到一天骨頭折斷了,她還是只能繼續走。
傷心啊傷心,悲涼啊悲涼,同樣也是無盡頭,失去生命唯一所愛的感受重復又重復地徘徊,上一分鐘剛到了悲傷的頂峰,下一分鐘又從頭開始。這種無天無地日月無光的傷心,就是她得到的永恆。
她的感受會不朽,宇宙無盡,而她的傷心亦無盡,從此,悲痛陪她到永永遠遠。走啊走,走不出去。
究竟,做錯了什麼?她誠惶誠恐地跟著他的指示生活了數十年,他卻在一個不想再要她的念頭之下,-棄她在死亡的玫瑰中。
啊,不要你了,就要你下地獄。
她嗚咽,眼淚隨風而蕩,她急步奔跑,試圖跑過些什麼,但跑呀跑,也只能落在這個永恆中。
無處話淒涼。
***
當鋪,只剩下一個老板。
而這個得勝者,臉上無半分笑容。
鮑爵留下了所有願意留下的員工,他的七名手下,以及一群米白色的女人。當米白色的女人知道Mrs.Bee已與第號當鋪無關之後,也不見得歡欣,當然亦無悲傷,就如她們所過的每一天,悲歡離合,都給調到最平和的米白色當中。
忠孝仁愛禮義廉向她們宣布,有去意的員工可以選擇離開當鋪,她們的臉上只有木然的表情,沒說話也沒感想,基本上,她們是沒有反應的,一行一百人,整齊排列成一行行,望著他們七人,半分表示也沒有。
世上所過的每一天,就只是相同的每一天。
忠孝仁愛禮義廉面面相覷,繼而只好叫大家散會,回到崗位工作。
當鋪失去一個老板,原來一點影響也沒有。無人哀傷,也無人高興。繼續營業。
忠孝仁愛禮義廉吩咐這群米白人各項工作,諸如宣傳、約見客人、跟進舊客人。而公爵,望了他們一眼,就朝辦公室的方向走。
他每走一步,地板、背景、家-雜物就跟著變色,米白色當然不可能再存在,而中國風味的古色古香亦一並消失,事實上,他與小玫的茶莊,亦已不在了。如今,他所走過的每一步,變化出來的是一股冰冷,銀色與黑色的組合,劃時空的閃亮,有型和冷峻。
他也不再在早上訓話,他甚至已不大說話,神色憂郁暗啞。那個和氣、幽默、愛教訓人的李老板,不知躲到哪里去。
一直走,身後背景就一直變,他走多少步,就變多少,他是這領域內的主人。有血有肉的員工听他,客人听他,環境也听他。
鮑爵走進他的辦公室內,原本屬于Mrs.Bee的長台和大班椅,就變了形態迎接他,同樣是酷寒的銀色與黑色。
他坐下來,稍後要見一個人。
非常身不由己。
他要見的是Genie。
Genie帶著笑意走上來,她清減了,但面色不錯。
她高高興興地坐到公爵跟前,搖著手袋,說︰「我仍然滿屋名牌啊,那時候買了那麼多,用一世也用不完!扒呵呵!」好像真是很快樂的樣子。
鮑爵听罷就有點不忍心,他暗暗嘆息,「一切都好,便好了。」他微微一笑,而那笑容,毫無神采。
Genie擔心︰「李老板,你生活可好?」
鮑爵點頭。
Genie說︰「我知道,現在當鋪歸你所有。」
鮑爵于是說︰「所以我怎會生活不好?」
Genie眨了眨眼,沒作聲。
鮑爵說︰「我們見過阿申。」
Genie反應很大︰「他在哪里?」
鮑爵說︰「他在某個地方?」
「帶我去?」Genie高聲說。
鮑爵問︰「你真的想去?」
Genie的聲音轉為溫和︰「我不會嫌棄他,我願意照顧他。」
鮑爵望著Genie,望了半晌。
Genie流露著盼望的眼神。
鮑爵說︰「那麼,你跟我來。」
鮑爵站起來,Genie就跟著他走。他們走過忙于工作的員工身旁,默默然,一前一後。然後,在升降機跟前站定。
鮑爵說︰「升降機會帶你去見他。」
Genie的神色急不及待,當升降機的門一打開,她就走進去,回頭對公爵說︰「謝謝你。」她已眼泛淚光。
鮑爵心酸。
而升降機的門已關上。
鮑爵垂下眼,面如死灰。Genie看不見。
在升降機內,Genie深呼吸,她告訴自己,待會見到阿申時無論發生什麼事,一定要鎮定。
升降機的閃燈在亂轉,她沒留意,一心一意只想著阿申。
然後,升降機的門開啟,她踏出去,那是……一間似曾相識的商場。而在這一刻,商場內沒有人,店鋪的門關了,只有走廊天花上的光管亮著。
扁管忽然閃動,Genie抬頭看了一眼,繼而往前走,接著,她听見一男一女的笑聲。
她隨笑聲走去,這商場內,只有一間店鋪在營業,那里有光。
Genie走近這店鋪,她首先看見,內里坐著阿申。
「阿申!」她叫。
阿申沒听見。然後Genie再看清楚,原來阿申旁邊坐著一個女孩子,Genie定楮再看,那是她自己。
「啊——」她張大口,立刻又掩著。
阿申正與自己談笑,而坐在他們對面,是一個正把玩著塔羅牌的短發女子。Genie記得,就是那年輕的神婆。
他們三人都看不見她,她就站到他們旁邊觀看。
阿申說︰「你真的可以看見我們富貴?」
神婆說︰「人中之龍!成就非凡!盎貴榮華應有盡有!」
阿申與Genie雙手緊握,神情喜悅。
Genie說︰「塔羅牌的推算正確無誤吧!」
神婆就在他們跟前翻出紙牌,一張一張鋪在台上,阿申與Genie看著紙牌的內容,顯得眉開眼笑。
真實的Genie站在他們身後,也垂頭研究紙牌的內容。然而,她看見的是——
貪婪之牌。牌面上是阿申與Genie對著錢顯出貪婪神色的畫像。
變心之牌。牌面上阿申正與戚小姐卿卿我我,牌的一角,Genie在暗自垂淚。
瘋癲之牌。牌面上有阿申發瘋一般在街頭漫罵的姿態。
Genie在他們背後,心中一寒。
坐下來的阿申與Genie卻有以下對話。
阿申︰「你看,這就是我們的將來了!」
Genie︰「太美滿了吧!我們什麼都有。」
阿申︰「然後,最終我就瘋了!」
Genie︰「有什麼關系?我們有的是錢和其它嘛!」
阿申︰「那麼,你就願意犧牲我?」
站著的Genie全身冷汗直流,寒意由頸項脊椎一直流瀉到腰間,她听得清楚他們說些什麼,更看得清楚他們的表情,那三個人,一直笑意盎然。
帶著驚心動魄的喜氣洋洋。
接下來,神婆派出另一張牌,阿申與Genie看到,就歡呼了,說︰「好牌好牌!」
Genie在他們背後望下去,她看見——
死亡之牌。牌中有Genie躺在棺材內的圖畫。
「不!」Genie高叫︰「不!」
坐下來的阿申與Genie繼續握緊雙手,歡欣躍滿臉上。
Genie的眼楮通紅,她叫喊︰「難道你們看不見那牌面嗎?」
阿申、Genie和那神婆三人笑意盈盈,眼神流露著幸福。
Genie急得要哭了,她說︰「你們看不到結局嗎?」
坐著的阿申對Genie說︰「那麼,我們就光顧當鋪。」
坐著的Genie回答︰「是啊,就算他們令你瘋和令我死,也要去!」
坐著的阿申非常感動,他說︰「Genie,是你送我們去死。」
Genie站在他們背後高叫︰「不!我沒有送你們去死!」
坐著的Genie響應阿申︰「是的,因為是我堅持。」
「不!」Genie的眼淚流了下來,她叫︰「不!不要去……」
坐著的Genie再說一句︰「我堅持要光顧當鋪。」
Genie仰臉慘叫一聲,然後痛苦地嗚咽︰「不……」
這就是公爵送她到的地方,那里有叫她悔恨的一幕,扭曲了,改編了,但精髓猶在,是的,當初是她有強大的虛榮心,是她堅持,是她縱容,是她不甘寂寞。
「不……」Genie向著在坐的三人哭叫,她後悔極了。
而那三個人的對話繼續︰「只要有錢,便什麼也可以。」「如果你死了,我會用錢活埋你。」「我迫你去死,因為我愛你。」
最後,神婆說︰「去當鋪吧,去吧去吧……」
三個人,又再哈哈大笑。
他們的對話,伸延到無盡處,Genie听著,一邊哭一邊顫抖,而她懂得說的只是一個「不」字。
不知听了多久,她一直地听下去,直至眼楮四周出現了一個深深的黑圈,嘴唇干裂,頭發蓬松。究竟有多久?三日?四日?眼前是那三個人,耳邊,是重復的說話。
「Genie,是你送我們去死……」
Genie沒有氣力,她瑟縮在牆的一角,眼睜睜地望向前方。會不會下一秒就虛月兌?
神志迷糊。大概是時候下地獄了。而地獄,又是否根本是這間小商場?
數年前來過一次,好奇將來前景,原來,已是半只腳踏進地獄。
完了完了……
就在這將去未去之間,她听見腳步聲,由走廊的一個拐彎傳來,愈來愈近。她抬起眼楮,就看見跟前垂下一只手。她望了望,下意識地伸出手來,放到那只手之內。
一經觸踫,眼淚就涌出了,說不出的感動。
是不是獲救?
一把聲音說︰「我不能掉下你不顧。」
那是公爵。
鮑爵拖著她的手,把她帶到店鋪之外,與她走在走廊中,她向後一望,果然,那三個人已離她愈來愈遠,她的心就安樂了,望著公爵的背影,她虛弱地微笑。
然後,他帶她到升降機跟前,升降機的門就開啟。
他倆走進內,她累得倒到一角。抬頭看了他的背影一會,便覺得很疲累,她只能看到水平線的東西。于是,她索性抱著他的腳,總算盡餅力抓住些什麼。
她听見公爵說︰「升降機會帶你到活命的地方。」
罷剛想在心中「啊」一聲,她發現升降機的門又開了,當以為那就是她活命之處時,公爵卻把腳用力一搖,擺月兌了她的手臂,是公爵自己走出去,不再帶著她。
鮑爵走出了升降機,她愕然。然後升降機的門又關上,自行升降。
罷才公爵說了些什麼?是公爵不忍心嗎?Genie用手抓著頭,企圖思考。
升降機,上上落落。
鮑爵走到哪里?啊,原來那是一個墓園,並不太恐怖,反而很寧靜。四周有樹,樹不健壯,沒太多葉子。墳墓與墳墓之間的空間很多,當中長出了枯黃的草。而天色,是接近黃昏但又未到黃昏的暗啞。有點干燥,無雲,天很高很高。
鮑爵向前走,本來木然的臉,漸漸放松,他開始有點表情,而那表情焦急又哀傷。
他走到一個墓碑前,跪下來,雙手往地上的泥土挖下去,用盡力,認真的,挖得指甲滿是泥,愈挖愈深。
然後,他的神色黯淡下來,開始哭泣,低叫︰「小玫,我在這里呀……」
他挖得很快很快。
「小玫,小玫我在這里我在這里……」
哭得淚流滿面,面容扭曲。
「小玫,我要見你,我要見你……」
指頭挖出了血,他痛,再叫︰「小玫,我就在這里,我在這里……」
到了悲傷盡處,他就整個人伏到地上嚎哭。
「小玫……我要見你……」
他的半張臉都是泥濘,眼淚鼻水混在一起。
他撐起身軀,又再往泥中挖︰「你出來出來,我很想見你……」
泥被挖散,當然,小玫沒出來。他頹然坐在她的墓前,肝腸寸斷。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荀粲情深的故事?」
「荀粲娶了驃騎將軍曹洪的女兒為妻,兩人十分恩愛。有一年曹氏得病斑燒不退,荀粲便到雪地中果身冷一冷,然後回去用冰冷的身體抱著她,希望她退燒。後來,曹氏還是病死了。」
鮑爵望著墓碑,繼而再說︰「她死了後不久,荀粲也死了,那一年,他二十九歲。」
逼昏將至,天有一種灰色,籠罩著墓園的上空,很灰很灰。
鮑爵的眼楮哭得紅腫,他這次來,肯定了他最想做些什麼。
他從衣襟內拿出一把手槍,淡定而冷靜地用槍對準下巴位置,由下巴朝向臉孔,然後開槍。
手不震心不寒,
「砰!」
血花四濺,子彈由下巴射穿顴骨,再由眼角位置飛射出來,公爵倒地。
他進入了一個迷糊的狀態,他看見小玫,小玫就在墓前,穿湖水藍的旗袍,她輕輕說︰「我走的時候听見你叫我的名字……」
他立刻大叫︰「小玫!」
然後,他爬起來,小玫消失了。
而他臉上的破損,自行復元修補。那兩個血洞,立刻不見,他沒有死去。
為了趕緊與小玫見面,他又再向自己開槍,位置是太陽穴。
「砰!」他又再次倒下。
迷糊中,小玫又站到他跟前,對他說︰「我一個人上路,很掛念你……」
他激動。于是,再次爬起來,太陽穴的傷口,消失得無影無蹤。
望向四周,小玫不在。因此,他向自己開第三槍,這一次朝向心髒,「砰!」
搬臥地上,小玫就在他腳邊現身,她-下一句︰「但是我現在很好……」
他看見,她的臉上有溫婉的笑容,似乎真的很好。他不敢動也不敢叫,怕她會走。他定楮地望著她的微笑,留戀著,欣賞著,心頭一陣又一陣的悸動。
綁來,她的微笑淡褪,而身影亦接著消失。
留下來,是一聲嘆息,輕輕的、長長的,回蕩長空。
鮑爵仍然橫臥地上,他低聲地哭,他已不再掙扎爬起來,亦不會向自己射第四槍。他知道,他不會死去。永永遠遠,與她陰陽相隔。
天色已暗下來,墓園的黃昏沒有晚霞,亦看不到日落。
哭至累了,就不哭。他躺在土地上,嗅著泥土的氣味,然後又嗅到隨風送來那草的香氣,他的感覺好得多了。
不久,入夜,天色黑暗,傳來一陣陣蟲鳴。
細心一點就听見有腳步聲,他睜眼一看,看到Genie。
他有點愕然,想問問題,但還未開口,Genie已經自行解答︰「升降機停過在很多地方,但我也不想走出去,後來升降機就停在這里,我便走出來找你。」
Genie把公爵扶起來,她說︰「你不忍心-下我,我也不忍心-下你,李老板。」
鮑爵說︰「對不起,我送你去死。」公爵的氣色依然黯淡。
Genie搖了搖頭,「你送我去死,之後,你在這兒干什麼?」她似乎一點也沒有怪責他。
鮑爵告訴她︰「我來尋死,因為我的妻子死了。」
Genie便說︰「一個人死,另一個不必死。」
鮑爵嘆了口氣,然後又微笑︰「我沒送你去死,就會有人虐待我妻子的靈魂。」
Genie覺得很奇怪,她問︰「不是只有壞事做盡的靈魂才會遭受懲罰嗎?你的妻子是壞人嗎?」-
那間,公爵的思維集中起來,一言驚醒。
是的,小玫一生善良,沒有做過壞事。
因此,她美麗的靈魂關那個人什麼事?
Genie試探地問︰「我的說話有沒有邏輯?」
鮑爵緩緩地說︰「剛才,她說她很好。」
她說她很好,她根本就很好,那個人完全威脅不到他。
憑什麼,再要他言听計從?
謗本,只是一個恐懼的陷阱。
小玫早已得到安息。
鮑爵抬起頭來︰「無人可以指使我。」
然後,他站起身,活了這些年,如今才找著堅強的力量。
一直利用小玫來威脅他,既然小玫的肉身已死,但靈魂卻安好,便已經再無任何事可以制肘他。
蚌然,無所恐懼。
鮑爵走過墓園,步履穩定矯捷,他的力量回來了。
「喂!我沒有氣力啊!等等!」Genie在他身後叫。
鮑爵回頭,跑了數步,拉著她的手,與她跑過墓園,走進升降機中。
當門一關上,他就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
敗快,升降機門又再開啟,門外是一條繁華路。
Genie知道這是她的路。她踏出去,又回頭。
鮑爵說︰「放心走吧,你走的路不會困難。」
Genie點頭,升降機門就關掉,她看見公爵的臉上有充滿男子氣概的笑容。看到了,她就放心。
***
既然永生不滅,就更加不能委屈。
以往的,夠了。
接下來數天,公爵也沒有在當鋪工作,他留在他的休息間內,那是沒有小玫的居所。
他什麼也不干,只是望著鏡子。
忠孝仁愛禮義廉認為他們的老板頹廢到不得了,由朝到晚對鏡發呆。當然,他們亦只有縱容他,失去妻子的男人,行為古怪一點也情有可原。
鮑爵瞪著鏡子,究竟,他在看些什麼?
鮑爵張口,鏡中人也張口。
鮑爵揮揮手,鏡中人也揮手。
鮑爵說︰「不!」
鏡中人不會說好。
「是的。」公爵對鏡說,他已經有頭緒。
每一天,有知覺之時,他就對鏡做盡一切可以做的事情——笑、哭、發呆、說道理。
鮑爵說︰「容納不幸為人生常客。」
鏡中人自然一模一樣跟著他說。
鮑爵說︰「蠢人一定要從厄運中才會變得聰明。」
鏡中人重復︰「蠢人一定要從厄運中才會變得聰明。」
然後,是這一句︰「恐懼是最浪費能量的。」
鏡中人便說︰「恐懼是最浪費能量的。」
「哈!」公爵忽然笑。
丙然,必定是一模一樣。
怎可能,不一樣?
鮑爵要鏡中人怎動手,怎開口,鏡中人無可能反抗,亦不會有異議。因為,公爵是帶領的那個。
「我要你跟我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公爵指著鏡子說。
他看見自己指著手,神情威武,是了。
如果他可以控制鏡中人,為什麼不可以控制那個人?
他與自己一模一樣。
他說︰「告訴我——」
語氣肯定,就如那個人那樣。
他問︰「潘多拉在盒子里遺留了什麼?」
鏡中人就回答︰「希望。」
「bingo!」公爵摩拳擦掌。
鮑爵望進鏡里,望了許久許久,那眼楮、那鼻子、那下顎線條,統統都出類拔粹。他仰起下顎,朝鏡望去,忽然覺得自己很英俊。
他同樣神氣。
因何要模仿他?他有的,自己也有。
誰跟著誰,誰模仿誰,從當中分出主人與奴隸。
鮑爵說︰「如果我能控制鏡中人,我也可以控制你。」
鏡中人不得異議。
鮑爵怒目而視鏡中人,然後笑了笑,有著自信與堅定。他下了決心。
***
那一天,主人到訪之時,公爵就端坐在房間中。主人由牆中穿越而出,一貫的氣勢如虹,帶著笑,昂著闊步,優雅又有力量。
他看到公爵,就說︰「今天氣色不錯。」
鮑爵瞄了瞄他︰「你也不難看。」
「我?」主人掠了掠前額的頭發,「我當然不難看。只是,心情不佳。」
鮑爵氣定神閑︰「看我能否幫忙。」
主人帶笑的臉變得愕然。然後,他清了清喉嚨,說︰「我看見Genie活生生,在人間走來走去。」
鮑爵說︰「人,當然在人間。」
主人停下來,瞪著坐下來的他。看了半晌,就說︰「不,她不該在人間。」
鮑爵說︰「我不會殺人。」
主人說︰「你會不會,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不要你去。」
鮑爵微笑︰「已經不關你的事。」
主人望著他。
鮑爵說︰「只關我的事。」
主人問︰「你以為你有權?」
鮑爵說︰「我有,因為我是我。」
主人故意夸張地做出愕然的表情,「是嗎?」然後又說︰「這些年來你模仿我,有些像,有些又不像。你像我英俊但又不及我心狠手辣,看來我要好好教導你。」
鮑爵神色平靜,而且堅定。
主人問︰「你不要小玫了?」主人志在必得。
鮑爵說︰「小玫也不關你的事。她對我說,她過得很好。」
主人合上嘴,望進公爵的眼里,目光深邃。
鮑爵說︰「你不能再控制任何人。品質好的靈魂,根本你踫也不能踫。」
主人暗吁一口氣,被看穿了。
「要獨立。」主人神色嘲弄。
鮑爵說︰「我根本就是獨立的人。我不模仿你不仰慕你不害怕你。」最後,還有一句︰「我不稀氨你,今日,我已完全不渴望似你。」
主人嬲怒了,他哮叫︰「我要你殺誰就殺誰!」
鮑爵說︰「不不不,你才不會要我殺任何人。」
主人冷笑︰「你以為你能看透我的心意?」
鮑爵聳聳肩,「為什麼不能?」他微笑︰「你從我而來。」
主人向後退了一步。
鮑爵說下去︰「你從我而來,因此你要像我。」
主人咬牙切齒︰「胡說!」
鮑爵說︰「有我才有你。那一年,你突然出現在我的生命中。原本有我,然後才有你。」
主人望著他,開始產生興趣,他從來沒有听過他說這種話,他有意听下去。
主人的神色緩和下來,並且對他有了少有的尊重。
鮑爵說︰「因此,我為何要像你、學你、崇拜你?你是由我而來的,無我就無你。」
主人說︰「多新鮮,把我說成是你身上一條毛。」
鮑爵揚了揚眉︰「你又別眨低自己,似我,已經非常不錯。」
主人仰頭狂笑︰「哈哈哈哈哈!」
鮑爵站起身來與他面對面,他不打算再仰頭看他。公爵指著他說︰「你是善良、詳和、慈悲、正義。」
主人停止狂笑,望向他的臉︰「什麼?」
鮑爵垂下手,輕松地說︰「因為我也是。我是善良、詳和、慈悲、正義。你自然也一樣,你似我。」
主人張大口,表情仍舊怔住,他不能相信他剛才所听到的話。然後,甚至臉色也變了,不是蒼白,不是青紫暗黑,而是紅色,那種怕尷尬、怕肉酸、受不了的臉紅。
簡直……想反胃。
主人用力地在原地踏了一步,並且雙拳緊握。
鮑爵交疊雙手,問︰「想……打架?」
主人揮著雙手,滿臉疑惑︰「沒這樣的事吧……」他續說︰「善良?正義?」
鮑爵說︰「宅心仁厚,鋤強扶弱,公正嚴明……」
主人完全受不住,連忙叫出來︰「夠了夠了!」
「如果你喜歡,我還有更多。」公爵說。
主人搖了搖頭,慨嘆︰「我一直也趕不走你原本的個性。」
鮑爵接下去︰「在今天,只有更強。」
主人自轉一圈,說︰「唉!選錯了人!」繼而喃喃自語︰「宅心仁厚,鋤強扶弱……」
說到一半,就徑自打了個寒顫。好得人驚。
鮑爵望了他一眼,就說︰「你放心,我是個好老板。第14號當鋪由我打理,定必生意滔滔。只是,你要習慣我的手法,不要左右我。」
主人平復情緒,揚了揚眉,說︰「我說過,我買的是一個主人。果然,不幸言中。」
鮑爵微微一笑︰「沒辦法,是你一直弄錯,你從我而來,當然我就是你的主人。」
主人猛力把雙臂伸向後,朝天叫︰「天呀!」
鮑爵向他保證︰「放心,我是個好主人。」
主人把雙臂放回身前,頸項順時針扭了扭,繼而把頭搖了搖。完成舒筋活絡的動作後,他說了一句︰「想不到,你會開竅。」
居然有此一日。
鮑爵笑了笑,告訴他︰「你依然虛榮,依然想我學你的話,你就要表現出令我臣服的品質,你做得出,我不介意模仿你,稱呼你‘主人’。」
主人有點尷尬,但亦認同。像小阿子般不知如何是好,被說中了。
鮑爵說︰「你數十年來只懂得一套伎倆︰叫我恐懼。當我已無所畏懼了,你就無能力打敗我。」
主人唉聲嘆氣︰「早知不帶走你老婆!」
鮑爵問︰「你可以把她交還我?」
主人卻又正正經經地回答︰「這不是我能力範圍內的事。」
「唉!」公爵氣結,然後指著他︰「你看你!難度高些的事已經辦不到!」
主人擺擺手︰「你知道……有些事情很難說……」
仍然指著他︰「就是因為你功力差!」
主人撥開公爵的手指︰「我功力差?你有本事就把你老婆叫回來!」
鮑爵望著他的主人,然後慢慢地,對他說︰「其實……」
主人等他說下去。
「當我年輕的時候,你的確是我偶像。」公爵平心靜氣地告訴他。
主人意料之外。
「但你今日就完全不值得我去模仿。」公爵端正地說下去。
主人神色慚愧。
鮑爵說︰「所以,」他的臉上有光采,「今日輪到你來崇拜我!」
主人側起臉︰「呸!」
鮑爵很自豪︰「看!我比你好那麼多!」
主人望回他的臉,這樣說︰「今日,我當是你贏!但是……」
卑未說完,驀地暗光一閃,主人分裂成很多很多個,橫排而立在公爵跟前。
一整排都是公爵,像工廠出產的人辦。
主人的原形說話︰「除了恐懼的化身外,我還有執著、、偏邪、貪婪、自卑、懦弱……」
鮑爵放眼開去,全部都是他自己,目不暇接。
主人說︰「派任何一個,都可以打敗你!」
鮑爵深呼吸,對主人說︰「即管放馬過來!」
主人含笑︰「由你而來的,也可以十分多姿多采。看來,你也不是那樣沉悶。」
鮑爵也笑︰「見一個打一個。」
瞬間,一整排的主人還原為一,那暗光閃過又熄滅。
又重回一對一。
「給我看你的本事。」主人轉身,回頭對他說一句。
正想回答,主人就消失。
鮑爵想說的是︰「我也想看看你有多本事。」
從今開始,他與他,才算公平較量。已經再無主人與奴隸。勝者為王,關系每次逆轉。
鮑爵滿意,他坐回沙發上,雙手合攏。他知道已準備就緒,永生永世,要擊敗的自己,原來有那麼那麼多。
尤幸,不怕,已掌握了要訣。公爵的側臉,從未如此鋒利冷峻過。
無人可以模仿得到。
***
第14號當鋪運作井然,公爵並且替米白人換上新制服,不問而知,是各色各樣的旗袍。
那些女人不會有異議,多說兩句的是忠孝仁愛禮義廉。
「好像酒樓的知客啊!」
「香港旅游推廣嗎?」
「口味太討好洋鬼子啊!」
鮑爵一意孤行。他喜歡,為著一些紀念。
生意做得不錯,當鋪的信譽與服務傳頌一時,日子安穩而平靜。
一天,來了一個客人,女性,三十多歲,外型平庸,那是陳小姐,來當鋪典當她的尊嚴。
鮑爵考慮了一會,便說︰「尊嚴都不要?」
陳小姐說︰「不要了,我寧願要他的愛情。」
鮑爵告訴她︰「無尊嚴的人是不會叫人尊重的。」
陳小姐反問︰「如果他不愛我,我要他的尊重來做什麼?來,我給你我的尊嚴,你給我國色天香,令他深深愛上我。」
鮑爵輕輕點頭,再慢慢告訴她︰「好吧,事情將會變成這樣︰首先,你得到了美貌,他看上了你。」
陳小姐的笑容來了。
鮑爵說下去︰「然後,你得以成為他身邊其中一個女人。」
陳小姐溜了溜眼楮,表情歡愉。
「他給你浪漫,給你甜言蜜語,給你享受,他讓你以為,他正在給你全世界。」
陳小姐的目光如夢,憧憬著那迷人。
「然後,」公爵的語調低沉起來,「他開始控制你,規管你的言行,不讓你有自己的人生,他要你以他為人生的中心點。」
陳小姐望著公爵,皺眉。
鮑爵說︰「當你放棄你的世界,只擁抱他的世界時,他就開始厭倦你。這時候,你就忍不住背緬你的典當之物。」
陳小姐臉有難色。
「因為你把尊嚴典當了給我,你就形如賤民。他如何待薄你,你也沒有反抗的能力,他不當你是人,你也只好逆來順受,離不開他,每天以淚洗面,還要認為他所有的劣行都是情有可原,他對你再差,都變成合理的事。」
陳小姐疑惑︰「會這麼壞嗎?」
鮑爵說︰「沒有尊嚴的人,分不清對錯,對愛情欠缺標準,結局就是,別人不會當你是人去看待。」
「那麼……」陳小姐猶豫了。
鮑爵說︰「你選擇另一項典當物吧!」
「效果也會一樣好?」她問。
鮑爵答應她。
陳小姐想了又想,想不出來。她問︰「可不可以給我意見?」
鮑爵告訴她︰「典當一生發達的機會。」
陳小姐呢喃︰「不能發達啊……」
鮑爵說︰「我拿走了你發達的機會,你一生也儉樸,我亦不會給你外形上的大變更,因為典當物的分量不足,你不會從此變得傾國傾城。然而,我交換給你另一個愛情對象,他不算英俊,也沒有攝人魅力,亦不是家財萬貫,但他聰明,處事合理,並且非常愛護你。」
陳小姐眨了眨眼,但覺不錯。
鮑爵說︰「你既有愛情,又有尊嚴。」
陳小姐想了想,認為值得,于是答應︰「成交!」
鮑爵笑容滿面,伸出手來與她握手︰「恭喜你作了明智的人生決定。」
陳小姐感激地點點頭︰「我希望走到最後,也會為這次交易自豪。」
鮑爵許下承諾︰「你會幸福。」
「真的?」陳小姐笑問。
鮑爵說︰「有尊嚴地被愛,就不會變成愛情奴隸。」
陳小姐也認為合理,她著力地頷首。
陳小姐離開後,公爵坐在他的辦公室內,在大班椅上轉了一圈,忽然想起一個人。有一件事,他想做。
小玫已逝世三年,當鋪有時候實在太靜了。
鮑爵走進升降機,升降機就明白了,閃燈跳動,公爵雙手放到身前,精神爽利。
當升降機的門開啟後,一陣陰風送至,他雖感到冷,但無損他今天的興致。
踏出升降機,就嗅到一種哀傷的腐敗,玫瑰的殘骸飄蕩風中,天是漆黑一片,無月也無光。
鮑爵走在路上,玫瑰花的枝睫刮在他的腳畔,有點寸步難行,這是玫瑰花田,一望無際。
報瓣凋零,死寂一片。走著走著,就听到女子的啼哭,斷斷續續,隨風傳來耳畔,荒涼寂寞而驚心。
鮑爵倒是冷靜地含笑,他朝哭聲的方向望去,要找的人該在那里。沿路走,走得愈遠,那啼哭愈是悲愴,早已肝腸寸斷。
終于,看見一女子,她披頭散發,向左走兩步,又向右走兩步,彷徨無依,失了方寸。她掩著臉哭,又把手放下來,眼紅腫,唇微張,滿臉都是淚,表情痛苦而虛弱。
鮑爵叫她︰「Mrs.Bee。」
女子茫然回頭,眼神空洞。
鮑爵一怔,她居然落泊殘破至此,比玫瑰更凋零,人不似人,鬼不似鬼。她已在這玫瑰花田中跑了三年,晝夜不休。
Mrs.Bee介乎認得他與不認得之間,她的嘴唇哭得抖顫。
她失魂落魄︰「世間……無天堂……」
三年了,她也找不著她的所愛,她失去了他。
鮑爵說︰「他已經死了。」
Mrs.Bee急急搖著頭︰「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鮑爵說︰「他去了他的天堂。」
她愕然,張大了口,又把手指放進去︰「這兒真有天堂嗎?」又四處張望,「哪里哪里?我找來找去找不到。」
鮑爵說︰「你倆已陰陽相隔。」
「啊——」她向後退了一步,不敢置信。
鮑爵說︰「這麼多年來,你愛著的人都不是他。」
風掠過,她的長發拂到臉上來,在亂發間,她落了淚,悲痛中還是有意識。
她听得明白。
鮑爵說︰「你也是時候月兌離他。」
「啊——」她又叫,雙手抓著臉,向天狂嘯。
鮑爵說︰「你愛著的,從來只是幻象。」
她淒苦得雙膝跪下,發出野獸的叫聲︰「嗚嗚嗚……」
鮑爵說︰「快從這幻覺中走出來。」他的手一揚,玫瑰就如旋風卷上天。
她顯得痛苦,瘋狂用手擦臉,又在地上打滾翻動。這三年滯留在苦痛中,她被折磨得不似人。她爬在地上,又用玫瑰的尖刺刮自己的臉,痛入心了,就轉頭向他說︰「我走不出……走不出……很傷心,很痛很痛……」
鮑爵說︰「你听過佛陀所說的「人無我」嗎?」
她定一定神,有點出奇。
鮑爵說下去︰「一切萬事萬物,于世間外在,都是無常的,因為無常所以你會感到痛苦……」
她輕輕皺眉,開始有點感應。
鮑爵繼續說︰「你以為這個感受著痛苦的是真正的你嗎?其實不然,這是虛假的你。因此,不要停留在這個痛苦的你之中。」
她的頭開始有點痛,心中涌出一個念頭︰有人講道理。
鮑爵說︰「不執著,自能解月兌。」
腦袋的痛楚反而有助清醒,她忘記了哭泣,雙手往頭上抱。Mrs.Bee,似乎要回來了。
鮑爵說︰「沒有永恆不滅的事與物,也沒有任何事與物可讓你永遠擁有。」
Mrs.Bee開始忍受不住,遏止他︰「不要講道理!」
她頭痛欲裂。
鮑爵停下來,知道她有反應,于是說︰「離開這痛苦的地獄!」
這是一道命令,他說罷,空中的玫瑰就凝住,空間一切靜止。
「呀……」Mrs.Bee放下抱著頭的手,瞳孔放大。
標魄,正歸位。
Mrs.Bee打了個寒顫。
鮑爵對她說︰「這痛苦並無意義。如果他真是你當初愛著的Mr.Bee,還算值得,但你為了一個假的Mr.Bee而痛苦了那些年,又受人制肘,值得嗎?」
Mrs.Bee的目光有了焦點,她開始明了。
然後,她淒淒地說了一句︰「但是……我需要愛情。」
鮑爵望著這個放棄了尊嚴的女人,深深嘆息,對她說︰「愛情,是一項選擇。」
Mrs.Bee的目光閃動,她在思考。
鮑爵說︰「有些人值得愛,而有些人不。」
「那麼……」Mrs.Bee不知所措。
鮑爵告訴她︰「我是來帶你走。」
Mrs.Bee仍然惘然。
鮑爵向她提議︰「你來,做我當鋪的客人,你肯典當你的壞因子,那些狠心與惡毒,我就交換你回去當鋪的機會,讓你做一個稱職的員工。」
Mrs.Bee听進耳內,想了想,然後深深地望向他︰「你來救我。」她低聲說。
鮑爵微笑,說︰「慈悲為懷。」
Mrs.Bee仍然不安,「我……真可以離開這里?」她四周打量,又問︰「不用,再理會……那個人?」
鮑爵告訴她︰「那個人,已不存在。」
「啊!」Mrs.Bee非常驚異。
鮑爵說︰「你不再是他的奴隸。」
誰料,Mrs.Bee是這樣反應︰「那麼,我怎麼辦?」
鮑爵愕然,他不相信世上有這麼不爭氣的人。
Mrs.Bee雙拳緊握,她懊惱︰「我不能沒有愛情。」
鮑爵的表情止住,他發覺這女人完全不能理解。
蚌然,Mrs.Bee望向他,說︰「剛才,你不是說,愛是一項選擇嗎?」
鮑爵顯得小心翼翼︰「是的。」
Mrs.Bee說︰「那麼,我選擇你!」
說罷,就向前一撲,雙手抓著公爵的褲子。
鮑爵冷不防她有此一著,急急忙忙踢開她。
「喂!喂!走開!走開!」
松開了她,公爵立刻向前奔跑,Mrs.Bee則又撲又跳地向他亂抓,今次,抓著他的手臂,「你讓我去愛你!」
鮑爵猛地撥開她︰「你這個女人……瘋的!」
「呀……」Mrs.Bee不忿氣,第三次再撲前去。
鮑爵被她纏住,就後悔動上一念之仁,乘升降機到來救她。
鮑爵開始反面,指著她說︰「你不正正常常,休想回當鋪!」
Mrs.Bee百思不得其解︰「我只不過想去愛你!」
她已重新站了起來。
鮑爵說︰「做女人要學會自立,不要秒秒鐘講情講愛!」
Mrs.Bee表情疑惑︰「愛情有什麼問題?」
鮑爵氣結,轉身就走。Mrs.Bee跟在他身後,絮絮說著愛情的事。他倆步過的玫瑰花田,隨著他們的腳步一寸一寸重歸艷麗,敗殘的玫瑰,由萎靡漸漸康復,花瓣潤澤了,挺起來,準備吐芬芳。
死而復生,新的生命力。
這兩個人喝喝罵罵,繼續一直的走,故事似乎要有另一個開始。
鮑爵說︰「別痴心妄想,我是不會把愛情給你!」
Mrs.Bee奸笑,說︰「終有一日,我會有辦法!」
鮑爵翻白眼,轉頭跑得很快,玫瑰因而重生得更急。
筆事,下回分解。
***
從前公爵的那位主人,很久沒探訪過他,似乎,自上回一別後,元氣大傷,連生意也不想理了。
其實,主人是選擇不到形態,究竟要以何種形象出來見他?
主人可以有萬千種模樣,甚至可以變成一疊鈔票,有著錢的腥香;更或是化身一枝玫瑰,懷有故人的韻味。
只是,無論是何種形態,都要配上這種特質︰「尊重」。
他已無可能不尊重他。
于是,就懊惱了。
他不再是一個奴隸,主人就不懂得如何去面對他。
惟有想清想楚再現身。而下一回,非要他目瞪口呆不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