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王朝,寶元三十七年。
吳、梁、金三國聯手與燕國大戰,燕國太子龍儇熙領兵二十萬,分別佔梁、破吳、掃蕩金國大兵,順利結束這場戰爭。
然而最終一戰,太子與梁國國主梁皓對壘于易闐縣雁飛山上,因受內奸外敵夾攻,落入陷阱,雖然大燕仍獲得最後勝利,這位神武英明的太子卻死于非命。
當太子的尸骨被送回大燕國時,舉國百姓都因他的早逝哀慟不已。
出殯之日送葬隊伍緩緩從宮里出發,城中百姓沿路設香案、身穿白衣跪地相送,送他們感念的太子爺最後一程。
太子就躺在那個玄色棺木里頭,靜靜地傾听百姓們的低泣所交織而成的哀歌,跟在棺木後頭的是一頂白素大轎,轎簾被風吹起,百姓看見轎中端坐著的忠貞女子,心底敬佩不已。
她身穿著白嫁衣,衣裳用銀線繡出繁復花紋,頭上、身上所有飾品均是純銀打造,連掩住頭臉的蓋巾也是純白綢緞。這一身的白,在陽光下透著些許溫柔光輝。
她並不是皇帝為太子選的太子妃,正牌的李荃紫勾結梁皓害死太子,早已失去陪伴在太子身邊的資格。
听說這女子不過是個小小爆女,但她的聰慧擄獲了太子的心,兩人互許終身,因此她決定追隨心愛的男人至海角天涯,即便是最危險的戰場,也立誓相伴。太子過逝,她不曾有過半分猶豫,決心為太子殉葬,她的情深意重感動了當今皇帝與皇太後,于是破例給了她太子妃身分,讓她與太子天上人間,永世纏綿。
兩人的愛情故事迅速在大燕國內流傳,百姓傳誦著他們之間的美好愛情,還有人為他們作詩譜曲,編成動人話本。
晴兒和雨兒在人潮中引頸翹望,試圖看清楚轎里的女子,但這會兒距離仍遠,她們只能看見那身教人心碎的純白。
「小姐,殉葬的太子妃是隨軍出征的李荃紫嗎?」
雨兒緊抓住晴兒的手,生怕擁擠的人潮沖散兩人,晴兒反手回握,發覺雨兒的手心微微沁著一股涼意,雨兒病了好幾日,對外頭的情況半點不知,今日實在不該拉她出門,也不曉得病懊全了沒。
只是知道今日太子出殯,晴兒在家便坐不住了,無論如何都想來送一程,也想送送那位人亡情不滅的忠烈女子。
「不是,李荃紫害太子喪命,朝廷豈會允許她為太子殉葬?」晴兒微低頭,再抬眸時,眼底帶著兩分哀傷。
「不然呢,那女子是誰?」
她們的視線齊齊定在遠方的大轎上。
晴兒輕聲回答︰「據說是太子生前最喜愛的女子,叫作楠楠,原本她的身分低下,無法同太子進入皇陵,可她對皇上言道︰‘生不同衾,死同墳,在天雙飛,在地同枝,天上人間,黃泉路上,心相隨。’這番話感動了皇上,這才破格讓她晉封太子妃,長隨太子身側。」
「生不同衾,死同墳,在天雙飛,在地同枝,天上人間,黃泉路上,心相隨……是怎樣的堅貞,才能擔待起這樣一份愛情?」雨兒低聲重復著,心悶悶發疼。
「可不是?一生能擁有這樣的愛情,太子足夠了。」晴兒把頭靠上雨兒的肩膀。
楠楠,難難……不知是上蒼為難了她的人生,還是她的愛情為難了她的性命?可再多為難,此時此刻,雪白花轎里的她是幸福的吧。
「太子此生必然無憾。」雨兒應和。
送葬隊伍終于打她們眼前經過,有些百姓紛紛雙膝跪地,他們趴在地面哭著、號著,為仁慈的太子、英武的太子、一心為家國百姓的太子,也為天上人間、黃泉路上,心相隨的太子妃。
哀淒的場面震撼著人心,一片細雪緩緩自逃邙降,落在玄色棺木上,緊接著第二片、第三片……與雪色相輝映的玄黑色棺,那樣涇渭分明的色彩,就像生與死,阻隔了相愛的兩人……
轎簾微敞,露出楠楠的下半臉,雨兒看見,晴兒也看見了,她們都看見楠楠在笑,笑得滿足而幸福。
是愛情的力量嗎?愛情讓她勇氣倍增,即使面對死亡也無所畏懼?
晴兒與雨兒相視一眼,原來,愛情並沒有為難她呢。主僕倆看得發傻,身子被人潮推擠著也恍然不覺。
她是真的幸福,為心愛男子而活、而死,他們終是天上人間了……
送葬隊伍已然遠離,人潮逐漸散去,晴兒和雨兒依舊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發一語,她們心底有太多的震撼無法化解。
雨兒遙望著遠方皇陵的方向,嘴里喃喃念著,「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我覺得,活著,她心苦,死,或許是種解月兌。」
雨兒旋過身,握住小姐的手。「太子妃勇敢地選擇了自己的歸依,我們不需要為她難受,我想,她更需要的是祝福。」
「嗯,祝福他們此生愛,來世續,情愛不斷,恩義不絕。」
「祝福他們,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終有千千結。」
細雪陣陣,似鵝毛,緩緩飄落,沾了人滿身,今年的雪來得太早,為這段淒美的愛情,添一抹絕麗……
大街上,往來百姓熱熱鬧鬧地談論著昨天的那場雪,明明還不是下雪的季節,老天偏降下那樣一場雪白,一瞬間,銀裝素裹了整個世界。
說也怪,那雪說降便降,說停便停,再沒有後續,短短幾個時辰,天空又恢復清朗明淨。
百姓們對此議論紛紛,有人說,那個祝英台去給梁山伯哭墳的時候,不是雷電交加,刮暴風、下大雨嗎?咱們太子、太子妃的愛情,也一樣動天地、泣鬼神,老天感動得降下瑞雪呢。
有人言道,那日皇陵大門關起前,有成雙成對的杜鵑鳥從里頭飛出來。
有人說,咱們太子不是普通人,他是龍王的兒子,天降瑞雪是為了慶賀太子重歸仙班。
鎊種強加附會的言論不斷在民間發酵,太子的故事成了小說、成了話本,連皇帝桌上都擺上一本。
大街東邊有家福客居,那里賣的白酒還不錯,但下酒菜略嫌差了些。不過,最近福客居的生意倒是火紅了起來,因為老板聘來一個說書人,他說書的功力出神入化,替店里招攬來許多新客。
這個午後,上門的客人很多,全是來捧說書人的場,一張桌子、一副竹板,太子的故事在說書人嘴里,成了傳奇。
「話說燕梁大戰,我國太子龍儇熙使計,逼得梁國國主梁皓有家不得歸。而生性狡猾的梁皓勾結太子妃在雁飛山上的最後戰役中,里應外合,殘殺燕國大軍無數。
「就在太子與梁國將領激烈交戰之時,殘暴的梁皓竟一聲令下,施放火陣,將太子和梁國軍將一同困于火陣當中。
「遭熊熊大火圍困的梁國將士們難以置信,追隨多年的主子吶,竟然將他們的性命視為無物,難道為達目的,誰都可以是他手中棄子?
「而太子雖身處火陣,仍維持著皇家氣度,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心想,這樣的男人,忝為帝君。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堂堂一個國家的君王,豈可輕易背棄為自己出生入死的將領?這樣的人,心太狠!
「梁皓志得意滿地看著火焰中的殘軍,勝利的喜悅在他臉上張揚,梁國將士卻心灰意冷,再無心戀戰,他們紛紛拋下手中武器,望向同樣受困于火海的大燕太子。死亡,離他們只有一步之距。
「勝負就此定論,梁皓即將拿回自己的家國,待來日養兵蓄勢、重建聲威,他必定再次舉兵,與燕國對決。然而眾人萬萬料想不到,在生死存亡之際,太子仍能冷靜定心,憑著一股真氣,高舉雙臂,奮力將手中長劍擲出。
「那瞬間,火圈內的將領們其實是有能力阻止的,但沒人想動這個手,對一個背棄自己的君主,他們已無心為他做更多。于是那柄長劍成了疾發利箭,筆直向梁皓射去。
「當長刃沒入胸口,梁皓目光猙獰,他死死瞪著太子,滿心訝異。怎麼會?他已經贏了呀,怎會一個轉瞬,勝負逆轉?他緩緩垂子,太多的不甘願是他未出口的遺言,他不想死、不想輸,他還有大好的明天……
「梁皓的雙眼慢慢失焦,知覺一寸寸抽離,原以為這場燦爛的大火之後,迎接自己的是即將到手的勝利,怎知索命閻羅來的速度遠比勝利快。
「在千萬梁軍眼前,梁皓從馬背上翻摔而下,燕梁大戰,至此正式結束。
「‘這一劍,為你們梁國上下千萬百姓。’這是太子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對象是想置他于死地的梁國人。
「這時天空射下一道炫目金光,緩緩地籠罩在太子身上,燕梁兵將們都看到這幅異象,他們齊齊仰頭,看見太子雙手負在身後,臉上帶著淡淡笑容回望他們,太子的魂魄緩緩升上天空……
「太子的死訊尚未傳回梁州,苦苦等候太子歸來的楠楠在夜里突然驚醒,她聞到一股異香,匆促下床,連鞋子都來不及套。接著一把拉開房門,沖到院子里頭,竟然發現太子就站在庭院中央。皎潔的月光在他身上落下柔和光暈,眼見心上人歸來,她只覺得快樂得不得了,立刻飛奔向前,沒想到卻撲了個空,她不解地望向太子,只見他蹙著眉頭,輕輕念著︰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淒美的故事,透過說書人精湛生動的說唱技巧令顧客們听得如痴如醉,雨兒悄悄地垂頭,抹去頰邊淚水,晴兒見狀拍拍她的手背,輕笑道︰「死,有重于泰山,有輕如鴻毛,太子和楠楠的故事會在大燕百姓心底傳唱千年、萬年。」
晴兒的話一字一句全傳進惠熙耳里,他和閱熙就坐在她們身後的座位,這是他們第一次相遇,只是此時此刻,他們四人尚且不曉得,彼此的命運將就此糾纏不清。
陛熙是大燕朝三皇子,身邊的人都喊他三爺,他是個長袖善舞型的人物,宮里宮外人人贊他賢明,和五皇子務熙同為宛妃所出。
陛熙長得相當漂亮,他有股陰柔之美,狹長的眼尾拉出鳳眼的魅態,五官精致細膩、膚色白晰,比起多數的女子更令人賞心悅目。
此時的他身穿白色長袍,寬袖大襟,腰間束著一條五彩琉璃帶,下綴紫色流蘇,上半身套了件淡紫色錦緞馬甲,烏溜溜的長發只用一支銀簪子簪住,形象清秀風雅,儼然是個極具品味的貴公子。
坐在他身邊的是四皇子閱熙,其與大皇子壢熙同為瑜妃所出。
閱熙有雙炯亮雙眼,眉峰間英氣颯颯,豐神俊朗,氣宇軒昂,渾身透著股書卷氣,個子挺高。他身上是一襲淺青色長衫外罩靛紫寬袍,腰間系銀帶,頭繩玉鈕,足蹬青緞涼里皂靴,襯得他英姿更盛,是那種令女人對他頻頻回顧的男子。
陛熙反芻著剛听來的這句話,苦苦地笑著,龍儇熙和楠楠的故事會在百姓心底傳唱千年萬年,那他龍惠熙和楠楠的故事呢?龍閱熙和楠楠的故事呢?龍壢熙和楠楠的故事呢?
難道他們的故事全然沒有價值,難道他們的故事注定要湮沒在如梭光陰中?
稗恨地舉杯,他想把自己灌醉。
這段故事,惠熙已經听過無數次,明明知道這些故事經過說書人的嘴添入太多的穿鑿附會,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也控制不了自己的雙腿,因此只能天天到此听著說書人的話,想念著楠楠。
是的,他喜歡楠楠,非常、非常喜歡。
雖然喜歡楠楠的人很多,就像眼前有了五分醉意的閱熙,就像那個再也不輕易展露笑顏的壢熙,他們的心,都因為楠楠的殉葬,缺失了一角。
陛熙擰著眉目,白晰手指端著瓷杯,氣悶地一口口飲下杯中烈酒。
「她長得又不美麗,不會寫詩、不會填詞、不會彈琴,連女人最基本的溫婉柔順都沒有,這種女子,隨便伸手一撈就是一大把,沒什麼值得夸耀。」閱熙也仰頭飲盡杯中物。
「說的好,可偏偏,我們無法對她忘情。」
陛熙敲著自己的額頂,蠢吶、笨吶,明知道楠楠早已選定儇熙,明知道她的愛情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明知她只想成為儇熙的比翼鳥、連理枝……可放手、放心……難吶!
而今她為了愛情,連命都搭了進去,教他們這些全心維護她的男人,情何以堪?
「我听見李荃紫的瘋言瘋語,她說,太子本想放棄江山,帶著熱愛自由的楠楠遠走高飛。因為知道這個計劃,她才會怒火中燒,選擇與梁皓合作。」閱熙說道。
直到現在,他還是無法相信這樣的說法,江山多嬌、權勢多迷人,堂堂一國儲君的龍儇熙竟然願意為了一個女人全數放棄?
「這謠言我听過,我相信女人的嫉妒與瘋狂,但無法想像,我們搶了一輩子的東西,他竟然不屑一顧。」可惜他的計劃與性命,最終都毀在女人的嫉妒里。
「是不是因為這樣的絕對真心,他才能打敗我們所有人,贏得楠楠的真情?」
「贏又如何,他終究是死了,就算楠楠一心追隨又如何,太子再也不會知道、不會感動,不會為她做什麼。」
「對,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改變不了什麼。來,干一杯,我們敬、敬……楠丫頭的笨。」
清脆撞杯後,惠熙又一口飲盡杯中烈酒。「她笨?錯,世間再找不到比她更聰明的女子。知不知道,光是那些包包,替咱們大燕國賺進多少稅收?」
他輕笑出聲,想起楠楠設計的包包,想他們合力開「飽學齋」賺進大把大把銀子,想她那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賺錢點子……她哪里笨啊,她聰明得不得了。
「好好好,她不笨,她聰明,可聰明的女人怎麼會選擇死亡?螻蟻尚且偷生啊,她不是批評過殉葬嗎,說那是野蠻律法,是為了殘害女人而被發明出來的。」
「是啊,那回我還笑話她說,男人何必殘害女人?男人死了,沒人可依靠,女人自然活不下去。」
「可不,丫頭听了狠狠瞪你,滿肚子不平,還回道︰‘誰說女人非得依靠男人才活下去?誰說女人不能在天地間獨立?說穿了,根本是男人膽子小,害怕死亡後的世界,非要拖女人陪他下地獄,才會感到心安。’」
卑說出口,閱熙一陣心驚,他怎麼會把那丫頭的話,一字一句給記得這樣牢?
「這個心口不一的女人,她口口聲聲喊女人要獨立,說看不起男人拉女人殉葬,為什麼還巴巴地把自己的命送上?四弟,你說的對,我同意你了,她絕對、絕對是個笨女人。」
「三哥……」閱熙抬起眉眼,炯亮的黑瞳里閃爍著水光。「我很想楠楠。」
猛地仰頭,閱熙拿起整壺酒,直接往嘴巴里灌。醉吧、醉吧,一醉解千愁,待酒醒,他又是風光俊朗的四爺。
「那個沒心肝的丫頭,想她做啥?枉你再想,人家還是不管不顧,笑著進皇陵。」惠熙搶下他的酒壺。
鋇丫頭、臭丫頭,沒見過比她更揪人心的丫頭,偏偏她到死了,還要狠狠掐他們一把。
「三哥,我們還能夠遇見一個像她那樣的女子嗎?」閱熙笑問。
「遇不到了……再也、再也遇不到了。」惠熙搖頭、搖頭,再搖頭。
世間哪來那麼多靈秀的女子,一個天地錯誤已讓人驚艷不已,怎可能接二連三?
「如果遇到了呢?這回三哥可不可以把她讓給我?」
陛熙凝視閱熙,久久不轉開眼,雖然已是醉眼模糊,他仍然認真鄭重回答——
「不會,如果再遇到一個楠楠,我會牢牢把她抓住,讓她的眼楮里只看得見我、耳朵只听得見我、心里只想得到我,我不會給她任何機會,走到另一個男人身邊。」
「三哥,你很壞。」閱熙指著他的鼻子罵。
「對,我壞,所以楠楠老叫我狐狸。」可惜狐狸那麼狡猾、那麼壞,還是無法拐得她的心。
「三哥,你很自私。」
「對,我是自私鬼。」可楠楠說過,為愛情自私,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不為情愛自私,天誅地滅。
「三哥,你這麼壞,若真再踫見一個楠楠,她一定、一定不會愛上你!」閱熙指天畫地,斷言道。
「那麼……我改,改得不那麼壞、不那麼自私、不那麼狐狸……」改得她會愛上自己,會生死相隨,像楠楠對太子那樣,義無反顧。
查晴兒是城西查老爺的獨生女。
查老爺有一妻三妾,祖上是以賣茶起家,幾代下來,累積了不少財富,可惜代代單傳,到了查老爺這一代情況更糟,自從大房生下女兒晴兒之後,肚皮便不再爭氣,十幾年下來,就連其他妾室也全無動靜。
這下急壞了查老爺,可再急,生不出來就是生不出來,急死也沒用。
于是他訪遍名醫,又娶進年輕體壯的妾室,而查夫人則經常帶幾個妾室求神問卜,卻問不出個所以然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焦急期盼的心也慢慢淡了,只能安慰自己——有兒有女皆是天注定,倘若沒有福份,就算生下來,也難保不夭折。
就這樣,晴兒成了查家的獨苗。
查家世代經商,查老爺年輕時還考中進士,求得功名,只不過當了幾年官後,還是覺得商場比較符合自己的志趣,因此對官場漸漸失去雄心,這些年也就補個七品閑缺,和朝廷略略打個交道。
在對晴兒的教養上,雖然查老爺給她請足了師傅,卻不要求她非得把琴棋書畫樣樣弄通,再加上查家就這麼個千金,捧在掌心疼都來不及了,怎舍得責備。因此晴兒學問不成、才華無幾,倒是承襲了查老爺經商的手段,不僅打了一手好算盤,還養出精明腦袋。
其實查老爺的私心里也拿晴兒當男孩養,想等她長大後接手家業,入贅個女婿、生下幾個兒子替查家傳宗接代,以便對得起查家祖先,因此晴兒成天跟著他在鋪子里進出,全無半分女孩子的模樣。
而在晴兒十二歲那年,朝廷里發生一件大事。
三品官員梁越棋犯了事,遭誅連九族,十五歲以上男子一律處斬,十五歲以下男子發配,而女眷沒入賤籍,或賣、或進宮為奴僕,等等不一。
查老爺和梁越棋有幾分交情,見梁家自此沒落,救不了故人兒子,便設法從人販子手中買下他的女兒,改名雨兒,帶回家里,做為女兒的貼身丫鬟。
雨兒是個真正的官家千金,別說詩詞歌賦,廚藝、刺繡,尤其是那手字啊,更讓人贊不絕口。她會彈琴、會跳舞,還有一副好歌喉,倘若沒遭家變,這樣的人品才氣,肯定能在幾年後的選秀中月兌穎而出。可惜,人向來不能與天爭。
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晴兒在雨兒相伴幾年的薰陶後,行為舉止漸漸有了女孩的模樣,雖說還是喜歡成天在外頭跑,可氣質已和幾年前大不相同。
這日,天氣有些微涼,來碗典心樓的湯團團再好不過,那熱呼呼的團子吃在嘴里的滋味吶……讓人作夢都想來一碗。
晴兒在茶鋪里對過帳後,就拉著雨兒沿著大街往典心樓的方向快走。不單是她們,京城里的女孩幾乎都迷上了典心樓的甜品。
「雨兒,我有個想法,你听听。」
「是,小姐。」
「最近京城里多了幾間買賣茶葉的鋪子,家里生意冷清不少,雖說咱們家有根底,生意慘澹點也不受影響,可畢竟是祖宗傳下來的家業,不能在爹爹這一代斷了根。」
「鋪里生意不好,為什麼這些天老爺還要派下人到別家店里買茶葉?」雨兒還以為茶葉不夠賣,得向同業批貨。
「這叫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們得曉得別人的茶葉和咱們的優劣差別在哪里,才能想出對策。」
「所以知道差別了嗎?」對于生意,雨兒半點不通。
「產地差不多、制茶手法差不多,說實話,還真沒差多少。」
「那可怎麼辦才好,大家都一樣,別人憑什麼要買我們的?」就因為老字號嗎?可听說有店家正降價求售,有便宜可撿,誰還管得上老交情。
「我明白,所以心里正琢磨著該怎麼應對才好。」
「小姐有想法了嗎?」
「還沒有,不過……近日听說嫣紅齋的王老板病了,急著用錢,想把鋪子盤出去。」
雨兒瞄了晴兒一眼。不會吧,小姐的心未免太大,茶鋪的麻煩事兒尚未解決,又盤算起別的生意。「小姐想把嫣紅齋頂下來?可咱們又不會做胭脂。」
經營不熟悉的產業可不是容易的事,倘若沒有貨源,根本不可能撐得了太久。
「所以咱們不只要嫣紅齋的鋪子,連他們制作胭脂的作坊也得一並盤下來。」
「王老板肯嗎?那是他們祖傳的手藝家業,向來傳子不傳女。」
「王老板的兒子是個不學無術的家伙,鋪子、作坊交到他手上,肯定兩個字——完蛋。王老板不會不知道這點,這是我們可以相談的空間,只是得先擬個讓人心動的好契約才成。」
晴兒心底忖度,倘若買賣順利,或者可以說動爹爹把家後面那塊地皮拿來蓋作坊,招募更多的人才,擴大產量。
「知道了,小姐是要雨兒擬契約吧。」雨兒笑道。
「自然是,這方圓十里,誰的字賽過咱們家雨兒,若非爹爹固執,我就請你當大帳房。」
「小姐別開玩笑了,成逃讜著那些數字,誰受得了。」與其看帳本,她寧可傷傷眼力,多繡幾朵花。
看著雨兒避之唯恐不及的表情,晴兒忍不住嗤笑出聲。「你啊,沒出息。」
「小姐出息,丫頭自然跟著出息,假若丫頭沒出息,自然是……」雨兒斜眼瞄她。
「是是,是本小姐的問題。」說完,兩人都笑了。
她們繼續說著、走著,突然看見街邊有兩個賣包子的攤販,兩攤中間隔著一攤賣字畫的。
左邊那攤生意好得不得了,叫賣的是個俊俏的少年郎,婆婆媽媽們全圍在他身邊,他一面賣包子、一面與顧客們說說笑笑,還不時講些趣聞、故事,讓眾人買完了包子,還舍不得離開。
相較之下,右邊那攤包子的情形就慘了,吆喝生意的是兩個七、八歲,全身髒兮兮的小孩,他們扯著喉嚨喊了老半天都沒人搭理,小的那個越賣越心酸,喊著喊著,竟掉下眼淚。
晴兒停下腳步,沉吟半晌後,問︰「雨兒,你說,這年輕人一個包子賣三文,小孩只賣兩文,為啥大家全往年輕人那里擠?」
「可能是看那娃兒全身髒兮兮的,怕包子不干淨吧。」
「是有這個可能。雨兒,你去年輕人那里買個包子來嘗嘗。」
「小姐餓了嗎?不過……咱們不是要上典心樓?」
「別問,去買就是。」
雨兒頷首,轉身去買包子,回到晴兒身邊時,發覺她也買回了另一攤的包子,她先是掰一口放進嘴里細細咀嚼之後,又嘗了嘗雨兒手中的包子。之後,她把兩個包子遞給雨兒。「你試試。」
雨兒依言分別試過兩個包子。
「你覺得怎樣?」
「三文錢的不怎樣,倒是兩文錢的不但餡料扎實,面皮也揉得極好。」
「是啊。可見得大家買東西是看門面、看伙計,就是沒想過要貨比三家。」
「又不是買古玉還是瓷器,不過是個吃進肚子里的小東西,誰會花那個心思去貨比三家。」
「沒錯,就是這個道理。」晴兒率先往那賣包子的小孩跟前走去。
他們一眼認出她是剛剛買包子的姐姐。
「姐姐,你還要買包子嗎?我娘是天底下最會做包子的,她的包子會讓人越吃越上癮,大姐姐,要不要多帶上幾個?」年紀稍長的男孩說。
晴兒笑看對方,他是個會做生意的孩子,可惜人們太重視外在。
她彎,對著一旁的小女娃兒說︰「小妹妹,怎麼苦著一張臉?做人吶,當學彌勒,寬容豁達,笑容可掬,自然會有福氣上門。」
听見晴兒的話,小女娃卻哭得更起勁。「咱們沒有生意,爹娘還等著我們賣了包子,買米回去。」
「你爹娘呢,怎會讓小小年紀的孩子上街賣包子?」晴兒皺眉,細細打量著這對骨瘦如柴的兄妹。
「我爹病了,娘得留在家里照顧爹爹和妹妹。」
晴兒翻翻蒸籠,里面的包子都還在,看來她是他們今天的第一個客人。
她從袋里掏出幾錠銀子交給兄妹倆,「听好,你們現在回家把銀子交給娘,如果家里還有多的包子就全給送過來。另外,你們得先把頭發、身子洗干淨,換上一套過年穿的漂亮衣服,再回到這里,之後,姐姐教你們賣包子。」
「姐姐,我們已經賣很久的包子了,不必人教。」男孩躊躇道。
雨兒牽起男孩的手,柔聲對他說︰「听大姐姐的就是,你們不是很久才賣出一個嗎?大姐姐打算教你們如何在最短的時間里,把所有的包子賣光光。」
雨兒的口氣溫柔,一下子就收服了小男孩的心,于是他拉起妹妹,兩人飛也似地跑走了。
晴兒兩手擦腰,笑問雨兒,「到底你是小姐,還我是小姐啊?你講話他們全听,我講半天話,說得口干舌燥,他們卻還是半信半疑。」
雨兒笑而不應,問︰「小姐,接下來要怎麼做?」
「你去跟隔壁的畫師借筆,寫幾行字。」
「寫什麼?」
「包子一個四文,第二個以上半價,買三個還送一個,每人限買四個。」
「這不是賠本賣嗎?又限制只能買四個……」雨兒不甚苟同地望向自家主子。
「哪會賠本,你仔細算算。」
「一個四文、兩個六文、三個八文又送一個,等于四個八文錢,所以一個是兩文……」雨兒扳著指頭細細算,唉,她的腦子遇上數字就是不靈光。
「是嘍,他們本來一個包子就賣兩文錢,哪里賠了?且咱們賭的是人們貪小便宜的天性,要是大家一次都買四個,賣掉一籠包子不就是轉眼工夫?」說完,她揚起驕傲笑臉。
「我懂了,小姐的賣法是要讓買的人動動腦袋,除了能夠勾起他們的購買欲之外,還能讓大家想想,為什麼這家的包子一個要賣四文錢,是不?」雨兒拍拍手,凡是有關賺銀子的事,果然半點難不倒她們家小姐。
「沒錯,就是要讓大家明白,這家的包子肉多料扎實,本錢比旁人的貴,不過咱們采薄利多銷,大家肯多買幾個,還可以賺些便宜,再加上最後一句——每人限買四個,代表什麼呢?代表……」
「奇貨可居!」雨兒接話。
「不錯、不錯,我們雨兒有點長進了。」
雨兒一哂,走到字畫攤商借紙筆,沒分神注意在攤子上挑選字畫的客人,拿起筆,幾下就寫好晴兒交代的字句,回到包子攤把紙糊在蒸籠旁邊。
晴兒看了看,忍不住再嘆一聲,這字啊……她練十年都練不出這等功力。「來吧,咱們來叫賣。」
「這我可不成。」雨兒為難地搖搖頭,她臉皮薄,要她在大庭廣眾下大聲吆喝,實在害羞,只好猶豫地望向晴兒。
「知道了。你呢,就負責給客人打包、算錢,先說好,錢得算精準,少一個銅子兒,我從你月俸里扣。」晴兒眉開眼笑說道。
這豈不是為難人嗎?可誰讓她跟了這號小姐,都說啦,近朱者赤,查家小姐有新婢女之後,變得端莊賢淑,那麼身為婢女的她,自然也因小姐多少改變。
硬著頭皮,上了!
晴雨雙人組並不曉得這會兒兩人的交談,全進了別人耳里。
那別人正是龍惠熙,他正在書畫攤前挑東西,听著這對主僕的對話,越听越有趣,索性在書畫攤前坐下,等著看她們的「薄利多銷」,會不會達到目的。
同時讓惠熙吃驚的是雨兒的那手好字,每個字寫得疏朗勻稱,豐神獨絕,其書風韻飄逸空靈,筆劃清瘦秀逸,若非親眼所見,誰能相信,這樣的字竟是出自一個年輕丫頭之手。他認為,這對主僕絕非常人。
他不時偷眼望向那對主僕,丫頭雨兒長得清麗秀雅,素肌淡眉,圓潤的面容沒有半點稜角,雖談不上美麗,但身上散發著一股讓人舒服的氣息。她身穿著藕色錦緞侍女服,頭上簪著簡單的雛菊樣小花,看起來俏麗清新。
而那被喚作小姐的姑娘穿著一襲月白蟬翼紗長衫,外罩敦煌橘海棠吐蕊短袍,發間戴著一柄款式別致的祥雲半月瓖寶象牙簪,她唇如丹、眉如柳,精致的五官無一不美,露在外面的肌膚瑩白如玉,十足十是個粉妝玉砌的嬌女敕小丫頭。她的小臉因蒸籠騰出的熱氣暈著緋紅,神情天真,靈活的眼珠似是時時都在想著新主意。
尤其她說話時古靈精怪的自信表情,像極了楠楠。一個四文,兩個半價……限買四個,那古里古怪的主意也像楠楠那丫頭會出的。
想到這,他的心一下子被什麼染甜似地,目光再也移轉不去,惠熙看著她的笑、看著她夸張的舉止,不自覺地,臉龐跟著揚起一片燦爛。
「來來來,大家來買好吃的包子,咱們的包子料多味兒好,大哥、大爺們,買兩個回家嘗嘗,您不吃不知道,一嘗準上癮。今日初開張,一個包子賣四文,第二個打對折,只賣您兩文錢……天底下的便宜全讓您撿了,別猶豫,快靠過來,香噴噴的包子呦……」
既然少年郎把包子賣給婆婆、媽媽們,那她們自然要把目光放在哥哥、叔叔、大爺身上。果然,兩個嬌俏女子賣包子,很快就有人靠上去。
晴兒的點子很成功,來的客人幾乎都買四個,比她們預計的更快,兩籠包子沒花多久時間就快售罄了。
她高興地同雨兒一擊掌,小臉上明明白白寫著︰瞧,我說行的吧。
有人竟可以為這麼簡單的事而開心?她又沒獲利,沒得到好處,怎地可以快樂成這個樣子?他想不透,卻也因為她的快樂而快樂,喜悅而喜悅。
這時,兩個被晴兒打發回家辦事的小娃兒拉著娘,把要賣的包子全帶來了,遠遠看見自家攤子前面圍著一堆人,立刻搶上來幫忙。
五個人通力合作,沒花多少時間就把所有包子全賣完了。
晴兒還教了他們買賣的訣竅,少婦听完連連點頭,深表感激,掏出腰包,要把她們剛才給孩子的銀錠還給她們。晴兒笑著婉拒,待他們一家快快樂樂推著小車子離開,晴兒帶著雨兒,繼續往典心樓前進。
做了好事,兩人都感到心情愉悅,神清氣爽,面帶喜色地手拉著手,話說個不停。
而惠熙望著兩人的背影,唇邊笑意不滅,略略思索,隨即搶到晴兒身邊,在她耳畔低聲講了句話便揚長而去。
而晴兒卻在听完他的話之後,傻在當場,臉上浮現一個驚喜笑容,心潮起伏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