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貓(三十六)
暑氣漸盛,夏天漸漸酷熱了起來。
正值穆棉的生日,幾乎跨進四十歲的她,有著似愁似喜的感慨。
芳華將逝。在三十九歲的這一年,看不出來年紀的她,卻有著反常的嬌女敕。她自己明白,就像繁花將謝的前刻,總會有著讓人驚艷的豐美盛極,過了這一刻,飄零若雪,無法停息。
凋零在即。卻在凋零前,能夠為至勤美上最後一段歲月,心底不知是苦是甜。
餅完這一年,至勤就得當兵去。等兩年一過,年逾四十的她,也成了色衰的年老婆婆。
這種淒艷的墜落幻覺,卻讓她分外溫柔多感,大夫恐怕穆棉加上更年期的早發,會讓她的病情一發不可收拾,便要她寫日記抒發。
「我不知道要寫什麼。」愁眉啃了半天的原子筆,終于放棄了。
「為什麼一定要寫在本子里?治療上的需要?」翻開穆棉的日記本,只有些斷句和涂鴉。
「沒有。只是大夫怕我閑得發神經。」
「怎麼不用計算機寫?我看-用計算機運指如飛。」至勤正在抱著自己電腦頭痛,教授要他們交的小說作業,大綱才打了一半多一點點而已。
計算機。這是個好主意。長久以來,穆棉習慣對著計算機屏幕構思,果然一到計算機屏幕前,行雲流水般,將生活的點點滴滴,毫無-礙的打出來。
寫得興起,連至勤的小說都替他寫好,讓他能交差。
成績下來,至勤面孔蒼白。
「怎麼了?」穆棉也著了慌,「不及格?」
「不。教授把文章交到大專組比賽了。」
阿?
雖然只得了個沒獎金的佳作,至勤已經嚇得不敢讓穆棉替他寫作業。
「穆棉是什麼都會的。」至勤的崇拜非常單純而直接。
她笑。寫了一輩子的廣告文案和企劃書,她沒想過自己會寫作。將日記印下來,因為大夫希望看看穆棉的日記,她也應允了。
一迭厚厚的日記,裝在牛皮紙袋里。
「大夫,若是想午睡,這袋日記可以當枕頭,」穆棉笑著說,「平常不想睡的時候,拿來靠著後腰,可以減輕背痛。」
也寫作的醫生笑了起來。在午睡的時刻,他真的拿起來看了第一篇,然後第二篇。
門診不得已的打斷了他的閱讀,一到下班,他連家都來不及回,坐在里車子里,專心的看著,等眼前一片模糊,發現天地已然昏暗。
心里填著滿滿的滋味。不知道是應該感動,還是痛哭一場。
「沒想到,穆棉的文筆這麼好。」他衷心的贊美,穆棉卻只是笑,「大夫,不用夸獎我,這種治療,對我沒效。」
大夫搖搖頭。門診結束的時候,問她能不能給別的人看。
穆棉偏著頭想了一下。當中大多只是描述憂郁癥來襲的狀態,還有些雜七雜八的心情垃圾。老實說,她不太在乎。
急著回家的她,向大夫點點頭。
一開門,至勤笑咪咪的拿著機票過來,「生日快樂。」
「我的生日早過了。」穆棉也笑,至勤勤勉的做了九十九朵玫瑰花給她,每一朵都是親手做的。
「我知道咩,這叫借題發揮。我答應要帶-去綠島玩的。」他的眼楮清亮,成熟只是臉龐和漸漸強健的身體,瞳孔還是如嬰孩般有著交界的淺藍色。
那是很久以前的承諾。久得穆棉幾乎要忘記的承諾。
「你還記得阿?」
他輕笑著,「只要是跟穆棉有關的事情,我通通記得阿。」
包括好事壞事?
當中或有風雨,或有狂浪海深。輕輕的握著他綿軟的手掌,想著這個孩子在外面的許多傳聞。在至勤不知道的時刻,許許多多穆棉不知情的女孩子上門來挑釁。
這些女孩子…青春在她們的臉上標志著高貴的驕傲。肢體修長,身影輕靈,她們用著直接的話語,或懇求,或恐嚇,或冷靜的解析當中弊端。
甚至包含長得極好的男孩子。
我該怎麼反應?微微的悲酸中,居然有種隱隱的苦澀驕傲。
至勤,本來可以有很多其它選擇的。但是,現在,他屬于我。
他是…愛我的吧?
擁住他,眼淚滲進了他的襯衫。
「怎了?」他有點惶恐,「是不是坐小飛機害怕?我們可以改坐船。」
「又不是害怕跟悲傷才會哭。」她勉強忍住眼淚,用濃濃的鼻音說。
「小阿子似的。」至勤咕噥著,這種硬裝大人的口吻,逗得穆棉破涕而笑。
硬在密不透風的工作行程中排出假期,不管老板的暴跳如雷。
「我看他好像不太高興。」來接她下班的至勤回望著還在冒煙的老板。
「別鬧了。我在這個公司工作了二十六年。老板叫我往東,我不敢往西;叫我上吊,我不敢跳樓。累積二十幾年的公假,居然不準我七天?」
至勤笑著抱住她。
「喂,電梯里有攝影機,樓下警衛看得到唷。」穆棉擰擰他的鼻子。
「我們等等要記得跟他們收費。」就在電梯里吻了穆棉。
不顧大樓警衛眼楮瞪得像牛眼,兩個人手牽手逃命似的跑出大樓,不曉得笑什麼的喘不過氣。
就要去綠島了。
她的貓(三十七)
他們沒去擠飯店,反而在柚子湖找了家民宿住下。至勤很得意的告訴穆棉,是長年跑綠島的烈哥幫他安排的。
穆棉微笑。她曉得陳烈很久了。但是這個脾氣暴躁的名攝影師,居然和至勤投緣,這就讓她覺得意外。
听到一些令她不安的傳言,正考慮要不要去找陳烈談談的時候,他倒是上門來。
「至勤勞您費心了。」穆棉客套著。
他將手一擺,「沒啥費心,-對他好點就得了。別讓他上個工也愁眉苦臉。」
幾句話談過,穆棉發現至勤遇到了貴人。一個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謝謝您對至勤這麼好。至勤很需要像這樣的父親形象學習。」她終是誠懇的說。
「誰、誰會有那種笨兒子阿?」陳烈的臉都紅了,「那個笨手笨腳的笨小子,不曉得-看上他哪一點,穆小姐,」陳烈還是有點不解,「這些年追求-的人會少嗎?」
「這些年在您身邊工作的人會少嗎?」
穆棉倒打這一耙,害他一下子愣住。
她松了口氣。人生無常。一想到自己有個萬一,將至勤孤零零的留下的時候…總是坐立難安。
到底還有個父親似的人對他好,連出游都替他打點過。
暗暗慶幸著。
民宿的這家人很和善,租給他們的小房子,本來是遠遷到台灣大伯一家人的。若不是陳烈交情夠,根本沒得談。
相當雅致的兩層小巧樓房,貼著干淨的二丁幣。步行十分鐘就是海。
獨門獨戶,也不怕吵了人,女主人還以為他們來度蜜月。
「對阿。」至勤笑著。
穆棉打了他一下,莫名其妙的心跳了起來。
七天的假期呢,他們又不是趕熱鬧的人。所以第一天的活動,只是單純的下水。
運動神經很好的穆棉,居然不會游泳。穿著泳衣尷尬的喝了一個早上的海水,決定抱著游泳圈不放。
「不會沒關系。我會救穆棉。」推著她的游泳圈,至勤笑著。
天筐淡淡的蒙著絲絲的雲彩,讓艷藍的天空轉為淡藍,也因為蒙著薄薄的雲層,太陽不再那麼歹毒,附近露營的學生們,吆喝著打起沙灘排球。
游累了的穆棉和至勤,坐在旁邊看著,穆棉笑著,「籃隊發球可以更猛些。」
不巧,這麼小聲的建議,讓慘敗的藍隊听見了,不大開心的隊長說,「阿姨,要就下場,別在旁邊GGYY。」
一時起了童心,穆棉真的下場。一開始失誤了幾次,一但熟了,殺了幾個猛球過往,一下子把白隊嚇到了。
這根本是屠殺嘛。至勤笑了起來,參進了白隊。
棒著網,在絆腳的沙子當中飛奔救球,原本綁著長發的橡皮筋斷裂,一頭原本柔順的頭發在風中張牙舞爪,向來斯文的她,發出野蠻的殺球聲,惡狠狠的殺過來。至勤不敢讓她,嚴謹的打了整場,最後還是輸了,不過,小輸兩分。
幾乎喘不過氣來,滿身晶瑩汗珠的穆棉,月兌力的坐在沙灘上,不管瓶口有沒有沙,就這麼往嘴里灌。
「再打半個小時,我們非輸不可。」真的老了。她幾乎把重量都掛在至勤的手臂上,慵懶著。
必到住處,沖了很久的澡。洗得這麼燙,出來還是滿身的水氣。
等至勤洗好出來以後,怕熱的穆棉,穿著露出手臂的背心和短褲,薄被也不蓋,靜靜的躺在床上,閉著眼。
度蜜月阿?他的耳朵響著早上女主人的話,心里突然跳得好快。怯怯的捱到穆棉的身邊,輕輕的餃著她的耳朵。
原本半睡眠的穆棉,將眼楮睜開一點點,看著至勤。
「度蜜月阿?」她模仿著女主人的口音,對他說,笑著。
「我是認真的。」沒有笑的至勤,臉孔繃得緊緊的。
穆棉沒說什麼,只是把眼楮閉上。他開始大膽的咬她胸口的扣子。
「至勤。」
「嗯?」他全身的肌肉的僵硬了。穆棉是不是要拒絕我?
「我老了。身體也不好看。肚子已經開始下垂了。也沒能抗拒地心引力。」
「沒關系。」
「關燈啦。」
至勤乖乖的去關燈。
「窗簾沒拉攏啦。」
至勤實在不覺得窗簾有什麼問題,但是他還是重拉了一遍。
「冷氣不夠強,人家在流汗啦。」
我就沒流汗。至勤開始有點嘀咕。
「這個…阿…我肚子餓了…」
至勤看著她,恍然。
「閉嘴。」他吻了穆棉,讓她沒有說借口的機會。
雖然有點生澀,不過,他們倒是配合的很好。至勤有點慶幸,致信藏在宿舍里的VCD還是有點貢獻的。
漸漸的,VCD的情節慢慢的在腦海里褪去。應該說,除了穆棉和他自己以外,什麼都不復存在。
他還模模糊糊的記得,進入穆棉的霎那,穆棉突然像是被刀子插入般的,用力的,一挺。
只覺得深入她的地方,像是被吸附住,那種感覺轉化成電流,流竄全身。然後就讓狂喜和喪失理智淹沒了。
在這種無止境的狂歡中,他卻還有一絲絲感到高興的情緒存活。
我就知道,我是愛穆棉的。因為和她在一起,我才能有這種復雜的情感,在這萬分混亂昏迷的時刻。
然後就像大浪中起伏,還听到陣陣尖銳的海魔笑聲。很久很久,他才發現,那是他斯文穩重的穆棉發出來的,歡快的叫聲。
包尷尬的是,另一重的叫聲是自己的。
尷尬的情緒沒有持續太久--大約一兩秒吧--接下來的事情,他們幾乎都不記得了。雖然夜半的雷雨那麼大,但是隔壁棟的主人夫婦,還是要非常忍耐,才不會因為他們的叫聲笑出來。
***
至勤先醒過來的。他睜開眼楮看著天花板的水光,以為還在台北的家中。想起身,這才發現四肢如鉛般沉重不已。
隨著這種酸痛,他漸漸的回想起來昨夜的事情。這是他第一次的經驗。卻轉著荒謬的想法。
幸好穆棉不抽煙。若是抽煙的話,我可以抱著被角掉淚,她大約會說,「別哭,我會負責的。」
………
在這麼重要這麼感性的一刻,我在想啥?
用力的甩甩頭。
「干嘛?想把頭甩掉阿?」穆棉的聲音啞啞的,卻很性感。
「穆棉真漂亮。」沒頭沒腦的冒了一句,她笑著敲至勤的頭。
「我要去洗澡…」至勤卻像八爪章魚似的緊緊抓住她,「不要。」
「別鬧了…唔…」
他們倆整逃詡沒離開屋子。隔壁的主人夫婦站在屋檐下聊天。
「老ㄟ,你看要不要給他們送點飯菜?整天沒吃可以唷?」
「哎唷,人家新烘爐新茶壺,-去吵啥賭?」
「嘻嘻嘻嘻…」女主人掩嘴笑了起來,「真奇怪,這些囡仔千里迢迢跑來綠島度蜜月,整天關在屋子里不出門。」
「唷,牽手ㄟ,-忘記-,我們…」
女主人吃吃的笑,男主人捱了好幾下胳臂。
正好中場休息,穆棉臉紅紅的听見了,至勤只會賊賊的笑。
「我們去吃飯啦…」她掙扎著要起來,至勤按住她,「我們還有巧克力,等一下再去吃…」
「別人家在笑了啦!」
「他們忌妒。」埋在她的胸前,聲音含含糊糊的。
「至勤!別鬧了…唔…逃詡要黑了…」
「那是窗簾啦…」
「窗簾繡夕陽阿?你神經…」
第二天一早,穆棉堅持要出去吃飯觀光。
「哎唷,我不想出門,太陽好大。」他涎著臉賴著。
「哼。要是沒有觀光的照片回去,我們兩個會被虧死。」
「就說下雨嘛!」
「綠島天天下雨?」
「東南氣流影響,所以綠島天天下雨嘛…」
雖然穆棉再三堅持,不過,真的前三逃詡在,「下雨」。
「沒有人下那麼久的啦!」穆棉氣得臉鼓鼓的,「我還沒去海底溫泉!」
至勤笑軟了手腳,終于肯出門去旅游。
綠島很小,半天就可以逛遍。但是他們不喜歡趕時間,總是悠閑的騎著單車,一個據點一個據點的玩過去。
島小,哪個方向都能看到海,和海有關的岩洞和礁石特別多。海風徐徐吹來,太陽並沒有想象中的毒辣,但是一不小心就會曬黑。沿途猛涂防曬油。
「壞蛋!」啪的一聲,穆棉打了他一下,「那里需要涂防曬油嘛?」
至勤親親她的臉龐。「晚上我們再來海底溫泉。」
溫暖的像是洗澡水一樣的溫泉,稍微偏了點,就會接觸到冰涼的海水。像是在洗三溫暖一樣。
仰頭,銀河在天際橫越。滿天的星星,多得讓人暈眩。在水底,緊緊的握著手,怕星星太滿了,從銀河中跌落,將他們倆沖散。
往事像走馬燈般,在心底盤旋著。
搬越許多悲痛的過去,當中或有一絲毫的甜蜜,卻是悲感的苦居多。
想到彼此曾經有過的磨難…
希望讓她的苦難到此為止。讓我陪著。
希望讓他的銼磨到此為止。讓我陪著。
不約而同的,在心底許著相同的願望,以銀河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