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亦樊去世十個月。
他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才兩盒,沒辦法排成一排對子孫炫耀,所以她換了個炫耀方式。
她把去年買給老公的領帶夾拿出來,貼上日期標簽,再把昨天剛買的手表拿出來,貼上日期標簽,有兩份禮物了。從現在開始累計,到她八十歲時,她一定可以累計出來值得炫耀的好成績。
她拿起桌邊的信件。很久了,她很久沒給郵差先生送面包、很久沒從他手里接過熱騰騰的新信,因為她得去上班賺錢繳房貸,不讓百合花、狗屋以及他們的共同記憶被破壞。
打開信,熟悉的丑陋字跡跳出來,他的中文字丑到令人發指,但那麼糟的字卻讓她的心緊緊、暖暖。
親愛的老婆︰
記不記得我們曾經討論過靈魂之說,我說不相信,認為生命只是一連串的化學反應,你听完很不爽,辯稱︰「當然有靈魂,如果沒有靈魂,活著的人怎麼辦?」
我不懂這句話的邏輯,什麼叫做,如果沒有靈魂,活著的人怎麼辦?
你說︰「沒有靈魂的話,活人的思念、悲哀、痛苦要讓誰去收納?」
我嘲笑你「因為需要,所以存在」的想法很資本主義,你低頭想半晌,回答︰「如果資本主義可以讓人們的愛不會因為死亡而隔離,那麼我願意當個資本家。」
當時我笑你傻氣,可現在,我和你一樣傻氣。我去找書、在網站上面找資料,找到許多和靈魂有關的訊息。
在金門有個女孩借尸還魂,投身在另一名女子身上生活了幾十年;有科學家將剛死的人放進透明真空的玻璃棺材里,發現有一縷類似靈魂的煙霧從尸體的鼻子里竄出……
所以靈魂是存在的(不管武不武斷,我都這樣認定)。那麼現在我的靈魂會在哪里?我猜,一定在你身邊,你走一步、我走一步,你快樂我便幸福;你憂傷我便抑郁。雖然隔了時空,但我們的情感仍然緊密聯系。
這種感覺很好,因為你活著,我便持續保有感情;因為你的思念,我的存在有其必要性;因為李若薇,費亦樊的靈魂有了歸依,不管時光變遷,我們始終是不能被分割的一體。
所以,盡情快樂吧,我親愛的小薔薇。
我離開十個月了,你有沒有慢慢適應一個人的生活?我們家妹妹有沒有學會安慰你的寂寞?
如果還是無法適應,如果還是覺得孤寂,那麼張大你的眼楮,看看四周,有沒有合適的男性?有沒有一個像我這樣,對你一見鐘情、願意為你的人生負責任的男人?如果有這號人物存在,那麼,試著給他一個機會吧。
我翻過一本雜志,上面說︰每個人的人生都會踫到兩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如果他們的出現不在同一個時間點,那麼你便是幸福的,否則的話,你便得為愛情的取舍而痛苦。
幸運老婆,老實說,我的佔有欲還是很強烈,我仍然希望你只歸屬于我,但你的人生這麼長,而我們之間的愛情已經過去……我舍不得你獨自行走在干涸的沙漠,我想要有雙強健的手臂為你打傘撐腰,所以試著放下、試著找一個你愛他、他愛你的男人,共同生活吧。
愛你的老公
她把信讀過兩遍,從抽屜里拿出紙盒,里面有九封信,九封他親筆寫的信。他的中文造詣很不錯,但字實在寫得讓人詬病。
她把信一一打開,再背一遍,每封信、每個安慰與鼓勵,陪著她慢慢走出悲情。
他的信幫助她重生,幫助她離開封閉,幫助她再次走進人群。她的哀傷一天天被平撫了,因為她知道,他愛她,知道他離世的那一刻,從未停息。
焙緩用支付撫過他的字跡,像影印似的,要把他的字深深刻進腦袋里,第無數次的膜拜後,李若薇把第十封信一起收進紙盒。
離開房間,走入客廳,客廳有一個笑笑的高腳桌子,就擺在他畫的那叢薔薇旁邊,她在上面放了他的相片,相片前面有水果、新出爐的面包,還有小小的燻香蠟燭,所以不管她在不在家,亦樊隨時隨地都有小薔薇相伴。
她拿起相片,抱著它坐進沙發里,對他細細低語。
「我的英文很棒了,已經把你的隱私看透透,現在啊,你那些說不出口、只敢寫在筆記本里的愛情,被我再三復習。知道你愛我,我感覺良好;知道你沒有辦法一天看不到我,我心情舒暢;知道你上課上到一半,常對著那個綁著馬尾的小女生想起親愛的老婆,感覺很棒;知道你為了我改變主意,想把頹廢人生變得積極,簡直是好到不能再好……
筆記里面所有的心事都很好,只有一點不好,那就是,你無法待在我身邊。我那樣愛你,為什麼你不能存在?如果我們之間沒了愛,是不是你就可以活下去?如果是的話,費亦樊,我不愛你。听清楚了嗎?費亦樊,我不愛你、一點都不愛你!」
如果老天真是出于妒忌才將他收回去,那麼,她不要愛了,她要他好好活下來。
哽咽,淚水垂直掉下,落在他的相片上。
「我的工作越來越順利,沒想到我們家那台面包機,竟開創了我事業的第二生命,所以老公放心,我們的房子安全無虞。」
你問我,身邊有沒有一個對我一見鐘情的男人?有,他叫做左勵強,听到這個名字,是不是覺得他是那種自立自強的好男人?
可惜他不是,他是個浪漫到極點的男生。他是我的師父,曾經發下狂語,要在最短的時間里,把手藝全數傳給我的男性。我帶著你幫我打的履歷表去找工作,但在特質欄補上幾個字——有一個很愛很愛我的老公,所以他知道我們之間所有的故事。
是他讓我去參加人生第一場面包比賽,我拿到第三名。隔天他把我的獎杯放在店里,理直氣壯說︰‘我指導你得名,你當然要回饋店里。’其實我心知肚明,他是希望讓我對自己充滿自信。他說︰‘將來你想恩將仇報的話,可以到對面開一家面包店,和師父我打對台。’其實我明白,他企圖鼓勵我自己開店。
他和你一樣,是個很溫柔的男人,喜歡一個人,卻從不說明,只是溫溫的待人好、溫溫的替人設想、溫溫的為人做好每件事。你信里提到借尸還魂,說實話,我真的想過,他是不是你借尸還魂的對象,是你想要我的愛情延續?但我很快便放棄這種想法,因為他說,小薔薇很難听。」
拜托,小薔薇不知道多好听呢,他的耳朵有問題。
李若薇用袖子把相片上面的淚痕拭淨,撫模這費亦樊的臉,忍不住埋怨。
「你啊,誰說我們的愛情已經過去?明明就沒有過去好不好,它還在啊,到處都在。看著活蹦亂跳的妹妹,我知道你愛我;看著面包機,我知道我愛你,百合花靜靜地記錄著我們的愛情,小薔薇也見證我們的至死不渝,屋子里每個角落都寫著我愛你、你愛我。
你說每個人的人生都會踫到兩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如果它們的出現不在同一個時間點,那麼便是幸運。我有啊,愛情的第一段是我愛你,在我們一起生活的那些年里;愛情的第二段是思念,在我們分離的第二年。我猜第二段愛情會維持得長久些,或許五十年、或許八十年。
它們雖然出現在不同的時間點,但是我不幸運,一點都不,我還是認為一個人的一生,只要有一段愛情便已足夠。」
李若薇輕輕地吻了相片里的男人後,把相片放回高幾上,旋身之前,想到什麼似的,繼續對他說話。「我又踫到一個奧客了,剛開始他天天來買面包,後來天天送一朵玫瑰。他不知道我的胃口很大,一朵不夠,要送一大把,再後來我師父受不了了,要我把結婚戒指掛在手套外面,呵呵,對方看一次就明白我的已婚身份,很強吧,誰說我的戒指不夠大?」
她的手在相片前面晃量下,好像老公本人就在眼前,她親吻了自己的婚戒,發誓似的說︰「我要戴著它,走過一輩子,而關于我們的愛情故事,永遠都不會結束。」
拿起包包,她走到院子里,牽妹妹出門。
妹妹結扎了,可是一個人在家很寂寞。上回在寵物店她看見另一只西施犬,她想就算妹妹當不了媽媽,也該擁有一段新戀情。
她笑笑,低頭對妹妹說︰「媽媽很能干吧,不必中樂透,也能幫你買一個好老公。」
她們走出家門,經過女乃女乃屋前時,笑著打招呼,轉過街角,那種被窺探的感覺又來了。好怪,最近老覺得背後有人在偷偷跟蹤,她又不是什麼大人物,挖了她的八卦能賣錢?
突地,她停下腳步,朝後方望去。
嘴角緩緩地、緩緩地拉出一個漂亮弧形,松了肩膀、柔了頸子,她悄聲問︰「老公,是你嗎?」
***
趁著太陽出來的大晴天,李若薇把老公的鞋子洗干淨,曬在籬笆上。
退後兩步、偏著頭,望向那雙亮白的鞋子,覺得好幸福。很怪,哪有人洗鞋會洗出幸福感?她一定是哪里不對勁了。
一雙長手子身後將她圈緊,左手環在她的腰、右手勾起她的脖子,他的下巴擱在她的頭頂心,咯咯輕笑,「在看什麼呢?」
「看你的鞋子啊。」她往後躺在他胸口,暖暖的太陽把她曬得手暖腳暖心更暖。
「光是看我的鞋子就看得那麼開心?」好特殊的娛樂方式。
「對啊,光是看你的鞋子就看得那麼開心。」她喃喃重復。
「是嗎?那我也來看看……」然後,他一面看一面笑,笑得她滿頭霧水。
「你笑什麼?」她轉身,拉拉他的頰,把他扯出一張大餅臉。
「因為我看見啦。」
「看見什麼?」她現在不是滿頭霧水,而是多頭霧水,他是個讓人搞不懂的男人。
「看見你為什麼那麼開心。」
「說說看,我為什麼那麼開心?」
「那不是一雙鞋。」他指向籬笆上掛的那雙「東西」。
「不是一雙鞋?難不成是一件衣服?」
「不,那是挪亞方舟。」
「挪亞方舟?費亦樊,我要不要帶你去看精神科?」她活潑的眉毛夸張地一上一下跳動。
他笑得更過分了。
「馬上要發大水,你得趁天晴把挪亞方舟拿出來洗一洗、曬一曬,等世界末日到來,好集合各種動物上船。」
「就憑那兩雙鞋子?大概只能裝下蜥蜴和蟑螂吧。」她輕蔑一笑,眉毛上挑。
「你沒听過放大燈嗎?拿來照兩下就成了。」
「如果那真的是挪亞方舟,我要裝的才不是動物。」
「那你要裝什麼?」
「裝金銀財寶、裝食物、裝開水、裝我可穿一輩子的衣服和騎一輩子的摩托車。等大水退了以後,這些東西比動物更有用。」
他笑彎腰,掐掐她的小鼻子說︰「你這個短視的二十一世紀女人。」
「對啊,我就是短視,只要能看見眼前的幸福就夠了。」她圈起兩個手掌,放在跟前當望遠鏡。
「所以你的眼前看得見幸福?」他握住她的「望眼鏡」。
她點頭,絲毫不猶豫,「看見你,我就看見幸福。」
費亦樊捧住她的連,親親她的額頭,親親她活潑好動的眉,親親她的靈活大眼,親親她俏皮的嘴唇……原來啊,一見鐘情不是莽撞的事,那代表了特殊的緣分,代表他們是最合適彼此的一對情侶。
「我也是。」他看她好一陣子之後,才緩緩從嘴巴里吐出三個字。
「什麼東西?」
「我也是,看見你,就看得見幸福。」
「所以你愛我嘍?」她抓住他的手臂問。
他沒回答,松開她的手轉身走到門前台階。
她追上前,抓住他的衣角嚷嚷。「說嘛、說嘛,說你愛我又不會少一塊肉!」
他笑而不答,要他嘴里吐出「我愛你」三個字,比讓小豬跳芭蕾舞、小狽開太空船還要難。
「說一下,你什麼時候開始愛上我?」
他不理她,轉頭去看他最愛的百合花。
「不公平!我在結婚的第二個星期三愛上你,只花九天就愛上你,你卻到現在都不愛我,我好氣、好冤哦!」她繼續逼迫他。
他不受影響。
她轉到他身邊,扯起他的衣襟,表現得很有殺氣。「說!你、愛、我!」
結果他還是沒被她的殺氣嚇到,哎,沒轍了,她祭出哀兵政策。
「我就知道,你從來沒有愛上我。」
他笑著把她拉到身邊坐下,環住她的腰,把她圈入懷里。
他不說話、她也不說,撅起的小嘴氣不到十秒,就自動松弛了嘴角。
風陣陣吹過,她靠在他身上,靠得昏昏欲睡,如果一輩子就在這樣昏昏睡睡間過去,那麼她一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睡美人。
「老婆,謝謝你。」他終于開口。
「謝我什麼?」
「謝謝你送的生日禮物。」
她堅持給他兩份禮物,像他給她的一樣,她是個強調公平的女性。
她送他一個領針,可以搭配他那套昂貴的西裝,另外她還給他一個大撲滿,里面裝著她從小到大的存款——那是她東省西省、省下來的成績。有時候,為了省下十幾塊錢,她寧可拎著裝滿食物的環保袋走上好幾公里。
他問︰「你省這十幾塊錢要做什麼?」
她總笑笑說︰「等把撲滿存滿,我要用它來做我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昨天,她把要用來做「人生最重要一件事」的撲滿送給他,他問︰「為什麼送我?」
她笑逐顏開。「因為你的快樂,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的快樂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啊……他太快樂了,于是昨晚他很賣力地把快樂表現出來,在床上。
「不客氣,我喜歡你的回禮。」她曖昧道。
他被她逗的大笑。「如果你願意的話,進屋里去,我還有很多‘回禮’可以給你。」
她當然願意,可她是個懂節制的女生,知道老公今晚還要應付一群皮得讓人頭皮發麻的小阿,而她的生活預算里並沒有鹿茸蛇鞭這一項。
「讓你分期付款。」她抓起交叉放在自己月復間的大手。
「我有能力一次付清的。」他的手和她的交握。
「我喜歡細水長流嘛。」她把他的掌心攤平,在上面寫下一個又一個英文字,有L有O有V也有E的那個字。
「難道不喜歡澎湃洶涌?」他握住她忙碌的小指頭。
「偶爾為之可以,但浪費過度會坐吃山空。」
「怕什麼,你老公是一座大金礦,每次開采都會挖出大奇跡。」
「哈哈,你一定不曉得金瓜石當年多有名,現在呢?只剩下一座博物館矗立。人啊,還是省著點用才有保障。」
「真可惜,我還以為你可是短視的二十一世紀女性。」他的唇落在她肩上,惹得她咯咯笑不停。
伸出右手,捂住他濡濕的嘴唇喊暫停,「別鬧了,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他怪怪依言,深吸氣,背靠在欄桿上。
「老公,我想在籬笆旁邊種幾棵絲瓜和皇帝豆,你說好不好?」
「為什麼要種菜?」台灣的蔬菜便宜到讓人開懷,花時間種未免太笨。
「第一,住家附近種綠色植物,不但美化了環境還可以降低溫度,可以節能減碳。第二,多吃有機蔬菜能讓我老公長命百歲。第三,成功的話,可以讓我省下好幾百塊菜錢。」
「好處這麼多?行,你想種什麼就種什麼,只要別把我的百合花弄壞就行,它們是我的心肝寶貝。」
他相信人與人之間有緣分,人與花一樣有緣分。初次他在花圃里認識這種花,就無條件喜歡上它,他移植它、小心翼翼照料它,陪著它走過春秋夏。
因為用心,原本的喜歡就變成愛,愛又變成最愛,就像她,他的妻子,原本一見鐘情成了永恆眷戀,再成為生死不分。
他想,他們會在一起一輩子,他們會一起變老,到時不管有沒有小阿子願意對他們盡孝,他都不害怕。
因為他的身邊有她,也因為,她連種幾棵絲瓜皇帝豆,都會想到要他長命百歲。
「我要教你幾次啊,那不是百合花,那是孤挺花!」她雙手叉腰,瞪著固執男人,他啊,認定的事便無法轉圜,即使他的認定與事實不符。
「它為什麼非要叫孤挺花,不能叫百合花?」
「因為它從古時候就叫孤挺花,從來沒有改過。」番邦男子,果然很番。
「它有我陪伴,半點都不孤獨,為什麼不能改名字叫做百合花?」
「誰告訴你孤挺花一定孤獨?那林志玲一定很有志氣,陳水扁一定很欠扁,趙少康一定很少健康,馬英九一定英明久久嗎?不一定嘛。何況百合花是白的,它不是。」
「香水百合有很多顏色。」
「它有一根直直挺挺的花睫。」
「百合花也有。」
「你不講道理!」
「就算我不講道理,它還是百合花。」他笑嘻嘻地說。
哦,氣死氣死,哪有人這麼盧,這麼番!
這個早晨,他們在院子里,你一言、我一語吵個不停,就為了孤挺花要不要改名,他們吵得面河邡赤、吵得欲罷不能,吵到連午餐都沒人想去做,吵到若干年以後回想起,才曉得這樣的吵鬧其實是一種繾綣幸福……
***
費亦樊和李若薇手牽手走在海邊,妹妹脖子上系了鈴鐺跟前跟後。
他們家的妹妹很聰明,誰拐它都不拐不走,每次兩夫妻黏得緊了,就會扯咬爸爸的褲管、耍嫉妒,弄得他們啼笑皆非。
「我覺得,妹妹比較喜歡你。」李若薇看一眼老公懷里的妹妹。
「你沒有听過異性相吸嗎?」
「不會吧,你的費洛蒙吸引同事上司、隔壁鄰居也就罷了,連妹妹也難逃你的魔掌?」她朝他擠眉弄眼。
「沒辦法,你老公能力太強。」他刻意嘆氣搖頭。
「什麼東西太強?」
他低頭瞄了瞄她,滿臉的曖昧。「你心知肚明。」
「不害羞!」她捶他一拳。
「這方面很強是驕傲的事耶,多少人想學都學不來,害羞?有沒有搞錯。」
「費亦樊,客氣一點哦,我們家妹妹未成年,不可以在它面前說限制級暗示。」她鼓起腮幫子,斜眼瞪他。
「你以為我說什麼東西太強?當然是人際關系啊,不要說同事上司、隔壁鄰居,連菜市場的阿嬤都愛上我。」他說完,在她額頭彈上一個爆栗,哈哈大笑,能整到她,他很得意。
「臭人,不理你。」
她快步走開,在踩到一張廣告紙時停下來,彎腰、拾起廣告紙,本來要把它送進垃圾桶的,但卻被廣告紙上的花海給吸引住。
一大片的薰衣草在原野上怒放,紫色的地毯亮了夏天的太陽,那里是法國的普羅旺斯,一個美到會讓人屏息的地方。
他追上來,看她手上的廣告紙一眼,笑問︰「你想出國玩嗎?」
她回神,把廣告紙丟進垃圾箱里,拍拍手上的沙粒,勾起老公的手臂,繼續慢慢往前行。
「我想啊。」
「想去哪里?東京迪士尼?」
「迪士尼里有童話式的幸福甜蜜,但是有你在,有了貨真價實的幸福,我哪里還需要那種偽裝的甜蜜?」她滿足地嘆口氣。
「對,有我在,我們不去迪士尼。那你最想去哪里?」
「埃及。」
「你向往古文明?」
「不對,我向往凱羅爾的愛情。」
「凱羅爾是誰?」
「那是一部少女漫畫,小時候鄰居姐姐借我的,內容描述一個熱愛埃及考古的現代少女,因為詛咒失足掉進尼羅河里,穿越時空到達古埃及,她在那里認識了偉大的法老王曼菲士,兩個時空背景不同、思想觀念不同的男女,到最後排除種種困難成為夫妻的過程,讓人很心動。」
他不理解這種不合邏輯的故事怎麼能夠打動人心?但他說︰「埃及,我去過。」
「真的假的?」她猛然轉頭,瞠眼望他。從豪宅到五萬英鎊贖身費,再到哈佛商學院,這個小小的補習班老師身上,還要教人多驚艷?
「真的。」
「你什麼時候去的?」
「大學的時候,我們幾個朋友約一約去自助旅行。」
「好玩嗎?」
「白天很熱、晚上很冷,典型的沙漠型氣候,我們在撒哈拉沙漠上騎駱駝,看到海市蜃樓,一群沒見過世面的人驚叫連連,當地導游被我們弄得哭笑不得。」
「還有呢?」
「我們去了阿布辛貝神廟。」
「很大嗎?」
「相當大,那是埃及一個好大喜功的法老王——拉美西斯二世,為了展示自己身為法老王神權的表現。它是開鑿山壁建築而成的,前面有四尊帶著皇冠的法老王坐姿,拉美西斯二世在位六十七年,那四個法老王刻著拉美西斯不同年齡的樣貌,從嬰兒肥連到中年滄桑,光是石雕的嘴巴就有一公尺寬,它的一個耳朵可以容納一個成年人站立。」
「你有沒有去埃及博物館?」
「當然,去埃及哪能錯過埃及博物館?光是去看圖坦卡門的黃金面罩就夠本了。我們還去埃及市集逛,他們的食物並不好吃,但椰棗的味道還不錯,無花果的口感也很好,但是千萬別奔到去買那種賣給觀光客的埃及棉衣,帶回來洗兩次就褪色不打緊,還會把你的其他衣服染得亂七八糟。」
「好好哦,我也好想去。」她嘟起嘴巴,羨慕到不行。
「你向往的是考古少女的穿越愛情,又不是埃及的風土民情,去那里做什麼?乖∼我去幫你把整套漫畫買回來。」他揉揉她的頭,像揉胸前妹妹的狗毛那樣。
「費亦樊,你欺負我!」
他大笑,勾起她的肩膀,在心底暗暗發誓,有朝一日,一定要帶她去一趟埃及,不管她向往的是埃及還是愛情。
「別氣了,告訴我,除了埃及,你還想去哪里?」
「你知道的啊,我要去英國找尋我的母親、我父親的酒紅薔薇。我要把父親寫的十二封信親自交給她,告訴她,也許她並不在意我父親的愛情,但我父親直到閉上眼楮都深愛著她。」
「你知道她的地址嗎?」
「當然,她有把地址和電話留給我父親。對了,我還有媽媽的相片,回去我找出來給你看。」
「既然岳父有你母親的相片和地址,為什麼不直接把信寄過去,或者親自去找她?」
「因為……愛情。」
「我不懂。」
「她有丈夫,有兒子,她回到台灣的原因不光是因為回來照顧病重的親人,還因為丈夫傷了她的心。她忍無可忍,一怒之下回到台灣,我父親是她的外遇,他為她瘋狂痴迷,她卻告訴我父親,她再也不相信愛情。
那一年,對她而言只是游戲,對我父親來說,卻是刻骨銘心的愛情。她走了,回到丈夫和孩子身邊,再也沒有主動和父親聯系。我爸爸想,也許她已經解決婚姻問題。如果那個人給的才是她要的愛情,那麼我爸寧願退出成全,也不願出面破壞,直到死前,他還叮嚀,如果有能力去英國了,一定要弄清楚,假設她過得很好,就把那十二封信銷毀。」
「我的岳父有一顆善良溫柔的心。」
「是啊,我爸爸是世界上最棒的男人。」她歪歪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親親她的額,心疼的說︰「將來,我也會像岳父大人那樣,變成世界上最棒的男人。」
「好。」她微笑點頭。
那晚,一陣劇烈的頭痛將費亦樊從夢中驚醒,汗水濕透枕被,而疼痛還持續進行,握緊拳頭,他緊閉雙眼,靜待它過去。
這不是第一次了,兩個月前他就開始頭痛,原以為是壓力大,吞幾顆普拿疼就能解決,但最近出現的頻率越來越密集,看來,得跑一趟醫院找出原因。
吸——吐,吸——吐……他緩緩拉長呼吸節奏,轉移對疼痛的注意力,慢慢地,牆壁上的鐘,指針滑過一格一格,痛一點一點減輕。
轉過身,他看向身邊的女人,她睡得好熟,蜷著身子,像一只慵懶貓咪,看見她,他總是忍不住發笑,她是他的幸福源泉。
伸出右手,撫開她的劉海,他在上面印下唇印。
輕手輕腳下床,小心地不吵醒妻子,他走到化妝台邊,悄悄拉開抽屜,拿出她的秘密寶盒,打開房門、關上房門,走進客廳。
打開一盞昏黃小燈,他拿出盒子里的信和照片,把每封信讀過兩遍。他讀到一個男人的情深意切,以前他不懂,怎樣的愛,會讓人至死不渝,現在他陷入愛情里,因此他懂。
手指撫過相片里女人的臉龐,他臉上掀起復雜表情,許久,苦笑揚起,他緩緩搖頭。是丘比特造孽嗎?還是哪個調皮神仙,熱愛戲弄人類的感情?
焙緩閉上雙眼,雙手壓在太陽穴,他頹然地靠在沙發後備,想著他的小薔薇。想她的喜、她的樂、她的嬌憨痴傻,想她賴在自己身上時,像沒骨頭的懶女人,想他們的諾言,那個有關輪椅白發的承諾……
痛苦掠過,他輕啟雙唇,輕輕吐出,「小薔薇,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