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瑜離開後,時間已經是早上九點,病房里剩下女圭女圭和韓斌。
矮斌沒忘記今天有一個大客戶會到公司,于是,他到頭等病房的小客廳里,打手機回公司交代邱經理。
「邱經理,Jay到公司了嗎?」
「報告老板,我們已經接他到公司了。」
「好,听著,我女兒生病了,現在我人在醫院,暫時還不能離開,你先帶Jay參觀廠房和設備,熟悉一下公司的產品,晚點我看狀況,會盡量趕回去。」
按照行程,他今天應該回公司親自招待Jay,但女圭女圭還沒完全退燒,他仍不敢松懈,只能視狀況再作打算。
「可是Jay說他的行程很趕,他要求兩家公司在兩個小時後,到他下榻的飯店里進行報價,他今天就要下訂單了。」
「兩個小時嗎?我會盡量趕到,今天早上電話不要佔線,隨時和我保持連絡。」
「是。」
收線後,他回病房看顧女圭女圭。
本以為女圭女圭退燒後,狀況就會穩定下來,豈知過了一個小時後,女圭女圭又再度發燒,四十度的高燒使她的臉熱紅,囈語不斷,鼻翼一張一縮,胸腔快速起伏,呼吸開始變得短促,這狀況讓韓斌心慌著急。
他趕緊喚來醫生跟護士幫她打點滴,並用噴霧劑的面罩讓她吸入藥劑,進行急救。
這危急時刻正考驗著他的智慧,他不想失去大客戶的訂單,但又必須同時兼顧女圭女圭的病情……
他看著虛弱的女圭女圭,眼前的狀況他確定是走不開了,于是他立刻撥手機給邱經理,告知他無法去飯店。
「啊?老板,這事非同小可,另一家公司的老板很重視這次的報價,听說他會親自到現場,如果老板你不出面進行比價,訂單恐怕會被對方搶走。」
矮斌當然知道獲取這份訂單對公司會帶來極大的利益,只是女圭女圭的病情也很危急,萬一女圭女圭有什麼不測,那麼他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他不能放下她走開。
「我女兒生病住院,她現在的情況還很危急。」
「……生病?這事不難解決啊,我可以派個看護去照顧她。」
「不可以,這是我對女兒和她媽媽的彌補,我不能走開。」
「可是……老板,這麼大的案子,很多細節還等著您做決策啊!」
「不要緊,我這邊有筆電,你到報價會議上幫我接上視訊,讓我可以跟Jay直接溝通,就這樣,隨時跟我保持聯系。」只能這樣了,女圭女圭的狀況不容他離開,他只有使用這個方法了。
「是!」邱品誠收到指示後,立刻交代下屬準備視訊設備。
收線後,韓斌拿出手帕,拭去女圭女圭額邊的汗水,看著女圭女圭的狀況,他的眼眸里盈滿不忍和心疼。
接下來的時間他特別難熬,他必須在視訊中,會同公司同仁分析成本的報價做出決策,並和客戶做直接的溝通,同時必須利用空檔,進去病房探視女圭女圭的病況。
女圭女圭的病情仍未完全穩定下來,他發現要在此時此刻專心地工作,沒有他想像的簡單容易,即便他是個以冷靜聞名的企業家。
他看著女圭女圭虛弱不堪的模樣,雖然呼吸稍稍和緩,體溫仍在三十八度左右徘徊,他的情緒也跟著起起伏伏,同時愈來愈能理解芝瑜的辛苦。
這是他在商場上未曾經歷過的狀況,照顧女圭女圭短短幾個小時所受的精神壓力和體力損耗,都比在商場上面對客戶或對手要難熬千百倍。
然而他所受的煎熬根本不及芝瑜承受的百分之一……
「韓老板、韓老板……」小客廳里傳來Jay以英文叫喚他。
「是。」韓斌很快地回到客廳。
螢幕上,出現的是一個金發中年男子,Jay希望可以再壓低成本,取得更高的利潤。
「我剛才提出的價位,您可以接受嗎?」Jay可以感覺出韓斌冷峻的神情偶爾會出現憂慮的神色,似乎無法專注在公事上。
Jay,我很想跟您合作,但您知道里堤的材質用得比別家好,您提出的價位已經打破我們的成本價,您是不是可以考慮我剛才的方案,如果下訂單的量再多一些,我們就可以成交了。」
「呃……如果是這樣,我必須請示公司。」Jay心里是屬意材質較好的里堤,但是一切還是以利益為先,他想听听另一家公司的報價。「那麼視訊報價就到此為止,我會在得到上司的許可後,在現場必報給您的下屬。」
「謝謝,希望可以听到您的好消息。」
Jay的要求已經超出他的底線,現在沒有在視訊中立刻做出決定,韓斌心里其實已經有底,也做好最壞的打算。
無所謂,他盡力了。
他極力兼顧兩邊,但經歷了這個坐立難安的過程,他才了解為人父母的辛苦,也體會到他內心所重視的不再是以賺錢為優先。
他體悟出一個道理,客戶可以再開發,但愛情和親情是再多的客戶和金錢都換不到的。
接下來,他傾盡全力照顧女圭女圭,發燒和哮喘的狀況也逐漸控制下來了。
中午十二點左右,芝瑜打電話過來。「韓斌,女圭女圭狀況如何?」
「不是要你好好睡覺的嗎?」
「我睡飽了,我打算煮一些粥給女圭女圭吃,她還有再發燒嗎?」
「嗯,剛才有再燒起來,不過已經退了。」
「那氣喘還有發作嗎?」
「有,不過經過治療,一切都回復正常,她正在睡覺。」
「那我就安心了,謝謝你的幫忙……你今天沒去公司真的沒關系嗎?」
「沒問題,你別擔心。」韓斌不想讓她擔心,所以沒說出今天早上的事。「那你呢?」
「我已經跟幼美請假了。你等我,我煮好粥馬上過去。」
收線後,韓斌的心情終于得到暫時的放松,對他來說,擁有芝瑜和寶貝女兒的幸福比什麼都重要,至于能不能拿到大訂單,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
*********
女圭女圭的狀況已經穩定下來,而稍稍松口氣的韓斌,因為疲累眼楮困乏,坐在椅子上睡著了,然後慢慢地進入夢境——
他看見了一棟維多利亞式的建築,里面有昂貴的高級家具、華麗的水晶燈、精致的擺飾……
一個約莫六、七歲的小男孩,正坐在客廳里玩著火車玩具,一個看起來氣質出眾、打扮華麗的女人,踩著高跟鞋走到他身邊,毫無預警地踢走他的火車頭。
小男孩仰頭,烏黑的眼眸看著美麗的阿姨,她兩眼犀利地瞪著他,那駭人的神情、扭曲的表情令他驚恐不已。
只要爸爸不在家,阿姨就會凶他、罵他、甚至打他……
他畏懼她,從小就怕她,小小的身子退後兩步。
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這次阿姨為什麼要瞪他?
「你這賤貨生的小子!說,你是不是偷了我的錢去買這個火車玩具?」她突然厲聲地質問他。
「我沒有!」他趕快搖頭,眼神驚恐。
他小心翼翼地越過她身邊要去撿火車頭,又被她一腳踢開。
「還說沒有!」她低咆︰哭然抓住他的衣領。「要不然你怎麼會有新玩具?」
「我真的沒有……這是爸爸送我的玩具!」
「不要以為有你爸爸給你撐腰就可以為所欲為,讓你住在這里,你最好給我安分一點!」
「我真的沒有!」
啪!
她很生氣地打了他一巴掌,又擰著他大腿的肉,好像要把所有的怨氣發泄在他身上……
「上次打破玻璃、這次又偷錢……今天不打你一頓,你是不會認錯的。」
痛死他了,但他忍住淚不哭。
他沒有打破玻璃、沒有偷錢、他什麼都沒做……為什麼要懲罰他?
每隔三天兩頭,他就會被安一個莫名其妙的罪名,然後被狠狠地打一頓,他已經習慣了,他好想離開這個家,他不想住在這個漂亮卻沒有愛的家。
接著,手腳靈活的他躲開阿姨的魔掌,撿了火車頭,很快地跑出門外……
「你出去後,最好別再給我回來!」尖銳的聲音在他身後咆哮著。
跑出這個漂亮華麗的家,壓抑的委屈傾泄而出,他開始哭泣。
淚隨著他的奔跑,飄飛……
他好想有一個愛他的媽媽,他想去找媽媽,他不想再住在這個華麗卻可怕的家……
可是他媽媽到底在哪里?
「韓斌——」芝瑜看他閉著眼楮、額際冒汗,她感覺到他正在作惡夢,輕搖著他的肩膀,想讓他月兌離令他慌亂不安的夢境。
「韓斌——」她喚著他,猜想童年的陰影還烙印在他心底。
矮斌在朦朧之間听到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喚著他,終于掙月兌惡夢的糾纏,睜開眼楮,回到現實的世界。
「你來了……」他一看見她,才知道自己又作夢了。
「嗯,你怎麼了?夢見什麼了?」她抽了一張面紙,幫他拭去額際的冷汗,眼底滿是關心。
「我……夢見了小時候的情景。」他換了一個坐姿,回憶著那個夢境。「阿姨說我上次打破玻璃,這次偷錢去買玩具……」
「然後呢?」
「然後她打了我一頓,這我認罪,接著,我就抱著火車玩具跑了出去……」他握住她的手,仿佛這樣才能驅走積壓在心中的冷寂。「沒想到這麼久了,我還會夢到自己當時的樣子……下次看見我作惡夢,記得再搖醒我。」
她看著遙想童年時期的他,眼底那抹孤獨迷惘的神情,好像迷路的孩子,不想回家卻又渴望親人……
突然間,她發現他對于愛的渴望非常濃烈。
一個對愛渴望的男人,又怎麼舍得放棄五年前那段愛情呢?
他的惡夢讓她心里起了疑竇,她很認真地看著他。「我想問你,五年前你離開我,是什麼樣的心情?」
「很痛苦,我割舍不下那段感情,但是我又必須放手,因為童年的陰影讓我想掙月兌被鄙視的牢籠,又希望你能找到更好的幸福,我別無選擇。」
「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真的很會隱藏心事,什麼事都往肚子里吞。
「當時看見你為了等候我,不斷受到委屈和無奈,我心里很舍不得,我知道你渴望婚姻和家庭,而我什麼都不能給你,所以只能忍痛割舍愛情,放你追求幸福。」回憶過去,他極力克制那份感傷。
他不想當個自私的男人,在追求工作的成就時,卻將渴望愛情的她緊拴在身邊。如果不放她走,她會因為等待變得寂寞、不快樂,這樣下去,罪惡和愧疚同樣會將他緊緊綁住,他們只會變成一對怨偶。
「但割舍一段真情,同時也讓我不好過,這幾年我飽受思念的折磨,每一次想念你,心就痛一次。」
「你好過分!我一直認為你是個絕情寡義的男人……」她眼中蓄著淚霧。「你知不知道,這幾年我好難受……」
原來他離開她,心里最在乎的還是她的幸福。她早該感覺出來的,她比誰都清楚他忙于事業,就是為了讓別人看得起他,尊重他存在的價值。
但是,任誰都沒想到他為了擺月兌被敵視嘲諷的陰影,結果竟導致兩人的分手。
當時她太年輕,一心向往擁有幸福圓滿的家,卻沒有體會到他努力背後的原因,現在的她經歷過現實和殘酷,已經可以認同他當時的心境,體會他五年前離開她的苦衷……
「對下起。」他圈住她的腰,將她拉近自己,很高興她願意給他機會,他願意為五年來的缺憾付出代價。「以後,我願意用一輩子的時間為你承受苦痛,你可以原諒我嗎?」他拭去她臉上的淚水,眼眸里充滿愛意,希望可以融化她的倔強。
她看著他,其實她也不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雖然曾經歷過委屈無奈,但她並不想一直背負過去那些失落遺憾的回憶。
久別重逢後,她心里很清楚,就算她用冰冷的面具武裝自己,但內心深處那空缺很久的位置其實是為他保留,她愛的人依然是他。
只是……她可以體諒他,也可以原諒他的遠離,但仍難諒解他一工作起來,常常六親不認的漠然。
若說他有童年的陰影,而愛情也同樣在她心底烙下一個陰影,這點就是她一直難以乎復的原因。
她在乎的是在他心里,有沒有把她們母女擺在第一個位置。
「要我原諒你可以,只要你表現得夠好。」她微微一笑,算是給他一個小小的懲戒。
「你看,女圭女圭已經退燒了,我表現得好不好?」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了,在她的笑容中,他知道自己的努力已經有了成果,但是他知道他做得還不夠,他還必須更努力。
「我知道女圭女圭有比較好了,不過這是為人父親最基本的責任啊。」
「基本的……」他點頭認同她的說法。她已經說「為人父親」了,那表示她心里已經原諒他、接納他了。「好,我會努力學習,等到你重新再愛上我。」
「來,我煮了一些午餐,你吃一點,等一下快回家補眠吧。」
「好。」他低頭,吃著她為他做的料理,心頭泛上甜意,他們相視一笑,那些美好的回憶都回籠了。
用餐後,他看了看腕表。「我先打一通電話回公司。」
他撥了電話給特助,關心公司今天有沒有狀況,知道邱經理還沒回公司,他可能還在飯店等Jay的回報。
除了Jay的訂單,公司一切都如常運作。「好吧,我人在外面,要是邱經理回來,立刻請他打電話給我。」他外表依舊冷靜如昔,但精神壓力太大加上疲倦,他真的累了,想回家小睡一下。
「芝瑜,我先回去了,晚點我再來換班。」掛斷電話後他向她道別。
「掰∼∼」她目送他離去的背影,心中道出感謝。
這一路有他陪著,孤寂許久的心靈得到了暖意和慰藉,向往美滿家庭的幢憬又再度被喚活了。
如果可以和他共同組成一個圓滿的家,女圭女圭一定會幸福吧!
*********
當天下午,女圭女圭的狀況總算穩定下來,而王媽在早上獲知消息後,立刻趕回來探視女圭女圭。
「王媽,你怎麼回來了?不是回南部照顧你母親的嗎?」游芝瑜看到王媽到醫院,不由得覺得詫異。
「我母親的病情好多了,而且有我大哥回來接班,沒大礙了。倒是女圭女圭,我听你早上說女圭女圭氣喘又犯,我就趕快趕回來,怎麼樣?女圭女圭情況有沒有好一點?」
「好多了,這次多虧女圭女圭爸爸的照顧,今天下午她退燒了,也抽過痰了,狀況看起來好多了。」
「真的,那太好了!」王媽笑逐顏開。「我就覺得韓先生是個好人。」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這時游芝瑜才留意到座椅底下有一支黑色的滑蓋手機。
「是你的手機嗎?」王媽交給她。
「是韓斌的,他忘了把手機帶走。」游芝瑜很快地接起,還沒出聲,已經听到對方發出一陣哀嚎聲——
「老板,我真的盡力了,可是很抱歉,美國好萊塢的授權廠商說里堤的報價還是偏高,而且老板本人沒到現場也就算了,剛剛報價過程似乎不太專心,一百萬美金的訂單就這樣飛了……」
「報價?!」游芝瑜听到這些字眼,心里不禁一悚。
「呃……你、請問你是……」在听見女人的聲音後,邱品誠的哀怨聲浪立刻終止。「請問韓老板他在嗎?」
「他忘了把手機帶走。」
「啊——那你該不會是老板女兒的……媽吧?」邱品誠的頭腦還算機靈,很快地猜出來。
「我是,請問您剛剛說的報價是怎麼回事?」
「唉,韓老板他運用各種關系和管道,好不容易才有機會可以和美國好萊塢電影授權廠商的高層主管聯系上,本來今天他有機會可以親自和對方主管面對面洽談,拿到訂單,結果他說女兒生病走不開,于是利用視訊和Jay進行報價,不過Jay不太滿意我們的報價,還「牽拖」韓老板不重視他們的要求,所以才會失去美金一百萬的訂單……」
听到這里,游芝瑜愣住了。
他不是一直把工作擺在第一位嗎?怎麼會在這個節骨眼放棄爭取訂單的機會?
他真的是為了照顧女圭女圭,所以不敢走開?他到底在干什麼?百萬美金的案子,他就這樣錯失了……
他怎麼會……
「喂——」邱經理在彼端叫了半天。
「那韓斌還沒回公司吧?」
「沒有,我已經回公司了,可是老板還沒進辦公室,所以我才打電話給他。」
「你知道韓斌他家的地址嗎?好,謝謝……」
「呃,恕我冒昧問一下,你的聲音好熟悉……」
「我也覺得你的聲音很熟悉。」
「我是業務經理邱品誠。」
「我是Gift的游芝瑜。」
「哇!原來你就是老板的情人,難怪那天在招待室里,你們兩個就怪怪的!」邱品誠想起了那一天的事,總算恍然大悟。
「對不起,邱經理,我改天再跟你聊,我想去找他。」
幣上手機後,游芝瑜立刻交代王媽。「王媽,女圭女圭可以拜托你照顧一下嗎?」
「好,你快去!」王媽沒有拒絕。
游芝瑜拿起包包,心急地沖了出去。
矮斌,你這個笨蛋!
她不斷地罵著他,心里卻充滿了罪惡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