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問︰亮亮怎麼會愛上二哥的?那時我想不出答案,只能回答,「我愛他,很愛很愛。」
之後,我花了很多時間認真尋找這個答案。
我討厭上小學,因為幼兒園的小朋友對我說,他們的媽媽會帶他們去新學校、會去參加學校的懇親會和老師聊天,我沒有媽媽,所以討厭看同學跟媽媽撒嬌……我的手沒有媽媽牽著。
我討厭這樣。
開學前一晚,我不想上床,不管姊姊怎麼哄,我就是要等爸爸回家才肯睡覺。我打算向爸爸撒嬌,說他不陪我上學我就不念書,然後再笑著對他耍賴,一遍一遍的對他說︰「爸爸,我愛你,好愛好愛你。」那麼他就一定會把時間空出來,帶我去上學。
可是大哥將我抱上二樓,放在床上,拉起棉被逼我閉上眼。
我不肯,一直吵鬧尖叫,非要等爸爸回家、承諾陪我上學才願意睡覺,而大哥用盡方法,就是沒辦法逼我閉上我已經充滿血絲的眼楮。
二哥無可奈何的走到我床邊,親親我的額頭、讓我枕在他的手臂上。
他說︰「亮亮不怕,明天二哥牽你去上學。」
他知道我害怕啊……那一刻,恐懼飛走了,擔憂不見了,我靠在二哥的懷里沉穩了呼吸。
我的二哥很溫柔,他有溫柔的眼楮、溫柔的聲音、溫柔的大手……他的溫柔,讓我的固執妥協。
開學日,二哥幫我穿制服、幫我梳頭發、幫我把鉛筆盒、水壺放進嶄新的書包里,他牽著我的手一路走到學校。
天氣熱,熱得我們的掌心都冒汗了,但他的手始終沒有放開。
他幫我找到教室跟座位,用抹布把桌椅擦得干干淨淨,連踩腳的木條都沒放過。
他做得很仔細,旁邊的家長看見了,感動地對自己的孩子說︰「你看,人家當哥哥的這麼照顧妹妹,你卻老欺負妹妹……」
他沒回自己的班級上課,就坐在教室後面陪我適應新環境。我被同學絆倒,他立刻把我抱進懷里輕拍輕哄,還在我嘴里塞進一塊巧克力;我功課寫錯,他幫我擦掉,一筆一劃慢慢教導我。
老師問他,「為什麼不回六年級教室上課?」
二哥推推他的眼鏡對老師說︰「老師,對不起,我的妹妹很任性,我不放心。」
這句話我听得很清楚,從那刻起,我認定了自己只要一直任性下去,二哥就會不放心、就會牢牢地牽著我,不管我的手心是不是熱得冒汗。
為了二哥,我很樂意無限制地任性下去……但誰曉得這個錯誤認定,讓他吃盡苦頭,也讓我成了討人厭的壞家伙。
記得那個下雨的傍晚,二哥帶著雨傘到教室接我下課,我看著黑黑的天空,皺起了眉頭。不喜歡漂亮的新鞋子被雨水弄濕,于是我噘著嘴,鬧脾氣。
二哥想半天,最後嘆氣道︰「我背你吧,小肥豬。」
一把大大的傘,兩個重重的書包,二哥背著我辛苦地走過操場跑道,我卻在他的背上大聲唱歌——
「淅瀝淅瀝嘩啦嘩啦雨下來了,我的哥哥拿著雨傘來接我,淅瀝淅瀝嘩啦嘩啦啦啦啦……」
我不懂,二哥只是拿著雨傘來接我,怎麼就讓我這麼快樂?只不過是趴在二哥背上,我胸口怎會漲了滿滿的幸福感?
于是我唱歌,一遍重復過一遍,一遍又一遍……
我想,我大概是在那個雨天的黃昏愛上二哥的,愛上像媽媽那樣溫柔的二哥。
七年前
偌大的客廳里,坐著三個人,兩女一男。
靠在窗邊、面無表情、驕傲地微翹嘴,一瓣瓣剝著玫瑰花瓣的女孩,叫做沐亮雲,鮮紅花瓣堆在腳邊,更襯得她的腿粉女敕白皙。她是景麗集團董事長沐劍清的女兒,十八歲,剛從高中畢業。
沐亮雲長得非常美麗,精雕細琢的五官像陶瓷女圭女圭般惹人憐愛,她有雙靈活、黑白分明的大眼楮,眼神波動間有種高貴凜然的氣質,她的頭發又黑又長,沒有綁起,但梳得整齊有光澤。
她的父親喜歡她的長發,哥哥姊姊也喜歡,那是因為……她的母親也有一頭這樣的長發。
她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姊姊,但都沒有血緣關系。
父母親結婚的前十年,沒生下一兒半女,他們尋遍名醫,找遍各種方法,科學的、不科學的全試盡了,沒試出小生命,只試出無數次的挫敗灰心。
後來他們放棄了,決定從育幼院里領養小孩,因此五歲的顧綮然和三歲的鐘亦驊、杜堇韻,先後加入這個家庭。
夫妻倆等孩子等那麼多年,終于有了三個小孩,自然是加倍寵愛、照顧疼惜,他們在孩子身上費心費力。
人心都是肉做的,他們把孩子當成自己的心肝寶貝,孩子們又怎能不回饋真感情?
于是這一家子和樂融融地生活著,為了三個新成員,做母親的甚至去學開車,接送他們上下課、帶他們四處去旅游,植物園、博物館……不管丈夫能不能參與,她每星期都幫孩子們安排休閑活動。
綮然、亦驊、堇韻沒有這樣生活過,他們以為父母親代表的是「暴力、操控、怒罵」,卻沒想到,父母的真義竟也可以是「關懷、疼惜」與「愛」。
他們有五十幾本相簿,每張照片里的兄妹、父母,都笑容洋溢。
他們的媽媽曾經抱著早熟世故的綮然,撫著他憂郁的眉眼對他說︰「孩子,我不知道你以前踫過什麼事,但那些不愉快統統過去了,你可不可以放開心胸,跟著媽媽一起學習快樂?」
老二亦驊是個溫柔的男孩,雖然也沒有出生在比較好的家庭,但在媽媽撫慰大哥的悲哀時,他已經學會了分擔。他照顧妹妹,帶著堇韻到處跑,她只比他小三個月,卻一心一意當他是二哥。
倘若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但,也許是天意吧,在領養他們一年後,媽媽竟然意外懷孕了。這個遲到的小生命讓全家人快樂至極,媽媽領著哥哥姊姊一起為她取名字,「沐亮雲」三個字就是這樣來的,他們的小妹妹要像天空亮亮的雲朵一樣,又美麗又可愛。
三個孩子每天都找故事書,一起對著媽媽的肚皮給「他們的亮亮」講故事。為她布置房間時,三個人都想要妹妹住在隔壁,但最後是由亦驊雀屏中選,因為他睡得淺,可以听得見妹妹的哭聲,也因為他還在上幼兒園,不像大哥要早起到小學上課。
沐亮雲尚未出生,就成了眾人心目中的小公主。
在期待中,媽媽的肚子漸漸大了,那段時期的照片里,有爸媽、有他們,還有躲在媽媽肚子里的小亮亮,所有人都在笑,連憂郁的綮然也眉飛色舞、笑得開朗。
沐家夫妻改變了三個孩子的命運、改變了他們的性情,如果媽媽還在的話,她也一定會把亮亮教養成溫柔乖巧的小女生——只是天不從人願。
在預產期前,堇韻忙著畫卡片、布置小亮亮的房間,亦驊則一面替媽媽按摩小腿、一面學著喂牛女乃、包尿片,而綮然的童話故事已經念得又溜又順,他們發誓要當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姊姊,要一起幫媽媽照顧亮亮。
誰曉得,老天爺給了他們一個小妹妹,卻收走他們的媽媽,他們在手術房外互擁著彼此,泣不成聲,他們不懂,為什麼幸福的日子這樣短暫?
臥房的門打開,綮然沉著臉從里面走出來。
他大學畢業後就跟在父親身邊學習,三年里從秘書到總經理,爸爸積極栽培他當接班人,他也希望不讓爸爸失望。
從去年爸爸生病後,公司便是他在咬牙硬撐,即使他只是個二十五歲的年輕人,這份負擔對他而言太沉重,他也從不喊苦。他挺著背脊、過關斬將,一路慢慢將老員工們的心收服。
他很高,近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如果不進景麗,完美的身材比例進模特兒圈應該有很好的發展。他有一個剛毅的下巴,銳利的眼神常讓人不自覺屈膝。
綮然走到落地窗邊,溫柔大掌輕壓在亮亮肩上,令她回過頭。
「進去吧,爸爸想見你。」
她點頭,走進父親的臥室。
爸爸生病很久了,今天精神特別好,一早就讓護士替他洗臉更衣,說要和兒子女兒說說話。她知道後很開心,特意換上爸爸最喜歡看她穿的雪白洋裝,可是關醫生竟說,爸爸的狀況叫回光返照,他的時間不多了……
推開門,她靜靜坐到爸爸身旁,握住爸爸伸出的手。
望著瘦骨嶙峋的爸爸,沐亮雲心痛如絞。爸爸是她的英雄、她的偉人,是可以把她舉高高、抱高高的強壯男人啊,怎能因為一場病就磨了他的身體,也磨去他的意氣風發?
「亮亮,笑一個給爸爸看。」沐劍清輕撫女兒的臉頰。
她點頭,微笑,百分之一百是勉強的,但她笑了。
「亮亮有最美麗的笑容,不管怎樣,都別讓臉上的笑容失蹤,好不好?爸爸愛看你笑。」
全世界都知道他寵女兒,知道堂堂的景麗董事長常一面哄著耍賴的女兒睡覺、一面和下屬開會;知道威嚴的董事長接到女兒的來電,板著的臉就會不自覺地拉出柔和的線條。他很寵女兒,非常非常寵。
「好。」她說。
她很任性,她是壞女生,她多希望能夠撲在爸爸身上,把眼淚鼻涕糊滿他的衣襟,大哭大嚷、大聲叫囂,哭喊著說︰我不要、我不要,爸爸敢離開我,我就永遠都不笑——
但今天不行,關醫生說爸爸的時間不多了,她不能剝奪哥哥姊姊和爸爸相處的權利。
「可以不哭嗎?能不能答應爸爸,就算我不在了,你也別讓任何一滴眼淚掉下來。因為爸爸媽媽在天上看見亮亮掉淚,會很傷心。」
「好。」她咬牙承諾。
她不哭了,永遠不哭,再傷心、再痛苦都不哭,如果這是她唯一能為父母親做的事,那麼她會做到,絕不讓爸媽為自己傷心。
「太好了,我的亮亮真懂事。」
「如果爸爸想要,我就為爸爸一直懂事。」
沐劍清想了半晌,搖頭。「不要,爸爸舍不得你懂事,能夠任性,代表大家都愛你、包容你,爸爸希望所有人愛你,繼續容許你驕縱任性。」
她哽咽了,但她拉出一個美麗笑弧,掩飾過去。
「亮亮,爸爸把公司交給大哥經營了,以後你想做什麼都可以,進不進公司也無所謂,爸只要你開心。」
他是個自私的父親,明知大兒子熱愛音樂,卻執意把他關在商場里……唉,如果他能活下去,他會的,會讓綮然追逐自己的夢想,而不是接下他的重擔。可惜時不予他,身為長子,綮然沒有別的選擇。
「好。」她再度點頭。
「我已經把公司股份分成五份,你拿兩份,綮然、亦驊、堇韻各一份,國內幾處房地產和基金股票,我也都留給了你。你們每個人名下我都存入一億元的基金,你可以拿這些錢,做自己想做的事。」
「好。」她不在意自己有多少財產,她只希望爸爸可以繼續陪伴自己,她願意用所有的身家交換父親的健康。
「這棟房子登記在你名下了,無論如何都不要賣掉,這里有爸爸和媽媽很多的回憶。」
「好。」她又點頭,不管爸爸要什麼,她都一一允諾。
「都說‘好’啊?我的亮亮這麼乖,那可不可答應爸爸最後一件事?」
「什麼事?」
「可不可以……不要再愛亦驊?」
她被這句話定身了,很想回答「好」,真的很想再為爸爸乖一次,但話語含在舌間,任憑她再如何用力都吐不出。
「那麼難嗎?」爸爸看來憂心忡忡。
怎麼辦呢?孩子的三角習題,他插不上手了。
亮亮拚命想搖頭說「不難」、想努力當好女兒,不讓爸爸走得有牽掛,但頭卻怎麼樣都點不下去。她好氣自己、好恨自己。
「亮亮,告訴爸爸,你是怎麼愛上二哥的?」他明白感情最難勉強,想幫寶貝也無從幫。
思緒亂成一團,她嘴巴微張,話就自己溜了出來,「我愛二哥,很愛很愛。」
沐劍清看著她的堅決,只能無聲嘆息。
所有的父母都曉得,吃苦是成長的必經之路,只是啊,沒有父母舍得孩子吃苦的。如果可以,所有的父母都想要站在前面一路披荊斬棘,為孩子開出康莊大道。
「我懂了,你出去吧,叫亦驊進來。」
她不想讓爸爸失望,仍想試著對他說︰「爸,我听話,我不愛二哥了。」但第二回合的努力,在張嘴無聲後終究宣告失敗,于是她頹喪的垂下了雙肩,不得不離開床緣。
在手握上門把之前,她忽地轉身。「爸……」
「怎麼了?」
「你有沒有恨過我?」
「我為什麼要恨你?」
「如果沒有我,你不會失去媽媽。」這是她的罪惡感,是她背負了十八年的原罪,她從很小的時候便清楚明白,如果沒有自己的誕生,這個家庭里的每個成員都會幸福愉快。
「傻孩子,這不是你的錯,你是爸媽的寶貝啊!沒有你的出生,誰能證明我們的愛情真實存在過?女兒,我愛你,很愛很愛。」
她笑了,但眉頭緊蹙,已經十八歲了,她不至于天真到認不清這話只是安慰,于是她說︰「爸爸,我也愛你,很愛很愛。」
「亮亮。」
「怎樣?」
「爸爸想告訴你,你穿白色的洋裝很像天使。」
她點頭,用力把淚水強逼回眼眶。「我永遠是爸爸的天使。」
「好了,出去吧。記住,別背著爸爸偷流眼淚,我很精的,會知道你哭過。」
「好,我絕對不哭。」她二度承諾。
亦驊與亮亮錯身而過,他開門走到父親床邊。
沐劍清凝視著他,知道二兒子是個穩重溫柔的好男人。好男人是所有女人的期待,只是他多希望,亦驊不是女兒的期待。
「爸。」亦驊握住父親的手,跪在床邊。
他對親生父親已無印象,真要說有,大概也只剩身上那幾個永遠消除不了的煙疤。他是受虐兒,被社工人員救出來時,全身傷痕累累,是眼前這雙手牽著他、扶著他、愛著他,才讓他變成今天的自己。他對父親有無數感激,他願意為父親、為這個家庭付出所有心力。
「好孩子,爸爸慶幸自己當年收養了你,你是爸爸的驕傲成就。」
沐劍清看著才二十三歲的亦驊,眼底有著深刻滿足。這年齡有多少男生仍然在渾噩過日子,他的亦驊卻已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子漢大丈夫。
「爸爸也是我的驕傲。」他篤定地說。
「我以為,你會生氣我對你的過分要求。」他對兒子的教養和訓練相當嚴苛。
「我明白爸希望我和哥哥頂天立地,能撐起一片天空。」
「爸爸是老古板了,重男輕女,老覺得女兒長得可愛美麗就行,但兒子非得要鶴立雞群、卓爾不凡不可。辛苦啦,兒子。」他拍拍二兒子的手背。
像他對堇韻就沒有過度要求,只想讓她學舞、學鋼琴,學學女孩子家該做的事情,偏偏她就是對經商有著濃厚興趣,一畢業就求他讓她進公司歷練。
當然,他也不是不清楚,倘若自己的身體健康,堇韻會選擇先出國拿到商學院碩士學位後再進公司……他這副身子啊,怎麼就不能再為子女們多撐一段時間?
「不辛苦。」
「我的遺囑在律師那里,你先留在景麗好好歷練,等過幾年累積足夠的創業能力了,再利用我給你的資金,去開發你一心想做的軟件公司。」
「爸!」亦驊不曉得父親居然知道他的想法,感動涌上心頭。
「我知道你不喜歡飯店業,你有自己的目標理想很好,不過你還太年輕,先磨磨再說,好不好?」他握緊兒子的手問道。
「好。」
「待在景麗時多幫幫你大哥,多拓展一些人脈,這對你未來創業有幫助。」
「我知道。」
「最近,我老想起過去的事,想你媽媽、想你們剛來家里的模樣,想你們三個小保母齊心合力把亮亮帶大……」
「那個時候,我為你們媽媽的死感到萬念俱灰,什麼事都顧不上,直到有天晚上,我听見亮亮的哭聲,跑到她房間,看見你在幫她換尿片,抱著她一面哄、一面搖……當時你才多大?五、六歲吧。小小的身子吃力地抱著亮亮,臉都漲紅了……看見那幕,我才明白自己有多失職。」
「那晚我告訴自己,不能再沉淪了,因為我有四個孩子,他們等著我振作、等我給他們一個完整的家庭。」
「我記得,那次爸抱著亮亮問我,‘亮亮是不是很像你們的媽媽?’」
「對,我還以為自己酒喝太多了,醉眼迷蒙。」
「亮亮真的長得很像媽媽。」
「我知道,只是她被我給寵壞了,沒有媽媽的溫柔。」
亦驊失笑。「不是爸爸的問題,是我們合力把她寵壞的。」
沐劍清定眼看了看二兒子,遲疑半晌後,開口問︰「亦驊,有件事,我很難開口,但……」
「爸,你說吧,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為爸做到。」為了敬愛的父親,再難的事他都會盡全力。
「你知道……亮亮愛你嗎?」
亦驊抿緊雙唇,垂下眉眼。
「你果然知道。可你喜歡的是堇韻,對吧?」
他沒點頭也沒搖頭。
「怎麼辦?都是我的女兒,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該怎麼處理?」爸爸苦惱的自問。
「亮亮還小,她會長大的。」
「也許……」沐劍清只能苦笑,他沒有二兒子這麼樂觀,他明白亮亮有多任性固執。「……你能為了爸爸,試著愛上亮亮嗎?」知道說這種話很卑鄙,可他的時間已經不多,再沒有力氣為女兒披荊斬棘,只期望她能得到幸福。
亦驊抱歉地搖頭。什麼都可以商量,唯獨愛情無法討價還價。「爸,亮亮才十八歲,她弄不懂什麼是愛情,她只是把我當成媽媽,想佔有依賴。」
「換句話說,你已經很清楚自己真心喜愛的人是堇韻?」
亦驊還是沒應聲,但沐劍清已看得出他的堅定。「即使是為了報恩,你也無法改變心意?」
他望向父親,目光篤定,默然不語,似乎沒有轉圜的余地。
「如果不愛,結婚就好呢?」
他依然沒響應。
許久後,沐劍清嘆息。「我明白了。雖然你待人溫柔,骨子里卻比誰都硬氣,你不想的,誰也沒辦法勉強你…︰既然如此,爸爸想求你一件事?」
他點頭。
「你可不可以等亮亮甘心放手了,再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好。」這次,他連猶豫都沒有。
「亦驊,謝謝你。也抱歉……是爸爸對不起你。」
他搖頭。「爸沒有對不起我。」
「不,爸對不起你。我能請你在教亮亮認識愛情的過程里,別讓她吃太多苦頭嗎?」
明白這是身為父親的卑微要求,他無法不應允。「我知道了。」
沐劍清松了口氣,點頭。「去吧,去幫我叫堇韻進來。」
亦驊凝起眉目站起身,出門前,他再看父親一眼,發現父親的眼光里有深沉的疲憊,也有對他滿滿的希冀。
那是他們父子最後一次對視。
白色的衣服、白色的鞋子,亮亮把自己打扮成純潔的天使,送父親走最後一段路。
靈堂上,照片里的爸爸在笑,沒有半分病容,似乎像在對她說——乖亮亮,要記住哦,不管怎樣,都不要讓臉上的笑容失蹤。
所以她笑了,笑得嬌妍美麗。
但她的笑引來一陣抽氣聲,低低的耳語從四面八方傳來——
「這孩子被寵壞了。爸爸死了,竟連半滴眼淚都沒掉,還笑得出來?哼!親生的還不如領養的。」
「她是個任性驕縱的孩子,你沒看過她在辦公室跟董事長耍賴的樣子,要我是她父親,早就一巴掌甩過去。」
「幸好沐先生有領養三個小孩,不然景麗早晚會被這個不孝女弄垮。」
「她命硬,一出世就克死母親,現在又克死父親,誰在她身邊都要倒大楣。」
「堇韻哭得眼楮都腫了,哪像她還笑得這麼開心?真是沒血沒淚沒心肝……」
竊竊私語的批評,都听見了,但她不能在意,不能覺得委屈,還要努力壓抑傷心。她要牢牢記住自己和爸爸的約定,她不掉一滴淚水,不讓父母親在天上為她擔心。爸爸很精的,她一哭,爸就知道了。她忍耐再忍耐,加了力氣,在下唇刻上一道深深的齒印。
堇韻和綮然也听見那些話了,他們一左一右走到亮亮身邊。
綮然圈住她的肩膀,柔聲對她說︰「別理會他們。」
她沒回應,只是笑著,笑著看向那群編派她不是的老員工。
一觸到她的目光,大家便若無事地別開頭,心里暗自不屑。
什麼意思啊?不過是個黃毛丫頭,怕她做什麼?她有本事對他們下手嗎?惹毛了他們,誰倒霉還不知道呢……
「亮亮,走,我們去陪爸爸。」堇韻牽起她的手。
她垂下肩,眸光望向二哥的背影,期待他對自己說些什麼,但他似乎忙壞了,或者……他沒听到那些評語……
對,是忙壞了、是沒听到,否則最最溫柔的二哥,一定會第一個跑到她身邊,將她緊緊擁抱,告訴她,「我知道,你不像他們說的那樣。」
所有儀式結束後,已經是下午三點鐘,四個孩子共搭一部車回到沐家大宅,像是有默契似的,誰也不多話,各自回到自己房間。
亦驊找出和爸媽共拍的照片,一頁頁翻、一本本看,照片里的爸媽總笑得開朗燦爛。
他離開育幼院的時候才三歲,對許多人來講,三歲的記憶有限,但他記得自己的親生父親是怎麼凌虐自己的,也記得自己怎麼為了一包科學面,投奔到溫柔的媽媽懷里。
大家都在笑,笑他貪吃、笑他被一包小小的科學面拐走,但真正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那時抱住自己的媽媽哭了,溫熱的淚珠墜在他的頸間,媽媽對他的瘦弱、對他的遭遇,萬分心疼。
長大後,聊起這件事,爸爸說︰「那時你媽媽發下豪語,說等你長大,你會發現拐走你的不是一包科學面,而是她對你滿腔滿懷的疼愛。」
他同意,他和媽媽的緣分只有三年,但她給的愛,已足夠讓他幸福一輩子。
自出生後他沒玩過那麼多地方,是媽媽不嫌累,開著車、帶著三個小蘿卜上山下海,到處走透透,住過景麗在台灣的各處飯店。
他們一面玩,媽媽也不忘提醒他們,「要謝謝爸爸哦,是爸爸辛苦工作,我們才有錢到處玩。而且沒有爸爸,哪有這麼棒的飯店。」
那時,他真的以為景麗是全批界最棒的飯店了。後來他想過,說不定是那個時候玩出來的感情,讓他們三個孩子都覺得對景麗有一份責任。
他記得媽媽常對他說︰「亦驊要溫柔哦,以後要對亮亮很溫柔哦。」
他記得媽媽抱住他說︰「亮亮的二哥好壯哦,以後有二哥保護,一定沒有人敢欺負我們家亮亮。」
他記得媽媽捏著他的手臀說︰「亦驊好有力氣哦,一定可以抱得動亮亮。」
他記得摔跤時,媽媽牽起他,一面為他上藥一面說︰「不痛,亮亮的二哥最勇敢,媽媽給你惜惜。」
他也記得媽媽牽著他的手,貼在圓圓鼓鼓的肚皮上說︰「亮亮說,二哥,我很愛你,很愛很愛。」于是他也靦腆地對著媽媽的肚子回答,「亮亮,二哥很愛你,很愛很愛。」
從那個時候起,這句話便成為他們的通關密語,成為後來亮亮做壞事、耍無賴,卻能平安過關的密語,也成了她睡前必說的晚安句。
他走下樓,打開櫥櫃,找出一瓶烈酒。
二十年前,他有了父親母親;二十年後,他失去了他們、失去憑恃……這一刻,他才曉得自己有多麼嚴重的依賴病。
當第一滴雨水打上窗台時,悲哀終于翻江倒海,向亮亮涌來。
口口聲聲說不在意的,她卻還是听進去。她是克星啊,克死了她最愛的父母親……
她想哭,卻只能仰起頭、手指緊緊捏住大腿,憋住淚水。
不準哭,她答應過爸爸了!
但哀傷那樣扭曲著、猙獰著,從四面八方向她撲咬而來,即使她連滾帶爬地拼命逃竄,也甩不掉那附骨之蛆般的痛楚。恐慌像無底深淵向她張開血盆大口,墜入慌亂深淵產生了失速的驚悸,捶打得她的心髒無法負荷。
她要哭了、她必須哭,不把驚惶害怕用力哭出聲,她會心碎而死……
雨滴漸漸加大,叮叮咚咚地敲打在玻璃窗上,她忽地想到什麼,奔出了房間、奔下樓梯、奔出庭院。
她赤果著雙足在草地上奔馳,雨水傾盆而下,掩飾了她的脆弱和淚水。
在雨里,她放聲大哭、放任淚水奔流,可哭得那樣淒慘,她仍然自欺欺人,堅持在臉上留下一抹笑。
她不斷奔跑、不斷落淚,在雨水模糊視線的同時,也模糊胸口的哀傷。
半醉的亦驊從落地窗看出去,發現發狂的亮亮,想也不想地也跟著沖出房間、沖進庭院。
他以為她在哭,但她唇邊竟然殘留著笑靨?他不懂,爸爸死了,她不是應該哀慟、應該哭得失控嗎?為什麼她還笑得出來?
突地,他用力抓住她的雙肩搖晃,怒聲斥問︰「你在干什麼?想哭就哭,想叫就叫,你為什麼不表現得像個死了爸爸的孩子?」
所以……他听見了,听見那些惡意批評,並且認同了他們?亮亮仰頭,可憐兮兮地望住他。
她緩緩搖頭,他不知道她多希望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他不知道能夠表現得像個死了爸爸的孩子,是多麼幸福的事……他不知道她不可以,因為她是沐亮雲,是和爸爸有了約定的小亮亮。
「現在是你可以任性的時候嗎?你要把自己弄垮、要我們花心力照顧你嗎?對不起,我們都沒有力氣了!」亦驊大吼道。他醉了,他的溫柔也醉得不省人事。
她點頭同意,她也沒力氣了呀。況且她怎能把自己弄垮?爸爸不在了耶,那個會徹夜守在床邊照顧她的爸爸不在了,她有什麼資格生病?
「我們真的把你寵壞了,寵得你不懂感恩、不懂惜福、不懂得珍視身邊的人,對不對?」他對亮亮破口大罵。
但不該那麼生氣的,又或者說,他生氣的對象不該是她。他氣天地、氣鬼神,氣冥冥之中掌握人命的大手,氣它們給了他父母、又把父母收回去。
「對不起。」她輕聲道。
今夜,她的確沒有權利驕縱了。第一次,壞亮亮對人說對不起。
亦驊扯起她的手,不在乎她是否疼痛,他用力地拉她進屋、上樓,恨恨地打開門,又恨恨地甩上門。
不知道是被吼怕了,還是被痛覺弄得腦袋發傻,壞亮亮變得很乖。
她拿來大毛巾,爬上床、站在床鋪上,一點一點擦去他頭發上的雨水,柔聲道︰「二哥不怕,爸爸不在了,換亮亮照順二哥。」
她的聲音甜蜜柔軟,讓他的胸臆間霎時漲滿不知名的情愫,不曉得是哪來的沖動,他忽地一把圈住她的腰。
她也回抱住他的頭,緊緊地攬在胸口。
「不怕,亮亮的二哥最勇敢嘍,亮亮給你惜惜。」
這句話無意間按下了某個開關,他推開亮亮,試著想看清楚眼前的女人。
溫柔的笑、溫柔的撫慰、溫柔的言語……他分辨不出眼前的女人是媽媽、是亮亮,還是他喜歡過很多年的堇韻。
大掌捧起她的臉,他靠近,試圖看得更清楚一些。
亮亮笑了,笑得好開心,那樣燦爛奪目的笑容把他心底的陰霾掃去,微微地,他也扯開嘴角。
見狀,她更開心了。爸爸果真是對的,她的笑有力量,可以驅逐所有哀傷,這一刻、這一秒,他們無憂無懼。
順從自己的心意,亮亮把她的唇送到他嘴邊。
像饑渴的旅人找到甘冽泉水,他貪婪吸吮,貪婪地在她身上尋求慰籍。
而他的靠近觸動了她的心,她想踫觸他、愛他,她想在他身上求取暖意。
因此,她快手快腳地褪去身上所有的冰冷衣物,吻著他,像他一樣饑渴貪婪,接下來,她主動為他除去身上所有束縛,在他堅硬的身體曲線上印下一連串的吻。
她要他!而且意志堅定。
亦驊也是急切的,他急切地擁抱她、親吻她,不是上的干柴烈火,而是兩個靈魂的彼此依靠、彼此需要。
抱著他,她往後仰躺,兩人雙雙墜入柔軟的床鋪間。他的身子與她緊密貼合,在彼此的踫觸中得到安慰;在熱烈的親吻中,遺忘悲傷滋味。
他分開她雙腿,沖進她的身體,那痛,卻痛不過她心中哀戚。
她抱緊了他,無聲地要求,于是他給她,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