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真有意思,呵。」
正廳里,肖夫人喝著茶,笑眼彎彎,目送洪大慶身影離去。一陣「短兵相接」之後,似乎讓事情變得更有趣了。
雲冬從爐上執起熱壺,準備為肖夫人再斟上熱茶。肖夫人合上茶蓋,道︰「玩了一天,累了,我想先回房歇會兒。」
「是。」
雲冬陪伴肖夫人回房,待回到淨月園後,她忍不住開口問道︰「夫人,您今天見了這麼多出色的小姐們,心頭是否有中意的人選了?」
「嗯,有。」肖夫人笑得神秘而頑皮。
雲冬更好奇了。扶著夫人在躺椅上歇下,想再追問時,梅婆正好進房來,躬身問道︰「夫人,洪老爺命人送來的那箱東西,要收下嗎?」
「當然。」
雲冬吃驚,一時忘了身分,插嘴道︰「夫人,您是要答應洪老爺的要求嗎?」選他女兒為媳?不會吧!
「傻丫頭,妳想可能嗎?」肖夫人掩嘴笑道︰「十年前,他們洪府扣留官兒的這筆帳,我還沒跟他討呢。現在還想賄賂我,也不打听一下我是怎麼樣的人?」
她出身貧寒,現在雖然貴為肖府的夫人,但她向來生活簡樸、物質不強,首飾珠寶也很少配戴,想以這箱西域來的奇珍異寶收買她,未免也太小看她了。
「那夫人您為何還要收下……」
「就當他是為了十年前扣留官兒所付出的補償吧,況且這是他自己送上門的,沒道理拒絕。」肖夫人悠哉道,示意雲冬幫她蓋上毯子。
雲冬雖然明白肖夫人處理事情是有她的道理,但仍是不能理解。既然肖府上下都討厭洪府的人,為何還要和他們打交道?
「對了,現在外頭狀況如何了?」肖夫人轉問梅婆,笑意深濃。「官兒已經陷千眠那丫頭于水深火熱之中了嗎?」
「是的,現在所有人都把矛頭指向眠丫頭了。」梅婆似笑非笑道︰「而且賓客之間已經在謠傳我們有內定人選了。」
「呵,千眠那丫頭現在肯定又想拿水盆打官兒了吧?」肖夫人笑道,眼底有無限寵溺。「唉,官兒這頑皮的個性,到底是像誰啊?」
聞言,雲冬噗哧一笑。還會像誰?
「鬼丫頭,敢笑我。」肖夫人笑睨了雲冬一眼。
打從官兒先來跟她抗議招親大會,後來態度又轉為熱衷,她便猜到可能和千眠有關。想來千眠那丫頭還頗有個性,確實讓官兒傷了點腦筋,不過見到官兒有意無意地當著所有人的面,刻意表現出親昵的行為,她便看出官兒的真正心意,當然也就樂觀其成。只要是她兒子中意的人,對方是誰、是何出身,她都無所謂。
「對了,听說這眠丫頭來自京城岳家?」
「是,夫人,是奴婢一位在岳府當差的朋友特地拜托引薦,這才賣進咱們府里來的。」梅婆說道。
「哦?妳引薦的?」
「是的,因為岳府的老總管和奴婢有點交情,剛好咱們府里也缺丫頭,便答應了他的請托,買了千眠進來。」
「哦?這次岳家的千金不是也來了?」
「是,夫人。」
肖夫人撫著額,思索了下,總覺得有事會發生,于是交代道︰「宴會還要三天才結束,現在府里賓客眾多,人員進出復雜,要底下的人放機伶點,多注意周圍的人事物。」
「這是當然。」梅婆答道。
「還有,派些人去盯著洪家人。」
「是,夫人。」
肖夫人點了點頭,合眼假寐。雲冬忙為她拉好毯子。
「也好,趁這次機會,該死心的、該確定的,都一次解決吧。」肖夫人含笑,喃喃道。
「氣死我、氣死我了——」
西廂客房外的花園里,傳出一聲尖銳激動的叫喊,只見洪采荷死命拔著樹葉,氣得猛拿園子里的桂花樹出氣。
「她到底是哪里冒出來的?她憑什麼吃掉我做的桂花釀糕?!」她氣吼。
「小姐,您別激動,那丫頭不過是肖公于身旁的奴婢罷了,不值得小姐您氣成這樣,小心氣壞了身體,老爺會心疼的。」張總管上前阻止洪采荷將桂花葉拔光。
「你沒瞧見嗎?她搶了所有人的風采,從肖公子對待她的態度就可以看得出來,這丫鬟絕不簡單,她一定是計劃好了要當上肖家少女乃女乃,故意給我們難堪!斑,她是什麼東西?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樣的出身,還敢跟我們搶!」洪采荷怒喊,握拳發顫。
一旁的奴婢拿出手絹,想替主子拭汗,卻被盛怒中的洪采荷任性推開,往後跌進樹叢里。
張總管面無表情地取餅奴婢手中的帕子,走上前,輕輕為洪采荷拭去額上的汗珠,冷靜勸道︰「就算肖公子再怎麼喜愛她,她頂多只能當個小妾,肖家少女乃女乃的位置仍然非小姐莫屬,您就別氣了。」
伴采荷像個孩子般扁起嘴,可卻出奇乖順地讓張總管為她拭汗。
「不行!」她怎麼想都不甘心。「現在那丫頭就這樣囂張,以後還怕不爬上我這個正主兒的頭上來嗎?」
「只是個小角色,很容易解決的。」
「你有法子解決她?」她眼楮一亮。
張總管但笑不語。
伴采荷湊上前拉住張總管的衣袖,急道︰「快告訴我,你有什麼法子?」
張總管定定望著洪采荷紅潤的臉蛋,森冷的鷹眼中意外閃過一抹柔色。
「小姐別擔心,有小的在,小的會為您除去所有的障礙。」
報園外牆邊,一抹鵝黃色身影閃動。
晚宴席上,令人目不暇給、足以媲美宮廷御膳的精致佳肴,一道道呈上,可忙翻了廚房的奴僕們和享用的賓客們。
千眠瞪著這輩子難得能吃到的美食,完全食不知味。
按理說,她身為一個奴婢,不該上桌和主人、賓客一同用餐,但肖淨官堅持讓她在旁伺候,所以特地在身旁安插了她的位置,此舉立刻引來眾人議論紛紛。
懊不容易捱到晚宴結束,趁著眾千金簇擁著肖淨官說話的空檔,千眠決定從他身邊開溜。
再不出去透透氣,她肯定會被人瞪得「千瘡百孔」。
一口氣跑到無人的荷花池邊,千眠才敢緩下腳步,對著清涼的夜空,吁出長長的一口氣,稍微放松。
什麼招親大會嘛!在她看來,根本就是存心讓她成為公敵的昭告大會嘛!
難道這會是他逼她成親的一種手段?可能嗎?
千眠不懂自己到底什麼地方值得他為她這樣大膽行事。
他真的如此喜愛她?不惜冒著得罪人的危險?
這些千金們可是個個有來頭、有背景,如此惱了佳人芳心,對他絕對不會有好處的,可事情怎麼會演變成這樣呢?
唉……
幽幽嘆了口氣,千眠感覺額際泛疼。想到招親大會還有三天才結束,她的頭就更痛了。
「看來妳在這里混得還不錯嘛。」
帶著挑釁與嘲諷的聲音突然在靜謐的夜里響起,千眠嚇了一大跳,連忙轉身,乍見來人後,更是驚愕萬分。
「你……你為什麼會在這里?」她驚問,連退三步。
來者是位面容白皙,年約十六、七歲的少年,他看著千眠的雙眼帶著明顯的敵意與不屑。
「岳家在京城也算日正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況且家里也有待嫁閨女,能接到肖府的邀請是理所當然的。」岳文信搖著折扇,驕傲道。
「小妹才十二歲而已——」就帶她來參加招親大會?他瘋了馮?
「她是我妹妹,不是妳的。」岳文信臉色一凜,鄭重強調。「妳已經不是我們岳家的人了,別在那兒姊姊妹妹的,噁心死了。」
岳千眠咬著牙,忍受著他的冷嘲熱諷,心頭有股說不出的酸楚。
想當年,年僅九歲的她懷抱期待,一個人長途跋涉到京城尋找親爹,才知道得到功名後的岳士良早已另外娶妻生子。
她前來投靠,父親認了她,也極力想給她好日子過,但她畢竟是個尷尬的存在,岳夫人始終沒將她當女兒看待,而她同父異母的弟弟岳文信,更是視她為眼中釘、肉中剌,除了小麼妹偶爾會來找她玩耍外,她在岳府的日子苦悶難挨。
案親死後,她的處境更為難堪。
只是她萬萬沒想到岳文信會賣了她!幸好這十年來,她透過各種關系打探到了肖淨官的身分與下落,再加上岳府的老總管松伯一直很照顧她,也清楚她的際遇,于是順水推舟,在岳文信賣掉她時將她弄進了肖府。
如今,她要靠自己走回自己的路。
不再有家人,也不要有家人。
她就是她,獨自一人。
不再為了家人,夜里暗自垂淚。
望向岳文信腰際垂掛的玉飾,她原以為自己不會再難過了,但心,仍然隱隱作痛。
「是不是岳家的人我不在乎,但是,你必須把小玉人還我。」她指著他的佩飾說道︰「那是我娘給我的遺物。」
岳文信冷哼。「那是爹的東西,是咱家的傳家物,怎麼可能還妳?」
「還我。」她挺起胸膛,走上前,態度執拗堅定。
岳文信後退一步,狠聲警告她︰「妳再來?信不信我踹妳一次,就可以踹妳第二次?」
當初他賣了她,趕她出府,還搶走她的小玉人。她拚了命要搶回,卻被他一腳狠狠踹在臉上,眼角腫瘀了一大塊,進了肖府後都還難以褪去。
她不難過他的暴力相向,只心痛失去了小玉人。
畢竟,早在他踹她的同時,她和他親人的情分就斷了,他不再是她同父異母的弟弟,她寧願孤獨一人,也不敢再要這樣的家人。
昂起下巴,千眠毫無所懼道︰「我現在是肖府的人了,你若膽敢在肖府的地盤上欺負肖府的人,我家主子是不會坐視不管的。」
想起第一次在淨心園選婢時肖夫人所說的話,她相信肖夫人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她絕對會為自家奴僕出頭的。
「妳少拿肖府的人來嚇唬我,妳以為用身體圖來的好日子能撐多久?我知道今天招親大會上妳很出風頭,但,喜愛耍著奴婢玩和娶妻是兩回事,奴才終歸是奴才,妳別妄想會飛上枝頭了,妳和妳娘都沒那個命。」岳文信譏道。
啪砰!
千眠緊握的小拳頭已直接朝岳文信臉上伺候去。
「把小玉人還我。」她冷聲再強調一次,聲音因憤怒而顫抖著。
「妳竟敢打我?!」啪!岳文信回賞她熱辣辣的一掌。
千眠咬著牙,執拗道︰「還我!」這次,她非將小玉人討回不可。
臉頰在燒痛著,但都比不上心痛。他逼她的!
岳文信忿然瞪她,畢竟年紀輕,容易被激怒。只見他用力取下腰間的玉人佩飾,故意在她眼前晃了兩下,道︰「還妳!這個爛東西!」
語畢,便將小玉人朝荷花池丟去。
「啊!」千眠驚呼,想攔接已來不及,心急之下,沒多細想,便直接躍下荷花池。
岳文信得意大笑,幾乎同時,肖淨官俊逸的身影出現在荷花池邊。
「老遠就听到岳公子的笑聲了。」冷然的嗓音打斷猖狂的笑聲。
岳文信一見到肖淨官,連忙換上討好的陪笑。「啊,肖公子,您好您好。」
「看來,我府上的奴婢逗得您挺樂的嘛!」肖淨官揚起唇角,笑容極冷,一旁的順生忍不住打了個哆嗉。
「的確是。」他笑道。
「也對,我相信她有這本事。」
「是啊。」
岳文信偷偷打量始終微笑有禮的肖淨官,他讓他的奴婢下了水,他還有心情說笑,他估計肖淨官也不見得有多喜愛岳千眠,應該只是玩玩而已。
「去把她帶上來吧。」肖淨官交代身後的順生。
「是。」
順生領命躍入荷花池,將千眠拉上岸。暗夜里,因為撈不到小玉人,千眠早已淚流滿面,抽泣不已。
「玉人不見了,不見了……」
一見到肖淨官,渾身濕泥的千眠立刻像個受委屈的孩子,無法克制自己的情緒,放聲痛哭。
肖淨官擰起眉,輕輕攬住她,佔有寵溺的意味十足。「我沒記錯的話,她以前應該是您府上的「婢女」吧?」他對岳文信說道。
「呃……是……」岳文信感覺氣氛不太對勁,小心地察言觀色道︰「不過既然賣給了肖府,她現在當然是肖府的人……」
「和岳府再無瓜葛了,是嗎?」
「是的。」
「就算她和您一樣都是姓「岳」?」
「嗄?」岳文信怔了下,接著失笑道︰「當……當然嘍,她不過是個婢女,和她姓氏無關,既已轉賣給肖府,就與岳府無關了,契約上白紙黑字寫得很明白听。」
「哦?您說的是這張契約書嗎?」說著,肖淨官從袖袋里取出一張紙。
千眠抹著淚,怔看他手上的契約書。他怎會把她的契約書帶在身上?
緊接著,肖淨官又拿出另一張寫滿字的紙張,交到她手上,然後對岳文信道︰一這一張是放良書,從現在開始,她不再是肖府的奴婢了。」
千眠嚇到。「少爺……」
「妳現在自由了,要留下、要離開,都隨妳。」
「啊?」
千眠握著放良書,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無法控制的淚水再度奔流。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是打算趕她出府嗎?
拍拍她的肩,肖淨官命令順生。「先送她回房去。」
「是,少爺。」
順生帶著千眠無離開。離去前,千眠回過頭,默默注視了肖淨官一眼。
「這樣,她還是和你們岳府無關嗎?」
肖淨官斂去笑,冷冷地再問岳文信一次。
「當……當然……」岳文信戰戰兢兢道,已抓不準肖淨官一再重復問這個問題的真正用意。「肖公子您要不要放她自由身……都……都和岳府無關……她和岳家已無瓜葛……」
他當然明白肖府是得罪不起的,尤其是父親岳士良死後,岳府在朝中已無任何官職與勢力。現在存留的一些家產,如果不靠他再努力營賺,很難說得準能再維持幾年。而肖府在朝廷與商界的勢力雄厚龐大,岳家若想做生意都還必須看肖府臉色。
肖淨官笑了,出乎意料地拍了拍岳文信的肩。
「「她和岳家已無瓜葛」,岳公子最好記住您說過的這句話。」
「啊?」什麼意思?
「那麼,您現在就可以準備打道回府了。」肖淨官仍然一貫的迷人微笑。「因為三天後,這場招親大會就會成為我和「岳千眠」的成親大會,既然岳家與她無任何關系,我也不好意思收您賀禮,所以岳公子現在準備走人吧。」
岳文信大驚。「肖、肖公子……有話好說……」
驀地,肖淨官笑容隱去,沉下臉,口氣更為嚴肅冷然。
「如果你們岳府是千眠的娘家,那麼我會看在千眠的面子上,給您生意上的方便;但現在什麼都不是,那麼日後也別妄想來跟我攀關系討好處,明白嗎?」
「肖、肖公子……」
「明白嗎?」
「肖……」
「明、白、嗎?」
「……」識相噤聲。
e
「眠姑娘,妳別再哭了——」
通往淨日園的回廊上,順生跟著千眠,好聲好言勸哄著。
「妳和岳公子的談話,我和少爺都听到了,妳別傷心,少爺會為妳出頭的。」
「我不是因為那件事而哭。」她啜泣道。
「那妳哭什麼?」
「我也不知道。」將放良書緊緊握在胸口,她也說不清自己復雜的心情。
順生搔搔頭,實在模不清女人的情緒,不過,他終于明白了少爺何以會要他去調查岳家買賣奴僕的事,原來終究還是和她有關。
「眠姑娘,那個……關于妳和少爺的事……」
「什麼?」
順生尷尬地笑笑,實在也很好奇想問問,又不知如何啟齒。畢竟男女情愛之事,怎好攤在台面上來講明白呢?
「少爺……應該不會再提那件事了吧?」
「你是說要我嫁給你的事嗎?」抹去淚,強迫收住哽咽。
「對啊。」雖然主子沒再提起,但他還是擔心。
「應該不會再提了。」
「為什麼?」
「因為——唔!」
卑未歇,倏地,一抹高瘦的黑影從花叢間竄出,打昏一旁的順生,伸手搗住千眠的嘴。
千眠驚恐萬分,奮力想掙月兌對方的箝制,無奈對方力量實在大大多,而且搗住她口鼻的布帕有股奇異的香味。沒多久,千眠開始頭昏眼花、渾身癱弱無力,未及細想,她隨即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西廂客房外的花園里,殘存的幾朵桂花,正飄散著淡淡清香。
客房里,燭影晃動,一男一女的剪影映照在窗上,刻意壓低的說話聲悄悄傳出——
「成了,明天早上,肖公子就會忙著掩飾貼身奴婢和小廝的丑事了。」
「真的不會有人發現?」
冷笑。「我已經觀察過了,那里是廢棄的柴房,不會有人去的。」
「真的嗎?」縴細人兒開心地湊上前貼著高瘦的身影。「還是你對我最好。」
「應該的,只要小姐開心就好。」
「我會讓爹好好犒賞你的。」
銀鈴般的笑聲隨著桂花香氣飄散在夜晚的花園中——
暗叢一角,人影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