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璃讓箴兒扶著自己,顫巍巍地在風中站立,箴兒不滿大將軍要領她們家公主去換回軒轅鈺,幾度想開口,卻在公主的目光阻止下,欲語還休。
她討厭軒轅鈺!嘟起嘴,箴兒在曹璃耳邊低語︰「公主,你答應我,要平安回來。」
她不忍心箴兒為自己憂慮,開口,「不信軒轅將軍?他領兵作戰從未輸過,這次不過抓一個沈傅超,怎難為得了他?」
鮑主說得是沒錯啦,可是……可是公主的身子最近不大好,也不知道是哪里病了,她明明就覺得不對,可公主又說自己是大夫,知道自己沒事兒……箴兒憂心蹙眉。但她老覺得心慌意亂得很!
幾次號脈,曹璃清楚,自己的五腑六髒全傷了,病入膏肓,已無法可救,這算是……她能為軒轅竟、為皇弟、為朝廷做的最後一件事了!案皇養大的蠹蟲,該結束在自己的手中。
原本,她還擔心要與軒轅竟共乘,自己會忍不住疼痛地露出馬腳,沒想到上路時,他連看都沒多看她一眼,逕自躍上馬背,端坐在通身如墨的馬匹之上,身形筆挺如劍,像出征般,豪氣萬千。
明明害怕與他與乘的,可他真不帶上她時,卻讓曹璃感到失落。他在怕什麼?
怕鈺兒看見兩人,再度傷心、再度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是,她听說了鈺兒離宮的始末,沒想到,說到底,還是她該負責任,因此這個交換,她半點不冤枉。
尉遲光走來,要帶她上馬,但軒轅克搶先一步,把她帶到自己馬背上。
軒轅竟回眸,冷肅鋒芒的目光射向共乘的曹璃和軒轅克,而她也回望他,她的笑容哀切恍惚,眼底浮起深深悲涼。
她明白,他的目光是誤解,他卻不明白,她的笑容是訣別。
必頭,他一馬當先,提韁先行,身後三列黑衣侍衛依序而行,步伐劃一,每個蹄聲響徹朝陽門外,他們都是訓練有素的軍人,今日要掃蕩國內最後一個奸佞。
曹璃在軒轅竟回身同時閉上眼楮,很累,她靠在軒轅克懷里,閉上眼楮,暫且休息。她的頭發被汗水濕透,眼楮底下浮著一層淡淡墨暈,她根本沒辦法吃進任何東西,連水喝快了,都會吐出來,才幾天,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狽住她的腰,她過份輕盈的身子讓軒轅克心驚。不過一天,她臉上的病容已然明顯。
「軒轅大哥,記住,一旦換回鈺兒——」她閉目低語。
「放心,我與大哥、尉遲光徹夜布局,我們不但會安全把鈺兒和你帶回來,還會讓沈傅超死無葬身之地。」他截下她的話,口氣憤然。
她看著他的眼,淡淡一笑,知道他在說謊。哪有絕對勝利的戰略?何況那是個他們不懂而沈傅超熟悉的地勢地形。
她不說話,只是沒有力氣同他爭執,並不是贊同。
棒日,他們到了武岩山腳下,仰望高聳山林,讓人望而卻步。
山路越走越陡峭,本來可容兩、三人並騎的路,一進山腰後,就只能勉強讓一匹馬走,山木高大聳立,遮蔽了陽光,潮濕沉郁的空氣壓得人喘不過氣,二十余人的隊伍已經難以維持整齊陣容,能夠一騎跟著一騎已屬不易。
所有人繃緊神經,一只被驚擾的巨大林鳥展翅飛起,所有人目光轉過,發覺不是沈傅超時,松了口氣。
軒轅竟落在隊伍最後方,幽深目光盯住前方的軒轅克和曹璃,看著她靠在二弟身上,說不出的抑郁在胸口堆積,他理解這是種名為嫉妒的情緒,于事無益,但在這最需要冷靜的現下,他仍控制不住地憤怒著。
捏緊韁繩,繩子深陷肉里,手不痛,心卻陣陣發痛。
他知道這次的行動很重要,若不謹慎,將讓沈傅超那只狐狸逃月兌,他也清楚自己千萬不能分心,但那匹馬、那個女人,讓他無法專心。
深吸氣,他知道讓她去交換鈺兒對她不公平,但不能因私廢公是他從小到大的家訓,把國家朝廷放在私人感情之前,已經成了他性格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所以他願意舍自己的家仇恩怨,傾全力助大曹延續。
因此,殺沈傅超是他非做不可的事情,為國家、為百姓,他都得把它擺在第一位︰救鈺兒也是他非做不可的事,軒轅家對他有救命之恩,他舍命也得保住鈺兒周全。至于靈樞……她是他這輩子唯一要的女人,她在的地方,不管是陰曹地府或天上人間,他都會跟隨。
這就是他對鈺兒和靈樞間的不同,他願意用命保鈺兒安全,那是承諾責任;而他要陪靈樞生、陪靈樞死,那是因為——有了她,他的心才能完整。
他沒想到,她竟然這樣不懂他?為了賭氣,投身二弟懷抱。
用拳頭搥過自己的胸口,他逼自己冷靜。
尉遲光舉手,隊伍停下,軒轅竟飛身,施展上乘輕功,幾個竄移,他已站在隊伍最前面。
他也听見,那是鈺兒的聲音!
軒轅鈺的尖叫聲讓尉遲光臉色一凜,黑漆漆的眸子閃過一絲恨。
軒轅竟對著隊伍做了幾個動作,所有人放慢速度,悄悄地向發聲處伏進。
「你在做什麼?我大哥一來,你就死定了!」軒轅鈺尖叫。她被綁在樹下,整個人踡縮成一團,已無平日的傲氣與任性。
臉色蠟共、嘴唇慘白的沈傅超,在她身邊來來回回走著,他心神不寧、喜怒無常,一下子笑、一下子怒,奇怪的神情動作讓讓在他身後的黑衣人面面相覷。
他有病,病得不輕,可是擬出來的計策卻又讓人佩服不已,他是只千年狐狸,比起他的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次,軒轅克勢必全軍覆沒,而那個該死卻沒死成的小筆帝,很快地,將要在他的手里死第二次。
「鹿死誰手,還不知道呢。」沈傅超彎下腰,一手搭在樹干上,一手勾起她的下巴,肆無忌憚地看著她,赤祼祼的讓她心驚膽顫。「等我解決了你大哥,然後我想想……我們先找個地方樂一樂怎樣?」
「你、你這個惡人,離我遠一點!」軒轅鈺弱了聲勢,全身發抖。
「離得太遠可不好,讓小泵娘空虛寂寞……我會舍不得……」
「住手!」尉遲光大喝一聲,他飛奔而至,迅雷不及掩耳間,羽箭射出,將沈傅超的衣袖釘在樹干上。
同時間,十幾名黑衣人抽出長劍,有的劍對準尉遲光,有的對準軒轅鈺。
沈傅超被飛箭嚇得往後摔倒,嘶的一聲,深紫色的衣服被撕去一截袖子,他低頭看看衣袖,笑道︰「好身手,軒轅克死了以後,你來跟我好不好?省得我養一堆廢物,沒幾個可用的。」
尉遲光沒說話,目光直視軒轅鈺。
不知為什麼?當她看見尉遲哥哥的眼楮,便知道自己安全無虞了。
「尉遲哥哥……救我……」她扁了扁嘴,哽咽。
他點頭,只是小小的動作,她像得到重大保證似地松了口氣。
「他就是你口口聲聲說會救你的大哥?」沈傅超笑問。
大哥……軒轅鈺這時候才想起大哥去了哪里,她巡視隊伍一眼,發現軒轅竟不在里面。
她不知道的是,軒轅竟已埋身在樹干上,伺機等曹璃走近時,將她搶回來。
「廢話少說,換不換人?」軒轅克出聲。
「軒轅將軍……呵呵,這次大將軍怎麼沒戴面具?傳說軒轅將軍面目俊美,嚇不了敵人,為讓敵心恐懼,每出戰必得戴上猙獰面具?」
「對付你這種人,還不需要我的面具出馬。」軒轅克咬牙切齒道。
「我這種人?說話客氣點,我這種人馬上就要把你踩在腳底下,讓你生難、死也難。」他咯咯笑出聲。
「你不想交換嗎?可以,我們走。」他扶著曹璃,冷聲回應。
「怎麼,這樣對待自己的親生妹妹?會不會太殘忍?」
沈傅超擺手,黑衣人劃斷軒轅鈺身上的麻繩。
他拉起軒轅鈺,向前幾步,遠遠地,看見曹璃。「靜璃公主?你就是玉面觀音?太教人意外了!你是什麼時候變成神醫的?早知道你這麼有用,當初就別隨隨便便把你嫁出去。只不過……你不是被搶了嗎?是軒轅克把你救回來的?沒想到他這麼有情有義,不介意你是不是破鞋子,還肯找回來套在腳上。」
這話說得氣人,軒轅克沖向前,很想一巴掌打掉他那張污穢的嘴,而樹頂上的軒轅竟更是緊緊握住手里的刀,壓抑住滿月復怒氣。
走吧,當靈樞和鈺兒走到中間線時,他將直接把刀子送進沈傅超的心窩,讓他齷齪的嘴巴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
軒轅竟雙眼冒火,心里設想起十幾個沈傅起死前的慘狀,他將讓他為自己的話付出代價,他發誓。
沈傅超揚聲道︰「把靜璃公主送過來吧。」說話同時,將軒轅鈺往前推一把。
曹璃沒等軒轅克松開手,自己先一步往沈傅超方向走,眼見兩個人越走越近,快要到達中間時,沈傅超微點頭,一名黑衣人疾射出一顆細小石子,軒轅鈺左腿中招,一個踉蹌摔倒,曹璃想也不想,沖上前去扶她。
說時遲,那時快,幾個黑衣人張起弓箭對準軒轅克,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幾個黑衣人沖上前,一把抓住曹璃和軒轅鈺。
這時,容不得軒轅竟細思,他俯身下沖。
由于他攻勢太快,黑衣人在未來得及射箭之前,他的大刀劃過、幾個發掌,救下軒轅鈺即反身一扔,將她扔進尉遲光懷里。
擺衣人反應過來,幾十支羽箭射出,他反手用刀子一一撥開,同時間,曹璃已經被抓進沈傅超懷里,匕首抵著她的脖子。
「住手!要曹璃活命就別輕舉妄動。」他大聲斥喝。
軒轅竟一躍身,又踢倒幾個黑衣人,才停下動作。
曹璃與他目光相接,淡淡哀怨。第二次選擇,他仍然選擇鈺兒……心一片一片慢慢地碎裂,明知計較無聊,她還是忍不住悲涼!
是假的吧?他待鈺兒不只是兄妹!
強抑心痛,她望向軒轅克,點頭,催促著他動作,可軒轅克遲疑著,遲遲不發命令。她再一點頭,眼底滿是哀求,軒轅克閉目,痛苦發令,「射箭!」
十幾名弓箭手對準沈傅超,軒轅竟心驚,朝二弟大吼,「你在做什麼?」
羽箭沒等他問完話,同時疾射而出,他抓起大刀飛身後躍,舞起一陣強風,打落羽箭。
「撤!」沈傅超見情勢不對,大聲喊叫。
擺衣人斷後,他將曹璃帶上馬背,快馬奔馳。
軒轅竟恨恨瞪著自己的兵士,氣勢嚇得他們不敢再射出第二箭。他反身,一步一步向黑衣人迫近,飛快舞動大刀,恢宏氣勢讓黑衣人心生膽怯。
尉遲光放下軒轅鈺,和兵士們一起加入戰局,眼看抵擋不住,黑衣人嘯聲起,也躍上馬背,追隨沈傅超疾行。
「追!」軒轅竟下令,一馬當先,朝孽臣奔去。
沈傅超挑的都是西域良駒,身材矮小,奔馳敏捷,特別適合在高山峻嶺間疾馳而行,至于軒轅竟那方的馬都是戰馬,負重力強、耐力好,但體型太大,在這樣的道路上追逐,無異是吃虧的。
曹璃在馬背上顛得幾乎坐不穩,她明白,在這種情況下,軒轅竟他們根本追不上來。
他們狂奔了一刻鐘,一名黑衣人靠過來,在沈傅超耳邊道︰「主子,流沙沼就在前頭。」
「很好,我們快點過去,靜璃公主,等著看好戲吧,看軒轅克一點一點被流沙給吞噬,肯定有趣得緊。」
流沙沼?她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忘了在哪本書看過,但她知道它有多可怕……心一緊,她全身緊繃。狡猾的沈傅超設了局,要軒轅竟全軍覆沒,好歹毒的心,這樣的人再留于天地,世間豈非失了公道。
不行,她得做些什麼,絕不能眼睜睜看著小人得逞,大曹江山不能再起風雲。
她從腰間囊袋里抽出一把銀針,伺機而動。
「到了到了,大家散開,小心一點,別摔進去,摔進去可是會尸骨無存的,我們繞到後面,到那里哄鬧,引軒轅克過來。」沈傅超濡緊韁繩,小心謹慎。
就是這里嗎?很好!只要有人落入沼中,軒轅竟就會知道這里有什麼陷阱。
曹璃抓起手中銀針,扎向馬匹頸後穴位,馬匹被扎,吃痛,嘶嗚大叫,沈傅超控不住馬,馬向前飛奔,沖撞間,幾匹馬,幾個黑衣人,沈傅超連同曹璃都摔入流沙沼里。
那些沒被撞進流沙沼的黑衣人嚇呆了,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沈傅超怒聲斥喝,「你們在做什麼?還不快找東西把我們拉出去!」
岸邊的黑衣人面面相覷,後有追兵,追兵來得既猛又急,大地隱隱傳來顫栗。
「還不動作,你們是死人吶?等我月兌困,一定把你們千刀萬剮、挫骨揚灰……」他大嚷大叫,一激動,身子下沉得更快。
擺衣人目光互視,像有了什麼共同決定似地,他們在沈傅超吼叫間,繞過泥沙嗈,揚長而去。
在這樣緊要關頭里,他們居然背棄自己的主子而去?
泥沙一點一點吞噬著曹璃,轉眼,她胸部以下已經陷入沼間,明知自己再無幸免的可能性,她還是忍不住想笑。
如果落難的是軒轅竟,他那些崇拜他的士兵們會想盡辦法救他吧,就是賠上性命也心甘情願。
她笑著。害人反害已呵,上蒼終于為世間主持了一次公道。
「該死的、該死的,等我從這里出去,一定要將你們的祖宗八代挖出來……」
沈傅超越是掙扎、越是大叫,就陷得越快,一下子,他的下巴就落入泥沼間。
他不甘心,再張嘴,沙子灌進他嘴里,這下子,他不但發不出聲音,連嘴巴也闔不起,眼睜睜看著沙子灌進自己嘴里、耳里、鼻孔里,驚恐地暴張雙眼。
軒轅竟趕來了,沒有騎馬,一路用輕功追逐,所以遠遠地拋下軒轅克、尉遲光和所有帶來的侍衛,飛奔而至。
征戰沙場多年,他一眼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沙子已經漫到曹璃嘴邊,她甚至已經閉上眼楮等死,這時候就算投給她任何東西,她都無法抓住。
「靈樞!」他大喊。
曹璃張開眼楮,一抹幾不可辨的笑意浮上眼底。他趕來了……他並沒有放棄自己,她很高興,死前可以見他最後一面。
「我來救你!」
在她來不及反對時,軒轅竟沒繩索、沒找樹藤,她眼睜睜地看他飛身跳下流沙沼。他的身形比旁人高大,一入沼間,腰間以下全沒入沼里,即使如此,他還是伸直了雙臂,奮力將她抱起,可這一抱,她雖被拉高了五寸,他卻陷得更深。
「傻瓜,你來這里做什麼?」曹璃兩顆淚水翻滾而下。
「救你。」
「都要拿我換人了,救我做啥?」在這個時候耍小心眼很笨,可不耍小心眼,還能做什麼?
「我必須救鈺兒,我欠他們家一條命,但我要陪你,因為我愛你。」
她听懂了,意思是,同樣用性命,他還給鈺兒的是恩,而他還給她的是愛情,因為愛情,他願意與她願意天涯海角,願意與她生死想隨……她終究錯怪了他!
快樂一下子在胸懷炸開,無顧生命關頭,她有了調侃他的心情,「不是在生氣嗎?」氣得連與她共乘都不願意。
「沒有。」
同樣是身陷絕境,沈傅超的恐懼瘋狂,和他的沉穩若定,有著天壤之別,這樣的人,才稱得上一句英雄。
「有,你氣我和軒轅克在一起。」
「對,但是現在不氣了。」當她和二弟目光相觸、當二弟發令,他瞬地明白,那日他們在協議什麼,至于那幕親昵……他不肯想也不願想,時間不多,他不要浪費在嫉妒上頭。
「為什麼不氣?」
「因為現在在你身邊的人是我,不是他。」他驕傲一笑,好像能陪著她死,是多麼得意的大事。
他不擅長甜言蜜語,可是這個話,甜進她心底。很奇怪吧,在這樣的地方、用這樣的方式談情說愛,如果這是老天爺對她的寵愛,夠了,真的。
他們一寸寸沒入沙子里,都不說話了,只是直直望住對方的眼楮,他們必須把對方牢牢記在腦海里、刻進骨子里,等來生、等孟婆湯吞下,也滅不了他們對彼此的記憶。
他運氣,再次動手將她舉起,現在,她比他更高了,但沙子淹上他的頸間,她搖頭輕語,「不要,我要和你同死,不獨活。」
說著,她用盡力氣移動身體,讓自己落入他懷里……同生、同死,他們對愛情的要求很低,只求在一起,不拘任何形勢。
淚水滑下,他嘗到她的淚,是甜的,半點都不咸。
運氣、使力,他將她往上推,而他整個人因為受力,半張臉落入流沙沼里。
晉和三年,天下太平,水患不生,民生樂利,國庫豐盈。
新開科舉,為國覓得良臣無數年,整肅吏冶、貪官污吏無所遁形,西北戰事已靖,四海升平,舉國上下欣欣向榮,世稱晉和之治。
筆帝年紀尚稚,由軒轅克為攝政王,掌理朝內大小事務。
曹念璋在他的輔佐之下,納薦言、勤政事,每日退朝後,亦召朝臣入御書房論政。
這日,群臣退出御書房,書房里只余小筆帝、軒轅克和藺子竟三人。
軒轅竟改回原籍藺子竟,平反了當年藺輔國的冤屈。
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即位為帝,但他沒有,這是承諾,為了一個不願意入主後宮的女子。
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娶軒轅鈺,但他沒有,因為軒轅克告訴他,靈樞姑娘曾經說過的話,她說——他愛你,便會不計代價、自願為你付出,你不必把他拴在身邊,他也會乖乖跟你到天涯海角,旁邊有再美的景色,他也只看得見你的笑臉。
她看見了,靈樞沒有把大哥拴在身邊,他卻為了她,自願付出一切,即使是性命;她看見靈樞死了,大哥的喜怒哀樂一並死去,他的心再也容不下任何感情。
所以她徹底覺醒,大哥對她是恩義不是愛情,而她對大哥是佔有也不是愛情,當偏執結束,她的心清明,知道誰才是真正愛她而自己也離不開的男人。
去年入秋,她嫁給尉遲光,成為將軍夫人。
照理說,藺子竟為國家立下的功勞比誰都大,但小筆帝生氣他的決定害死了皇姐,一怒之下,什麼官位也不給,只讓他恢復原藉當老百姓去。直到今年新開的科考中,軒轅竟考取武狀元,事過境遷,小筆帝不再生氣了,才任命他為靖平將軍,駐軍京城,負責京畿安全。
小小的皇帝坐在龍椅上,攝政王賜坐在旁,他們互視一眼後,小筆帝道︰「靖平將軍武藝高強,過去曾經為朝廷立下無數汗馬功勞,騰感念在心,決定賜婚,將公主許配給將軍。」
听見小筆帝的話,藺子竟一動也不動,直直站在小筆帝面前,面無表情。
「快謝恩啊。」軒轅克提醒他。
他冷冷橫了他一眼,拱手對小筆帝道︰「恕臣無法領命。」
「為什麼無法領命?」小筆帝傾身向前問。
「微臣已有妻室,名喚靈樞。」這是他的堅持,從那年大紅花轎讓他攔下,從紅蓋頭自他眼前展開,她就是他的妻子。
「你是指璃姐姐?她死了,都已經三年了,就算服喪也夠了。」小筆帝說。
「她沒死。」藺子竟篤定。
當年,他把她救起來了,他抱住她,連片刻都沒放,所以他能獲救,靈樞也該得救。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清醒過來,所有人都口徑一致告訴他,靈樞死了?
「她死了。」小筆帝比他更篤定。
「她沒死。」新科狀元敢跟皇帝頂嘴,他是史上第一人。
「既然璃姐姐沒死,你就去把她找回來啊,我給你十天,如果找不到,你就給我乖乖娶個美貌如花的公主。」
「我會繼續找靈樞,十天找不到我就找十年、一百年,至于宮里公主太多的話,請皇上另外想辦法。」
意思要他降價求售?
「大膽!我要你娶就給我乖乖娶,攝政王,給我擬旨,一道聖旨傳令天下,看誰敢違抗,除非腦袋不想要。」當了三年皇帝,曹念璋的氣勢養出來了,說起話,有模有樣。
小筆帝把話說死了,藺子竟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臉色丑得無法形容,他直視小筆帝,眼底沒有半分懼色。他開始後悔,听進靈樞的意見,讓這個小子當皇帝!
「臣告退。」說著,他頭也不回,轉身就走。
「這家伙……」曹念璋指著他,回頭看軒轅克。「克哥哥,他實在太、太過份了,不娶我皇姐姐,後悔的一定是他。」
自從曹念璋醒來,第一眼見到軒轅克之後,就認定他是自己的大哥,事事依賴他、听從他,雖然也很清楚,藺子竟為自己做的絕對比他更多,可是那個人、那個人……就是不討喜嘛!
軒轅克輕拍他的背,奸詭笑道︰「把聖旨擬一擬,對天下公告,屆時,他還能不娶?」
曹念璋一拍手,說︰「對,就這樣辦!只不過……會不會狗急跳牆?」
「那麼,我們就等著看他要怎麼跳!」軒轅克點頭,笑得滿臉奸邪。
御書房外,邱燮文和尉遲光看見藺子竟怒氣沖沖而出,他們相視一眼,耳朵繼續貼在門邊,好半晌,嘆氣……「邱先生,我們要不要幫大將軍一把?」尉遲光問。雖然他自己已經是大將軍,可是他對藺子竟改不了口。
「嗯,幫。」邱燮文想了好一會兒,用力點頭。
大將軍夠慘了,這三年來,他住在靈樞姑娘的小屋里,像行尸走肉般活著,不笑、不怒,不做事、不思考,鎮日對著滿圃的幽蘭嘆氣,若非攝政王三不五時對他耳提面命,要他記住藺輔國的遺訓,他哪會出來考這個武狀元。
他不在乎自己窮得三餐不繼,不在乎衣服破了沒人補,不在乎大雪天,寒風從牆縫往里頭灌,更不在乎自己連一件厚被子都沒有。
他翻著靈樞姑娘的舊書舊物,睹物思人,他念著那首——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適未嫁時。誰都沒想到,一個鐵錚錚的漢子會是這樣的俠骨柔情。
他們加快腳步奔至藺子竟身後,邱燮文使眼色,開始對尉遲光說︰「听說谷縣出現一個女大夫,醫術高明,醫治了不少百姓。」
「是,她很厲害,許多疑難雜癥都醫治得了,有人老遠從關城坐三個月的馬車去讓她看病。」
「那有什麼?連番邦王子生病,也來找她。」
「最厲害的是谷縣的縣太爺,縣太爺結婚多年一直苦無子嗣,沒想到才吃了十副藥方,縣太爺夫人,有了!」
軒轅克猛地回頭,抓住段燮文的手臂。「她在谷縣哪里?」
「她在……我問過了,那位姑娘臉上沒有疤,听說她美如天仙下凡,不是我們認識的那個人。」他手臂劇痛,明知道大將軍一定會過度激動……算了,是他自討皮肉痛。
「大將軍,靈樞姑娘已經死了。」尉遲光小心翼翼試探。
藺子竟沒說話,冷冽眼光射向他。他不說話,但態度堅持,堅持她沒死。
「她叫什麼名字?」寒冷目光對上邱燮文,令他不自學打了個寒顫。
「素……素問姑娘。」
素問?皇帝內經里的「靈樞」與「素問」?他再不懷疑,躍身,轉眼間藺子竟已經不見人影。
看著藺子竟嚇人的輕功,邱燮文很不爭氣地全身抖了起來。他的武藝又更上一層樓?哪有人這麼無聊,一面思念舊情人,還能一面練功!
那麼,如果大將軍發現他知情不報,會不會……他猛地扯住尉遲光的手肘問︰
「尉遲光,如果我現在去請靈樞姑娘送我一張免死金牌,會不會有用?」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反而不會擔心這個。」反正得罪大將軍是攝政王做的決定,所有事,往他身上一推,準沒問題。
「不然我要擔心什麼?」
「擔心會不會放水放得太嚴重,小筆帝和攝政王也不是好惹的。」
就算他們的武功和大將軍相差太大,可是殺人不見得非要用大刀或雙手,某些人,只要眼神轉兩轉,他們這些小人物,就得乖乖把腦袋捧上。
「那……我還有活路?」這不是雙面包抄嗎?得罪一方已經很慘,得罪兩方,他還能不死!
「試試夾縫中求生存吧,久了就會慢慢習慣的。」尉遲光很沒道義地說著風涼話。
「喂,這個事你也有份,憑什麼你能置身事外。」
「因為我是攝政王的小舅子啊。」
尉遲光加快腳步,趕著回家。家里的美嬌娘懷了小女圭女圭,嘴饞的小媽媽想吃糖炒栗子,不知道哪家的栗子新鮮好吃……他的臉冷習慣了,突如其來的暖流浮餅,說不出的詭異。
「大婚訂在下個月初。」
軒轅克每隔幾天就會為曹璃帶來藺子竟的消息,所以她知道軒轅鈺終于明白,藺子竟娶她不是為了情愛,而是為了一塊糕點、一句承諾,和還不清的救命大恩。
她知道,有好長一段時間,藺子竟自暴自棄,什麼事都不做,只每天重復著她生活過的軌跡;她也知道,當軒轅克將她的「遺書」轉交後,他關在屋里,三天三夜不肯見人。
曹璃兩手忙著整理藥材,微笑低頭。她等這天,等很久了!
當流沙開始淹入她的口鼻時,她閉上眼楮等死,是他來了,告訴她,他愛她,他要她一起生、一起死,他不再生氣的原因是——陪在她身邊的人是他不是軒轅克。
這樣的男人,她還有什麼可懷疑的?
三年前,軒轅克救起她和子竟後,她對自己所中的毒毫無把握,因此決定不讓子竟再痛一次,她逼他們告訴子竟,靈樞死了。
她在賭,賭自己活不活得下去?也賭,子竟會不會娶鈺兒姑娘,從此將她徹底忘記?照目前看來,她是個運氣很好的賭徒,她賭的每一項都贏得徹底。
那天之後,握有他的承諾,她開始采用積極療法治療自己,在過程當中吃了相當多的苦,還曾經以毒攻毒,害自己差點兒丟命。
不過,從錯中學,她越來越能掌握決竅,原本她只希望能帶病延年,沒想到去年初踫上一位老先生。他是個毒物奇才,她為他治了多年的風濕,而他為她解去九日香的毒。
在這件事情上,她又學到一點——只要能活著,就會踫見奇跡。
毒解開,她再也不必害怕傷害子竟,她有了勇氣出現在他面前。
「能嫁給大哥,真那麼開心?」軒轅克問。
曹璃羞澀一笑。是啊,好想嫁他,好想好想!
「為什麼?因為感激大哥保住了大曹的江山,讓曹念璋當皇帝,還為他掃除身邊的逆臣。」
她搖頭。「喜歡和感激,我分得很清楚。」
「因為大哥跳進流沙沼里舍命相救,英雄救美人的劇情感動了你?」
她又搖頭。「那我豈不是更該感激你,是你把我從流沙中救出來的。」
「既然都不是……那麼,我很好奇,我輸在哪里?」他問,不是想爭些什麼,而是為了明白。
「你哪有輸?你是有錢有勢的攝政王,子竟只是一個窮困、名不見經傳的武狀元。」
「可他得到你的心啊。快說,我到底輸在哪里?我自認比大哥帥、比他風流、比他更受女人喜愛。」他非追出答案不可。
「第一印象吧。」曹璃認真想了想道。
「我給人的第一印象很差?」不會吧,他是玉面書生,風流俊朗,從女子傾慕的對象。
「第一次見到你,我覺得你並不像個威武將軍,反而像個粉臉小生。」最壞的是,又讓她撞見他私會當時的麗妃,她豈會對一個婬惡之徒有好感?
「我本來就只是個冒名頂替的軒轅將軍。」
「而我第一次見到子竟……」他隱含鋒芒的雙眼、剛毅下巴,他挺直的鼻梁,不怒自威的氣勢宛若天神,是那個時候就對他傾心的吧。「他……」
「別、別、別……別說。」她才要開口,軒轅克先一步阻止她。
「是你要問的。」她皺眉疑惑。
「你的目光、你的表情,已經把答案說個十足十,我不想受傷。」
曹璃笑了。「其實你很好。」
「只是有一個更好的在我前面插隊?」
她笑而不語,間接地同意了他。一個少年從屋外走入,在她耳邊低語,她好看的眉頭起了波瀾。
「怎麼啦?」軒轅克問。
「不知是誰把話傳出去,子竟找來了。」
「大哥來了?那我得快閃人。」
「放心,藥童們會把他攔著。」
「相信我,他們沒有這份能耐。」話才說完,軒轅克已經閃身從後園離去。
看著他的背影,曹璃笑著搖頭。
不久,一個巨大身影躍入她眼簾,激動、狂熾,說不出的熱烈在他眼底閃爍。
「我就知道是你!」
藺子竟的語調里有著濃烈的幸福,是她,果然是她!從素問兩個字出現時,他就知道錯不了了,靈樞、素問,她告訴過他典故,他很高興自己把她說過的字字句句深刻在腦海。
望著他……深深地,嘆氣。
三年了,她常在暗處窺伺他,他的落寞、他的痛苦、他的思念,他發狂似地練功夫……每個舉止,都讓她心疼不已,也讓她發誓要活下去,要為兩人爭取長長的幾十年。
然而好幾次,他的固執幾乎融化她的堅持,她幾次她告訴自己,算了吧,擔心什麼再次受傷,他這樣的傷還不夠痛嗎?
若不是一次次的毒發,提醒了她,不能讓他同自己一起受苦,她真的會出現。
幸好,她這個賭徒,又勝了一次。
他的眼光灼灼,灼上她的心,他沒動手,卻用眼光撫觸著她每一寸肌膚,她心悸、心顫,任由他的眷戀在自己身上泛濫。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還活著?知道嗎?我一直在找你。」他的聲音瘩 ,壓抑著無數激昂。
她知道,他的找法讓人很心酸。
他騎著那匹高大的黑馬,在每個州縣到處尋訪女大夫,有人罵他是瘋子,說不管男大夫、女大夫,只要能醫病的都是好大夫,干麼非要女大夫。他們不知道,他的病只有靈樞大夫才醫得了。
每次都是失望累積到再也消化不了,他才停止尋找,回到她住餅的小屋,倒頭大睡幾個日夜。
「為什麼找我?」她明知道答案,偏是虛榮心作祟,要听他親口說。
「因為我要陪在你身邊。」
不夠甜言蜜語,卻是實實在在的一句,他要在她身邊。夠了!對他,一個不懂風花雪月的男人,怎能要求他滿口鴛鴦蝴蝶。
「可你就要大婚了,听說皇帝要賜婚。」
那個聖旨傳遍全國,大家都議論紛紛,皇帝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賞識這位新科狀元?听說他無父無母無家學淵源,無田無產、背後沒有強力大臣支撐,這種人,仕途險吶。
「我不會同意的。」他早做好打算,他的妻子只有一個人,那個人就站在他眼前。
他在笑,很久沒有練習的笑容在臉上,僵硬得接近尷尬。
「聖旨不是用來讓你同意或不同意的。」她說實話。
「就是聖旨也不能勉強我的意願。」
是嗎?听他那麼篤定,她忍不住想同他打賭。
「你還養著那盆蘭花嗎?」她故意問的,因為她知道他養了滿花圃的蘭花,她只是想套出他的好听話。
「養著,從一株變成一大片,我給它們每一株都取名字。」
「取什麼名字?」這個她就不知道了。
「當歸、遠志、苦參、絲子、天仙藤、五味子、桑寄生、百合……」他如數家珍,一株一株念出它們的名字。
「明明是蘭花,為什麼取這些藥名?」
「當歸,是要你記得‘應當歸來’了;遠志,是說即使你‘志在遠方’我願意追隨;五味子是我心中有酸、澀、苦、辣、刺,五種滋味日日翻騰;君為女蘿草、妾作‘絲’花,若不能與你‘百年好合’,我便成‘喪’寄生,無魂無魄,寄生在這個我無法離開的世界……」
誰說甜言蜜語是不能被訓練的?瞧,他說得多好!再也忍不住,淚水濕了眼睫,曹璃抬眼,凝睇他。「對不起,我好自私。」
不,她不自私,自私的是他,他只想到自己該報恩、該把國家大業放在前面,卻沒想過這種決定——傷人太深。
當他看見她留下的「遺書」,他恨死了自己。
是啊,他太不了解她,若是他多懂她一點,便會明白,根本無須要求,她一定會去換回鈺兒。他的要求,除了傷她,別無作用。
他勾起她的臉,輕聲道︰「對不起,我沒把你救回來。」
「不,你救了我。」他把她抬得高高,鼻口間未進流沙,軒轅克先救起的人是她,之後才是昏迷不醒的他,若非他昏迷不醒,她豈能順利詐死。
「你活著。為什麼不找我?」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心越來越虛,當初他篤定她沒死,是因為他把活的機會留給她,自己都被救起了,她怎麼可能未獲救?但她的信里提到那個無法解除的九日香,打擊了他的信心。
「我不算活著,這幾天我身受毒發之苦,生不如死。」她說的是實話,沒有半分夸張。
「現在呢?我進宮去求小筆帝,他有全國最好的大夫和藥材……」他急急挾起她的腰,就要施展輕功,一路把她帶回宮廷里。
「別急,毒已經解了。」她拍拍他的肩膀說。
「解了?怎麼解的?你不會又騙我吧!」他被定住似地,猛然停下腳。
「我有一番奇遇,下次再說給你听。」
她要說給他听的話很多,比如那個八十歲的孫婆婆,她常給他肥料,教一個大將軍如何養好蘭花,其實那個孫婆婆是個十九歲的女子易容的;比如那個偷偷把他的酒換成茶,梳著丫頭髻的小妹妹,也是同一個人;比如經常在夜里吹笛子伴他入眠的中年男子、賣他治瘀傷藥酒的中年太太……「好。」他點頭同意。她說什麼都好,只要能在她身旁待著。
什麼都好!
他們說話,從早上說到黃昏,從黃昏說到晚上,連累得睡著了,他仍然舍不得放開她的手。
他萬萬沒想到,一個和他規劃了未來五十年的女子,居然在隔天日出之際,失去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