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參加正音班才行。」思聰不理綠香的反彈,模著下巴,慎重的考慮著。
「喂!我的國語算很標準了!」綠香不太高興的抗議著。
「我知道啊,但是,你的聲音和余綠香太像了,會引起懷疑的。」
綠香斜眼看著他。廢話,我就是余綠香,聲音怎麼會不像?
「不!從現在開始,你就是羅、美、微。一定要牢牢記住這件事情。听到沒有?」思聰抓著綠香,大聲的說。
「這就是你對文壇愛侶的態度嗎?」綠香冷冷的說,意外的,看見思聰的脖子上拼命爆起雞皮疙瘩。
炳!
「不要再說了……」他松開了綠香,覺得背上一陣寒戰。
「不要這樣嘛——好冷淡唷——親愛的——我們不是文壇愛侶嘛?」綠香干脆偎過去,抱住他的手臂,用膩人的甜腔撒嬌著。
思聰的雞皮疙瘩幾乎透衣而出。
「別靠近我——別靠近我——」電梯門一開,就像後面有暴龍在追一樣,跑得無影無蹤。剩下綠香在後面笑得前仰後俯。
鱉該。
臉上的笑意,保持到回家的那一刻,一進門,她的臉孔刷的一聲慘白。
整個家凌亂不堪,還遺失了許多東西。
糟了——我遭小偷了——
發著抖,這個時候,也只能向思聰求救。
「主……主編……不好了……」綠香帶著哭聲打行動給思聰,听到電話的思聰一跳,「怎麼了?你被拆穿了?那份報紙?還是廣播?糟糕!我就知道不能參加廣播,果然糟了——」
「不是……不……不是……我家遭小偷了……好多東西不見了——趁我住院的時候偷東西——嗚——我的音響也不見了——我要報警……」
「不行!」思聰大叫,慘了……哈哈……他頭痛的搔搔頭,「我馬上過去,別擔心。
到了綠香的家門口,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滿面堆笑的走進去。
綠香慌亂的沖上來,抓著他,「主編……東西不見了好多……我的石頭……我的玉……音響……連洗衣機都不見了……還有我的存折……」」哈哈……不要……不要緊張嘛……反正存折也只剩下兩萬多塊……」綠香安靜了下來,瞪著這個詭計多端的家伙。
「我就剩那兩萬塊過日子!你……混蛋!快把我的錢還我。」
「還不了了。」綠香氣得想扼死他,思聰一廂躲,一廂嚷著,「余綠香死了,她的遺產本來就該由家屬處分啊——那些錢,我一毛子也沒用——」
「可是我……」她很想說,我還沒死,但是回頭一想,連身份證都換了名,思前想後,半生的收藏和回憶,身邊的掙來的家愀,就在這個蠢主意底下,灰飛湮滅,一時悲從中來,不禁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不但我沒用到錢,我還盡力幫你保留剩下的東西,房子的押金也先墊了……不要忘了,你整容的錢還是我出的!那些算是我借你的好了……」
綠香怨毒的眼光隔著淚水,思聰裝作沒看見,背轉過身,咽了口口水。再看下去,他會覺得自己變成恐怖片里的無辜被害人。
「我一定是發瘋了,才會听你的鬼話!」綠香又哭了起來。
「破釜沉舟,你沒听過啊?所以……綠香……不,美微,」思聰開了包新的面紙,丟到她的面前,「我們都沒有退路了。再退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他直視著綠香憤怒的眼楮,「我承認,我拐了你。美微,你老實說,綠香被出版社和通路,欺負的慘不慘?」
綠香將頭撇了過去,拒絕再去想出版社和通路那些廢話。
「如果你不甘心,那就站起來,不要為了這些東西哭泣。這些東西都會回到羅美微的手上的。但是羅美微沒有站起來,你連明逃詡不會有!」
綠香擦著眼淚,默默無語。
欣慰又闖過一關的思聰,手插著口袋想離開。
「主編。」
「干嘛?」他很酷的回答。
「你考不考慮從政?我覺得你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謊話時,真的比哪個高明的政客都高明多了。」
真的什麼都不剩了。
整理好家里,原本塞得滿滿的斗室,居然變得空空蕩蕩,只有幾件衣服掛在衣櫥里頭,那還是她帶去醫院的衣服。
其他的……什麼都不剩了。
電話不通,電腦也不見蹤影,好幾套絕版漫畫都被搬光了,連紅樓夢的上半部都不見,只是剩下下集,翻開來,正好到抄家那段。
為了該死的好奇心,我居然落到抄家的地步。
她又哭了起來。一直哭到暮色四合,還意猶未盡的醒鼻子。
哭得太專心了,敲門的聲音害她跳得半天高。
沒好氣的開門,一定是該死的主編,「干嘛!你就不能讓我……」門口幾個女孩子瑟縮著,手里緊緊抓著香水百合。好大一把嘆,貴死了,現在小阿真浪費……一面揉著眼楮,鼻塞著說,「找哪位?」
「這里是sade……余綠香小姐的故居嗎?」高中模樣的小女生怯怯的說。故居?我怎麼會把自己逼到這種「已故」的地步?綠香眼淚潸潸而下,點點頭。
幾個小女生也跟著哭起來,「拜托,讓我們進去看看好嗎?我們是她的fans,一直從網路追文章……她的書我都有買……」她們眼淚鼻涕的掏出那三本粗糙的書,眼淚滴滴答答的落在庸俗不堪的亮光封面。
進了屋子,她們把花束放在電腦桌上,一起抱頭痛哭。
「sade姐……你怎麼就這麼去了……你的小說還有那麼多殘稿……你怎麼甘心哪……」旁若無人的哇哇痛哭,有的趴在桌子上,有的抱著坐在地上,「sade姐……」
綠香的眼淚反而停了。這些小表都是為我哭泣嗎?為了三流小說家的我?
「誰說sade姐寫的小說是三流小說!」年紀看起來最小的女生大吼,「你根本不懂身為女生不幸的生活!sade姐總是……雖然她寫的女生都冷冰冰的……可是,我知道……她在鼓勵我們要勇敢要堅強,要當個被人瞧得起的女子,不枉費‘好’這個字!」
真糟糕,她的雞皮疙瘩都復蘇了。
「就是說啊,你們這些大人根本不懂網路文學!」另一個帶著眼鏡的女生聲音顫抖著,「你們也歧視女性文學!sade姐可是自從吳爾芙之後,最偉大的女性文學作家!她的作品明顯的對男性霸權發出嚴厲的譴責,你們這些男性沙文同路人才這樣污蔑她!我絕對不允許任何人對sade姐做出這麼不公允的評論!」
是我不正常?還是她們不正常?我……我只是寫寫小說而已,並沒有要說這麼偉大的大道理呀!
「夠了!小優,小舞,不可以這樣。」問門的高中女生制止她們,「人家好心讓我們進來看sade姐的家,怎麼對人家這麼沒有禮貌!」她轉過頭來,將一包面紙遞給綠香,「請原諒我們,我們只是太過悲痛了……咦?您……您的聲音我似乎听過……」
「應該……應該不會吧……」小優?小舞?對了,她們這兩個是網路那群常寫信給她的小朋友,不過,綠香沒參加過網聚,應該沒人听過她的聲音。
都走到這地步了,萬一被拆穿了……
綠香吞了口口水。
「羅美薇!你是羅美薇!」幾個女生停住了哭泣,換上嚴重的狐疑,「你在win2000說,你是sade姐的經紀人,」她停了一停,「看sade姐的個板這麼久,從沒听說過她有經紀人。」
背疑的眼光像是利箭般穿過來,綠香覺得身上多了好幾個透明窟窿。
林主編,我恨你。
她輕輕咳了一聲,掩飾心里的慌亂。
「你說啊!你到底是誰?我從來沒听說過你!」小優凶猛的瞪著她,害綠香頭皮都發麻了,「你是不是出版社的走狗?連sade姐死掉了都不肯讓她安寧?!」
被這群小女生仇視著,她的頭皮發麻。
「不……我……咳,我,我是Themoon。」慌亂之下,她把另外一個拿來寫詩和評論的分身帳號抬出來,「我和美薇……」笨蛋!你就是美薇!她在心里大罵自己,「我正式介紹自己,我是羅美薇,網路的名字是Themoon。我和綠香是很久的老朋友了。她出事前不久由我代理她所有的作品。」又快又急的編了這套謊言,綠香額頭幾乎冒出汗來。
「你是Themoon?我也是你的讀者,我是慕容,和你通過幾封信。」問門的女生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薄暮照荒蕪,夕顏菱花顧?」
自己寫的詩怎會不記得?「沐容翠袖冷,脂褪紅模糊。」
「真的是月姐!」慕容淚盈于眶,「沒想到您和sade姐感情這麼好。不過……我以前就覺得你們氣味相同……您能代理sade姐的遺作真的是太好了……」話還沒說完,這個穩重的小女生也哭了,其他的女孩子也加入孝女白瓊的行列︰
「……拜托你了……月姐……」
「不要讓出版社隨便弄糟了sade姐的作品……」
「不要讓sade姐的家消失……」
懊不容易把她們送出門之後,她癱瘓在門口。天啊——我居然撒了這麼大的謊——她氣餒的躺在床上,想要一覺睡掉所有的煩惱。沒想到睡了極長的一覺,張開眼楮不到五秒鐘,所有的煩惱嘻笑著一涌而上。
拜托。
手機響得幾乎爛掉,她連動一動手指的都沒有。不過听手機尖叫了五六個輪回,她終于忍不住,「喂!」凶神惡煞的。
「你為什麼讓那些小表進來?」主編比她更凶,「萬不利被拆穿了怎麼辦?」該死的始作俑者!「那她們怎麼會知道地址的?吭?!你別告訴我她們有他心通!」
「當然不是我給的,」他很理直氣壯,「出版社那笨蛋老板給的,因為人家訂了十本書。」
他媽的!那個見利眼開的死老板!她差點開始復習國罵,「你們這些出版界的敗類!都是一模一樣的!十本書就可以買到我的地址?!那一百本書要我去陪酒?!」沒錯,上回為了某通路要訂兩百本書,居然指定她出來陪酒,「一千本我就好月兌衣賣身了!你們到底把我當什麼東西?告訴你,我不干了!」
主編冷笑,「你當然可以不干啦,只要對得起那些相信你的讀者就行。上BBS看看吧,只要她們不會被打擊到,隨時都可以不干。」
綠香的脊背冷了起來。
「綠香……不對,美薇。你給這些悲痛的讀者們一個虛偽的希望,她們都非常相信你,相信你會將sade的作品照顧得好好的。你若現在告訴她們這些都是騙人的,你根本就在傷害……」她摔掉手機,沖進附近的網咖。
用Themoon。口的帳號進去,page聲不絕于耳,傷痛的sade讀者紛紛送訊息給她,要她加油和辱罵她的人一樣多。Sade的個人版早就被罵羅美薇和維護羅美薇的文章淹沒了,慕容和小優小舞拼命的替Themoon辯護。
我做了什麼?欺騙愛她的fans,就為了好奇心。她愣愣的坐在熒幕前面,臉頰干干的。
終于知道什麼是哭不出來的滋味。
我受夠了!
她沖進林思聰的辦公室,我一定要告訴他,老娘不替他騙人了!這真是個從頭到尾的蠢主意!
一踏進去,發現林主編只恨自己沒長了八只手,一面對著手機吼,「什麼?紙張要付現?楊老板,你也拜托,什麼時候紙張要付現……啥?印刷也要付現?你有沒有搞錯呀?你等一下,我接個電話……」一面對著電話大叫,「啥?你們是聯合起來害我是吧?文編要延期?你幫幫忙好不好,想個文案也要延期?啥?反正排版沒時間做……這就是你們接案子的態度嗎?!……」
整個工作室像是核彈廢墟,什麼東西都東倒西歪的在桌上或地板上。她得用跳的,才能到林主編的桌子前面,清了清嗓子,「林主編……」門鈴偏偏這個時候響了,他哀求的看著綠香,嘴巴還吼個不停。
她只好去開門。
「快遞!」塞到她手里,「一百七十五塊。」回頭望望那個還在奮斗不休的可憐蟲,她嘆口氣,掏出鈔票。
懊不容易林主編掛上電話,半躺在椅子上喘,她把包裹遞過去,「林主編……」「哎呀,終于寄來了!排個版居然要半個月?!什麼工作態度嘛!來來來,綠香,不對不對,美薇,還喜歡嗎?這是新版的‘銀貓記事簿’,沒想到居然賣破二十刷了!正好,我本來要拿去給你校稿的……」
接過自己第一本的「暢銷」小說,她的心里非常沉重。洛陽紙貴居然只因為我掛點了,而且,還有個惡爛的胡說八道「文壇愛侶」!
林主編沒注意到綠香的面色不善,自顧自的陶醉著,「看看這設計!這才叫做質感嘛!」綠香雞皮疙瘩快爬起來了,書名頁的貓足足有一尺長,看起來活像是聊齋志異,「還配了很多插圖唷,你先校稿看看……這一刷可不要再有錯字了……」插圖恍若漫畫大王時代的女主角,眼楮還有小宇宙。
她的胃開始打結。
「林主編!」綠香覺得自己一定要堅定立場,不能一錯再錯了,「我……」
電話震天響,林主編拋來一個抱歉的眼神,拿起話筒,「……哎呀,周制作!沒想到接到您的電話……是……是……」他的聲音突然低沉悲傷起來,雖然臉上神色一些也不搭,還偷偷的拿起蘇打餅干,「如果我垮下來,綠香也不會安心的……是的……是的……」
他為什麼不去當配音員?綠香悶悶的將整包蘇打餅干搶過來,還沒送進口里,對講機又響了。
「掛號!快一點!」郵差粗魯的喊著,她回頭望著林主編,就看見他將印章搖啊搖的,似乎這樣掛號信會自動飛進他的手里,嘴巴當然還是沒停過。
她嘆了口氣,下樓領掛號信,然後又爬五樓上來。來的時候火氣正旺,根本沒發現樓層有多高,連續爬了兩次,才發現小腿有點酸。
「你該運動了!」講完電話的林主編把最後一片蘇打餅干塞進自己嘴里,「爬個五樓就喘成這樣。」
她突然認真考慮掐死這個禍害。
「林主編,」她的火氣全散完了,一開口就有氣無力,「我有事情……」
萬惡的門鈴又響了。綠香發誓,若是她手里有把槍,第一個轟掉門鈴,再來是對講機,然後是林主編的腦袋。
電話?割掉電話線,看它還響不響。
林主編迎進了一堆人,「哎呀,林大哥、楊大哥,鄭大哥你也來了?不好意思,家里亂得要命……綠……美薇,我跟你介紹一下,鄭大哥是我的老長官,我是他一手帶出來的,林大哥和楊大哥是我在犀利出版社的時候……哈哈……小地方小地方,大家坐……美薇,去泡……」一轉頭,發現綠香的目光像是要砍人,他咽了咽口水,「我來泡茶,大家坐,坐……」
茶之後是啤酒,啤酒之後是竹葉青,這幾個編輯都有萬年不化的苦水,個個懷才不遇。綠香把稿子校完了,幫著听了幾個電話,接了好幾次快遞,他們還在口水多過茶。
天色漸漸昏暗,他們居然還在吹牛。
她無聊到整理桌子上的雜亂。快遞送來的新封面,那只白波斯痴肥的對著她傻笑。白貓跟銀貓分不清楚?掛張圖片就可以當封面?
我若是讀者,會不會買這本書?
不會。
她突然覺得很疲倦,不管是「死掉前」還是「死掉後」,她的書還是被人惡搞到自己不敢承認。
慕容靜靜的听她訴苦,回訊息給她︰「為什麼要讓別人惡搞?月姐,你可以提出意見呀。」
「我?」在熒幕這邊有點尷尬的笑著,「我不懂出版呢。」
「但是,你是讀者呀。不就是該出版讀者想看的書嗎?」
慕容不知道,這麼一句話,讓綠香思量了大半夜,瞪著看天花板的水光閃爍,久久無法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