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故意的,故意一天練十六個小時的舞,故意讓自己在比賽中拿冠軍。
她故意在記者面前說出自己是電子業籠頭老大方毅達的女兒,故意讓他們尾隨在計程車後面回家。
她故意不換下舞衣、故意捧著一大把夸張的花束和大獎杯,打算在開著Party,人聲鼎沸的庭院中穿過……
她要用這一大串「故意」,來讓父親難堪。
侑萱一下車,鎂光燈不停在她眼前閃耀,遠遠地,她看見厲平在人群里面,她垂頭,收拾好臉上的故意,眼楮看向地面,掛起兩分驚慌往屋里沖。
她一跑,記者們馬上追著她跑。
這個大陣仗引來來客們的朱怡,毅達和厲平迅速迎了出來,厲平排開人群,二話不說把侑萱護進懷里。
「沒事,不要怕,記者讓我們應付。」厲平輕拍她的背,在她耳邊溫柔說話。
一股子暖意瞬地涌上,意外地,招惹了她的酸澀,她是個壞心眼巫婆。
「方先生,您正在舉行慶功宴嗎?是不是預知方小姐一定會在這次的比賽里奪得冠軍?」
今天果然有比賽,這個嘴硬的丫頭,還說什麼測試,她不知道驕傲會讓自己多吃虧嗎?笨小阿,虧她看起來一臉聰明。
厲平心疼,圈住她的臂膀加了力量,他把她的頭塞進懷中。
「方先生,對于令嬡的勝利,有沒有什麼話想說?」
「方先生,您知不知道,令千金被譽為舞台上的精靈,預估她將會成為台灣下一個林懷民?」
「方先生,您舍得讓令千金到英國發展嗎?還是要讓她留在台灣?听說已經有許多廠商想找令千金代言……」
鎂光燈仍然閃爍,白雪公主的舞台讓侑萱奪走了光彩,她應該充滿生理快感的,但……並沒有,她只感覺得到圍在身上的、濃濃的關心。
如果他的關心專屬與她呢?如果他的懷抱永遠只收納她呢?如果他口袋里的糖果只為她準備呢?
甜甜地,她沒吃到糖,卻滿心、滿肚子甜蜜。
貪心促使侑萱做不出決定,在荷爾蒙超量分泌的十八歲青春里,她決定不擇手段,把厲平搶過來,但這個決定無關復仇或憎恨,她只是單純想要讓「周厲平是方侑萱的」這條定律成立。
她偎他偎得更緊了,只差沒把自己整個塞進他懷里,厲平發現,誤以為她冷、她害怕,想也不想,拉開西裝外套,把她裹進外套里,他才不管這種動作會在記者的鏡頭下創雜つ麼曖昧的效果。
就這樣,一大片溫暖鋪天蓋地包了她滿頭滿身,就這樣,她在眾目睽睽間窩在他胸口,傾听他篤實的心跳。
她享受著、滿足著,沒發現這個舉動比她一大堆設計過的「故意」更傷侑亭。
她沒理會厲平是怎麼擺乎記者先生、小姐的,等回過神時,尾隨而至的大車小車一部部離開視線,而她手里的花束、獎杯不知道被誰帶走。
厲平勾起她的下巴,咯咯笑著,好像逮到她的小辮子,得意得很。
「被那群大白鯊嚇壞了?原來方侑萱並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女超人?」他揶揄道。
錯,大白鯊是她引來的,目的是奪定方侑亭的光彩,也是讓她的父親好看,只不過後來……她被圈在一個暖暖的懷抱里,忘記欣賞父親的尷尬和自圓其說,說他是怎樣忽略一個女兒,只看得見另一個。
畢竟,對大多數家庭而言,一個舉世皆知的大比賽,要比十八歲生日重要千百倍。
不過,不重要了,倚在他胸口,其他的事都變得不重要。
「你不覺得面對媒體,我的表現缺乏大家風範,失了方家小姐的身份?」她沒反駁他的話。
厲平失笑,這種時候,正常的小女生會被嚇哭,而她卻擔心自己缺乏大家風範,誰能說她不過驕傲,很好,這才是他認識的方侑萱。
「那麼在意身份?」他低頭湊近她。
偏頭,侑萱發現侑亭正看著他們。帶點刻意,像是宣示主權似的,她踮起腳尖,嘴巴靠在他耳邊低語,「說實話……我不是太在意。」
「是嘍,那還擔心什麼?」他親昵地點點她的額頭。
他們的親密讓侑亭泫然欲泣,侑萱瞄見了,高興得想再跳一支舞。
「侑萱。」毅達打斷他們的對話,侑萱轉頭看向爸爸,一語不發。「恭喜你得到冠軍。」
他後悔沒去幫侑萱加油,後悔讓女兒因為驕傲而說謊,這麼大的比賽……所有參賽者的父母親都是盛裝赴會吧。
「謝謝。」她說得客氣而疏離,口氣像對陌生長輩。
「對不起,我應該去看你比賽的。」
「沒關系。」無所謂了,反正她得到冠軍,還得到一個結實擁抱,對她而言,這叫做物超所值。
「我知道你有舞蹈天分,如果你想朝這個方向走,爸爸會全力支持你。」
弄錯了,她沒有舞蹈天分,她只有倨傲、不服輸,和很多的憤怒,今天的成功,不是天分替她迎來的,而是對方侑亭的火大換來的。
「爸想現在和我討論未來前途?」她淡聲問。
已經有太多熱追問她要不要去英國,她實在不願意在這個時候花腦筋。
毅達看看聚在四周的人,搖頭,他被沖昏頭了。「不,我們改天再討論。」
他拉起侑萱,趁機向大家介紹,「各位好友,這是我的大女兒,方侑萱,大家剛剛一定听到記者媒體的訪問,知道侑萱拿到舞蹈冠軍。侑萱從小就對跳舞感興趣,以前的聚會她很少出現,那是因為她忙著練舞,趁著這次,大家互相認識認識。」
看著父親神色自若地介紹自己,侑萱猜測,那群大白鯊並沒有為難道他。是她想得淺了,一個叱 商場的男人,怎會讓區區幾個記者為難。
「方先生有這麼漂亮的女兒居然把她藏起來,說,居心何在?」一個中年叔叔玩笑問。
「還用說,吾家有女初長成,方先生一定是在防壞人。」
「沒錯,要是我有一個這麼美麗的女兒,我絕對要把她鎖在家里,不讓她出門見人,外面的世界太危險。」
「方先生,侑萱應該當明星才對,不論氣質、容貌,她都是第一名。」
「說什麼話,方小姐哪需要定演藝圈?那是窮人家小阿模仿的事。」
「也對、也對,是我考慮不周。」
大伙兒你一言、我一語,談話重心全在侑萱身上,把今日的壽星小姐晾在後頭。
一個穿著香奈兒的貴婦拉起侑萱的手說︰「侑萱小姐,今天幾歲了?有沒有男朋友?」
要是過去,侑萱絕對會板起臉孔轉過身去,絲毫不給人台階下,但今天……她不想這麼做,因此乖乖站在原地,讓人品頭論足。
「我十八歲,至于男朋友……」她握了握厲平的手,沒回答,卻讓對方了然于心。
「十八歲,那不是和侑亭一樣大?而且厲平不是侑亭的……」話在後頭自動消音,貴婦看了看侑萱和毅達,尷尬。
低下頭,侑萱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里揚了揚眉,這下子,還能不為難到偉大的方毅達?
「肚子餓不餓?我帶你去吃點東西。」厲平皺眉,不願意讓侑萱听見這個話題,動手將她拉到人群後頭。
「那個阿姨沒說完的話是什麼?」她仰起頭,認真問厲平。
「哪個阿姨?」他裝死裝徹底。
「要我重復?也行。」她清清喉嚨,模仿香奈兒貴婦的口氣,「十八歲,那不是和侑亭一樣大?而且厲平不是侑亭的……」說吧︰「‘侑亭的’什麼?」
她明知故問,問這個,目的只有一個——確定。
她要確定他對方侑亭的心情和方侑亭對他的,有沒有一樣。
「別人的話,你干麼拿來問我。」他知道貴婦太太接下去要說什麼,他不打算回應。
他知道侑亭太小,小到分不清愛情和手足之情有什麼不一樣,所以做些無聊幻想也沒什麼,是大人們多事,喜歡把小阿子的話當真,玩笑越開越大,弄到後來,好像真有這回事。
他不反駁,是因為不想惹是非,並不是默認了大人嘴里的一切。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問她?」
「可以啊,如果你很樂意听那些阿諛奉承的言詞。」
厲平說到重點了,她的確不耐煩,何況目的已經達到,不必再到達人們面前演出乖乖牌小阿。
「再問一次,你餓了嗎?」
「何止餓,是又累又餓,為了比賽,我早餐、午餐都沒吃。」
侑萱鼓起腮幫子吐氣,長長的氣吹開她的劉海,讓他看見她額間的疤痕,他記得六歲的她,額間貼著紗布,記得爸爸為她換藥時,明明痛得冷汗直流,她的嘴巴卻像緊閉的蚌殼,不肯喊痛。
「你……」他瞪她一眼,口氣里滿滿的寵溺。「把身體弄壞怎麼辦?」
「沒辦法,所有參賽者都是這樣。」
「知道了,你先上樓洗澡,我去替你偷食物。」他揉揉她的頭,忍不住地又踫踫那個陳年傷口。
「給我一塊蛋糕,我要很多女乃油。」她抓下他的手。
「我以為剛得到冠軍的優勝者有權利犒賞自己。」
這是幽默?厲平溫溫柔柔笑開。
侑萱凝睇著她的笑容,有一忽兒恍神,她從來都知道他很溫柔,卻從來都不知道他的笑臉會這麼吸引人。
「看什麼?有那麼好看嗎?」他捏捏她缺肉的臉頰。
她聳肩。
「回房吧,我很快就上去。」
「好。」
她點頭,轉過身時,發現侑亭躲在花架後面,回神,二度宣示主權,她可以仰起笑臉奔至厲平身邊,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說︰「記住,我要很多很多女乃油的蛋糕。」
「知道了,快點上去洗澡。」厲平失笑。
他不知道是什麼事情,讓侑萱在對自己扯去防備之後多了幾分親昵,但他想,這是好事情,或許她已經做好打算,打算和這個世界和平相處。
拿起盤子,他把每樣食物都裝一點,侑萱是個挑嘴的家伙,胃壁麻雀還小,就算她說又累又餓,也別對她的胃口做過度期待。
侑萱離去,侑亭遲疑了好一陣子,才緩步走到厲平身邊,委屈地望著他,輕咬下唇。
「厲平哥……」
厲平轉身,看見一臉欲言又止的侑亭,放下餐盤,拍拍她的肩,侑亭沒有侑萱的美貌,但清清秀秀的,討人喜歡。
「怎麼了,不開心?」
「對,不開心。」侑亭用力搖頭,她從不對厲平隱瞞心事。
「為什麼?」他彎下腰,對她說話。
「委屈。」
「你是壽星,誰敢給你委屈受?」
她的嘴巴張張闔闔,這個話,實在很難出口。好半響,她才勉強說︰「厲平哥,你很喜歡姐姐嗎?」
「喜歡。」他說得毫不猶豫。
侑亭只和侑萱差半歲,但兩人有著天壤之別,侑萱像個早熟的小大人,行事說話都成熟得很,而侑亭卻是個長不大的小學生,單純、善良,沒有心眼。
「為什麼喜歡,姐的脾氣不好。」
她不想說姐姐的壞話,可是……她真的不喜歡厲平哥抱姐姐,不喜歡他們靠得那麼近,更不喜歡姐姐對厲平哥笑。
「那是因為她很辛苦,侑亭要懂得體諒。」
「她討厭我們,不管爸爸媽媽對她多好,她都不理人。」
唉呀,她在說什麼啦,她不是要說姐姐的壞話,她是想告訴厲平哥哥,姐不好相處,離她遠一點會比較安全。
「她不是故意的,如果侑亭的處境和侑萱一樣,說不定會表現得更古怪。」
「我知道,可是……可是厲平哥……唉呀,我不是要說這個啦。」一句話,翻來覆去都說不清楚,她真討厭自己。
「不然侑亭想說什麼?」厲平失笑問。
「我想說、想說……」她歪了頭想老半天,才說︰「厲平哥,你不可以喜歡姐姐比喜歡我多,好不好?」
厲平終于听懂了,原來是吃醋,這個得逃誒厚的小鮑主習慣任人把她捧在掌心,肯定是剛才許多人對侑萱的夸獎讓她不舒服了吧。
「知道了,我還是會像以前那樣疼侑亭,好嗎?」
「嗯。」她用力點頭。
「好啦,去跳舞吧,有很多人想邀請我們的小鮑主呢。」
「我只想和厲平哥跳。」
「那可不行,今天你是主角,要對每個人公平一點,快過去吧。」他催促。
侑亭嘟了嘟嘴後,說︰「好吧,可是厲平哥,你要等我哦,不可以自己先回去。」
「知道,我會一直待在這里。」他高舉五根手指頭發誓。
「一言為定。」
臨去前,侑亭回頭看了看厲平,不知道為什麼,雖然厲平哥給了保證,她的心還是沉沉的。
厲平沒有注意到她的沉重,沒注意到小女孩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長大,長到開始懷抱心事,他只忙著在蛋糕盤里尋找一塊涂上最多女乃油的蛋糕,忙著喂飽那張挑剔嘴巴。
「厲平哥,你不喜歡我了對不對?」侑亭捧著一束紅玫瑰,紅艷花辦映得她的臉益加蒼白,她幾天沒睡了。
「怎麼會這麼想?」他好笑地捏捏她的臉,都動過手術了,她的身體怎麼還是虛弱不堪,她應該出去多跑跑跳跳、曬曬太陽。
「你不願意陪我,每次打電話給你,你都說很忙。」
「我是真的很忙。」最近,他們正為了籌組新醫院而忙綠,他一面看診、動手術,一面得搞那些行政事務,忙得一個頭兩個大。
「為了新醫院嗎?」侑亭嬌憨問。
「是嘍。」他笑著揉揉她的頭發,她啊,越活越小。
侑亭想半天,也許她真的看錯人,也許陪姐姐逛街的不是厲平哥是別的男生。
「厲平哥,你忙到沒時間逛街對不對?」
「如果有時間吃飯睡覺的話,我就很高興了。」
侑亭仔細審視他的臉,他眼眶底下有兩個明顯的黑眼圈……是把,這麼忙哪有時間逛街,她釋懷了,揚起一抹笑,厲平哥知道的,知道將來她要當他的新娘,松口氣,她笑了。
「沒事了?」
「嗯,沒事了。」她用力點頭,小小的馬尾跟著點。她是個很容易被說服的女生。
「傻侑亭。」
「我們同學會說,太喜歡一個人,自然而然就會變傻,沒辦法嘍,我太喜歡厲平哥了。」
她把手上的玫瑰花送給他,玫瑰是院子里長的,自從她听說紅玫瑰代表愛情,就讓爸爸媽媽種上一大片,她要每見厲平哥一次就送一束,等她送過很多很多愛情給厲平哥之後,他就會知道,她有多愛他。
厲平看著侑亭,輕嘆,不曉得這丫頭什麼時候才會長大,才會理解他們之間的感情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樣?算了,別要求她太多,她才剛滿十八歲,十八歲的女孩,不糊涂才有鬼。
電話鈴響,侑亭跑過去接,來電的是學校同學,侑亭捧著電話,笑嘻嘻地聊著學校老師的八卦,這個年齡的女生一講起電話就沒完沒了,好幾個小時都停不下來。
厲平微笑,悄悄退出去。
侑亭沒有看錯人,他是陪侑萱去逛街了。
他不知道侑萱為什麼要買床罩被套,為什麼要買那些東西的時候,臉上帶著夢幻笑容,讓他只顧著欣賞,沒有追根究底的。
走到侑萱房前,沒敲門,他開門進入,這個特權,只有他有。
侑萱蜷縮在沙發里,佝僂著背,像一只穿山甲,這形容並不夸張,她的確像穿山甲那樣,隨時隨地披著戰甲防備敵人,可是她的警戒網再縝密,還是放不了一個愛她的男人呢。
愛?沒錯,他愛上她了,在她十二歲那年。
厲平也很想否認,畢竟十九歲的青少年,愛上一個連半只腳都還沒跨進青春期的小女生,實在很丟臉,但否認幫不了自己的忙,他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她長大,等她心甘情願放下仇恨,敞開心胸愛人。
怎麼會愛上她的?他問過自己無數次,才慢慢地理出一點脈絡,他想,他對她的感覺始于同情,同情那一抹孤傲的背影,同情他驕傲臉孔背後的孤單,慢慢地,他的同情轉為關心進化成愛情。
他愛上她,在聖誕夜里。
那時他一回頭,發現侑萱隔著玻璃街張望著屋里的熱鬧,她渴望被關心,卻驕傲地把旁人的關心擋在門外,他永遠忘不了她那張瘦削的臉上,有一雙不妥協的眼楮,她不服輸,隨時隨地張揚著自己的憤怒。
之後,他在元旦當天邀約一群朋友去看她表演,舞台上,那是一個截然不同、充滿生命力的方侑萱,她張揚的熱力緊緊抓住了他們這群青少年的眼光,于是他懂了,她把憤恨衍生出來的暴力,通通發泄在舞蹈上。
當天,就有朋友訂下十年計劃,說要耐心等侑萱長大,追求她。
同樣的計劃,厲平也訂下,只不過近水樓台,他佔了地利之便,十年計劃他的贏面比別人高。
她收下他第一束花,之後,第二束、第三束……漸漸地,她不在排拒他的善意,雖然還是口口聲聲說他們是一邊一國,但敵對的雙方,開始出現溝通管道。
直到那天,記者追著她跑,他想也不想就把她納入懷里,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動作讓他們拉近彼此距離,從此,他們之間有了不同。
沙發里,侑萱穿著黑色洋裝,除了舞衣,她衣櫃里只有黑色洋裝,而且不管什麼時候,她總是把長發在後腦勺綰出發髻,很不符合她年齡的打扮,至少老了五歲,他批評她,她回答︰「我在為我母親守喪。」
這句話讓厲平不再發表任何意見,他懂了,即使她活到十八歲,心里仍然住著那個六歲的小侑萱,小侑萱縮在她心底角落,緩慢地舌忝舐著尚未愈合的傷口。
侑萱手里把玩著一串鑰匙,鑰匙圈是個銅制的芭蕾舞者,她在想事情,想得非常認真,沒發覺有人入侵。
她想,這樣的感覺算不算戀愛?常常,靜下心時,厲平的身影會自動自發浮上,在痛苦怨恨難平的時候,他溫柔的聲音會撫慰她的心傷,他老在不經意間躍入腦袋中央,讓她不快樂的生活變得有樂趣。
可是愛情值得信任嗎?媽媽用生命去信任,換得的是一場情傷,她呢?能和媽媽一樣,為愛情不顧一切豁出去?
她說過,她聰明,不會踩著同樣的軌跡,重復同樣的悲劇,她寧願當個無心女人,也不願意讓男人來糟蹋她的感情,只是……她終于嘗到身不由己是什麼感覺。
「又發呆了?」厲平坐到她身邊。
她回神,放下鑰匙,坐直身子。
厲平笑問︰「剛剛吃飯的時候你也在發呆,想什麼?很難解決嗎?要不要說出來討論討論?」
「哪有想什麼。」她喜歡喝厲平獨處,不喜歡和「那」一家子分享他。
「餐桌上,你都不說話。」他把手上的花遞給她,她接手,聞了聞花香,她被訓練了,愛上各種花朵,愛上它們為生命綻放美麗的勇氣。
「你不是說吃飯的時候不可以吵架嗎?」
侑萱起身,找來花瓶將玫瑰插起來,他們都沒想到這麼簡單的動作,居然在隔天,害侑亭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對啊,她怎麼可能不傷心,她把「愛情」送給厲平,厲平卻一心將「愛情」送給侑萱。
「你一開口就會和人吵架?」
「大概。」她已經很習慣,自己一開口就會出現低氣壓,不想弄擰氣氛的話,閉嘴是最好的方法。
「方叔問你打不打算到英國時,你心里怎麼想的?」
「想他是不是急著甩掉我這個大麻煩?如果是的話,我就不要去,就堅持在這里住到三十歲,讓他每天看著我的臭臉度日。」這話不是認真的,事實上,她已經做好搬家的準備。
「原來你也知道自己愛擺臭臉,我還以為那是潛意識表現。」
潛意識?或許吧,她潛意識里牢記父親對不起母親,潛意識里恨著林靜雰母女,即使她沒讓這樣的話出口。
只不過潛意識不敵對溫暖的渴求,那天,那個溫暖懷抱,那個要將他搶過來的重大決定,她有了善待自己的,她想拋開這一切,旁若無人地愛戀著眼前男人,雖然……她很清楚,愛情不可靠。
「怎麼?被我說中?」
侑萱扯扯嘴角,不置可否。
「說實話,你是怎麼想的,真的想出國?」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就得修改自己的十年計劃,否則將喪失近水樓台的優勢。
「你希望我出國嗎?」她直視他雙眼。
「不希望?」厲平溫柔的口氣里沒有半分虛偽。
「為什麼?」
「你太小,還不會自己照顧自己。」
侑萱失笑,六歲時母親去世,她就懂得向人求助,就算搬到這個名為家的地方,多數時間里,她還是自己照顧自己,同樣的十八歲,侑亭活得像不知世事的天真公主,而她,已被失望和憤怒,磨得早視邙世故。
「這句話連借口都算不上。」她輕蔑地望他一眼。
「外國男人很爛,他們專挑東方女生下手。」這個話不是他的Style,卻貨真價實從他嘴里說出,幼稚,但不後悔。
「你不知道我最擅長的事,就是拒絕別人?」她橫眼。
厲平回望侑萱,怎麼都想不通,分明是個十八歲的小女生,為什麼說話的方式成熟到讓人堵不了她的口,比起輕易就能被說服的侑亭,她實在麻煩得太多,只不過,他愛的就是這號麻煩人物,能怎麼辦?
「你吃不慣外國食物。」
「我這種人不需要食物,有幾瓶維他命就可以活下去。」她說的是實話,童叟無欺。
「我……」當借口用磬,他能說的只剩下實話。「不希望你走。」
他的實話滿足到她,侑萱深吸氣,握住他的手,柔聲問︰「為什麼不希望我走?」
「因為我喜歡你。」
他沒想過要對她說謊,之前不說,是因為道德問題,道德勸阻自己不能對未成年少女下手,之後不說,是不想一口氣嚇壞剛成年少女,而現在,在他們之間似乎有了些不同,他不再覺得說實話是錯誤時機。
第二次被滿足,難得地,侑萱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哪種喜歡?哥哥對妹妹、好友對好友、叔叔對佷女?」
「喂,我們有差那麼多嗎?什麼叔叔對佷女。」他不滿抗議。
「差七歲,我喊你一聲大叔不為過,我們老師說代溝代溝,六歲一個溝,用無條件進入法的話,我們之間有兩道鴻溝。」
說完,她呵呵笑起來,他看怔了。
真美,比鮮紅欲滴的紅隻果更引人垂涎,原來她也可以笑得天真無暇,她也可以當無憂公主,純潔得像個天使。
「看什麼?」她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
厲平沒回她的話,卻態度慎重說︰「不是哥哥對妹妹,不是好友對好友,更不是叔叔對佷女的喜歡。」
「不然是什麼?」她追問,口氣里有一絲緊張,即使她不難猜出答案。
「是男人對女人那種喜歡。」
他挑明說了!正常的女人應該感到高興,她卻是五味雜陳。
她猶豫,因為她不確定這個愛情純不純粹,它的開始是不是帶了復仇目的?
她恐懼,因為愛情從來不標示保存期限,她不知道這份愛情可以維系多久的時間,她該為多久的幸福付出幾份心血?
她遲疑,因為骨子里對愛情的輕蔑不屑,也因為母親與父親的前車之鑒。
「你的反應很怪異。」厲平捧住她的臉,把她的注意力引回。
「什麼?」
「正常的女人听見這種話,不是高興得雙頰發紅、眼楮閃閃發亮,就是會害羞地頭,再不然,跳起來尖叫,圈著我的脖子轉圈圈也是一種表現開心的方法。」
「我沒有這樣反應嗎?」侑萱模模自己的臉,好像……笑容真的沒出現。
「你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是什麼樣子嗎?」
「不知道。」
「你像是吞下一顆熟蛋黃,蛋黃卡在喉嚨,進退兩難。」
她噗哧笑出聲。「說錯了,是生蛋黃,不是熟蛋黃。」
「差別在哪里?」
「吞生蛋黃不會進退兩難,咕嚕一下就吞進去,只是,我會在心里懷疑,生蛋黃是有益身體健康,還是會導致過敏?」
「有益身體健康。」厲平想也不想,直口回答。
她笑開,搖搖頭。「你要考慮清楚。」
「考慮什麼?」
「喜歡我是重大工程,我的脾氣不好、性格乖張,我不合群、不善良,而且一旦喜歡下去就不可以半途而廢,這麼辛苦的事,你還想做?」她直直望進他那雙誠懇溫柔的黑瞳里。
「你也知道自己有多難搞?」
「對,我知道。」侑萱點頭,她從來不是白雪公主那型的好女人。
「好吧,難搞女王,我初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只有六歲,身上還扎了一大堆繃帶,就有力氣拿起魚缸往我頭上蓋,從六歲到十八歲,我有整整十二年的時間來了解你有多麻煩,但是我發覺自己不介意把麻煩拴在身上。」
「喜歡你,我就會喜歡到底,決定愛你那天起,我就決定一心一德、貫徹始終,半途而廢從來不是我的風格。」
真心笑開,侑萱恍然大悟,原來光是幾句話就可以讓人獲得這樣大的滿足,原來這就是為什麼,讓大家明知道愛情很危險,仍然不怕進虎穴。
不遲疑了,重蹈覆轍就重蹈覆轍吧,就算要傷心要悲情,也是以後的事,她不要為了明日的擔擾,放棄今日的幸福。
伸手,她要和他打勾勾,挺幼稚的,以為兩根手指頭加上一個簡單動作就可以見證愛情,但這種幼稚行為才符合她幼稚的年齡。
厲平伸出手指,和她勾住。
「記住,不管你喊不喊停,我都不會停止愛你,所以,被我愛得在痛苦你都得忍耐下去。」他也認真叮嚀。
「你憑什麼這麼自信?有人說過,愛情是一種會在晨霧中蒸散的關系。」
「自信是我的特質,不管你听誰說過,我的愛情不是你听到的那種。」
「不然是哪一種?」
「我的愛情是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當的一粒鋼豌豆。」
卑說完,他張開手,她投進他懷中,享受他帶給人的安全感,享受他與生俱來的溫暖溫柔。
「我會試著改變,讓自己不再那麼討人厭。」
要不是恨太難放下,她其實知道,林靜雰不是壞女人,其實知道,搶走厲平、報復侑亭,並沒有太多快感而言。
沒關系,不見面就好了吧,隔著幾分距離,會讓她和方家人的關系不那麼緊張焦慮……她的目光挪向桌上的鑰匙,這刻,她想收起張揚的銳刺,不再傷人傷己。
「無所謂,討不討厭我都喜歡。」他輕撫她的背。
「為什麼不挑方侑亭呢?挑她,你會輕松許多。」
「她是妹妹,沒有人會和自己的妹妹談戀愛。」
他的話讓她松口氣,原來她和厲平並沒有搶與不搶的問題,侑亭從來都不是她的對手。
「可是她喜歡你。」
「我也喜歡她,只不過我們之間的喜歡是手足之情,不涉及男女。」
「我不過大她半年,大叔。」
「可是你的心智年齡有……三百歲。」他坐下,把她拉到自己膝間,圈著她的腰,環抱她,他很大、她很小,抱起來真的很像大叔和小佷女。
「三百歲?你當我是千年女妖還是巫婆?」
「不管你是千年女妖還是巫婆我都愛。」
「大叔愛上千年女妖,好奇怪的組合。」
「楊過都可以愛上他姑姑,大叔愛上千年女妖算什麼?連都稱不上。」
他又逗笑侑萱了,看著她的笑靨,他暗自發誓,未來,要讓笑容成為她臉上的常客,要讓她像十八歲少女那樣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