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
我都要花很多的時間來計算
我們到底還可以愛多久呢
至少
你還願意笑我傻
這真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
(1)
我叫陳朵。耳東陳,花朵的朵。
二零零四年夏天,我大學畢業,掉進滾滾失業洪流,光榮成為「坐家」一名。
老天作證,我真不是故意的。大三大四兩年,我先考托福,再考GRE,出國不成決定考研,考研失敗決心好好復習考公務員……總而言之,當我從這一系列失敗中痛定思痛,決心洗心革面好好找一份的工作的時候,招聘的季節已經結束,所有的好職位已經名花有主,剩下的都是文員、秘書這樣的雞肋,甚至還有屈臣氏的店員——我會在這些沒意義的工作上浪費青春嗎?當然不會!
因為,說到底,我還算優秀。中文系的才女,校學生會宣傳部長,這些頭餃,可以給一個未入社會的姑娘至大的虛榮心。
而且,托福,GRE,我的成績都不差。
我甚至申請到一個美國野雞大學的全獎,這所大學位于美國墨西哥邊境,偏遠得不太像真的。它居然還神奇地設了一個「東亞研究所」,好像是專門為了我這種學個中文系又夢想出國的花痴準備的。
我拿到邀請函那天,宋天明快高興瘋了,在大街上抱著我不肯撒手。
「小朵!」他差點掉淚,「我們終于不用分開了,終于。」
宋天明學的是基礎物理,早已拿到美國一所中等大學的全獎,簽證都已經通過。如果說還有什麼讓他在出國前猶豫的,那就是我。只有我。
我們非常、非常地相愛。宋天明愛陳朵,陳朵也愛宋天明。這一點,櫻花東街的人民可以為我們作證。盛夏的那條街人聲喧嚷,而宋天明就在路中央深吻我,時間停滯,連車輛都繞開我們行駛,那一刻我們那麼年輕,美麗,正是人生里最肆無忌憚的好時光。
只是我們得意得太早了。
簽證官是個臉上擦厚厚一層粉的年輕女人,她把我的材料翻過來掉過去地研究了半天,一臉的質疑。
最後她問︰「動機?」
我答︰「男朋友要過去,我想和他在一起。」
她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拒簽。
走出領事館大門以後我就開始死不說話,宋天明跟我走過了兩條街,我不準他牽我的手,他就很乖地,隔著兩尺光景地一直跟著我,連大氣也不敢出。
我們路過大概第五家肯德基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問我︰「進去吃點東西?」
我不肯。他嘆口氣,進去半天,抱出一只全家桶。
雞翅遞到嘴邊的時候,我的眼淚才嘩地掉下來。
宋家明看著我,嘆口氣︰「其實不出去也好,你的學校那麼遠,肯定條件也不好,我舍不得你吃苦。」
我不答。
他又說︰「你留在國內也好,怎麼著也能混個白領,干嗎出去給人家端盤子做二等公民?」
二十一
我還是哭。
他硬著頭皮繼續︰「其實,其實,中國也很強大……」
我終于憋不住笑了,邊笑邊用油乎乎的手直打宋天明,兩個人又哭又笑地抱成一團。一個小小的挫折不足以讓我們郁悶太長時間,出去讀書不也只有兩年嗎,兩年讀完他就鍍金完畢榮歸故里,然後我們就相親相愛永不分離!
然後,他走了。
我留在這里,面對的是一個百無聊賴的秋天。
其實百無聊賴是我最喜歡的一種生活。秋天的天空藍得像水洗過,天氣不冷又不熱,我能整個下午在這個城市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走,踩著早落的梧桐葉子喳喳作響。累了,就找個便宜的咖啡館叫杯紅茶坐到天黑,然後一個人慢慢走回家。
用宋天明的話來說,我真是自由散漫得無可救藥。可是他當初也就是愛上我的自由散漫,他追我的時候一天給我寫一封信,在信里面肉麻地說我是「不羈的風」。他說過將來我們一定要買一所安靜的房子,打開大門就是看不見盡頭的林蔭道,他希望拉著我的手一直走,直到我們老得再也走不動。
年輕人說起情話,總是這樣自以為是的目空一切。
可是當年的情話言猶在耳,說話的人卻已經去了世界的另一端。這樣想起來,心里不是不酸澀的。
而且自由散漫的日子也不能一直過下去。最現實的問題就是,經過這麼一段風花雪月不事生產的日子,我沒錢了。
沒錢我就打電話給葉小燁,她是有錢人,認識的也都是有錢人,所以經常能給我找到賺錢的門路。
沒人接。
半小時以後她才給我回過來。
「剛才在酒吧,太吵了,沒听見。」她的大嗓門一如既往,我趕緊把手機音量調低,大半夜的,怕隔壁告我擾民。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劈頭蓋臉就給我一頓罵。
「陳阿朵你真是見色忘友啊,多久你沒跟我聯系了?有錢打國際長途沒錢打個市話,再說咱們不還是親情號碼嗎?」
「你不也沒聯系我嗎,豬頭!」我罵回去。
「我太忙,玩玩就忘了。」葉小燁就是這樣厚顏無恥沒理攪三分的習性。
不過她也真是有本事,兩天之後就給我聯系到工作,給一個剛上初三的小泵娘當家教,是她老爸一個生意伙伴的女兒,家里巨有錢,但是葉小燁說︰「陳阿朵別怪我沒提醒你啊,這個周寧子可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問題少女。要不人家能給你這麼高價錢?一小時一百塊吶,你以為你教的什麼?點金術啊?」
我問她這個周寧子具體問題在哪,她卻兩手一攤說不知道,不過反正大家都是這麼傳的,小心點總沒錯。
問題少女?
我想了想還是勇敢上任,想當年我當問題少女孩的時候(哇哈哈,是在夢中吧?),這小丫頭應該還含著女乃嘴發痴呢,誰怕誰啊。
我的第一次家教,沒有家長在場。
葉小燁告訴我,這姑娘的爸爸是房地產公司的老總,出名的忙,本來說好由媽媽陪孩子見老師,誰知在外企當高層的媽媽臨時被上司被一個電話召去,所以,空蕩蕩的大房子里,就只有我,單獨會見這位傳說中的問題少女。
那天我坐公車幾乎穿過全城,才來到了周寧子家。那是棟單獨的別墅,下了公車還要走過一條很長的路才能到達,路旁種著高大的法國梧桐,在黃昏微暗的光線里顯得異常寧靜,風吹過有隱約的低語。
這就是我和宋天明夢想中的屋前林蔭路,甚至比我們想象的還要美。看來有錢真的是可以買到一切,我心里又羨慕又酸楚。
二十二
周寧子坐在書房等我到來。她眉清目秀,穿的T恤牛仔褲一看就知道是昂貴品牌,頭發剪得短短的,看上去和其他所有初三的孩子一般無異。
我向她伸出手︰「我姓陳。」
她冷淡地觸了觸我的指尖,臉上沒有太多表情。我倒是緊張起來,深吸一口氣︰「今天上數學。這里有十道題,題目從易到難,你能做多少是多少,做完咱們就能看出來你的數學需要補習什麼地方,好不好?」
她點頭。
我松口氣。「那就開始吧。」
她問我︰「我自己做?」
我點點頭。
「那我爸媽花錢請你來干什麼?」
我冷靜地說︰「教你。不過我要先看看你的水平再決定你值不值得我教。」
「拉倒。」她把腿壓到桌上,從抽屜里拿出一包女式香煙,挑釁地問我︰「來一根?」
「我不抽這個。」我說,「我只抽紅雙喜。」
她盯著我看,沒頭沒腦的問︰「你泡過吧嗎?喜歡去1912不?」
我說︰「你題目要是做得好,我可以考慮陪你閑聊,否則免談。」
她哼哼,把習題本在桌上鋪好,轉身對我︰「你能不能出去?我做題的時候不喜歡有人在旁邊。」
「好吧。」我說,「你需要多久?」
她看看題目︰「半小時後你再進來。」
我覺得這個習慣可以理解,象征性地巡視了十五秒,閃人。
反正屋里也沒其他人,我無聊地東轉西轉,一邊轉一邊抽涼氣——這房子真他媽的大!不僅大,而且裝修得有品位,豪華得深藏不露,客廳的中央擺著寬大的皮沙發,我把自己陷進去,發呆半小時。
半個小時,至少可以做完六道題,我心想,原來這孩子,基礎憊是不錯的。
等我回到書房的時候我就不這麼想了。
沒有人,書房里沒有人!
我留的習題照原樣攤開在桌子上,不同的是,上面用黑色的簽字筆劃了一把大大的叉,潦草地寫著︰再見!
窗戶開著。這個天殺的書房在一樓!我欲哭無淚。
寧子的媽媽趕回來的時候我還在對著葉小燁吼。「你這是給我找的什麼工作?孩子丟了我怎麼負責?」葉小燁也有點著急,在那邊支支吾吾,就是支不出招來,恨死我。
寧子的媽媽倒很鎮定。她三句兩句問清了狀況,安撫了我,開始打電話。
「喂周國安嗎?」我听見她禮貌地問。「寧子從家里跑出去了。她新換的手機號你知道嗎?」
幣掉電話,她看見我不知所措的樣子,和藹地解釋︰「我打給寧子的爸爸。他對寧子比較有辦法。」
我眼楮瞪得更大。
她笑起來。「看來陳小姐還不是很了解情況。我和她爸爸,去年年初的時候分居了。」說的是一件這麼不愉快的事情,她的笑容卻非常嫵媚。
我更尷尬。「我非常抱歉……」
二十三
「哪兒的話。」她熟練地模出煙盒,打火機叮地一聲。很少看見有人把煙抽得這麼優雅,我簡直看直了眼。
一支煙抽畢她深深嘆了一口氣。
「陳小姐,你知道,你是我給寧子請的第九個家教,第八個的結局是被她用晾衣服的竿子從家里打出去。」
「呵呵。」我不知道該哭還是笑。或許應該說,很榮幸,我還沒挨打?
「陳小姐,我和你說這些是因為,我希望你能用你最大的耐心對待寧子。老換家教對她的學習也不好。而且……」她像下定了決心似地說,「我和她爸爸正在爭她的監護權。可是我最近真是很忙。」
她說到這,眯縫著眼往沙發背上一靠。我忽然想起葉小燁家的波斯貓,也是這麼一副慵懶的神氣,成天睡眼惺忪地埋在沙發里,可每次出場憊是迷倒一大片。葉小燁說,女人到了波斯貓的級別,基本無須再刻意賣弄風情,一舉手一投足,拈花摘葉,皆可傷人。
寧子的媽媽就是波斯貓級。
這樣的女人,居然老公要和她分居,真不知道世上的男人是怎麼了?
「你先回去吧。」她說,「晚了這邊沒班車了。」
可我還是決定等寧子回來,她是從我手里走丟的,我要看到她回家才放心。
寧子媽媽也沒再趕我走,我們坐在沙發上等,鐘點工做好了飯菜,她請我一塊吃,我肚子餓了,也沒再推月兌。我們在飯桌上瞎聊,她的寂寞,是明顯的。
那天寧子被送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送寧子回來的是她爸爸,不過我沒看見那位神通廣大先生,因為他根本就沒進屋。他的車子開進院,寧子的媽媽迎出去,兩人不知道在說什麼。
寧子獨自進屋來,白色的T恤已經有些皺,她坐在沙發上,看到我,有些吃驚︰「你還沒走?」
我問她︰「玩得開心嗎?」
她突然咕咕笑起來︰「我和我爸打了一架。」
我才發現她喝了酒。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她又笑︰「我爸爸媽媽在院子里吵架,他們總是這樣,以為不在我面前吵我就听不見,其實我什麼都知道。」
我沒好氣地嘀咕,這孩子真是沒心沒肺,他們吵架,還不是為了爭是誰沒把你教育好?
寧子卻像看穿我的心事,又是好一陣笑,笑完之後說︰「你別天真啦!他們吵的不是我。是錢。」
哦天啦。真是讓人抓狂的一家人。
「你走吧。」她老三老四地說,「想賺我家的錢,要月兌一層皮,你年紀輕輕的,做什麼不好呢?」
「寧子!」她媽媽已經進門,听到她說的話,大聲呵斥她,「怎麼跟老師說話的呢?」
寧子並不生氣,而是聲音懶懶地說︰「那媽媽你教我怎麼說。」
我抓起我的包︰「明天同一時間我會過來,你,數學題做完再睡!」
寧子瞪大眼楮看我。
我已經轉身出門。
寧子的媽媽追出來,堅持開車要送我回家。
二十四
「陳小姐,你是我給寧子找的最好的家教。」她說。
「為什麼?」我吃驚。我還沒教呢。
「直覺。」她說,「我希望你堅持。好嗎?」
「我盡力吧。」我說。
「謝謝你。」寧子的媽媽打開車內音響,曼陀鈴奏著一曲纏綿的《綠袖子》。她困倦地撫撫後頸,一個簡單的動作勝卻人間無數,我忽然強烈感覺,女人真是到了這個地步才算修煉成精,我和小燁那點青春胡鬧,全都不能作數。
那天晚上宋天明給我打電話,他前兩天終于在校外找到一間便宜的公寓,和一個香港的留學生合住,比住學校公寓便宜很多。
「香港的留學生——男的女的?」我敏感地問。
「你說你這人……」他在那邊支支吾吾,我就知道肯定是女的,女的就女的唄,連撒謊都不會,可憐的宋天明。
我和他簡短說了說今天的事情,接著說︰「我這人是不是有毛病,越挑戰越想做。」
他著急︰「你可別受委屈!」
「受就受唄,」我故意氣他,「反正我現在也沒人罩。」
宋天明想了想︰「不高興做就不做吧,可是……」
然後電話就斷了。
我知道他可是什麼。宋天明去了美國兩個月,我們除了上網就是電話,可是宋天明說個十分鐘我就會心疼得齜牙咧嘴,逼著他掛了電話再給他打過去。最便宜的IP卡打國際長途是一分鐘4塊,不工作的話怎麼負擔得起?
我放下電話,心里空落落。當然,我不能不做這份工作。做家教一小時一百塊,打長途一小時兩百塊,愛情居然是如此昂貴,也許,這就是生活的真相。
(2)
我的朋友葉小燁是個有錢人,但她確實非常嚴肅地反對自己是個有錢人,大一那年,她獨自一人拖著一個破舊的行李箱挪進宿舍,害得我們都以為她是孤兒。一次和她一起去食堂,她可憐巴巴地買了一份炒蛋卡上就沒錢了,我一個心疼,轉身買了一塊肉排,扔進她碗里。
她夾起肉排開始大咬,我不得不提醒她︰「喂,省著點,做半小時家教的錢吶!」
她哈哈一笑,我們就此成為朋友。
直到大二那年,宿舍里的姑娘們有了初步的品牌意識,突然爆出一個驚天發現︰葉小燁撂在行李架上不聞不問的破箱子,居然是LV的!
也就是說,葉小燁是一個百分之百如假包換深藏不露的富家女!
這個事實讓她最好的朋友我差點沒昏過去。
葉小燁滿不在乎。
「是我們家有錢,不是我有錢!」她信誓旦旦地對我說,「陳阿朵啊,我這輩子唯一的夢想,就是像三毛那樣背著行李浪跡天涯,如果我在異國他鄉窮鄉僻壤活不下去了打電話給你,你一定要給我航空快遞牛肉干哦!」
這就是我的朋友葉小燁,對金錢毫無概念,腦子里永遠充滿不切實際的幻想。我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一句謝謝,但是我感激她。大三那年我暑假打工不順利,沒能給自己掙到足夠的學費,驕傲的我不願意對任何人開口,是葉小燁偷拿了我的學費卡往里面存了六千塊,事後還死不承認。
「是學校的電腦計費系統出問題了,關我啥事?」一直到現在她還這麼堅持,死不改口。
二十五
葉小燁還是支持我去寧子家的,她說︰「跟有錢人合作,比較有機遇,阿朵你不是沒才,你需要點運氣。」
說什麼呢,人在「錢」字下面,一切都得低頭。
我第二次去寧子家的時間比我預期的要早,是因為寧子媽媽的一個電話。
「陳小姐,」她像在懇求我,「今天下午,你能不能過來一趟,我要去上海出差,走得急。孩子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
「沒問題。」我爽快地答應。
拿人錢財手軟,一小時一百塊吶,我當然得盡職盡責一些。我中午不到就去趕公車,可氣的是,車那麼空,還有一個家伙老是有事沒事往我身上靠,我忍不住大聲問他︰「你是不是肌無力啊,怎麼站都站不穩?」
旁邊的人偷偷笑起來,他的臉漲得像豬肝,第二站就逃跑一樣地下車了。
要是宋天明在,這家伙估計會被打得真站不起來。宋天明這人平時斯斯文文的特別老實,可一遇到關于我的事就萬分沖動,這點我大二時就知道了,那時有個外系的小子給我寫情書,還在校電台給我點歌什麼的,宋天明終于逮著機會在食堂外把那家伙痛打了一頓,差一點把人家打進醫院。
綁來我問他︰「你干嘛打人家啊?」
「他老盯著你看。」宋天明喘著氣說。
「是不是盯著我看的你都打啊?」
「不是,是盯著你看的男生我才打。」
宋天明的沖動不是沒有收獲的,本來我們學校盯著我看的男生就不多,那以後就更是少之又少了。誰會腦子進水,跟一個一米八五的東北大漢過不去呢?
葉小燁評價說︰「宋天明這才叫大智若愚,陰險狡詐呢!」
不過最好笑的還是那個外系的男生,我一直都記得畢業那天他探頭探腦地走到我面前,我還一直以為他有什麼深情的臨別贈言要表達,誰知道他嘴里冒出來的一句話竟是︰「你要小心哦,北方男人是要打老婆的!」
看著他拖著行李走了我就一直笑一直笑笑得腰都直不起來,小燁好奇地湊過來問我你笑什麼呢是不是要畢業了激動得抽風啊,我停下笑問她說︰「你說宋天明以後會不會打我?」
小燁想了一下,認真地說︰「我估計他不敢。」
「為什麼?」
「就他那個除了物理什麼都不懂的窮小子,能泡到你這麼個好姑娘,不燒香拜佛謝天謝地就算了,還敢動你一個手指頭?」
是的,在我和宋天明的愛情里,所有人都覺得,我是佔盡優勢的一方。
可是現在,這一切全都是空談,宋天明不在這里,他在萬里之外。走在寧子家別墅前的林蔭道上,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
等我到達寧子家,她媽媽已經給她一切準備停當,就等開路了。
寧子的媽媽告訴我,寧子爸爸晚些會來接她,接走了,我就沒事了。
看見沒,有錢人就是有錢人,看這情形,家教請兩個,爸爸一個,媽媽一個。
寧子媽媽很快被助理接走,留下我和寧子。昨天的題目她一道沒做,我耐心地教她,但看得出,她根本就不在听。
「你在想啥?」我問她。
寧子看著我,一字一句︰「我不想去我爸家。要不我去你家吧。」
二十六
「為什麼?」我問。
「我媽把我交給你,你就要對我負責任。」她倒坐下了,蹺起二郎腿,看見我,一臉挑釁的神氣。
「如果你舉出能說服我的理由,我就同意。」
她低頭沉默了幾秒,抬起頭來︰「我爸爸有新女朋友。」
「你怎麼知道?」
「他一直有,不然他們倆鬧什麼離婚?」
我暈。現在的孩子說話都這麼直接?
她不依不饒地問我︰「你覺得這個理由,是不是夠充分?」
我硬著頭皮。「夠。」
「那我是不是可以不去我爸家?」
「可以。」
「那現在我們出門,要麼出去玩,要麼去你家。」
「不。」我說。「你要先把功課做完,這是必須的。」
寧子哼了聲,一言不發走進臥室。這一次我可不敢怠慢,後腳就跟了進去。她扭頭問我︰「你跟著我做什麼?」
「廢話。」我說。
「你可以走了。」她開始趕人。
「你餓了吧?」我答非所問。「今天鐘點工是不會來的,你想吃什麼?」
她愣了愣。「飯廳桌上有外賣電話。」
「外賣不好吃。」我說,「你不反對的話,我來給你做一頓。」
她還沒來得及反對我就進了廚房,在冰箱里好一陣搜刮,只找出一張排骨,一只小南瓜,幾塊土豆,幾顆小白菜,估計都是鐘點工做剩下的。
這難不倒我。
我打小就愛做飯,大三大四我們學校組織各國美食節,我頂著宣傳部長的名頭和大師傅套近乎,學會好些做菜竅門,加上我勤學苦練勇于創新,做的菜每次都能讓宋天明吃得津津有味,恨不得把舌頭也吞下去。
今天寧子的反應也一樣。雖然桌上只有簡單的兩菜一湯,卻把她吃得心滿意足,雖然她表面上還是維持著對我的戒備,但是我知道,她對我已經沒有敵意。
本來就是沒來由的敵意。我看得出寧子對成人的世界充滿緊張,她敵視我,只不過將我歸入了她父母的同一陣營。但我們之間沒有過去,更沒有傷害,慢慢她會信任我,因為,她只是個孩子。
寧子吃完飯轉身就要回房間,我叫住她。
「什麼事?」她問,口氣已經明顯軟化很多。
我從廚房把蒸熟的小南瓜端出來,南瓜一切兩半,邊緣刻成花的形狀,中間燃著一截小蠟燭。
寧子看著南瓜一陣怔仲,她不說話,我也一直忐忑,不知道這一招會不會適得其反。
二十七
終于她低聲說︰「今天我十五歲。」
我果然沒猜錯。這兩個忙碌的大人,他們在自己的世界里四處逢源,生意、出差、工作、新的戀情,他們享受著他們的精彩,卻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女兒有多麼孤單。
我問她︰「爸爸電話多少?」
她看我一眼,把電話號碼告訴我。我用寧子家的電話打過去,那邊是個低沉的男聲︰「什麼事?」
「周先生嗎?」我說,「今天是寧子十五歲生日。你什麼時候來接她?」
那邊遲疑了一下︰「你是誰?」
「我是寧子的新家教。」
「我今晚有事,你讓她在家等我!」
說完,電話掛了。
我回頭看寧子,她肯定早知道結局,轉過頭看窗外,不看我。
我的心里忽然有些說不出的難過。于是把她一拖說︰「走,姐姐給你過生日去!」
「真的?」她睜大眼楮看著我。
「真的!」我拍拍她,「去,換上你最漂亮的衣服。」
「哦也!」寧子跳起來,跑進她的房間,很快就又出來,她穿一條綠色的裙子,一看就很華麗。
「我自己買的。」她在我面前轉個圈,「怎麼樣,好看不好看?」
我笑︰「好看,不過不適合你。」
這孩子,都沒人教她審美。
她嘟起嘴︰「那我該穿什麼?」
我去她衣櫃,給她找出KITTY貓的粉色T恤,白色短裙。她听話地穿上,年輕的眉眼,修長的腿,實在是無敵美少女。
那晚我帶她去葉小燁的住處。小燁買好了蛋糕等我們,寧子自然熟,很快跟小燁勾肩搭背,把人家家當自己家。
夜里十一點左右,我打車送寧子回家,她在家門口嘻嘻笑著擁抱我,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嚴厲的聲音︰「你把她帶去哪里了?」
是寧子的爸爸。他等在家門口!
「老師帶我出去玩了。」寧子說。
「玩?」黑暗中,我看到一張老男人的臭臉︰「付你錢是讓你帶她出去玩的嗎?」
我不知道該如何應答。寧子已經先發火︰「不關陳老師的事,是我讓她帶我出去的!」
「你給我閉嘴!」寧子爸爸說,「你的帳回頭我再跟你算!」
得。有點臭錢了不起啊,一百塊錢一個鐘頭也不是這樣給人氣受的!
我轉身就走。
必到住處我就打宋天明的電話,他居然給我掐斷,半小時才回過來。
「什麼事啊小朵,我在實驗室。」
他的聲音摳摳索索的,我一下子沒了哭訴的心情。可是又不甘心什麼都不說,憋了半天憋出兩個字︰「分手!」
宋天明討饒︰「小朵,別鬧了,我們三個人在爭一個助教名額,我很累,我現在要回去實驗室,好麼?」
我不吭聲。
他又說︰「小朵,我一定要當上助教,這樣放假才有錢飛回去看你。你乖乖的,啊?」
他把電話掛了。
我握著手機呆呆地等了很久,他沒有再打過來。
其實我知道,我在無理取鬧。
二十八
那天晚上我做了好多夢,夢得太擁擠,都分不清是夢是真。我夢見我被派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做家教,人家告訴我教的是一個小泵娘,可是不知道怎麼忽然變成了一個中年男人,他很凶地逼問我︰「你是干什麼的?是不是來偷我的錢?」我說我不干了,他還是一直追我不放,我一邊跑一邊給宋天明打電話,可是打過去,卻始終是,忙音,忙音。
我哭著醒來。
白天的種種堅強,看上去都理所當然。但是夜晚,我自己都不知道,夜晚的我會是這麼脆弱,我抱著枕頭開始號啕大哭,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那麼多傷心,沒有錢,沒有工作,還有一份模不著的愛情,永遠打不通電話的男朋友……我一直哭到清晨才昏昏睡去。
(3)
第二天我下定決心,決定從零做起。
我就做了不同的求職簡歷三份,分別應聘編輯、秘書、文員三類職位,在各大求職網站上廣為散發。
發完簡歷我又倒頭睡覺。昨晚哭得太累了,傷神。
周國安的電話就是這時候打來的。
「陳小姐,你好,我是周國安。寧子的爸爸。」他說話很客氣。
「噢。」我說。「如果沒事我就掛了。我很忙。」
他下一句話差點沒把我嚇趴下。「好的,你掛。不過請給我開個門,我就在外面。」
用腳趾頭想我都知道是誰出賣了我。葉小燁!你等我扒你的皮!
我開門,門外站著一個中年男子,昨晚我根本沒看清他的尊容,今天才發現他身材差不多和宋天明一般高,穿CAPTAINO的灰色襯衫,有相當高貴的氣質,可是我就是看他不順眼。
他相當直接。「陳小姐,昨天的事我向你道歉。」他停了停,加一句,「謝謝你,昨天你把寧子照顧得很好。」
「昨天是她生日。」我氣哼哼地說。
「我知道。」周國安說,「不過我認為小阿子的生日不應該太隆重,我已經給她準備了禮物,這就行了。」
「噢,我想請問你周先生怎麼把禮物給她?快遞?」反正已經決定不吃這口飯,我索性出一口惡氣。
「對不起。」他並不接我的招,聲音里有一絲疲憊,「我如果說錯什麼,非常抱歉。你要不高興可以罵回我。」
「你走開,不然我報警。」我威脅他。
他置若罔聞。「請你和我一起回去。」他懇求。「寧子一定要你回去。」
什麼?我轉身看他。這個氣質高貴的男人一臉無奈。「寧子不肯去上學,也不肯吃飯,她說,除非你肯回去。」
「這是小阿子的威脅,你大可不必當真。」
他長嘆。「可是做父母的都怕孩子的威脅。」
這話打敗我。我只能跟著周國安去他家。他的住所雖然也算高檔,但比起寧子媽媽的別墅還是差了一大截,分居以後懂得把好房子讓給老婆,這樣的男人,我暗想,還不算太惡劣。
其實我相信,即使我不回去,寧子也不會真出什麼事。我從來沒見過孩子的悲傷持續太久,他們的世界總是充滿新鮮事物,轉眼就可以把昨天扔到腦後。
但是寧子讓我感動。我和她不過相處兩次,一次她逃跑,一次我甩手不干。就是這樣短暫的兩次相處能讓她為我這麼做,這讓我認定寧子是個善良的孩子。
二十九
我一到寧子面前,她就撲進我懷里哽咽起來。
「陳老師,」她邊哭邊說,「我不能讓你離開我。」
她終于放下心防,像只受傷的小獸一樣依賴我,我忍不住辦了眼楮。
「好了寧子,我已經把陳老師勸回來,現在你是不是可以去上學?」周國安不知道什麼時候走過來。寧子看了他一眼,乖乖接過書包。
送走寧子,我也告辭。周國安說︰「陳小姐,我開車送你。」
「不必了。」我說。「這里到我住處有直達公車,很方便。」
「那,」他說,「我總得表示一下感謝。」
「照顧好寧子。」我說,「我只是一個家教,不是全程監護,我是看在寧子分上才來這一趟。」
他問︰「那你對全程監護有沒有興趣?」
什麼?我瞪大眼楮。
他篤定地笑︰「是這樣,根據協議,寧子的接下來三個月要和我一起住。但是我很忙……」
「所以?」
「所以,我請你全天幫我陪著寧子。其實也不是全天,她平時都要上學,你只需要在她放學以後過來,如果你願意,我馬上叫人給你安排房間。」
做還是不做呢?我還在考慮,他打斷我︰「付你雙份工資。」
懊了,這下沒有再考慮的必要。「你另找人吧周先生,」我說,「這麼高的工資,我消受不起。」
必去的公車上我恨恨地想,他媽的,有錢了不起?這個世界上總還有錢買不到的東西!
鮑車擠得要命,還開得跌跌撞撞。我努力地抓牢扶手,告訴自己,不要摔倒,更不要後悔。
所幸我投出去的簡歷很快有了回音,而且還不少。
我穿戴整齊去應征,跑到第三家公司的時候,已經是汗流狹背,裙子發皺,口紅早已褪色。這家公司不大,不過在很不錯的大廈里租了幾間寫字樓,辦公條件應該不錯。他們需要的是一位秘書,接待我的是一個胖子和一個矮女人,問我很多莫名其妙的問題,一直查到祖宗八代,最後居然問到我有沒有談戀愛,對婚前性行為怎麼看。
我忍了很久,終于忍無可忍地說︰「請提些不那麼弱智的問題可否?」
矮女人先听懂,厲聲說︰「你再說一遍。」
于是我就再說了一遍。
胖子也听懂了,他拍案而起說︰「你可以走了。」
「就走。」我氣急敗壞,奪門而去,下了電梯悶頭悶腦地往前沖,竟一頭撞到一個人身上,定楮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寧子的爸爸。
「又遇見你。」他淡淡地笑,仿佛已經忘記了我們之間曾有過不快。
「那又怎樣?」我正一肚子火,「今天給我開三倍工資?」
「對不起。」他說,「我說話有時候比較直接。」
「根本就不是直接不直接的問題。告辭!」
三十
他卻做手勢攔住我,指指樓下的咖啡店說︰「這樣吧,我請你喝咖啡來表示我的歉意,不知你可肯賞臉?」
「這店你家開的?」
「不是。」他說。
「那要花錢的。」我說。
「沒關系。」他說。
「你那麼有錢不可以這麼小氣,不如買部車送我我也許可以考慮原諒你。」
他哈哈笑起來,心情好像比前幾天開朗得多,因此並不理會我胡說八道的譏諷。
「你喜歡什麼甜品?」他問。
可是我心情很壞,吃不下任何東西,只呆呆地看著窗外。這個城市里最多的就是人,我呆呆看著每一張陌生的臉孔,仿佛置身荒漠。我忽然強烈地想念宋天明,我想他在異國他鄉,面對的是一張張更加冷漠的臉孔,我忽然心疼他的孤獨,心好像被高壓水泵抽空,疼得無法呼吸。
我呆滯的表情大概讓周國安誤會。「陳小姐,你不會是一個記仇的人?」他說,「我昨天的話確實是無心。」
「周先生你多慮了。」我醒過神,冷冷地說,「就算記仇也得改天,我今天吃你的喝你的哪敢放肆?!」
我幼稚的不禮貌逗得他微笑,笑完後他認真地說︰「不吃不喝也沒關系,不過我會再給你個機會消除你對我的成見,不知你可否願意?」
「嗯?」我揚眉。
他說︰「我公關部正在招人,你願意來試試嗎?」
這回輪到我哈哈大笑︰「周先生您的愛心真是泛濫得讓人有點吃不消。」
「我是認真的。」他說︰「這樓是我公司投資的,大部份用來出租,我公司在最高二層。」
「我不喜歡開玩笑,我的經歷你一無所知。」
「那不重要,我有慧眼就行。」他又習慣地微笑起來︰「如果我是你,我會試試。」話說完,名片已經遞了過來。
「我不會去的。」我說。
「不急,你可以考慮三天。」等我接下名片,他朝我禮貌地點點頭,然後,離去。
原來他是環亞集團總裁。
嘖嘖嘖,大名鼎鼎的環亞。房地產,娛樂,餐飲……無一不涉足。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的奇遇,不過我並不認為它會發生在我和這個姓周的商人之間。
白白折騰了一天的我只好去跟小燁訴苦,她正在家里做面膜,把自己弄得跟女鬼一模一樣。我趴在她家的沙發上跟他說起周國安,小燁尖叫︰「陳阿朵你真的要轉運了,這個周國安比我爹還有錢吶!」
「得。」我把周國安的名片放在桌上轉啊轉,「誰知道他安的是什麼心,更何況我根本就沒有答應他。」
小燁把名片一搶說,「你不去我去,反正我一直失業中。」
「行。」我大方地說。
小燁笑笑,把名片往我包里一塞說︰「說著玩的啦,我只對流浪感興趣。晚上有空麼?」
「干嘛?」
「我帶你去新世界酒吧玩,他們每月都舉辦一次RAYTY,還有抽獎。」
晚上我和小燁一起去酒吧,我們穿得花枝招展,故意畫了很濃的妝。聚會很大,差不多來了二百號人。因為要抽獎,小燁給我們兩個簽了到,就拉著我花蝴蝶一樣的左右穿梭。有個大胖子笑呵呵地朝我伸出手說︰「小燁,這是你朋友?」
「是啊,她叫陳朵。」
「啊,原來是朵姑娘,久仰久仰。」
為了表示禮貌,我只好伸出了我的手,誰知道他竟死命地握住我,三分鐘也沒肯放開。
「很疼呃。」我皺著眉說。
「不疼怕你記不住哦。」
三十一
我不明白一個大男人說話干嗎要在最後拖個「哦」字,更何況是那樣一個胖得要命的男人,于是我譏笑著問他︰「你這麼胖,都吃些啥了?」
「吃你行麼?」趁小燁走開,他低下聲來,詭秘地和我打情罵俏。
「怕你消化不了。」我說。
「試試哦?」他又「哦」起來了,真是惡心加無恥。
我把端在手里的那塊小蛋糕扣到他頭上,然後哈哈大笑若無其事地走開。走了不遠回頭望,他正在一個瘦子的幫助下氣急敗壞地清理他的頭發。
我差點兒沒爽得背過氣去。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他,一個陌生的年輕男人,他也正在看我,嘴角浮起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
我調皮地朝他擠擠眼。
他朝我舉舉手中的酒杯,並不過來搭話。
小燁八婆兮兮地附在我耳邊說︰「看到沒?是不是挺有感覺?」
「神經。」我說。
「你懂什麼?這帥哥我都看中半個月了,就是這間酒吧的老板,不然我天天來這里玩,我有病哦!」
「我看你是真有病。」我拼命捅小燁,「這種公子一看就有戀母情結的。」
「別胡說!」小燁抽我,「你去問問他喜不喜歡我?」
「去!要問自己去問!」
「陳阿朵,算我求你行不行?」
小燁以前我們學校的校花,她很酷的,從不和任何一個男孩子走得近,換句話來說,就是從不讓男生有希望卻又從不讓人家絕望,因為這個,我們宿舍總是有吃不完的土特產,都是那些男生從老家吭哧吭哧地背來孝敬她老人家的。有時候還有男生背著吉它到樓下來唱歌給她听,她把窗戶一開大喊一聲︰「有沒有搞錯哦,那麼走調!」
然後再蹲下來和我們一起哈哈大笑。
敗少有男人讓她這麼緊張過,看來,她對這個Ben是真的有點意思。
「大家注意,抽獎活動就要開始!三個幸運獎,我們將請Ben先生來抽,獎品是小靈通各一部!」
「哦哦哦。」台下有人得寸進尺地噓起來,「怎麼不是諾基亞手機!!」
大家一陣亂笑中那人手指在鍵盤上敲了一下,大屏幕閃了兩閃,首先出來的竟是我的名字︰87號,陳朵。
我朝大家飛吻一個,隨即輕快地跳到了台上。主持人是個年輕的小憋子,他尖聲地不知疲倦地叫囂著︰「這位小姐真是好運,說說你的感想!」
我惡作劇︰「太開心太開心了,謝謝我的唱片公司,謝謝我的制作人,謝謝所有支持我的歌迷,謝謝CCTV、MTV頒給我這個獎項……」
底下已經是笑得不成樣子。小燁笑得最夸張,差一點倒到旁邊那個男人的身上。
我給她一個飛吻,她回應我。兩個無業女游民,花痴得有些不像話。
我忽然想什麼,于是又搶過話筒來說︰「對啦對啦,我還有個問題要替美麗的小燁問一下,那就是Ben先生你喜不喜歡小燁?」
下面一陣狂噓,小燁尖叫著跳上台來把我給拖了下去,嘴里喊著死阿朵你找死呀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那個叫Ben的,笑得好尷尬。
我剛被小燁從台上揪下來就被死胖子攔住︰「嘿,小姐你挺潑辣的啊,還這麼好運。商量一下,替我把頭洗了,我就不跟你計較嘍。」
「用香檳洗好不好?」我笑笑地看著他。
三十二
他把雙手舉到胸前,往前一推說︰「行行行,我認輸,不打不相識,做個朋友怎麼樣?」
「好呵好呵。」我不想太過引人注目,只好委曲求全哼哼哈哈。聲稱要去洗手間才算月兌身。小燁跟著我追出來,跳著腳喊︰「死小朵死小朵你今天是不是吃錯藥了。」
「噓!」我朝她豎起一根手指說︰「是你自己讓我問的麼。」
「行啊你!」小燁把我一抱,興奮地說,「夠朋友,呆會兒去看他的反應,呼呼呼!」
「嫁入豪門會很慘的!」我打擊她。
「半斤對八兩。」小燁揚起眉毛,「再說了,誰說要嫁,玩玩嘛。」
「小心玩出火來。」
「順其自然嘍。」小燁說,「我爹昨天打電話說再不找工作就只能養我一年,一年之內我得趕快找張飯票。」
我跟小燁再進去,抽獎已經結束,台上的樂隊正在唱陳奕迅的《阿怪》︰
我們叫他阿怪
他說的最多的是拜拜
錢賺了就離開
直到不能夠生活他才回來
他常說日子過得太快
憊沒攀過烏拉山脈
他有他未來我們學不來
……
「這歌我最喜歡!」小燁站在我身邊,腳打著拍子,跟著台上的人賣力地唱著︰「我們叫他阿怪他說的最多的是拜拜……」
我卻看到那個叫Ben的,沒跟任何人說拜拜,已經從後面悄悄地離開了。
(4)
第二天我一直睡到11點,到底年紀大了,再也經不起瘋玩,我用了四十分鐘把自己從床上拽起來,決定繼續上網找工作。
我一到網上就發現宋天明已經掛在上面,QQ頭像改成憤怒狀。
看見我上去他就張牙舞爪地撲上來︰「陳小朵你你你昨晚上哪了?」
「和……小燁……去了酒吧。」我坦白。
他作傷心欲絕狀。「你知不知道昨天是什麼日子?」
「什麼日子?」
他忽然矜持起來,死也不肯說。直到我耐心用完警告他不說就走人,他才扭扭捏捏︰「是我們……第一次kiss啊。」
說完他打過來一個親吻的圖標。
「小燁,我很想你。」
簡單的一句話,居然讓我紅了眼眶。
記憶回到我們在大學里的日子,在師大的那棵香樟樹下,我和他的初吻。宋天明個子很高,我只能到他的胸前,所以要很辛苦的惦起腳尖。那時是夏天吧,天上有很多很多的星星,我回到宿舍的時候已經熄了燈,然後我爬到小燁的床上,在她耳邊輕聲對她說︰「我被宋天明算計了。」
三十三
「你完了。」小燁說,「這就等于把自己賤賣了。」
小燁一直認為我可以找到更好的男朋友,更好的標準其實也說不上來究竟是什麼。但小燁骨子里確實比我驕傲,而且,如果是她想得到的,她說什麼也要得到。
比如Ben.
前天她對我說,Ben開了一家新酒吧,她去應聘大堂經理,以她的美貌加學歷肯定沒問題,我問她,萬一被錄用了月薪多少,她說︰「試用期800.」
我還沒暈倒的時候她又說︰「錢算什麼,陳阿朵,你真的好俗哦!而我呢,我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和自己愛的人一起浪跡天涯,現在真愛的人終于出現了,我的夢想已經邁出了第一步!」
「你當Ben是白痴?」我說。「放著大好的生意不做陪你做夢?」
小燁振振有詞萬分臭屁地回答我說︰「當男人愛上一個女人的時候,就等于是一個白痴。」然後她豪情萬丈地一拍我肩膀,「陳阿朵,等我凱旋。」
葉小燁果然凱旋,順利地當上了Ben新酒吧的大堂經理。
我模去看她,下了公車按她給我的那個地址一路找過去,Ben的新酒吧在一個很安靜的街區,有一個很特別的名字,叫「舊」。
我走進去的時候,疑是自己跌入了時光遂道。吧台,酒桌,椅子,窗簾,無一處不充溢著濃濃的復古味道。雖說我們上次去的「新世界」也是他開的,兩者卻是全然不同的風格。看來這個叫Ben的,還真是有兩下子呢。
下午時分酒吧里的人不多,很安靜,我在吧台前高高的椅子上坐下,問正在調酒的服務生︰「你們經理呢?」
「哪個經理?」他問我。
「最漂亮那個。」
「是葉經理吧。」服務生說,「她在後面,一會兒就來。」
有小姐過來問我喝什麼,反正是小燁買單,我想也不想地說︰「XO.」
坐了一會兒,旁邊忽然有人搭話說︰「我看這里你最漂亮。」
我掉頭看,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長得尖嘴但不猴腮,難看得簡直要交稅,于是厭惡地往邊上挪了一個位置。
誰知道他竟跟著我挪過來︰「小姐我們有緣,我今天請你,你吃什麼喝什麼都算到我帳上,好不?」
他話說完,小姐剛好把XO替我端來,我接過來,順勢往前面的煙灰缸里一倒,然後對小姐說︰「麻煩記到這位先生帳上。再麻煩給我請你們葉經理快點出來!」
「呵呵,沒關系,倒吧。」那家伙好像有些喝多了,說話舌頭開始打結,「你倒多少我都請得起。」
我只好離開吧台,坐到窗邊的位子上去。
懊在他沒有跟過來。
沒過一會兒有人放到我桌上一杯透明的檸檬水,上面飄了一片薄薄的黃色檸檬。一個聲音拿腔拿調地對我說︰「小店剛剛開張,小本經營,還望海涵。」
我抬眼一看,是小燁。穿一件相當別致的旗袍,把整個身材襯托得凹凸有致,一張清致的面孔笑眯眯地對著我,美得我倒吸一口涼氣。
「天。」我說,「你門口應該立個牌子。內有天仙,凡夫俗子不得入內。」
「服了你這張嘴。」小燁朝我擠擠眼,「這里不方便,到我經理室去!」
三十四
我跟她進入她那儲藏室般大小的所謂經理室,她把我往那張轉椅上一按,人在我面前得意地轉個圈說︰「怎麼樣?一切盡在我掌握之中!」
「他來這里?」我問她。
「當然,這里是新店,他一周起碼來四次!」小燁在我面前豎起四根手指頭,然後說︰「他已經四次夸我能干,呵呵呵。」
「等他四次上你床你再得意也不遲!」
「哎呀陳朵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小燁啐我。
我無可奈何地說︰「看來你是鐵定了心要拿你青春賭明天嘍。」
「我好喜歡他的眼楮。」小燁花痴地趴到我耳邊說,「他一看我,我就整個暈了。」
「哪里那麼嚴重。」我笑。
「看我身上!」小燁又在我面前一轉說,「在蘇州定做的,只此一件!」
「他送的?」
「工作服麼。」小燁紅著臉說。
真是亂了套了。
就在這時有人敲門,進來的是一個服務小姐,對小燁說︰「葉經理,外面有人鬧事。」
「哦?」小燁說,「什麼事?」
「他說在我們這里丟了錢包。」
「有這事兒?」小燁嬌眉一蹙出去了,我也跟著去看熱鬧。鬧事的正是剛才想請我喝酒那個,嘴里正在不停地罵罵咧咧。小燁走上前問道︰「先生您錢包丟了?」
「廢,廢話,當然是丟了,就在這里丟的,你們……你們快替我找回來!」那人真是喝多了,話都開始說不清。
小燁比我想像中有耐心多了,問他說︰「您一個人來喝酒的嗎?有沒有忘在什麼地方,您再好好想想,剛才都和什麼人接觸過?」
「有!」他手指往小燁身後一指,直直地指到我身上說︰「從我進來,我就只跟這個小姐說過話,也只有她坐在我身邊過!」
「喂!你是大腦有問題吧。」平白無故被無賴冤枉,我火冒三丈高,小燁趕緊示意我莫吱聲,轉聲又好言對那人說︰「先生您一定弄錯了,她是我朋友。」
「你……你朋友就保證沒事嗎,我不管,先搜她身。」
什麼!
要不是小燁拉著我,我上前就要給他一巴掌,這種人,不打怎麼行。
「要搜她身!」他還在翻著白眼不知死活地叫喊。
小燁當然知道我的脾氣,連忙低聲對我說︰「這人不講理,乖,你先到我辦公室去,這事我來處理。」
我沒打到他,哪里甘心走。正和小燁牽扯著的時候有人走了過來︰「唐總,東西丟了好好找,別這麼沖動。」
竟然又是周國安!
這個世界是哪天變小的?
那個姓唐的家伙一見周國安氣焰立馬就下去了不少,搓著雙手說︰「周,周總,你怎麼也在這里?」
周國安淡淡地說,「這姑娘是我朋友,你別冤枉她。好好找找,就這麼大塊地方,丟不掉的。」
正說著,有服務生舉著他的錢包跑了過來,原來他把它放到了洗手間的台子上,不僅是錢包,還有他的手機。
那家伙鬧事不成,立馬焉了。
我恨恨地對小燁說︰「要不是你的場子,我今天就砸了這里。」
三十五
「那是那是。」小燁安撫我坐下,叫小姐給我倒杯冰水。
身後周國安正在跟小燁說︰「他喝多了,讓保安給他叫部車送他回家,車費和他這里消費的費用我來替他付。」
那人終于被架走了。
「謝謝周總。」小燁說。又踫踫我說︰「小朵,來我替你介紹一下,這是環亞集團的周總經理,出了名的義氣。」
「我知道。」我轉頭說︰「也是出了名的有錢和出了名的忙。」
「哦。」小燁一拍腦門說,「瞧我,忘了你們本來認識。」
「她對我有成見。」周國安笑著說,「不好意思,我那邊還有客人,恕不奉陪了,改天再聊?」
我對著他的背影做個大大的鬼臉。
周國安一走小燁就把我拉到辦公室里一頓好罵︰「你怎麼不去他公司,又怎麼對人家這樣子啊,真是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的是你。來這種鬼地方上班!」
「這里真挺好的啊,可以說是全市最有品味的酒吧了,像周國安這樣的人也常來就能說明這個道理。」
斑哼,小燁也就這點見識了,周國安算什麼。
又有人敲門,這回進來的是Ben,這家伙是挺帥的,難怪小燁會為他失魂落魄。沖我們笑笑後他問道︰「听說剛才出點事兒?」
「小事,擺平了。」小燁得意洋洋地說。
「你們聊,我還有事要走先。」識時務者為俊杰,我趕緊溜吧,不然回頭準會被小燁掐死。
小燁對Ben說︰「記得麼,這是我朋友小朵。」
「我記得。」Ben說︰「上次中獎那個麼。」
「不會是因為我拿了你的小靈通吧,如此耿耿于懷。」我說,「趕明兒還你!」
「哪里。怎麼會!」Ben笑。
「小朵喜歡瞎說的。」小燁說,「你別理她。」
「有時也說說真的,比如上次在台上問你的那個問題,你要記得回答小燁哦。」我飛速地說完,然後趕緊拉開門走掉了。
出了門,已經是黃昏了。我把手搭在眼楮前往公車站走去,有輛車緩緩地跟過來,在我身邊按了好幾下喇叭。
是周國安。
他推開車門。我想想下班高峰公車上人擠人的慘狀,略猶豫了一回,還是上了車。
他說︰「我特意在這里等你。」
「呵呵。」我笑,「如果寧子問起,你就說我還是她的家庭教師,等她媽媽回來,一切恢復正常。」
「你讓我有失敗感。」周國安笑著說。
我奇怪地看他。
他又說︰「我等了你三天電話,要知道我們公司的任何職位,都會讓人趨之若鶩,可是你竟不理不睬,我想知道為什麼。」
「我沒見識,周老板。」我說,「你這回看走眼。」
「是嗎?」周國安發動汽車說,「那你得讓我再看看。」
「你別看了。」我說。「放我下去,我還是比較習慣坐公車。」
三十六
他充滿深意地打量我︰「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有寶馬可坐還寧願坐公車的女孩。」
「這是寶馬?」我問。「對不起,我對汽車一竅不通。」
「你通什麼?」他更好奇。「衣服?手表?首飾?」
「零分。」我簡慢地答道。大概因為他救了我,我今天看他也就沒有以前那麼不順眼,甚至和他開起了玩笑︰「我通愛情。」
「人年輕的時候都這麼想。」他和我玩深沉。「終其一生研究你會發現,愛情是一個假命題。」
「那什麼是真命題?」我反問他。「事業?金錢?地位?」
他呵呵笑︰「伶牙俐齒,我覺得你很適合我們公關部,真的不想試試?我一直在找一個像你這麼能說會道的員工。」
「是尖酸刻薄吧。」我刻薄自己。
「也可以這麼說。」他回答我。
苞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斗嘴並不見得是我的長項,我決定保持沉默。看得出周國安也並不是饒舌的人,他把車開得相當平穩,專心看路似乎心無旁騖。車里一片靜默,我忽然覺得緊張。除非我瞎了眼才能否認這個男人的魅力,他的沉默里都有種讓人不能違抗的力量,換作任何一個女人都會太容易為他神魂顛倒,只是,我已經有了宋天明。]
「寧子這幾天怎麼樣?」我問。
「你很關心她。」他說。「不過你不用擔心。她目前的環境不利于成長,我打算給她換一間寄宿學校。學校是全封閉的,管理很嚴,她不再需要家庭教師。」說到這里他抱歉地看著我。「這也是我為什麼建議你去我公司的原因之一。」
「之一?」我問,「你還有其他的原因嗎?一個個放馬過來?」
「你生氣了。」他淡淡說。「小泵娘到底沖動,其實我給你的機會,比做家教好十倍。」
懊一個剛愎自用不知悔改的臭男人!罷剛萌生的一點好感頓時消弭無形,我忽然覺得不能再任由他周作非為,世界上總得有人對這種爛人說不!
「我做不做家教無所謂,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我盡量讓自己顯得有氣勢一些,「可是寧子呢?她正在念初三,功課那麼緊,你這樣折騰她,于心何忍?」
「我給她換的是全市最好的學校,」他忍受著我的不禮貌,「寧子是我的女兒,怎麼做對她最好,我心里有數。」
「周先生,我到家了。」我說。「請你停車。」
「陳小姐,」他還是一直往前開,「我要告訴你兩件事,第一,我去過你家一次,只要我去過的地方就一般不會忘記,第二,你關心寧子我很感激,但是你對她的了解,一定沒有我這個當父親的多。」
「你了解她?」我哼哼。
「我為她操碎了心!」
听見了沒?夫妻就是夫妻,連說話口氣都驚人一致。一個動輒把孩子拋下出差十天半個月,一個高興了就給女兒換間學校,再跟一個不相干的前家庭教師擺出這副怨婦嘴臉,做人怎麼可以無恥到這個地步?
他好像看出我心里想什麼。
「陳小姐,」他嘆氣,「寧子的成績在全班排名倒數。」
「成績差不光是學生的責任,再說,成績能說明什麼問題?」
「她在課堂上公然和老師對抗,把老師氣出教室。」
「你敢說你念初中的時候不想這麼做?」
「上個禮拜老師把我叫去學校,說寧子早戀,這就是我給她換學校的原因。」
天哪!情況不是一般的嚴重,這個父親還停留在史前時代!他干嗎不造一個無菌室把女兒關在里面?山頂洞人!老封建!我在心里狠狠地罵。
三十七
「你在想什麼?」他不識趣地問。
「我在想我初中時期的一百零一個男朋友。」
他不怒反笑︰「現在小泵娘是不是都愛說大話?」
「一百零二個。」我橫他一眼。
「別開玩笑啦,你不是那樣的人。」
「我是什麼樣的人你來規定?笑話。」我繼續挑釁。
他淡淡一笑。「我打賭,到目前為止,你的男朋友小于或等于一個。」
我還來得及反駁,他又接上︰「我很羨慕你,你的眼楮里看不見任何傷口,年輕到底是不一樣的。」
面對這樣一個自信充沛自說自話的老男人,我還能怎麼樣?只能裝聾作啞。車還在一直開,我們尷尬地保持著沉默。但是他剛才的那句話讓我悵惘,說到「年輕」,他臉上有種異常溫柔的神色,我暗自嘲諷自己花痴,他溫柔的對象又不是我。
幸虧我很快到了家。車還沒停穩我就忙不迭地拉開門,周國安叫住我︰「關于我公司公關部的事情,我再等你三天電話,你考慮一下?」
「周先生,我不會去的。其實你並不欠我什麼。」我不想再和他拌嘴,「你已經送我回到家,省下我在公車上搖蔽一個半鐘頭,現在是我欠著你。」
他還想爭取︰「陳小姐,我公司待遇不差,而你的經濟狀況……」
天呢,所以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周國安永遠也改不了「說話直接」的毛病。
可是奇怪地,這一次我不想和他發火。
「周先生。」最後的幾句,我說得誠懇。「我這人生性散漫,而且不學無術。你們公司的位置那麼多爭著搶著要干,你何必為了我一個小人物這麼大費周章?我不喜歡受人恩惠的感覺,抱歉。」
說完這句話我就頭也不回地走了,不給他任何鄙視我的機會。
他羨慕我,開的什麼國際玩笑,我想起寧子說「他有新女朋友」的樣子,想起寧子媽媽黯然銷魂的臉。
這樣的男人,在愛情里,永遠是讓人受傷的那一個。
但是他說得沒錯,宋天明是我的初戀。
在綜合性大學里外文系和中文系的女生永遠最受男生歡迎,而物理系的男生卻永遠最不解風情,不知浪漫為何物。
敗受歡迎的陳朵和不解風情的宋天明這樣死心塌地地戀愛,只因感動于他大二的那個冬天買給她的一個熱乎乎的烤紅薯。之後的幾年也有人對我許諾過風花雪月,但是從未有人像宋天明那樣讓我覺得貼心。大三我過生日的那天,我和幾個優等生被分到鎮上一所很窮的中學去實習。那時候我還沒有手機,正想去找個公用電話跟宋天明訴苦的時候他忽然從逃邙降,背著一個大包,包里全是我喜歡吃的零食,還有二十根很大很粗的紅色蠟燭。在鎮中學那個破舊的宿舍里,我們一幫同學吃零食吃得牙幫子都疼,在偷偷燃起的燭火中,听宋天明用五音不全的破嗓門領餃為我主唱張學友的《情書》。
此刻的我站在窗前看華燈初上,每一點都幻化成當時的燭光。不知何時,這座城市開始整夜不睡,人人都擔心時間不夠用,恨不得連日連夜拼命工作拼命享受,只有我一日恍惚超過一日。
宋天明曾經對我說︰「這個城市里燈光璀璨,我相信總有一盞,會屬于我和小朵。」
可是說完這句話的他幾個月後就奔赴異國,在另一片天空下,點亮他每晚入夜時的燈。
我呢?為了便宜住的是個老舊的小區,樓道里的燈已經壞了兩個禮拜都沒人管,還有人經常在樓梯拐角堆些雜物,我每次上下樓小心翼翼,還是崴過一次腳。
崴腳的那天我對宋天明發脾氣,當然是東拉西扯了一堆理由,自己越說越委屈,在電話里就哭起來。莫名其妙的宋天明在電話那端終于也山洪暴發,他說陳朵我在外面這麼辛苦不都是為了我們的將來嗎?我除了當助教每周還要去打工你知道嗎?為什麼你就不能體諒我一點呢?
三十八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吵架,最後以兩人互相心疼抱歉不斷自我批評和我的大哭告終。而我們也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各自打爆兩張IP卡,相當于一個禮拜的口糧。
而現在,宋天明的電話永遠等不來,我又是如此窘迫,舍不得買一張新的電話卡。
我們這麼相愛,可到底敵不過生活瑣碎。宋天明和我在各自的城市里各自輾轉,心里明白對方的辛苦卻不能伸手相助,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真像歌里唱的,永隔一江水的孤單。
(5)
第二天我本來想打起精神繼續去應聘,卻沒有出息地一覺睡到中午。
吵醒我的是葉小燁的電話,她像抽風一樣地咕咕笑︰「中午Ben請我吃飯,你猜我遇到誰?」
「周潤發?」
「聰明!」她說,「猜對三分之一。周國安和我們一起吃飯,他還和Ben夸你來著。」
「夸我什麼?不知好歹?」
「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
「我才不知道你怎麼想的。」我沒好氣,「和一個老男人吃頓飯就能激動成這樣?」
「陳阿朵你不要不識好歹啊,我完全是為了你!你看看你,畢業這麼久了,你又不是缺胳膊少腿,找不到工作可以原諒,但是現在有工作不做你是什麼意思?」
「貧者不食嗟來之食。」我哼哼。
「你是怕他沒安好心吧?」葉小燁壞笑。
「去你的去你的!」我K她。
懊不容易把葉小燁對付過去,我的手機又響。得得,看來中國移動遲早要頒給我最佳用戶獎。
這次打電話的卻是周國安。「陳小姐,」他听上去很著急,「寧子有沒有去你那里?」
寧子離家出走了。
周國安說,昨天晚上,他把寧子接回家,打算第二天送她去新學校報到。然後他有個緊急會議出門一趟,回來的時候,寧子已經無影無蹤!
「已經一整夜了,她的同學我都問了遍,沒人看見她。」隔著電話,我听得出他壓抑著內心焦慮,「我已經報了警,她媽媽也從上海趕回來了,陳小姐,如果有寧子的任何消息,請立刻通知我,立刻,好嗎?」
看看,這個剛愎自用的男人,總算是得到教訓。奇怪地,我卻有種寧子絕對不會出事的預感。現在的孩子根本就不像大人想象的那樣弱不經風,尤其是寧子。能那麼冷靜地說「我爸爸有新女朋友」的小泵娘,單獨出個門就會遇上人販子?打死我也不信。
我的預感果然沒有錯。
下午的時候我正在網上瘋狂投簡歷,門鈴響,我去開門的時候寧子站在門外。
她的第一句話是︰「陳老師,我餓。你給我做飯。」
我說寧子你先進來。
她不肯。「你不許打電話給我爸爸媽媽,否則我轉身就走。」
我考慮一秒。反正她在我這也沒什麼危險,而且像周國安那麼自以為是的男人,讓他著急一刻也好。
主意打定,我一把將她拉進屋。她一就在我唯一的沙發椅上坐下,還真不把自己當外人。
「你怎麼知道我的地址?」我審問她。
三十九
「你和我媽媽簽的協議上有。我又不是傻子。」
「干嗎離家出走?」
「我不想轉學。」
「出門干嗎不帶錢?你以為飯店旅店都是慈善機構?」我更凶。
她吸吸鼻子。「我拿銀行卡了,誰知道半個小時就被他電話掛失。」
「你取了多少?」我問。
「三千。我不知道那個提款機一天只能取三次。」
我驚得差點沒從椅子上掉下去。三千塊一天能花到沒錢吃飯,這小妮子是什麼本事?
「你還是回去吧,我養不起你。」想想她是富人家的小阿吶,仇富的我對她忽然不想那麼客氣。「我這里只有剩飯剩菜,隔天的。」
「陳老師,你別趕我走。」她央求我。「我給你買了禮物。」
說完她就從她鼓鼓囊囊的書包里掏出一個大塑料袋,我別過頭︰「糖衣炮彈少來啊!」
她粘上來︰「陳老師,那你就看一眼唄,就一眼!」
我拗不過轉頭,她把一件風衣塞到我手里。風衣我見過,是kistina的秋冬新款,漂亮得像女孩子永遠的夢。我曾經好幾次在商場里留戀地觀望過,但我很沒出息,都不敢上去模一模——我知道我買不起。
現在這個夢就在我的手里握著。我翻翻價簽,兩千九百八十。
三千減去兩千九百八十,還剩二十塊。
這就是寧子為什麼餓著肚子到我這來的原因。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你再這麼大手大腳花錢我K你啊!」我把風衣塞還給寧子。
她卻用一雙大眼楮懇求地看著我,她的眼神清澈透明,晃著一點淚光,倔強得讓人心疼。
「你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她垂頭喪氣地補充一句。
「我為什麼要看不起你?」
「因為我是個壞孩子。」
「哈哈,壞孩子。」我向她伸出手。「誰批準的?有證書嗎?」
她撲一聲笑出來。「陳老師你和我爸爸媽媽不一樣。」她說。「不過你還是要收下這件衣服,不然還是看不起我。」
「太貴了。」我堅持,「你不能送我件便宜點的?」
「錢算什麼?」她大大咧咧。「我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錢。」
「是你自己的錢嗎?」
「他們對不起我。」寧子說,「錢是他們應該給的。」
「周寧子你要是再這麼不知好歹我馬上打電話給你爸爸媽媽。」
「你不會的。」她胸有成竹。「陳老師,我知道你是好人。」
這是什麼世道?連一個小阿都吃定我。冰箱里沒多少東西了,我就著幾個雞蛋做了簡單的晚飯,被寧子一掃而空,吃完之後還抹著嘴巴滿足地嘆氣︰「陳老師你的廚藝天下第一。」
「少給我灌迷魂湯。」我說。「吃飽喝足該回家了啊。」
她頭一扭。「不回。」
「為什麼?」
「他們拆散我和阿東。」
原來早戀這一點,周國安還真沒冤枉她。
四十
「阿東是你同學?」
「不是。」她猶豫了下。「是網友。」
「干嗎的?」
「不知道。」
「姓什麼?」
「不知道。」
我真有當場暈過去的沖動。
「陳老師,他們那麼獨裁,我永遠都不回家了。阿東今晚會來這里接我,我和他一起浪跡天涯。」寧子英勇地說。
「他要是敢來這里我用蒼蠅拍把他拍出去!」我終于火了。「你們小阿還有完沒完?」
「我都十五歲了,我有愛的權利!」寧子大聲沖我喊。「你還把我當成孩子,原來你和他們是一樣的!」
她的眼淚迸出來。
唉,這個讓人又恨又愛又心疼的小破孩。「寧子你別鬧了好嗎?」我幾乎在懇求她,「陳老師給你炖最好吃的蓮子湯,你在這乖乖坐著,好不好?」
等我炖好蓮子湯出來,寧子就不見了。
她不見了。
她不見了!我像個瘋子似的喊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醒過神向門外沖去,樓道里黑漆漆,我一腳踩空之後就像只破椅子似的直摔了下去。
我在醫院呆了大半天,後來听說他們是在一座廢棄的公園找到寧子。她縮在一座假山旁邊等她的阿東到兩點,看見大人來了拔腿就跑,被人抓住的時候手掙腳刨,像一頭野蠻的小獸。
那個阿東根本就沒有去見寧子。不幸中的大幸。
寧子關在自己的房間里不吃不喝,幾個人輪番看著她,怕她再次逃跑。
我的腳踝只是輕傷,第二天就可以出院。
沒想到,周國安的車等在醫院門口,要帶我去看看寧子。
「寧子以前做過傻事,」周國安說,「我總不放心她。」
「什麼時候?」我問。
他有些不自然地笑。「我和她媽媽第一次討論分居時。」
「寧子是個傻小阿。」我說,「她對人很痴心,對爸爸媽媽其實也是這樣。你們要給她足夠信任。」
周國安微笑看著我。「陳小姐,你總是給人太多信任。」
哎,我的臉開始火辣辣地發燙。
幸虧他並無意諷刺我。他只是皺起眉頭微微嘆氣,這個在商場叱 風雲的男人,此刻我才相信,他說自己為寧子「操碎了心」,並非虛言。
「你的傷?」他說,「醫院發票給我。」
我笑。
他也笑︰「希望沒再得罪你,但我是真心。」
這回,我倒是真的沒介意。
「請去看看寧子。」他說。
「我怕她不再願意見我。」我擔心地說。
「不會。」周國安說。「寧子的心意我還明白。現在唯一可能讓她听話的人就是你。」
他把我帶到寧子的房間就和看護一起退出去,留下我們單獨相處。
我剛一走動寧子就叫出來︰「陳老師,你的腳怎麼了?」
「還有臉說!」我凶巴巴。「不都是你害的?離家出走很好玩嗎?」
四十一
「陳老師你原諒我。」她可憐巴巴地說,眼角又噙著淚。
我的心早就軟了,面上還是裝作強硬︰「被自己愛的人放鴿子,滋味是否好受?」
「其實我不愛他。」寧子說。「他連高中都沒畢業,我的偶像是尼古拉斯?凱奇,又酷智商又高的那種。」
「不愛他干嗎要跟他逃走?」我的聲音又高起來。
「他關心我。」寧子垂著頭。「他在網上給我過生日,送我一千朵玫瑰。我以為他關心我。」
寧子的話讓我一陣心酸,我想起她孤單的十五歲生日。「難道爸爸媽媽不關心你?」
「不。」她倔強地說,「他們關心的是錢。從我記事開始他們就忙著賺錢,成天開會出差,我吃方便面吃到要吐。有了錢之後他們就鬧離婚,離不成也是因為錢。」
「你要怎麼樣才相信爸爸媽媽很愛你?」我嘆氣。
她想了想。
「我不想轉學。那個寄宿學校很恐怖,我有同學在里面呆了兩個月就忍受不了逃出來,他們每天做功課到十二點,班干部都是老師的走狗,連午睡時听歌都要被舉報,在那里我會死。」
「留在原來的學校,大家都會議論你的事情,學校可能還會給你處分,這些你都受得了?」
「放心吧陳老師。」寧子說,「我自己做的事情當然要承擔責任,畏罪潛逃才是可恥的。」
我被她逗得笑出來,答應找周國安幫她說情。
「但我話說在前頭,我不一定能成功啊。你爸爸的脾氣和你一樣擰。」
寧子開心地笑,這笑容才讓她看上去真像一個十五歲的孩子。
「你就大膽地去吧陳老師,有你出馬一定成功的,我對你有信心。」
我和周國安約在「舊」。
他還有點事要晚來,我比他先到,小燁又換了一身新衣,擠眉弄眼地對我說︰「進展飛速啊。」
「很遺憾不是你想的那麼刺激。」我把寧子的事情告訴她。小燁說︰「我不管,那邊的情侶包廂留給你們,我給他打八折。」
「不用了,留給你和Ben坐。」我壓低聲音說。
小燁的聲音壓得比我還低,嬌笑著說︰「今晚他約我吃夜宵。」
扒呵,這才叫進展飛速。我甚至有些酸溜溜地想,像小燁這樣的美女,想要什麼要不成?
「想什麼呢?」小燁拍拍我,「我有點事先去忙,你想吃什麼喝什麼盡避要。」
「好。」我說。
小燁走後我就對著一杯冰水發呆。夜晚的「舊」顯得更安靜了,燈光弱而細致,音樂是如水一樣的,和窗外的月光一樣輕輕地流瀉。我走神走得老遠,以至于周安平坐到我對面的時候我都沒發現,直到他說話︰「對不起,讓你久等。」
「哦。」我回過神來,「沒關系。」
「你很容易走神。」他說。
「是嗎?」
「第一次,在我公司樓下,也是這樣,你看著窗外發很久的呆,我那天很內疚,知道自己說錯話。」
「我只是小人物,不用抬舉我。」我說。
「喜歡這里?」他問。
「窮人,來不起。」我說,「我只是有朋友在這里做事,所以才來。」
「美麗的小燁經理?」他說。
看來男人的審美都一樣。
「你找我來……」
「是為了寧子的事。」
「寧子不願意轉學。」
「事到如今她知不知道不轉學的後果?」
四十二
「她知道。」我說,「我都和她說明白了。周先生,我覺得你應該給寧子一次機會,讓她試著為自己的錯誤承擔責任,這樣她才有可能健全地長大,過度保護只會適得其反。」
「是嗎?」周國安不置可否。他點燃一支煙,我緊張地看著他。大概當他在公司作出什麼決定的時候也是這樣凝重的神色。
「我答應你。」最後他說。
「耶!」我叫,「我要把好消息告訴寧子。」
「等等!」他說,「你的事情講完了,我的事情還沒說呢。」
他的語氣讓我不容拒絕,我只好坐下說︰「請周總吩咐。」
「叫我周總,那就是你答應了?」他大大的狡猾。
「答應什麼?」我低頭笑。
「明天來上班。辦公桌已替你準備好。你主要負責公關部目前的一些文字工作,對你而言很簡單。」
「是,周總。」難得的好機會,我沒有理由再扭捏下去,不是嗎?
「那我們喝一杯?」周安平說︰「然後我送你回家,你明早八點來報道,我介紹你認識部門的總管和同事。」
看看,我還沒上班呢,他老總的架勢倒已經擺得到位了。我只好把手中的冰水一干而盡,然後站起身來。
「小朵。」小燁走過來拉住我說,「怎麼才來就要走?」
「陳小姐是來給我指派任務的,任務完了自然要走。」周安平說。
「你拿周總開涮?」小燁咂咂嘴說,「不得了不得了。」
我把小燁拉到一邊說︰「我答應他明天去上班。」
「真的?」小燁興奮地說︰「听說環亞的清潔工也能拿三萬一年。哦,你發了財可別忘了我。」
「八字還沒一撇呢。」我說,「哪有你那張叫Ben的長期飯票管用!」
「有沒有說月薪多少?」
「別八婆啦!」我推她。
周安平遠遠地站在一邊,耐心地听完我們倆嘀嘀咕咕。
必去的車上,他並不多話,這讓我很安心,我一直都不太喜歡話多的男人。車子開到我家門口,他很禮貌地先下車,還替我拉開車門,叮囑我明天早到,然後才跟我說再見離去。
被人重視的感覺,總是快樂的。我倒希望這個姓周的家伙真的沒有看走眼,那麼,我沒準還真是個人才,呵呵。
(5)
就這樣我開始了朝九晚五的白領生活。
我決定抓住柄會好好工作,更何況這份工作其實很適合我。我去的時候公司正好在面向廣大員工征集我們企業之歌的歌詞,說是要請很名的作曲家來作曲並拍成MTV在電視台播放。我們經理讓我擔任初選,我每天看那些歌詞都看得笑出來,覺得挺好玩,一時興起也隨手寫了一個送上去。誰知道半個月後結果下來,最終被選中的竟是我寫的!經理這下臉上有光了,對我很滿意,當著周國安的面夸我說︰「我們這次總算找到得力的幫手。」
周國安微笑著說︰「那就好」,然後給我一個鼓勵的微笑。
他發現,他對誰都喜歡這樣笑。雖然他並不是天天來公司,但在公司的時候,就和我們一起在食堂里吃飯,不管吃什麼都把盤里的吃個精光,員工對他的印象都相當不錯,說他是一個很有親和力的老總。
懊運來了擋也擋不住,就這麼幾句隨手寫下的歌詞讓我在公司里站穩了腳根,我們經理為此特別請客,說是一為慶功,二為對我這個新人的加盟表示歡迎。那天公關部所有的人都參加了。還特別邀請了周國安。席間有人鬧起酒來,給我倒了滿滿的一杯五糧液非要我喝。周國安當場替我擋下來說︰「小陳不能喝酒,還是我替她喝了吧。」
說完,一杯酒慷慨下肚,眾人再沒誰敢有二話。
我剛入社會,對付這套比起小燁來差得遠了。所以對周國安,心里不是沒有感激。
吃完了飯就是唱卡拉OK.我喜歡唱歌也算唱得不錯,在眾人的推搡下唱了一首孫燕姿的《愛情證書》。那歌很抒情,並不適合那天吵吵嚷嚷的氣氛,只是我自己很喜歡,所以就唱了。我們部門的每個家伙都能鬧能喝,吃飯的時候沒喝夠,還在吵著問小姐拿香檳。唱到中間的時候我發現好象只有周國安一人在認真的听,一邊听一邊漫不經心地抽著煙,他的眼神是很溫和的,還帶著一些獨特的寂寞。
四十三
我慌亂地移開眼神,把一首歌唱得虎頭蛇尾。
可恨是有同事在旁邊瞎起哄︰「听說陳朵的男朋友在美國哦!兩地戀都是很辛苦的,這首歌是不是心情寫照啊?」
我注意到周國安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尷尬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不知道是不是周國安曾經替我擋酒的緣故,同事們都開始對我愈加的友好,甚至有傳聞說,我是周國安的遠親。我對此一笑了之,和周國安基本上也沒什麼接觸。那天是意外,臨下班了突然冒出一大堆事來,我只好餓著肚子埋頭苦干。等到干完出來,天早在不知不覺中黑了,還落著不大不小的雨,秋天的雨已有些微涼,我只著一條薄裙,又沒帶雨披。打的吧,路那麼遠又有點心疼。只好無措地在公司的門口踟躕起來。
周國安就是那時從電梯里出來的,問我︰「回不去了?」
「是啊!」我說︰「雨太大了,我等會兒!」
「走,我開車送你吧。」
我下意識地拒絕說︰「不用了。」
周國安說︰「怕人家又說你是我遠親?」
我笑,這個明查秋毫的老總。
他一面說一面出來幫我開車門,細雨打在他很高級的西裝上,他連拍都沒有拍一下。
可是周國安並沒有直接把我送回家,而是帶我去了一家很雅致的日本餐廳。他的理由很站得住腳,你為我加班,我請你吃飯。餐廳里若有若無地飄著松隆子的歌——愛在櫻花雨紛飛,那是我很中意的一位日本歌手。我們都不怎麼說話,如果說周國安有什麼大優點的話,那就是他懂得沉默,這是我所喜歡並欣賞的,和這樣的人在一起,縱然他是你上司,你也不會有任何的壓力。
誰知道快要結束的時候他卻忽然對我說︰「奇怪,你今天話很少,也沒刻薄我。」
我被他刻薄,很窘迫,只好老實地說︰「我不敢。」
「為什麼?」他明知故問。
「因為你現在是我的頂頭上司,我每月得向你領飯票。」
「呵呵。」他笑,「工作還滿意?」
「這個問題是否應該我問?」我說,「周總您還對我還算滿意?」
「滿意。」他略顯得意地說,「我早說過我有慧眼。」
我的自尊得到極大的滿足。
堡作就是這樣的,上了軌道便一日忙過一日。我才發現原來我是一個這麼有敬業精神的人,工作完不成就不肯吃不肯睡,當然也少了很多時間上網和宋天明聊天。奇怪的是,我不理宋天明,他也不理我,我們計算好每個月通電話的時間,再將其平均分配到固定日期的固定鐘點,而談話的內容也越來越嗯嗯啊啊,乏善可陳。
我從來不承認距離可以殺死真正的愛情。我總認為那些放棄的人是從一開始就不夠堅定,而我和宋天明的愛情無比純潔無比真摯,總有一天可以守得雲開見月明,就像歌里唱︰「我們用多一點點的辛苦,來交換多一點點的幸福,就算幸福還有一段路……」
我只是沒想到這段路會如此漫長。而路的盡頭是層層迷霧,我的未來,看不清楚。
十月二十日是我的生日。
清晨起來的時候有人敲門送來很漂亮的玫瑰,艷艷的粉紅色,花香襲人。
我以為宋天明發了橫財會全球速遞給我鮮花,可花拿起來,卻是另一個我相當熟悉的簽名︰周國安。
電話隨即而來︰「今天你生日,可以放一天假。」
「是不是員工都有這個待遇?」
那邊想了一下說︰「不,你例外。」
「謝謝周總。」我說,「我可以貓在家給男朋友寫情書。」
那邊又愣了一下,然後說︰「隨你安排。生日快樂。」
電話掛了。
我稍怔了怔神,打開郵箱,本來以為宋天明就算沒時間給我寫情書總也有張電子賀卡,誰知道未讀郵件箱里空空如也。
我開始有些氣悶,不過還是耐著性子等他上線,算到他那邊晚上七點多的時候他才姍姍來遲,我和他招呼,他居然對我說︰「小朵,我只能和你說一小貶。我同屋要去參加一個聚會,要我開車送她。」
「你買車了?」我詫異問。
他有些慌亂。「二手車,才買了不到一個禮拜。」
說完他匆匆下線。從始至終,他居然沒有提到一句我的生日,他已經在另一個陌生的國度里廣結賓朋,陳朵不過是他不願再唱的老歌謠,礙于情面不好丟棄的舊行李。
四十四
我知道我自己的想法很小氣很沒道理,可我還是忍不住傍他留言說︰「宋天明,既然你這麼不關心我,我們也沒有自己再繼續的必要了。分手吧。」
寫完這幾句話我心里空蕩蕩。我知道,這不會是真正的分手,事情會以宋天明的著急上火道歉求饒和我的淚水告終。可是事到如今我也只能方式才能感受他的關心,我們的愛情已經如此麻木,不得不靠刺痛對方來獲取仍然相愛的證明。
深深的疲倦忽然像黑暗里的漲潮,席卷了我的身心。
我洗了個冷水臉,還是去上班。周國安在過道里見到我,吃驚地說︰「不是放你假麼?」
「老了,不過生日了。」我聳聳肩,不願多說。
「在我面前說老了?」周國安說,「刺激我?」
「對不起,周總。我不是故意的。」我低下頭,不想讓他看出我的心情不好。
「那晚上我請你吃飯。你下班後等我。」說完,他就轉身進了他的總經理室。
找不到也不想找拒絕的理由,下班後我和周國安一起到山頂的一家西餐廳。這里環境非常不錯,而且人不多,穿白紗裙在女生在鋼琴旁彈我喜歡的一支曲子《夏日的最後一朵玫瑰》。侍應送上一個小蛋糕,是玫瑰形狀的。鋼琴手開始彈《生日快樂》。看來一切都是有「預謀」的。周國安端起酒杯對我說︰「生日快樂!」
我並沒有舉杯。
「怎麼了?」他問我。
我傻傻地說︰「我種地方我不習慣。」
「呵呵。多來幾次就習慣了。」他笑,然後說︰「干!」
這應該是我們第三次單獨在一起吃飯,他很快微醉了,說︰「第一次見你,你穿一條皺巴巴的裙子,頭發蓬亂地給我開門,而且對我出言不遜,那時候我就想,這是個不一般的女孩子。」
「周總,」我嚇了一大跳,「莫說醉話。」
「醉了才敢說。」他說,「小朵,我深深被你吸引。你是我見過最善良單純的女孩,你像個天使。」
天使?
應該是我的天!
電話就在這時候很識時務地響了,是他的。他接了,卻又很快把手機遞給我說︰「找你的。」
我滿腔狐疑地接過來,竟是小燁。在那邊壓低了聲音說︰「我就知道你們在一起,宋天明找不到你,電話打到我手機,看樣子急得夠嗆。」
我拉開我的包,原來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
「你是不是和他撂了啥狠話他急得哭天抹淚?」小燁說,「看在校友的份上呢,我就告訴他你在外面和帥哥慶祝生日,晚點才能回去。」她說完開始得意地笑,趁我還沒來得及罵她,掛掉了電話。
這個天殺的小燁哦,她給我添的什麼亂!
我跟周國安說︰「小燁說,要給我慶祝生日。」
「好啊,吃完了我送你去。」他說。
四十五
我莫名的心事重重,牛排端上來只吃了三口就再也塞不進去,從飯店出來下台階時還差點摔了一跤,還好周國安及時地扶住了我。
他的手捏住了我的手心,我的長發妥貼地掩飾了我的慌亂。
我執意不讓他送我,他只好看著我上了出租車,車子就要發動的時候,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小的盒子遞給我︰「小小意思,生日快樂!」
一枚很精美的水晶胸針,玫瑰的形狀。
我心慌意亂地把它塞進口袋。
必到家我把手機充上電,宋天明的電話很快就打進來,他的聲音火燒火燎︰「有時差啊,小朵,我忘記了時差!在我這邊,明天才是你的生日!」
我一下呆住。原來是我錯怪他。對不起。
「小朵,」宋天明打斷我道歉的話,「答應我以後都不要再開這樣的玩笑,好不好?你知不知道一個人在外面日子有多難捱?只有想到你的時候我才有快樂。小朵,我們不是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嗎?你怎麼能扔下我?」
我沒想到宋天明會對我說這麼肉麻的話,他其實從來是一個笨嘴拙舌不善表達的愛人,他從來相信行動勝過一切言語。大學和他戀愛的三年我幾乎被寵壞,別說髒活累活,就連厚一點的課本都是他幫我拿到教室,然後冒著我們班女生的調侃紅著臉離開。
而現在,當距離讓我們變得無能為力,宋天明終于勉為其難地學會甜言蜜語。雖然他運用得如此直白和笨拙,但對我而言,卻勝過一萬句精美的情話。
因為我知道他是真心。
「小朵,我愛你。」宋天明的聲音竟有些哽咽。
「我也愛你。」我听見自己喃喃地說。
說完這句話我心里一顫。原來一直全力保護的東西都還在。那麼安全、那麼篤定地被我暖在胸口,我的愛情,原來並沒有離我而去。
早晨的時候鬧鐘響起我發現自己沒月兌衣服沒洗澡就癱在床上睡了一夜。
腰底下有個什麼東西硬硬地咯得我發慌,模出來一看才發現是周國安送我的玫瑰胸針,我就墊著它睡了一整夜,會不會因此得上腰間盤突出?
到這時我才有時間和心情定下神來,翻來覆去地研究這枚胸針,那朵玫瑰做得很精致,旁邊甚至有兩個小小的字母︰CD.我不知道CD還出品胸針呢,如果不是的話,那應該是我名字的英文縮寫,這麼說這胸針應該是訂做的,何時做的?為何而做?
我這麼一尋思就耽誤了半個小時,打了車慌里慌張地趕到單位,听到經理正在跟別人說周總出差了,在他回來前某事一定要完成……
不知為什麼,竟會覺得松了口大氣。
(6)
十一月的第一天。
清晨的風吹到臉上,已經有些冰涼的疼。
我差不多有一個星期不見周國安。當我看到他辦公室的門是開著的時候,竟有一種讓我自己害怕的驚喜。我剛在辦公桌上坐下經理就走過來對我說︰「你去周總那里一下,有新任務派給你。」
我去的時候他正在埋頭簽文件,我在門上敲了三下,他招手讓我進去。對我說︰「降溫了,要多穿些。」
「嗯。」我說。
「坐啊。」他說。
「不用了。」我說,「站著听吩咐習慣些。」
「貧!讓你坐你就坐。」
我只好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是這樣的,馬上就是新年,電視台希望我們贊助他們一場迎新春的動漫表演活動,我答應了。主要呢,也是想趁此機會演把企業的牌子再豎一豎。不過我不想讓這些錢扔到水里,所以策劃方面,我希望你多動動腦筋。」
「我一個人?」我說。
四十六
「每年這個時候公關部事情都特別多。我剛才跟你們經理商量過了,這件事主要由你來負責。」
「我怕我不行。」我說。
他板起臉︰「這話我不愛听。」
「行。」我只好說,「我盡力。」
「明天電視台的編導會來和你一起商量,我三天內要看到詳細的計劃書。」他說。
我深知機會也不是常常有的,于是加足三天班,拼命想點子也拼命和電視台的人磨嘴皮子。演出的每一個節目,舞台的每一個角落,coaplayer的每一件服裝,甚至現場的每一張座椅,我都希望可以巧妙地打上「環亞」的印記,在不多出一分錢廣告費的情況下盡量達到最完美的廣告效果。電視台的編導可奈何地對我說︰「我和環亞合作差不多有五年,小陳你是算得最精的一個。」
我瞪著眼︰「你們的活動我可是出了不少主意,照理說,那是我份外的事。」
「承讓。」他向我拱手。
三天後我給周國安呈上我們的計劃書,他相當相當的滿意。吩咐我們經理給我足夠的自主權去做這件事,經理呵呵笑著點頭說︰「看來我出國的事有希望了?」
我們經理早就想出國了,因為和周國安私交甚好,周不肯放人,所以才一拖再拖。
「指日可待。」周國安說,「她有足夠的靈氣,差的只是經驗而已。」
經理轉頭對我說︰「小朵我一生的幸福可在你手上了。」
被他倆當面夸我臉紅到脖子根,趕緊躲到開水房里去倒水喝,誰知道他也端著杯子尾隨著進來,問我︰「這兩天累夠嗆了吧?」
「您一聲令下,想破腦跑細腿都是應該的麼。」我說。
「好好干。」他說,「你經理剛才說的不是沒有可能。環亞一向重用人才。」
我干笑兩聲。一個剛出社會的青澀女子,何德何能?
這樣被重視,已經受之有愧。
中午的時候趁著辦公室沒人,我懷著忐忑跟小燁煲電話粥,小燁說︰「怕什麼,這個社會就是靠本事吃飯。」
「我怎麼會覺得驚慌?」我說。
「驚慌也是愛情里的美妙感覺啊。」小燁亂扯,「這樣的男人是真正會寵女人的,小朵你真正好福氣。」
「胡說八道什麼呢。」
「一個男人如果不愛一個女人,是不會花這些功夫的。」小燁定論說,「毫無疑問,這家伙愛上你了。」
「神經。」我說,「你過敏。」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更何況周這人也不錯,雖然他和寧子媽媽分手是因為有美人插足,不過听說最近他們已經很少來往,看樣子是和平分手了哦。」
「在哪里听來這麼多?」
「Ben那里嘍。」
「呀,你和他到什麼程度了?」
「火箭速度,昨晚我們一起過夜!」小燁說完,哈哈大笑。
「無恥。」我說。
「趁著年輕享受愛情吧,」小燁說,「你和宋天明兩地戀遲早有玩完的一天,到時候周國安就是不錯的選擇哦。」
「要找我就找Ben.」我學她的口氣說,「他的眼楮真迷人,我一看見就暈——」
「是真的嘛。」小燁在那邊發嗲,「小朵小朵我真是愛死他啦。」
我掛了她的電話,沒空陪她花痴。
她不甘心,又打來,說︰「年底他帶我去撒哈拉。我流浪的夢想終于實現啦!」
四十七
「結婚旅行?」
「那還用說!」
原來真的是火箭速度。
在小燁火箭戀愛的同時我以火箭的強度工作,「環亞之夜——動漫激情秀」晚會的錄制開始進入倒計時,我寫的劇本一次性通過,許多點子也都被采用,電視台的導演當著周國安的面挖角,要我去他們那里工作。
周國安眼楮一瞪說︰「再說這話廣告費全取消。」
我趁勢說︰「周總要留我得加薪。」
我當時真的是開玩笑,沒想到他真的給我加了薪。除此之外,我們公關部還拿到一筆額外的獎金,分到我頭上數目也挺可觀。大家都吵著要我請客,要我雙休日請吃飯,再請打保齡球。
我答應,並特別去邀請周國安。我深知,要是沒有他的提攜,我縱是再有本領,也不可能這麼快做出成績。
可是他拒絕我,淡淡地說︰「你們好好玩,我這把老骨頭雙休日要休息。」
我不敢強求,出了他的辦公室,卻有種讓自己覺得羞辱的失落。
于是我給宋天明打電話。自從工作以後我就不讓宋天明給我打電話而是主動給他打過去,IP卡消耗驚人,所以雖然工資看漲,生活卻仍然捉襟見肘。有時候說著說著電話會「嗒」地一聲輕輕掐斷,我盼著宋天明撥回給我,可他總是沒有。
我想我到底還是一個有些虛榮心的小女人,尤其是在愛人面前。再能干的女人也會偶爾做一下花老公的銀子美夢,厲害的就像著名的章小蕙,將丈夫對自己的愛全化成華服消耗殆盡,像對信用額度無限透支,揮霍無度,只能破產告終。
只是宋天明對我,漸漸連一個電話的額度都不再有。
我打過去電話的時候宋天明正是早晨九點,我電話打過去就覺得他不對勁。盤問了半天,他猶豫著告訴我,寒假可能不打算回國。
「為什麼?」我差點跳起來。
「我是想回去一趟要一千多美刀啊小朵,不如省下來派點其他用場。別的不說,留著我們可以打多少電話?而且我這不是正跟你商量嘛……」
他結結巴巴地還沒有商量出什麼來,我听見他身邊一個女聲,說的是英文,透過無限長的光縴我也能听出她聲音里陽光明媚,現在的越洋電話通信質量實在好得驚人。
我問宋天明︰「她和你說什麼呢?」
「她說……她問我今天下午有什麼課。」
「宋天明你最好去死!」我終于忍不住新仇舊恨一起爆發,「你可以侮辱我的道德但你不能侮辱我的智商,你以為我的英文那麼差,連游泳兩個字都听不懂?」
「小朵你听我解釋!」他著急。「我和Selina只是普通朋友……」
他不解釋還好,這一解釋我更加確信他有問題。
「你寒假不用回來了!」于是我摔電話,「宋天明,你永遠也不用回來,因為我不想再看到你!」
必機,再拔掉電話線。
我一向離奇的和超常的想像力提醒我此刻宋天明正和一個身材勁爆的香港女孩藍天碧水地嬉戲,那女孩有麥芽色的健康肌膚和加州陽光一樣暖洋洋的笑容,我想他們很快樂。
這是宋天明第一次帶給我受傷的感覺,我沒有想到,會是那麼的疼痛。
我換上我心愛的淑女屋的長裙,扎好我的麻花小辮。準備到小燁那里去放松放松,我的裙子是我二十歲生日時打工三個月給自己掙下的禮物,宋天明曾在那藍色的裙擺下徹底的臣服,無數次他的眼楮暖暖地看著我,手溫熱地繞過來,然後喃喃地說︰"小朵呵小朵,你迷得我暈頭轉向啊。"
他的迷戀,原來真像一陣風,季節一變,就吹過了。
我給自己抹上暗紅色的口紅,唇變得厚嘟嘟的。眉則描得更細一些,有一點點腮紅也不錯,再撲上一點亮亮的粉,帶著一個鮮活起來的自己,我走進了「舊」。
我有些招搖地進去,門推得嘩啦一聲響。里面燈光灰暗,人影搖動。小燁很快發現了我,迎上來說︰「哇,今天應該在門口為你立個牌子!」
四十八
「什麼牌子?」我疑惑。
「內有天仙,凡夫俗子不得入內呵。」她笑得什麼似的,問我︰「這麼漂亮穿給誰看呢?」
「自己看。」我在吧台旁坐下說︰「我要喝酒。」
「因為宋天明?」小燁說,「你有點出息行不?」
「少廢話!拿酒來。」
小燁嘆氣。給我要了啤酒,加冰的那種。看冰塊在金黃色的液體里浮游,亮晶晶的,多像我少女時代的眼楮。我把最初的等待給了宋天明,青春漸老成褪色的聖誕卡片。我灰心地想,就算將來還能愛上別人,這樣等待的心情也永遠不會重來,對愛情無條件不計後果的信任和付出,在人的一生中,只可能有一次。
我仰起頭來,一口氣喝下去一大口酒,有些咸咸的,像眼淚。于是又喝一口,小燁想來拉我,我把她一推說︰「是朋友你就別來煩我!」
「罷了罷了,今天就讓你瘋會兒。」小燁說︰「樂隊的主唱棒極了,我去讓她給你唱首歌治治你的傷。」
小燁真能,不知道從哪里請來這樣的樂隊,那女孩短發,一臉冷漠的表情,聲音卻猶如天簌,她開始唱一首叫《HeyJude》的英文歌,那是小燁和我在大學時代最喜歡的一首英文歌,我記得孫燕姿在她的自選集里也唱過。在我們招招搖搖的學生時光,我和小燁曾經一人耳朵里塞一個dishman的耳塞,手挽著手唱著這著歌肆無忌禪地穿過師大開滿鮮花的校園和灑滿銀色月光的小路,特別是到了最後副歌NANANA的部分,我們更是旁若無人,步伐猶如舞蹈般輕盈和夸張。
必想那時,愛情真是一件美麗的花衣裳。隨我們的心情,想穿就穿,不想穿就掛起來曬太陽。
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HeyJude,don'tmakeitbad
Takeasadsongandmakeitbetter.
Remembertoletherunderyourskin
Thenyou'llbegintomakeit
Betterbetterbetterbetterbetterbetter,oh
……
多麼好听的歌,我忍不住輕輕地跟著哼起來。
小燁走過來問我︰「想起了什麼?」
「從前的傻樣。」我說。
「愛情要來就來要走就走,小朵你要看開些。」
「是。」我說。
「一個宋天明離開了,還有無數個宋天明沖過來獻媚。」
「少他媽給我提宋天明!」
「好好好,不提不提,你以前在校樂隊不是還做過主唱麼,怎麼樣,要不要上去唱一首?」小燁提議。
「不怕嚇走你的客人?」
「挑首歌唱唱,我對你有信心。」她慫恿我。
于是我就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點酒的緣故,我的嗓子讓我自己听起來也有些陌生,還有一些久違的傷感,我坐在那里默默地唱完了一首老歌,那首歌的名字叫做《告別》︰
我醉了我的愛人
在這燈火輝煌的夜里
多想啊就這樣沉沉的睡去
淚流到夢里醒了不再想起
在曾經同向的航行後
你的歸你我的歸我
請听我說請靠著我
請不要畏懼此刻的沉默再看一眼
一眼就要老了
再笑一笑一笑就要走了
在曾經同向的航行後嗯(啦)
(各自曲折)各自寂寞
原來歸的原來往後的歸往後
唱到一半,小燁讓人到台上來送花給我,一大束新鮮美麗的玫瑰。我把臉埋到玫瑰里。硬生生地把眼淚逼了回去。
走過蒼翠和黯淡並存的青春,在曾經同向的航行後,我們終于揮手告別。
一曲歌罷,有很多的人為我鼓掌。
我捧著花下台來,Ben對小燁說︰「你應該請小朵到我們這里駐唱。」
「那要問送花的人同意不同意。」小燁一面說一面朝我眨眨眼,指指角落里的一個座位對我說︰「繞過去看看,那里有人在等你。」
四十九
我去了。
是周國安,陰魂不散的周國安。
「坐啊。」他對我說。
我在他身邊坐下。第一次離他那麼的近,也是第一次發現他不老,長得還挺好看,像電影里的那種男主角。我有些恍恍忽忽,他拿著酒杯,有修長的手指,暖味的笑容。比宋天明好看多了,我把花放到桌上,不由自主地沖著他笑了。
「歌唱得真好。」他夸我。
「謝謝!來,讓我們一醉方休?」我端起他的酒杯。
「不會喝就不要硬撐。」他說,「我建議你來杯西瓜汁。」
「那我自己喝去!」我站起身來。
「等等!」他迅速地握住我的手說︰「要是你真想喝,我陪你。」
除了宋天明,我第一次和別的男子有這麼近的距離,他的手捏著我的手腕,力道正好,呼吸就在我的耳邊,心里恨恨地想著宋天明的薄情,我坐下來,輕輕地歪到他懷里,不顧危險地說︰「好。」
「周末怎麼不跟男朋友出去玩?」他問我。
「他在陪別的女人游泳呢。」
「呵呵,你不也在陪別的男人喝酒。你們扯平。」他要了XO,給我倒了一小杯。
「可是他們也許在擁抱。」
「你要是願意,我也可以抱抱你,這樣你們依舊扯平。」他說。
我端起酒來一邊喝一邊在心里鄙夷地想男人真是無恥啊,真是無恥到了極點。他看著我我也不顧危險地看著他,期待品嘗放縱的滋味,管它甜蜜心酸還是自責!可是我等了很久很久他也沒有下一步的動作,于是我強做無所謂地說︰"周總你是不是喜歡上我了?"
「是。」他說。說完,他輕輕地將我攬了過去,他的擁抱和宋天明的是完全不同的,宋天明喜歡緊緊而瘋狂的擁抱我,而他卻是那麼的溫柔和細膩,讓我不屑卻又無法抗拒。我就在這種游戲的快樂和痛苦里掙扎,像一尾無水的魚。心沒根沒基地痛著。
「怕嗎?」他問我。
「怕什麼?」
「被我踫碎啊。」
「踫吧,」我說,「碎過無數次,無所謂了。」
「吹牛,」他說︰「我賭你是第一次,第一次被男朋友傷了心,對不對?」
我被他說中,趴到他的肩上哭起來。他拍著我的背說︰「哭吧哭吧。想哭就哭個夠!」
台上的女歌手換了首幽怨的歌︰「我這也不對,那也不對,什麼時候你說過我完美……"我听得笑出來,對周國安說︰"女人最丑陋的時候,就是像個怨婦。」
他呵呵笑著說︰「不管你什麼樣,都很可愛。"
「周國安你到底多大了?」
「39.」
「中年已婚男子勾引未成年少女,糟糕啦——」我拖長了聲音。
他刮我的鼻子一下,只說了兩個字︰「調皮。」
我在他的聲音里听到疼愛,沉溺于他的懷抱不想自拔。直到他對我說︰「明天醒來,你會發現一切和從前一樣,和男朋友吵架的事煙消雲散,你們還是相親相愛的過日子。」
「周國安。」我說,「你真是老奸巨滑呀。」
「對付你用不著老奸巨滑。」他胸有成竹地說。
我哈哈地笑了,然後用力擰擰自己的胳膊,疑心這是一場夢,我捏得太用勁了,以至于疼得自己尖聲地叫起來。他又笑,手伸過來說︰「你看上去困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阿朵追出來,看見我上了他的車。
我們一路沒說話,各自謹慎地守著自己的心事,直到車子在我家附近停了下來。我看著他,他看著我,然後他說︰「慢走?」
「好。」我說。但是我沒有動。
「好啦,」他下車來替我拉開車門說︰「今天是周末,你好好休息一下。」
五十
「哦,不行。」我忽然想起來,「今天我們和電視台的活動沒完,我要去加班。」
「不用去了,我放你一天假。」他說。
哦,我忘了他是我的老板。
我下了車,拎著我的包,把頭低下來,看著我的腳尖。不說話。
他拍拍我的肩,上了車,走掉了。
(7)
我遵照周國安的指示,乖乖在家休息。折騰了一晚上,很快就睡著。
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夢很長,我坐在周國安的車上,那車越過高山和田野,帶著我們一直一直開到海洋的深處,海水幽藍幽藍地溫暖地淹沒了我們的車子,包圍了我的全身,他握著我的手,我像是輕輕地飛了起來,卻沒有一丁點兒的恐懼……
然後我醒了,我很快發現自己在生病,渾身無力,額頭滾燙。情急之下我撥通了小燁的電話,她和Ben火速趕來把我送進了醫院。
真是病來如山倒,越老越不中用。踫巧來掛水的護士是個新手,針管老半天戳不進去還怨我的血管太細,疼得我差點沒坐起來抽她。好不容易才弄停當,小燁吩咐Ben︰「我在這里看著她,你去買點吃的用的。順便把住院手續辦了。」
Ben二話沒說,得令而去。
我覺得滑稽,有氣無力地問小燁︰「什麼時候你變成他領導了?」
「當他愛上我的時候啊。」小燁得意地笑。附到我耳邊問道︰「喂,你這沒出息的,不會是被他嚇病的吧?」
「誰?」
「別裝迷糊!」小燁說,「昨晚那個。」
「說什麼呢?」我說,「人家可是正人君子來著。」
「我知道我知道,不然會那麼放心地把你交給他麼?」小燁神秘地說,「Ben說了,周國安是絕對的正人君子,不過也是絕對的愛情高手哦。你要小心啦。」
這個話題我實在是不喜歡,于是我把眼楮閉起來。
小燁挑釁不成,用手機踫踫我的臉︰「打給誰?你自己說。」
「誰也不打。」我說,「我就要你陪我。」
「寶貝,我晚上得上班。」
「那我一個人。」
「都病成這樣了還賭氣!」小燁說,「我是說你不用打電話到公司請個假麼?」
「今天是周末。」我提醒她。
她一拍床邊說︰「瞧我,干這行都沒什麼周末不周末的概念了。」小燁說完跑到外面去打電話,沒過一會兒和Ben一起拎著一大包東西進來,我一看,那個叫Ben的還挺細心的,吃的用的應有盡有。只可惜我連說謝謝的力氣都沒有了。
等他一走我就對小燁說︰「你好像沒看走眼哦。」
「開玩笑!」小燁說,「我千年等一回就為了等他。」小燁的幸福像太陽一樣光芒四射,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復雜的女孩,她對幸福的理解夸張而直接,可她就是這樣,看準目標,百折不回。
大大咧咧的小燁,沒心沒肺的小燁。我忽然無比羨慕她。
小燁走了以後我重新陷入昏睡,醒來的時候有種強烈的恍惚感覺。手機響,我接起來,原本以為會是葉小燁咋咋呼呼的問候,听到的卻是寧子的哭腔。
「陳老師我現在在你家門外面……」她問,「你在哪里?」
寧子半小時以後來了,上來就往我針眼累累的胳膊上撲,疼得我齜牙咧嘴。
五十一
「陳老師我該怎麼辦?」她哭,「我媽媽在和別人約會!」
哦天啦這個小阿。「爸爸有新的女朋友你不是接受得很好?」
「那不一樣。」她哽咽,「爸爸不會和新女朋友結婚,他們現在已經分手了。但是媽媽會嫁給這個男的,陳老師,你不知道,只要媽媽肯離婚他們一定就會離的,我爸爸媽媽就永遠都不可能和好了!」
「你怎麼知道?」老天原諒我卑劣的好奇心。
「他們愛得一塌糊涂,」寧子的眼淚又掉下來,「況且我听見他們說什麼撒哈拉的結婚旅行。」
那一刻我終于明白這個早熟的小阿,平日里對自己的父母冷嘲熱諷,不過是下意識地遮掩失去他們的巨大恐懼。我心疼地摟過她。我想起寧子媽媽波斯貓般的笑容,這個美麗的女人,孩子永遠不能成為她生活的全部,她若不能享受愛情,簡直是暴殄天物。
「如果他們中間有一個再結婚我寧願死。」寧子在我懷里哼哼,「到時候陳老師你一定要支持我。」
「小阿子家怎麼說話的?」我生氣,推開她。「我怎麼支持你?給你助威,推你跳樓,還是干脆拿把刀幫你抹脖子?」
寧子擦干眼淚不知所措地看我。
我嘆口氣,說正經的︰「寧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人們有他們自己的生活,他們也要追求幸福的,你慢慢就會明白。」
寧子卻跳起來︰「我不明白!他們是我的爸爸媽媽,他們最大的幸福就是讓我幸福!」
如果不是護士過來給我換藥水,順帶把她轟走,我可能整個晚上都不得安寧。
我困倦地閉上眼。但是,慢著,撒哈拉的結婚旅行?
我捕風捉影地想起Ben.
打電話給小燁,她興奮地告訴我她的行程安排,說是正在網上查那邊天氣怎麼樣,又問我到底想要什麼樣的禮物,整個一沒出過門的鄉巴佬模樣。
我跟她亂扯了一氣,祝她一路順風,終究沒忍心嚼這一次舌根。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自顧不暇,主要原因就是,我的病懊得太快,第三天就重新生龍活虎,只能回去環亞上班。
上班就必然看見周國安。
不管我怎麼躲他,第二天我們還是在電梯里狹路相逢。更可恨的是電梯里就只有我們兩個人,周國安胳膊抱在胸前,饒有深意地打量我。
我慌得四肢麻木,口舌干燥,剛剛開口說了聲︰「周總……」電梯卻已經打開,周國安微笑著給我讓門,表現得紳士無比。
他果然是如此正人君子又如此老奸巨滑,看上去胸懷坦蕩又好像每個舉動都蘊含深意,他從容不迫的樣子,越發顯得我好像心里有鬼。
我唯有寄情工作,連我自己都想不到,短短幾個月,自由散漫的陳朵居然就成功蛻變成一個工作狂人,工作起來可以不吃不睡,加班加得滋味無窮。我苦笑,時間改變一個人,比想象中的還要簡單迅速,你以為自己是堅不可摧的堡壘,卻可以在一分鐘內,徹底淪陷。
那些天我都沒再給宋天明打電話,他打了好些次,我都掐斷不接。漸漸他也就不再堅持打來,時間就像橡皮擦,慢慢將我們腦海里的對方抹去。
現實的世界中總是充滿誘惑,我心里明白,是我對不起宋天明。
愛假不回家,和女生游泳,這都不是問題的關鍵。真正的原因,是我的軟弱。這段看不見模不著的戀情帶給我太多辛苦和壓力,是我找到了最順手的理由,好名正言順地將它放棄。
聖誕節的前兩天,我正在辦公室忙得焦頭爛額,周國安來了,對我說︰「聖誕節的晚會我不能去參加啦,安排羅副總去講話,我跟他說過了。」
「哦。」我說。
「對不起。」他說。
我笑,哪有老總跟員工說對不起的。這個人,我好似永遠也弄不明白。只是他最近不再像我剛進公司時一樣開朗,經常緊顰著眉好像有很重的心事。
我看著他的背影離開我視線,慌亂地咬住嘴唇。
我不敢承認我其實心疼他。真的不敢。
「環亞之夜——動漫激情秀」如期舉行。電視台組織了幾百號動漫迷們穿著各式的服裝來參加了我們的活動。
五十二
快開場的時候卻出了意外,我們的壓軸戲里,女主角跟男主角不知為什麼事情吵起來,然後就開始耍大牌,死活也不肯再演。我做了半天思想工作也沒用,眼看著演出就要開始,電視台的導演急得直跺腳,沒辦法了,求她姑女乃女乃不如求自己,我只好一狠心一咬牙一跺腳說︰「我上!」
憊好台詞是我寫的,服裝是現成的,我也看過他們的彩排,應該問題不大。在後台匆匆練了一下就趕鴨子上架了。我的演出還算不賴,記不起台詞的地方我就瞎編,台上台下笑成一團,反而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終于到了最後一個場景,按劇本來,應該是男主角對著女主角說︰「你願意嫁給我嗎?」然後我說我願意,然後我們擁抱加Kiss.
男主角問我說︰「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願意二字還沒有出來呢。忽然有人戴著面具沖到台上來,搶過我手里的話筒,面對著我單膝下跪,喊出一句讓全場皆驚的話來︰「小朵,嫁給我吧!」
緊接著,他丟掉話筒,掏出一個紅色的盒子,當著眾人的面遞到了我面前。再次深情款款地對我說︰「小朵,嫁給我吧。」
我的媽呀,是宋天明。他什麼時候回來的?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台下觀眾齊聲替他高喊︰「答應!答應!答應!」
我簡直窘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答應,答應,答應!」全場憊在高喊。電視台的攝像機就這樣直直的對著我們,我只好一只手接過盒子,宋天明起身抱住了我。男主角好可憐地站在一邊做了陪襯。
晚會就這樣落幕了。
宋天明的求婚無疑成了整場晚會的最高潮。化妝間里,電視台的導演興奮對我說︰「絕對不剪,等新年的時候正式播出,你就等著看吧,肯定轟動!」
宋天明在一旁傻傻地看著我。
我忽然非常地生氣,沒有理由地,就是覺得很生氣。我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把換下的演出服狠狠往地上一扔,轉身就走。
宋天明追過來。他拉我的手,被我甩掉。再拉,我再甩。
他放棄,站在隔我一段手臂的距離,淒然說︰「小朵,你真的不愛我了?」
「你不是永遠都不回來了嗎?」我冷冷回答。
「誰說我不回來?」宋天明忽然上前一步擁我入懷,我使勁掙扎,他卻霸道地將我越摟越緊。
「小朵,」他在我耳邊說,「我怎麼會舍得你?你是我這輩子最愛的好姑娘,這段時間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沒有你我簡直活不下去!」
說完他把臉埋在我的頸窩,一滴溫熱的東西打濕我的皮膚。
他哭了。宋天明哭了。
宋天明的眼淚實實在在地喚起了所有美好的過去,過去和現在亂紛紛地交戰,我的心像被融化被揉碎,終于疼得不可開交。
我反手抱住了宋天明,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號啕大哭。
那夜我和宋天明呆在一起,我們已經有很久不在一起了,好像都有些不習慣彼此了。他摟著我說︰「小朵,怎麼感覺你和過去不太一樣。」
「什麼?」我裝傻。
他嘆息。
我推開他。
他在我後面輕聲問︰「你是不是愛上別的人?」
我拒絕回答這個愚蠢的其實本來是我應該要問的問題。
沒想到他卻繼續說︰「我要請求你原諒,我和別的女人,有過一陣子。我不想瞞你,我覺得我一定要告訴你,那時候剛到國外,我真的很寂寞……」
「沒關系。」我轉身微笑著面對他,「這些我都知道。」
「那就好。」他說,「過了這麼久,始終覺得,還是你最好。」
我擁抱他。他又嘆息,那嘆息讓我心碎。
我很想原諒他,很想為他那句「還是你最好」而欣慰,但我發現,我做不到。
也許我必須學會接受殘缺,在這個世界上,完美無瑕的東西是不存在的,我以前的信心,都是錯。
第二天還是去上班,正好遇到辦公室要整理,經理指揮著我們做勤雜工,一大堆暫時用不著的東西要搬到樓上的儲存室。我終于看到他,他穿著黑色的大衣剛從電梯里出來,對著手里抱了一大堆資料的我說道︰「來,我替你拿點。」
五十三
懊象很久沒有看到他了。
我很快收起笑容,把手里的東西費力地往後一抱說︰「不用麻煩周總了,我行的。」說完,我就轉身上了一旁的樓梯。
我忽然有點想哭,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
只好全心全意趴在電腦前寫新的策劃,抬起頭來的時候才發現天色已晚,而且不知什麼時候,天空飄起了雪。
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辦公桌上的電話響,我還以為是宋天明催我下班,沒想到接起來竟是周國安,問我︰「晚上有空麼?」
我說︰「沒空,和男朋友約了吃火鍋。」
他用命令的口氣說,「推掉,我有公事吩咐你。」
「對不起。」我說,「今天已經下班了,你以後有事請早點通知我。」
「呵呵,膽子不小。」他說。
我循聲望去,發現他已經拿著手機站在我辦公室的門口。
我一語不發地掛了電話,關掉電腦,收拾好我的包準備往外走。可是他就站在門口,
擋住了我的去路。
「周總。」我說,「我約了男朋友,要遲到了。」
「昨天當眾求婚的那個?」他笑。
耙情全世界都知道。
我本能地反擊說︰「周總不是也有女朋友要陪?」
「你吃醋了?」他彎下腰來胸有成竹地看著我的眼楮。我恨死他那樣的眼神,于是推開他往外跑,他卻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我說過你可以走麼?」
我咬著下唇,拼命忍住就要決堤而下的淚水。
他卻放開了我,說︰「好啦好啦,今晚再帶你去山頂的那家西餐廳,等我去開車,我在車里等你?」
我沒做聲。
他輕笑一聲,轉身先行一步走掉了。
我站在樓道里跟自己掙扎了二分鐘,然後,我從大樓的後門離開。
天真冷,我渾身打著哆嗦進了火鍋店,宋天明已經坐在店里等我,看我過去,他居然顯得有些緊張。
「小朵,我想和你說件事。」
「什麼事?」
「小朵,」他有些艱難地開口。「這次回來,我只能呆幾天。」
「沒事,回來就好。」我心里有些不快,但還是大度地說,「反正再等一年半你就徹底回來了麼,我可以等的。」
「小朵,」他看著我,「你不明白。」
「什麼?」
宋天明看著桌布。「我可能……不會再回來。」
什麼?
宋天明說︰「小朵,你也知道我是學基礎學科的,在國內的研究環境和就業機會都不如外面,所以,我想……」
「你說過你要回來的!」我打斷他。
「是的我說過。」宋天明看著我。「可是……」
「宋天明你這個大騙子!」我失控地喊,「你這次回國都是設計好的對不對?你就是想騙我和你一起出去對不對?」
「陳朵你這是什麼話!」宋天明也急了。「什麼叫騙你?我們不是都說好的嗎?」
五十四
我忽然冷靜下來︰「如果我不出去呢?」
他疑惑地看著我,好像不知道我下一步要做什麼。
我繼續說︰「如果我不出去,你是否已經找好後路?」
他料不到我這句話,看著我,呆了一秒。
這一秒已經足夠。我什麼都明白了,終于。
「小朵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宋天明無奈地逼出一句,「你不能讓我什麼都得不到。」
「宋天明,我們說好的事情,不是這樣的!」我發瘋似地大叫,拿起包沖出店門,沖進滿天的大雪里。
宋天明追出來,一把抓住我︰「小朵你冷靜一點!」
「你放手!」我用力甩開他。
宋天明真的放了,這一次。
雪下得很大,打在他的衣服眉毛眼楮鼻子上,我們隔著半米的距離,我清楚地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就這樣僵持了一小貶兒,我听見他用非常難過的語氣說︰「小朵,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對啊,我已經變了。但是變的豈止我一個。改變我們的是一整個世界,曾經的守候和諾言都可以不算數,這樣可以討價還價的愛情,我還要來干什麼呢,干什麼呢。
「你真的是愛上了別人嗎?你是不敢承認嗎?」我听見宋天明故作鎮定地問。
「就算是吧。」我答,同時被自己的回答嚇了一跳。
我趕緊攔下一輛出租車跳上去,這樣的場面,讓我接近崩潰。後望鏡里宋天明的身影越來越小。我狠狠心,讓司機把車開到山頂的西餐廳。
司機說︰「現在上去還行,可是這雪要是再這麼下下去,你怕是下了來了呀。」
「給你雙倍的錢。」我說。
「呵呵。」司機笑,「一定是趕著去約會吧,這天去那里也挺浪漫的。」
車子一直把我送到餐廳的門口,我下了車,我卻沒有勇氣進去了,直覺告訴我周國安一定在這里,可是我不敢保證是不是還有別的人。
我在餐廳外徘徊了五分鐘,門童起碼給我開三次門,不停地對我說︰「小姐外面很冷,等人進來等吧。」
「不用了。」我說。
宋天明打來電話,我硬起心腸,按掉。
他發來短信說︰「小朵,我們的那些過去,你真的全都不要了嗎?」
我悲從中來,怎麼也忍不住洶涌而下的淚水。終于哭著撥通了周國安的電話,他很快接了,問我在哪里。
「山頂。」我抽泣著說,「我來了山頂。」
「你在餐廳等我。」周國安說,「我馬上趕到。」
原來他不在這里。
我進了餐廳。侍應把我領到窗邊的位置,給我倒了一杯熱茶。我從窗外望去,整個城市都已經被雪淹沒了。燈光穿透雪花,如煙花靜靜而絕美地綻放。
有人在唱︰你知不知道想念一個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後用很長很長時間,一滴一滴變成熱淚?
這鬼天氣,餐廳里人少得可憐。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才忽然想起來,這麼大的雪天,他該怎麼開車上來?我慌里慌張地打他的電話,可是他卻一直不接。打了十次也沒人接的時候我奔出了餐廳。漫天的雪,一輛出租車也沒了,我只好沿著山路一直一直地往下走,我的腦子里出現無數的壞念頭,嚇得腿軟,每一步都重若千斤。
走了許久前面也沒看到一輛車,身後卻有車追了過來,不知道是不是嫌我擋了路,不停地按著喇叭。我停下腳步往回看,卻驚異地發現是他的車。車停了,他下來,把我一把拖進了車里,一面拖一面說︰「我一去他們就說你走了。你這任性的丫頭,到底想做什麼!」
「我沒看見你。」我說。
「你走的時候我剛到,在車庫停車。」
「你不接手機。」我說。
「走得急,忘了帶。」
「我怕你出事。」我說。
五十五
「不是沒事嗎?」他摟住我,俯來,吻住了我冰涼而顫抖的唇。
上帝啊,就讓我去死吧就讓我去死吧。
就這樣哭著笑著死掉吧。
(8)
宋天明離開的那天,我沒有去機場。他給我發短信,說小朵,我知道,你是一時接受不了我們之間的改變,但我會給你時間考慮,我珍惜我們那些過往,希望你也一樣。
然後他不再給我打電話,改成寫信。信寫得很密,我每次打開郵箱,總能看到新的未讀郵件。信有些寫得長,有些很短,有時候只有寥寥數字︰小朵,我想念你。
那些信我每看一封都要哭上很久,到最後,我換了一個郵箱。
就讓過去的歸過去,往後的歸往後吧,年輕歲月里的真摯誓言,只能在空虛的網絡深處沉默。靜靜地死著。
就算是我變了心。
但是對周國安,我實在無力抗拒。我從沒想到過自己會愛上這樣一個男人,但一旦愛上了,我就沒有辦法回頭。
小燁和Ben決定五一結婚,我陪小燁去看他們的新房,是別墅,有待裝修。小燁去撒哈拉的行李已經全部備好,夸張得像要搬一次家似的,我忍不住罵她︰「這就是你的流浪理想?」
她恬不知恥︰「女人有了家都是會墮落的,什麼理想,都是放屁。」她揚聲大笑後,繼續大放厥詞,「現在,我的人生理想就是生三個孩子,將來看他們繞著這個院子跑。」
我說生那麼多你會變成黃臉婆,當心Ben不要你。
「他敢!」小燁自信滿滿地說,「像我這樣貌美如花能文能武的媳婦兒他上哪找去,再說了,我還有好多嫁妝吶。」
可愛的小燁,她看事情的方式永遠是那麼簡單實用,所以她幸福。我想起曾經對Ben的疑慮,暗笑自己神經過敏。
小燁問我︰「你和周國安怎麼樣了?」
「不知道。」我說。「他最近挺忙的,我們見面機會不多。」
「那倒也是。」小燁出人意料地通情達理。「听說他公司最近有些問題……」
鮑司有問題?我一無所知。周國安從來都不和我提他工作的事。
不過小燁這麼一說我倒也有感覺,最近周國安去公司明顯比以前頻繁,有時候在辦公室里一呆就是很久,出來的時候臉色凝重,對下屬也時有苛責,不像過去的他。
我擔心起來。
「咦你想那麼多干嗎?」小燁看出了我的心思,大力給我一拳,「趁早叫他正式離婚娶了你是正經!」
我窘得面頰發紅,撲上去和她對打,我們嬉笑著鬧成一團,享受著越來越稀少的無憂無慮的光陰。
我當然不會逼周國安娶我。
我們只是在人很少的地方約會,有時對坐著喝一杯咖啡一點紅酒,他是個懂得享受寧靜的人。不會給我任何的壓力,也給我足夠的自由。
不過他請了專業的設計師來替我做衣服。我從來沒享受過這種待遇,被別人上下左右地量來量去簡直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設計師對我說︰「陳小姐,你很幸運,會有無數的女人羨慕你。」
五天後衣服送到我家,一共七套。那個設計師真有兩下子,我一一拆開來,每一件都帶有一種不張揚卻逼人的美。
我呆看著,穿慣牛仔褲的我連試穿都不舍得。
他的電話來了,問我︰「喜歡不喜歡。」
「太奢侈。」我說,「陳朵掉進童話里,正在漫游仙境。」
「你的玫瑰胸針可以配上用場了。」他提醒我。
我無語。
他又問︰「怎麼了?在想什麼?」
「我在想也許我該辭職。」我很老實地說。
「可以。」他說,「我正想跟你安排新工作。」
「什麼工作?」
「做周國安的夫人。」
五十六
「這算是求婚麼?」我笑。
「對。」他說。
我嘿嘿笑︰「你就不怕犯重婚罪?」
他一下子沉默。
「小朵,」最後他說,「相信我,我會處理好這件事。」
「你……有把握?」我沒信心地問。想起寧子媽媽的神采,我就真心覺得,男人要放棄她,真是很困難的事。
「放心。」他說。「這件事拖了這麼久,無非是因為一些股份。為了你,我會滿足她。」
我心下稍安。
但我不習慣他越來越頻繁地邀我去他家,美其名曰「讓寧子適應有我的生活」。
「你不是也很喜歡寧子嗎?」他說,「我們三個人在一起會很開心的。」
可我不開心。
上次出走未遂之後的寧子好像變成一個乖乖女,每次去見她都趴在桌前老老實實做功課,周國安說她的成績在班上已經達到中游,說的時候眉花眼笑,好像寧子是一個少女天才——男人愛起孩子的時候,真是沒救的。
可是我能明顯感覺到,寧子對我不同往日。一天吃晚飯的時候周國安被一個生意上的急電叫走,他走以後寧子就一聲不吭地看著我,看到我渾身不自在。
「陳老師,」她說,「我還真沒想到。」
原來隱瞞是沒有用的。聰明的寧子,她全部都知道。
寧子說︰「你是不是一開始就計劃好的?你以為他很有錢?我告訴你噢,剛開始投資公司的錢大部分是我媽媽出的,離婚之後,他就會從本市的富豪榜上消失哦。」
我說不出話。
她看著我︰「你要怎麼樣才肯離開他?」
「我不會離開。」我說,「寧子你遲早必須明白,大人的世界不可能永遠順著你的心意來,人人都有幸福的權利,你就算不理解,也只能接受。」
「是嗎?」寧子說。那一刻她的神態不像十五歲的少女,「那我至少有權利,請你現在從我家出去。」
我不和她爭,順從地出門,在樓下攔了出租車。早春的夜晚仍然涼得透骨,我大力搖下車窗,心里卻還是像壓了一塊大石,透不過氣。
丙然車子才開到一半周國安的電話就追來︰「小朵你到底對寧子說了些什麼?」
「我……沒說什麼……」听出他聲音里的焦急,我有點語無倫次。
「你回來一趟!」他命令我,口氣專橫,「寧子出事了!」
我趕到的時候,寧子站在高高的樓頂上,大風吹起她的頭發,她整個人像顆星星一樣搖搖欲墜。
「小朵你來了!」周國安握住我的手,一個大男人,像個孩子似的無助。
我拉著他往樓頂沖,才沖到一半,寧子已經爬上欄桿,半個身子探在空中,好像馬上就會折斷。
「你們不要過來!」她大聲喊,聲嘶力竭,「再過來我就松手!」
「寧子!」我才叫了一聲,她就真的松開一只手,小小的身體好象要飛起來。
我嚇得再不敢言語。
「寧子,」周國安慌不擇言,「你有什麼要求,跟爸爸說,爸爸什麼都听你的,你快下來,快點!」
「什麼都答應?」寧子問。
「什麼都答應。」周國安斬釘截鐵地回答。他一直握著我的手,可是當他的回答出口,我卻感到一陣沒來由的恐慌。
「那你永遠不要跟媽媽離婚!」寧子喊。她的眼楮在黑暗里灼灼發亮,閃著不可理喻的愛和恨,我看著她,這個精靈一樣的孩子,我不是她的對手,我心灰意冷。
周國安松開我的手。我祈求地看著他,他的眼里寫滿無奈,可是他大聲向黑漆漆的天空里喊︰「好,爸爸答應你!」
五十七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周家,只記得最後的情景是寧子從樓頂上下來,身上披著周國安的大衣。
他們父女倆互相攙扶著走下樓梯,沒有對我說一句。我在黑洞洞的樓梯拐角上呆呆地等著,等把寧子安頓好,周國安會否折回身來安慰我,或者至少,提出送我回家?
他沒有來。
無邊無際的黑暗里我終于絕望地承認,在這父女倆的世界里,我始終是一個局外人。
我自己打了輛出租回家,在車上渾身發抖。
司機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打開廣播,交通台嘰嘰喳喳的主持人在用忽高忽低的調調播新聞︰「市區接連發生大小五起車禍,最嚴重的一起是一女士凌晨五點酒後駕車,由于車速過快,在下二環立交橋時,撞上超車道隔離護欄……」
「不要命哦。」司機搖著頭換了台,這回換成了文藝台,一個男聲正在聲嘶力竭地唱︰「我怎麼樣才能登上你的愛情諾曼底……」
司機很激動地說︰「這歌好听!」
一夜之間,我的愛情諾曼底已徹底淪陷。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我接起來,是一個我覺得有些陌生的男聲,問我是不是陳朵。
我定定神說︰「是。」
「我是Ben,能來一下醫院嗎?小燁現在需要你。」
「小燁?」我說,「怎麼了?」
「來了再說吧,拜托快點。」Ben說完就掛了電話。
我的心一陣亂跳,看了來電顯示再打過去,他卻怎麼也不肯接。二十分鐘後,我從出租車上沖下來,一直沖到急診室的門口。我很快看到Ben,他看上去很憔悴也很慌亂,平日里的紳士風度全然不見,我把他一抓說︰「你快告訴我,小燁她到底怎麼了?」
「她開車,出了車禍……」
交通台的新聞在我腦子里如電般閃過,我尖叫︰「小燁她跟本就不會開車!」
「我教過她幾次。」Ben說︰「我沒想到她會拿了我的鑰匙把車開走。車子在下二環立交橋的時候,撞上了超車道的隔離護欄,在綠化帶上騰出去十幾米!」
「她人怎麼樣了?」我聲音抖抖地問。
「不知道,」Ben指著急診室里面,聲音一樣抖抖地說︰「不知道。」
我虛虛晃晃地差點站不住。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她為什麼開走你的車?」
Ben的臉蒼白得像一張紙,他顯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的問題,頹然地靠在醫院外面的白牆上。
哦,我的上帝。
我相親相愛的小燁,你可千萬不能有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任你心急如焚急診室也是一點動靜也沒有,我逼Ben︰「你跟我說實話,到底怎麼回事?」
「她撞見我和別的女人約會。」Ben說。
老天。
「沒辦法的。」Ben說出一句讓我絕望的話,「如果你遇到你喜歡的人,是沒有辦法逃得掉的。我本來一直想躲的,我本來也不想傷害小燁,我也準備結婚了,我們下個禮拜就要去沙漠旅行,可是差了這麼一點,還是沒有走成……」
我如跌進冰窖。
我當然知道他說的那個人是誰,我們還沒有像她一樣修煉成精。所以,小燁輸給她也是必然。
不知道過了多久,護士終于出來了,她問我們說︰「誰是葉小燁的親屬?」
我和Ben一起沖上去,她用冷冰冰的聲音宣布說︰「還算幸運,命保住了。四處骨折,需要休息較長時間。」
Ben當場跌坐在地。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小燁終于被送進了病房,護士出來說︰「誰是小朵,病人要見她。」又特別說︰「她說除了小朵誰也不見。
五十八
我進去了,小燁閉著眼楮,還好,她美麗的面孔依然那麼美麗,只是有些蒼白,我伸出手去撫模她,有晶瑩的東西從她的眼角滑落,我替她擦去,她把手伸上來握住了我的,輕聲說︰「小朵,我好疼。」
「親愛的,忍一忍。忍一忍就過去了。」我的眼淚拼命地往下掉。
她又說︰「小朵,他拋棄我,他為一個老女人拋棄我。」
我拍拍她︰「別說了,等好了再報仇也不遲。」
她低聲說︰「我真沒臉見你。」
說完,她又昏了過去。
我放聲尖叫,叫得護士和Ben一起奔了進來,護士很生氣地把我們往外一推說︰「叫什麼叫,只是藥物反應,都出去都出去,病人需要休息。」
我已近虛月兌。
周國安差人送花來,一大束一大束的香水百合,裝點得病房好像結婚禮堂。可是他人不再來,不管是心中有愧還是,他已經決意淡出我的世界。
我捏著小燁的手說︰「親愛的,失敗的不是你一人,你看,還有我陪你呢,對不對?」
小燁不說話。
敗多天了,她一直不說一句話。
醫生說,她失語了。
我嘰嘰喳喳的小燁,她失語了。
Ben負擔醫院所有的費用,請了兩個人輪流侍候小燁,人卻一直不再來。我找不到他人只好去找寧子的媽媽,希望她可以成全小燁。
「對不起小朵。」她給我讓我絕望的答案︰「這個世界什麼都可以轉讓,唯獨愛情不可以。」
「你很愛Ben嗎?」我問她。
「現在,是愛的。」她說。
「你會嫁給他?」
她露出詫異的神色。「當然不會!」她說,「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婚姻不過是一種最無益的形式,跟幸福沒有絲毫關聯。握住現在的快樂才是真諦。」
她別有深意地看著我,輕輕一笑,真是百媚橫生。我知道我的幸福,小燁的幸福,都被這個女人輕輕握在掌心,她只需眉頭輕顰,我們就萬劫不復。
可是奇怪的,我心里對她,一點恨也沒有。
(9)
懊幾個晚上,我失眠。終于重新打開老郵箱察看宋天明的信件。沒有得到回復的他一直一直地還在寫,最後的一封署名是昨天。
「親愛的小朵,」我好像听見宋天明溫柔的聲音,「很久沒有你的消息。可是我一直想念你。我想念你在陽光下肆無忌憚的笑,想念你對我發的脾氣。你最近好嗎?有沒有又瘦了?很奇怪,每次想到你,我總覺得你離我很近很近,近到伸手就可以觸模到你的呼吸。
小朵,最近我在找工作。經濟不是很景氣,機會不多。面試經常在別的城市,我沒錢坐飛機,就只能乘坐晚間的灰狗大巴,穿越這個廣闊而陌生的美國。有時候半夜醒來看著頭頂的小燈,會有片刻的恍惚,害怕這旅程永遠沒有終點。每到這時候我就想你,只要想到你,就覺得很安心,因為我知道不管旅途有多長,小朵,你是我的最後一站。只是,你真的別讓我等太久,我怕我會堅持不住。「
短短的一封信,讓我痛得無法呼吸。
原來我們都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我淚流滿面地撥打小燁的手機,只響了一聲她就接起。「親愛的小燁,」我連珠炮似地說,「你說這個世界怎麼是這個樣子呢,我們一直在很善良地生活從來沒有想過傷害別人,我們唯一的錯誤就是在心底深處把愛情當作信仰,可是事情為什麼會像今天這樣,為什麼一定要告訴我們,我們信任的全都是錯,我們追求的都是捕風,你說啊,我要听你告訴我!」
小燁沉默。我不知道她心里是否也有一樣的追問,但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
我楞了半晌。
「小燁,親愛的,對不起,我想要離開。你還記得你自己的夢想嗎,我想,我也要鼓起勇氣試一試,代你實現你的流浪。我忽然無比向往那種在廣闊天地里放逐自己的感覺,高遠而純淨,我想,那或許可以代替我們心里一直想要的愛情,我們一直在追求,但總是與我們背道而馳的愛情。」
小燁在電話的那一邊靜靜無聲,可我知道,她全都听得懂。
我去不了美國,去鄉下總行吧。我找遍了中國地圖,決定去安徽的一個小城,我曾經旅游去過那里,我想去暫時居住一陣子,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以後怎麼做,再說吧。
五十九
我去環亞辭職,所有的人都同情地看著我,看來我已經不可避免地成為緋聞女主角。
鮑關部經理為我惋惜︰「小朵,你現在辭職對我們是損失,現在是非常時期,公司很需要人才。」
非常時期?我詫異地看著他,他有些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大概在醞釀別的告別詞。
周國安就在這時候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
「听說你要去美國。」他說。
「沒錯。」我簡單地回答。事到如今一切的表白和解釋都是多余。
他表情復雜地看著我,卻什麼也沒說。
最後他遞給我一只信封。「你的遣散費。」他說,似乎欲言又止。
我漫不經心地接過,隨手塞進包里。這不重要。
從環亞樓下我直接打車回家,經過電視台,外面的大型噴繪廣告還是「環亞——激情動漫之夜」的宣傳海報,我看見自己戴著面具的臉,感慨萬千。
「小姐是不是想停一下?」司機善解人意地說,「停留時間照常打表就可以,我沒意見。」
「走吧。」我說,「我還有事。」
「好的好的,」司機似乎也對那招貼戀戀不舍,「你說那麼大的一家公司,說倒就倒了,哎呀,所以說房地產就是高風險,還是開開出租好啊,錢不能和人家比可咱心里踏實,你說是不是?」
「你說哪家公司?」我激動起來,想起「遣散費」,老天!
「環亞啊。」司機詫異,「小姐你是不是我們這里的人啊,環亞的事你不曉得?我小泵子也在那里工作,被裁啦……」
「回去。」我說。「馬上掉頭,回去!」
「什麼?」司機發急,「掉頭?你開什麼玩笑啊小姐,你不知道這一路是單行線?」
「回去!」我歇斯底里地大喊。
那天路真的很堵。司機帶著我穿了好幾條偏僻小巷才順利掉頭,我回到環亞樓下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六點。天色已經昏黃,大樓里顯得蕭條異常,我在一樓的咖啡館坐下,這里是我和周國安曾經面對面的地方,那時的我青春氣盛,桀驁不馴,而他,就像一個永遠好脾氣的戀人,容忍著我,保護著我。
只是,我那時不知道。
我掏出裝著「遣散費」的信封,里面裝著一張二十萬的存單。存單上是我的名字。
一張字條,是周國安的口氣。
「小朵,我是個老頭子啦,只會做這個。祝你幸福。」
我把信封緊緊捏在手里,頭伏在桌面上。
哦我實在太累。讓我,好好地休息一會。
可是我很快開始做夢。夢里人聲紛亂,有聲音在一直不停地說︰「對不起……」
我醒來,在我身邊的是寧子。
「陳老師你醒了!」她說。
我努力向她微笑了一下,拿起我的行李準備離開。
「陳老師!」寧子扯住我的胳膊。我不知道她想要干什麼,她垂著頭,扭捏了半天,低低地說出一句︰「陳老師,對不起。」
我終于等來她這一句。
「陳老師,我爸和我媽離婚了,」寧子小小的臉顯得很黯淡,但是平靜,「是我媽媽提出來的。」
「我為你難過。」我真心地說。
「我恨我媽媽。」寧子低聲說,「為了搶救下她的財產,她在我們最需要她的時候離開。」
「寧子,」我扶住她肩膀,「你一定要接受,每個人都是軟弱和自私的,包括媽媽。但是你不能否認她對你的愛,我想你心里比誰都明白。」
「陳老師,」寧子又說,「其實我一直知道你對我好。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的人。是我太任性,爸爸跟我談很久……」
「什麼也別說啦,寧子。」我疲倦地松開她,「陳老師從來沒有怪過你。但是以後你要記住,無論什麼時候都要堅強,別再做傻事,听見了嗎?」
「陳老師,你還願不願意嫁給我爸爸?」寧子忽然看著門口大聲喊。
我轉身,天啦,門口站著周國安。
他向我張開手臂。
我埋下頭。他走近了,一直走到我身邊,我一直不敢抬頭,他當著寧子的面低聲問我︰「你回來做什麼?」
六十
我把支票拿起來,擋住我的眼楮說︰「這點太少了,打發不了我。」
他好脾氣地問︰「那你要多少?」
寧子插嘴說︰「我爸人都給你,行麼?要是不夠,再加上一個我。」
我臉紅。
寧子和他哈哈笑。
那天的最後,是周國安開車,我和寧子坐在後座,像吵架又和好的一家人。
「公司怎麼回事?」我問他。
「投資失誤。」
「難道就沒有重來的機會?」
「有。」他說。「可是,我不想了。拼了這麼多年,我實在覺得累,早就想把公司交給別人,又覺得不放心,舍不得。現在,正是機會,可以好好陪陪寧子,」他微笑,「還有你。」
我和周國安登記結婚的時候寧子一定要跟過去,那天是星期天,我們先開車順道去接了小燁,想順帶她出來散散心。
小燁已經看不出任何病狀,一路上她始終好脾氣地微笑,親熱地挽著我的胳膊。
我知道她也為我高興,只是她一直沉默。
星期天登記處的人特別多,每個人臉上都喜氣洋洋。最高興的人是寧子,她手里捧著幾盒紅色包裝的阿爾卑斯女乃糖,看誰順眼了就發給幾顆。
她穿著普通的校服藍裙子,但她比以前快樂。
我們終于登記完出來回到車上,寧子心滿意足地清點著自己的勞動,「三盒女乃糖都送完啦!」她評價,「今天真是百分之百甜蜜的一天呦!」
這時有人說︰「給我一顆。」
不是我,也不是周國安,寧子手里抱著女乃糖盒,是她最先反應過來歡呼︰「呀,小燁姐姐說話了!」
車禍五個月後,被醫生診斷為「失語癥且很難恢復」的小燁終于開口說話,我驚喜萬分地擁抱她,再擁抱周國安,寧子添亂地和我們抱成一團,我順勢拍著她又哭又笑,場面真是壯觀。
「好啦。」小燁皺著眉說,「陳阿朵,你像個瘋子。」
親愛的小燁,只要你肯說話,我真寧願我自己是瘋子。
「為什麼哭呢?」她伸手擦我的眼淚,「結局好,一切好,咱們這二十多年,總算是沒有白混。」
她並沒有跟我提起Ben.很多天以後,她也沒有跟我提起。
愛情就是這樣,有些人慢慢遺落在歲月的風塵里,哭過,笑過,吵過,鬧過,再戀戀不舍也都只是曾經。偶爾想起,心還會痛,卻也夾雜了說不出的甜蜜,像一首曾經深愛過的情歌,歌詞早已模糊,動人的旋律卻一直強留在心里,揮之不去。
我陪小燁去上課,她忽然想學服裝設計,我也跟著听听。我去了一家新的公司應聘公關部經理,因為在環亞的經驗,很容易就被別人相中。新工作很忙,不過我比較開心。周國安在休假,寧子在準備考試,各人都在忙各人的事。
寧子會長大,會有男生喜歡她並給她買冰棒吃。小燁設計的第一件衣服還算不錯,她終究會尋找到她的幸福,宋天明也會再找到願意陪他游泳的女孩子。
我們都還有明天,如此想來,還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