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暖兒走到外頭,仰首,遠處有幾只高飛的紙鶯,高高地攀上了天。
說它自由自在?還是有那麼一根線,牽看、絆看,非要奮力掙月兌了線頭,才能掙到真正的自由。
她嘆氣,遠遠地看見一群人走來,她不想同人打照面,便偏了身子,躲到樹後。
幾個僕人搬來花瓶、椅子往秋爽齋的方向走去,熱熱鬧鬧的,一面走、一面聊天。
秋爽齋是年初新蓋好的樓,听說是皇帝欽點的。
項暖兒不明白東蓋一個樓、西蓋一座閣做什麼用,上官天羽不過一個人,能住得了幾處。
「喂,你們在磨蹭什麼,手腳俐落此一了忙完這個,還有事兒得忙。」說話的是府里的總管,項暖兒見過他幾回。
「總管大人,七公主真要嫁進咱們相爺府嗎?」一個家丁問。
啪!總管大人一巴掌就往他頭上拍去。「哪有真的假的,聖旨都下來了,你當皇上閑著沒事搞笑話嗎?」
「哇,等公主嫁進門,咱們相爺可要發達了。」管家又瞪他。「相爺幾時不發達?」
「是、是,小的糊涂。」
「動作快一點,時間快來不及了,新房布置好,還得整理園子,只剩下半個月工夫,皇帝嫁公主吶,可怠慢不得。」
「是。」說著,家丁加快腳步把東西給扛走。
樹後,項暖兒手上的詩集,啪答落地。
他要娶公主啊……一個恍惚回頭,她竟像看見滿地碎心,冷冷的風拂過,淚水結霜。
早上才合了糖的,怎麼口齒里全是苦澀?昨夜的溫存還留在身上,怎地今日秋風掃,掃得滿身涼?
她在發抖,止不住地抖著,運了氣、練上功,還是抖個不停,天翻地覆的苦楚一下子道開,攪得她分不清天地。
他要嬰公主,他要嬰公主了呀……
避家不回頭還好,一轉身,竟發現最受寵的暖兒姑娘就站在樹後面。
這可怎麼辦才好,相爺說要瞞著暖兒姑娘的。
他抓抓頭皮,這下子,走向前不對,不走向前也不對。
項暖兒也明白自己應該笑笑緩和一下氣氛的,可她笑不出來,于是她和總管大人就這樣僵在原地,誰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
到最後,還是總管硬著頭皮靠近。
「暖兒姑娘好。」他尷尬笑著。
她點頭,扯了嘴角,笑不成形。
「剛剛下人們議論的事,您不要放在心上。」
放心上?胡扯什麼,她有什麼資格放上心,該擔心的是後園的三位夫人,干她底事。她不過是個妾身未明啊。
「相爺擔心您」
「我沒事。」才落下話,她轉身就走。
沒事,她的確沒事呀!相爺娶公主,三百年前就听過的事,有什麼好傷心的。
嬰回公主,更上一層,從此皇親國戚,一路飛黃騰達,好得很,怎不大聲嚷嚷,嚷得人盡皆知,讓她也來為他恭賀、沾沾喜氣?
她會說很多好听的詞,琴瑟和嗚怎樣?百年好合怎樣?還是念念詩詞呀,她也挺在行的……
終于,項暖兒成功了,嘴角成功地往上揚。
真好,她笑出來了呢!這才對嘛,人逢喜事精神爽,主人家要辦喜事,她這個客人自然該同歡同慶。
可她只注意到自己的嘴角往上揚,卻沒注意到淚水往下瓤,一點一滴一串……
那些數不清楚的傷心呵,串成珠簾月兌瘤而出。
她沒注意到自己迷了路,沒注意到自己跨進後園,只是走啊走,以為走得夠遠,那扭著、扯著的胸口,就不會疼得那樣厲害。
算什麼呢……那些夜夜貪歡的夜晚?算什麼呢……那些甜言蜜語的清晨?算什麼呢……她無聊的心情轉折?
她不是清楚得很嗎?女人之于他,不過是受豢養的寵物,喜歡的時候多疼兩下,不愛的時候,連看也懶。
蠢,後園里那三位嬌貴無比的夫人還不足以當她的借鏡嗎?
蠢,他早說過,她不過是個玩具,了不起是個特殊一點、有趣幾分的玩具,她居然笨到去在乎他的心。
全是她的錯。
她太自負,以為自己很行,以為堅持不當寵物,他就不會視她為寵物,問題是,不管她怎樣,他都當她是寵物。
人人都說他對她偏寵,可那又如何,總有膩了的時候。大家都說相爺對她特殊,那又如何,今朝新人明日淚啊!
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辭了吧,這顆心,辭了吧,他不承接的風情……
「瞧,是誰呢,原來是暖兒姑娘。」鳳夫人的聲音傳來,她偏頭,看見三個夫人聚在涼亭里面品茗賞花。
「暖兒姑娘怎會到後園來?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蕊夫人怯憐憐的說。
相爺下令了呀,她們不行到前面打擾暖兒姑娘。
別夫人咯咯輕笑。「難不成,暖兒姑娘也和我們一樣被打入冷宮了?」
「就算現在沒被打入冷宮,也快了吧?七公主再不久就要嫁進門,听說人家琴棋書畫樣樣皆通呢。」
鳳夫人開心極了,好不容易一場痛快自己送上門,她不樂和樂和,怎對得起自己?
「不如,暖兒姑娘和我們一起,討論如何討七公主歡心吧?」桂夫人笑說。
項暖兒只是靜靜看著她們。如果她也被豢養了,早晚有一天,她會變得和她們一樣可悲。
搖頭苦笑,她緩緩前行。
走多久?不知道,這相爺府太大,大得她迷路,也迷心。
不知怎麼走的,最後她走進一片竹林,竹林里有幢老舊竹屋,風飄飄吹過,竹門咖咖呀呀開開關關,幾葉枯黃竹葉落在腳邊。
那日,他帶她往哪里去?不記得了,只記得那里也有一大片竹林。那時他隨手童起幾葉竹片,編編折折,擺弄出一艘小船。
她托著船,笑說︰「只恐雙溪炸艦舟,載不動,許多愁。」
他回她,「哪來這麼多愁,看見小船,你該聯想到一一「船動湖光艷濫秋,貪看年少信船流,無端隔水拋蓮子,遙被人知半日羞。」」
這是他們最大的不同,同樣的小船,她想到物是人非事事休,而他則聯想到少男少女的甜蜜愛情。
男人,向來是這樣的,只貪求愛情里面的甜蜜,不嘗苦楚,當愛情澀了、淡了、失味了,便折下新枝,擷取另一季芬芳。
難怪都說不如歸去,只是呵,一縷芳魂,何處是他鄉?走進竹屋,滿是蛛網灰塵,她也不覺得髒,坐了下來。
這里,多久沒人來過了。綠色的竹子染了霜華,枯搞的土黃色道盡淒涼。靜靜地,項暖兒待在屋里,回想前塵往事。
她發現自己的人生一塌糊涂,以為自己不同于人,以為自己掌握了人生,到頭來才猛然發覺,終究是命運掌握了她。
她憑什麼高傲,憑什麼批評別人被豢養?她哪里不同啊,不也是提供男人快樂的物品?
倏地大笑,她笑得淚水撲教落地。裝什麼清高,演什麼驕傲,她充其量不過是一個押妓,哪來的資格嘲笑天下女子無知貧乏?
拋了道德、名節,她終是掙不月兌枷鎖啊!
走了吧,留下來又如何?難道還能等待一場注定成空的夢?他終究不會對她專心。
斷了吧,牽牽扯扯又如何,難不成還盼著生為同室親,死為同穴塵?終究是東風惡,歡情薄,錯錯錯……全盤皆錯呀!
她項暖兒不當蠟燭,不願心成灰、淚水竭,也不當春蠶,吐盡情絲才曉得,愛情,即便付出生命也留不住。
是啊,該走的,從此不寫情詩不填詞,不理寂寞不相思。
「小姐,你去了哪里?相爺四處找你呢」香荷匆匆向前,滿目憂愁,心底忐忑不安。
知道管家泄密,相爺發了好大一頓脾氣,命人四處尋找小姐,里里外外都翻遍了,就是找不看。
項暖兒一臉木然的想。何必費工夫尋她?他不是要迎親了嗎?娶公主可是大事,府里上下都要忙壞的,干麼把時間浪費在無關緊要的女人身上。
冷笑,她嘲笑自己。
「香荷,你想一輩子待在這里嗎?」她平靜的問。
「除了這里,還能去哪里?」離開這里,她還能做什麼,都是為奴為脾,跟著相爺至少安穩。
項暖兒點頭。她不勉強香荷,不勉強自己,更不會勉強那位新附馬,人心,最難的就是勉強。
「好,我要走了,你好好過日子吧。」解下腰間環佩贈予香荷,主僕一場,她沒什麼東西好給。
「你要走去哪里?」
一聲嚴厲的怒斤破空而來,項暖兒轉頭,對上上官天羽灼熱的視線。
她聳肩。天涯海角,總有她項暖兒去得了的地方。
「說,你想去哪里」
他施展輕功,飛掠到她面前,捏住她的手臂。
他心急如焚,忘記控制力道,沒注意自己在她臂上留下青涼,而她,也不喊痛,不示弱。
他氣,氣她的失蹤讓他跟著失了心,他恨,恨她影響了自己,太甚。
明明提醒又提醒,不該讓女人改變自己的,也說過千百次女人如衣服,今日新、明日舊,新新舊舊不戀棧。
他知道女人的話不可信,她們要錢、要名,至于恩情,假的,歡愛,假的,不會在誰身上落心。
他舉得出千百個例子,證明鶯鶯燕燕皆黃土,歡歡愛愛全是虛言幻語,她們轉眼就會拋下你,走得毫不猶豫。
可他還是縱容了自己,縱容自己相信她與眾不同,相信她不是那番俗物,縱容自己的心隨她轉折,縱容自己沉溺……
以為她離開,他急得無法定心,像熱鍋螞蟻,片刻都靜不下來,想著她的一顰一笑,想著他們走過的每個地方、說過的每句話,才發覺離開她,他居然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所以當年父親也是因為失去母親,覺得再也無法獨活,才選擇投河自盡?
天!
他千防萬防,還是走入前人的錯誤里?
他憤慨、怨懟,氣項暖兒,更氣自己。
「我有義務向你交代去向?」她是他的誰?什麼都不是呀。
「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嗎?好,我再提醒你一遍,你是刺殺皇帝的刺客!通常這種罪是要株連九族的,雖然你已經被抄過家,剩下的親人不多,不過,如果你膽敢逃跑的話,我還是找得到你的母親、姨娘、姊妹絨丫頭。」他的凌厲眼神掃過香荷,嚇得她泛起寒栗。
所以他要她動彈不得,要她成為禁臠,不得善終?項暖見苦笑。終是魔高一丈呵,她縱有一身本領和卓絕輕功,又有何用?
她輸了嗎?
對,輸,輸人、輸心、輸掉可憐的愛情……可憐她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空留一縷香魂在此……
「你就這麼恨我?」
是恨吧,沒有恨,怎能這樣對待一個女人,她做過什麼事讓他這般痛恨。
刺殺皇帝?她畢竟沒有成功啊……她蒙了、糊了、混沌了,什麼事,她都不能確定了。
不,他不恨她,他只是不能沒有她。但這些話,上官天羽半句都不承認,他要篤定再篤定,自己絕不讓任何女人太重要。
「香荷,把小姐的東西送到後園」此話一出,項一暖兒便幽幽笑了。
丙然,她再特殊都成不了例外,仍舊變成他豢養的寵物,她再看不起那些女人,也成為她們的一份子了。
可笑,對不?
「是。」香荷低聲應和。
看著倔強的小姐,她偷偷拭淚,往後……高傲的小姐呵,日子要怎麼過?
項暖兒跟看香荷走,臨行回眸,他與她視線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