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一切顯得特別寧靜、蕭索。水之國王宮燈火通明,御書房里仍有著沉沉的議事聲。
「將近三百年來,沒有人敢輕易再起戰事。想不到雷之王一聲令下,便動干戈。」幾代以來的和平約定就此打破。
站在窗前的身影沉穩剛毅,身著一國之尊才有的王袍,平靜的語氣里並沒有因風、雷兩國戰事而起的憂心。
「王上,戰事開打,我國是否也要先作防範?」雖說以天然景物為界,但四國土地相接,如果邊境起戰事,那里的居民很難不受波及。
一直望著窗外的男人思考了一會兒才回答︰「下令讓邊境的居民撤離,只留下原來的兵將駐守,若有異國人想闖入,一律逼退。」
「這樣……可以嗎?」听到這個決定,身為水之國文官之首的忠長老有點錯愕,也有點擔心。
不加強駐兵,若是風、雷任何一國的兵隊中途轉征水之國,那麼水之國豈不危險?
水之王輕笑著轉回身︰「雷昊不會將戰事蔓延到水之國,但風之國的逃兵卻很有可能誤人我國邊境。傳令所有駐兵不許妄動,不必因為風、雷兩國的戰事而驚慌,一切事務如常運作即可。」他了解雷昊的能力,若沒有必勝的把握,就不會輕易開戰。
「臣明白。不過,雷之國與我國關系一向友好,雷之王更是王上的好友,我國是否要出兵援助?」
「一旦出兵援助,這場戰役就不只是風、雷兩國之間的私怨而已。」水之王走到書桌後坐下,「忠長老,你該明白要維持四國之間的平衡並不容易。雷之王開戰有他的原因,而我們卻沒有出兵的理由。」
巴平得來不易,縱使他與雷昊的交情甚深,也不能因為私情而罔顧水之國的人民。再說,他不認為昊會需要他的援助。
「王上說得是。」忠長老恭敬地說道,「另外,水之國一年一度的祭典日即將到來,但風、雷兩國在邊境開戰,那麼祭典是否還要照常舉行?」
「當然。」水之王翻了翻桌上有關祭典的奏表,然後抬起頭,「鄰國開戰,民心必定驚惶,現在朕要做的,除了維持國內一切事務正常運作,更要使人民心安。祭典日,朕依舊會親自前往。」
「這……這是不是太冒險了?」就算水之國平靜如常,但王上在這種敏感的時候離開王城,依舊是一項冒險之舉。
水之王笑著搖搖頭︰「忠長老,你擔心得太多了,朕何曾懼怕過任何事?」他批改奏章,猶能分心與忠長老對答,「歲末的祈福祭典一向是百姓重視的節日,祭典一切順利,那麼民心便能安定,朕怎麼能在祭典上失約于民?夜深了,忠長老先回去休息吧,其他事務待明日早朝後再議。」
「遵旨,臣告退。」忠長老遵從聖意,退出書房。
水之王一直待在書房里看奏章,直到過了亥時,才在內官的服侍下回到寢宮沐浴。仲弟離宮後,他要做的事至少多了一倍,而現在又是水之國最繁忙的時候,他這個君王幾乎沒有時間休息。
等沐浴完畢,揮退內官後,水之王的睡意依然不深。近子時之際,一只信鴿突然由寢宮外飛入,水之王伸手接住。
在取下信鴿上的紙條後,他將信鴿放入小籠中,打開信閱讀。不一會兒,他將紙條以燈火燒毀,臉上露出微微的笑意。看來,仲弟倒是比他想象的更加快意自在,根本不打算在近期內回國了。
要攘外必先安內,若不是非到不得已,昊不會選擇以開戰來解決兩國之間的問題。戰爭只是手段,不是目的,這點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
風之國易主、戰事再起,雷之王一怒為紅顏,真是件駭人听聞的事。倒是火之國自從龍修羅即位之後,全國上下齊心,國勢愈盛,這才是他必須注意的。火之國與其他三國來往並不密切,誰也不能保證傳聞中狂妄自大、性格難測的龍修羅會在下一刻做出什麼事。
彬許,等這場戰事結束後,他該去雷之國拜訪一趟,看看能令昊動心的,究竟是什麼樣的紅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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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冬後,雪山的雪愈下愈大,幾乎整日整夜不曾停歇。雪山上人煙稀少,而雪山下的茶鎮卻依然人潮洶涌。
「嗚呼……」一陣陣低鳴來自雪山一處絕壁的山洞中,伴隨在這陣聲音後面的,是一縷微藍的少女身影。
「雪下得大,不適合你們出去。」她輕聲說道,只見身旁一對純白的異獸同時露出頹喪的神情。
「嗚嗚……」好想出去跳一跳。
少女彎,兩手各撫著一只雪獸,讓它們溫馴地坐下來。
「我知道,在絕兒走了之後,你們更寂寞。可是該散的總會散,世間沒有什麼永遠不離的相聚,也許連我也待不久了。」
少女的視線落在遠處朦朧的天空,外顯的情緒起伏並不大,一派淡然的語氣、淡然的神態。
「嗚——」兩只雪獸一左一右挨近她,依戀的磨蹭里滿是不舍。
靶覺到身邊的依偎,少女收回眼光,低首看著它們。
「如果你們能適應山下的天氣,也不必孤獨地待在雪山上。但山下有那麼多人想抓你們,現在的絕兒縱然是火之國的王妃,也不能保護你們。也許還是讓你們留在這里最好。」
「嗚嗚……」雪獸們搖搖頭,仿佛听得出她語氣中有一絲道別之意,更是不舍地靠近她。
「很多事就算我能預料得到,也不一定能夠躲得過。而既然是我的劫數,遲早都會來,只是這次我能不能活下來,就看天意了。」
「嗚——」雪獸們似乎驚慌地看著她。
少女隔著面紗露出了一抹輕淺的微笑。
「不要擔心。」她仍是撫著它們,帶著一抹安慰的神態,「就算我離開你們,也會通知絕兒。或許讓她來將你們帶到縹緲峰,那里是羅剎門的所在地,有足夠的力量可以保護你們。」
自從兩年前為絕兒離開雪山後,她便隱隱約約感覺到一些異樣的氣息,從星象與命盤的顯示看來,她命里的天劫已近。
雪山的天空不應該有雷電,然而近來雪山的天象里,卻隱隱約約有了詭異的閃光,每每嚇到了兩只雪獸,它們也感應到了天地的微妙變化。
雪獸雖是人世間平凡的生物之一,但由于生長環境的奇特,再加上跟著師父與她修行,身上所凝聚的靈氣早已遠勝一般人,因為珍貴而受人覬覦,也因此有了雪山奇獸能延年益壽、增添功力的說法。雪獸本身或許有奇用,但絕對不是讓野心分子擁有的。
「嗚嗚……」雪獸偎著她,銀亮的眼瞳里似乎泛出水光。
「不要舍不得,不然,我找師父回來陪你們,好嗎?」
兩只雪獸听到「師父」兩個字,眼楮忽然都瞪直,同時看著她的眼神里好像在抗議。少女忍不住輕笑了出來。
「如果讓師父知道你們居然這麼不喜歡他回來,他肯定會說你們兩個‘忘恩負義’。」
雪獸原本是被有「神算」之稱的卜算子所救,結果卻喜歡她與絕兒更甚于救命恩人,也難怪卜算子老說他這輩子都在做「白工」——因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好事,然而得到的感激卻很少。
「嗚嗚——」雪獸們不以為然地叫了兩聲,似乎對她更有依戀之情。
望著洞外的飄雪漸漸稀落,少女緩緩起身,雪獸也跟著站了起來。
「雪下小了,我們就到外面走走,好嗎?」她的一句詢問得到兩只雪獸興奮的回應。
少女拋出腰間的白綾縛住對岸,讓兩只雪獸能通過洞外的萬丈深淵,而後她輕盈地飛躍至對崖,將白綾收回縛在腰間,一人兩獸緩緩踏在雪地上,往雪山的深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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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是人煙稀少、眾人以為神秘的地方,就有愈多不知是真是假的傳聞。
兩年前雪獸被抓走時,那個救回雪獸的女人後來成為人王修羅的王妃。就在眾人以為雪獸可奪之時,雪山上竟還有另一名護持著雪獸的少女,讓眾人打的如意算盤再度落空。
趁著祭典出宮之便,水之王再度來到雪山下的茶鎮,听到的,還是這些一成不變的傳言。他旋身欲去雪山,不想再听這些瘋言瘋語,然而就在他踏出茶棚之際,一道聲音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們注意到了沒?最近的雪山很奇怪。」
「哪里奇怪?」
「人夜之後,雪山上應該是一片黑黑暗暗的,什麼都看不見,可是在這幾天的夜晚,雪山上卻不時出現一些閃光,好像是閃電喔!」
「怎麼可能?!」听的人輕輕嗤鼻,「雪山一整年都在下雪,從來沒打過雷,更不可能有閃電。」
「是真的!」說的人用力強調,「我真的看見了。」
「好,那我們打賭,今天晚上大家都留在這里,如果有閃電,算我輸,那我就請你吃一頓……」接下來說些什麼已不重要了。
閃電?!
是一時的異象,或是什麼征兆?
不及細想,水之王轉身朝雪山的路走去。
「公子……」跟在水之王身後的隨從遲疑地阻止。
「嗯?」水之王腳步依然沒有停。
「雪山上有異象,請公子莫要涉險。」兩天後就是祭典,王上必須準時出現在祭典之上。身為一國之君,不聲不響單獨離開禁衛軍的保護已是大忌,現在王居然還要往危險的地方去,這怎麼可以?!
「末龍,你愈來愈多話了。」水之王淡淡回道,往雪山的心意不曾稍減。
看到這種狀況,就算末龍有再多的真諫、規勸、提醒……也一下子都咽回肚子里去了。
五年前,王在雪山上失蹤三天三夜,當時禁衛軍陷于兵荒馬亂的尋找中,他才想自殺以謝罪的時候,王終于平安出現。但在那之後,每年王總會趁參加祭典的時機,抽空偷偷跑來這里。連續五年都這樣,他卻從來沒有見過王上口中所說的那名女子。
末龍是水之王身邊的貼身護衛,有了五年前來不及救援而令王陷于生命危險的教訓,他的內疚從來沒有消失,也因此現在的他總是緊跟在水之王身邊,不敢再讓王離開他的視線範圍。
就在他們上山的途中,漸漸被夜色籠罩的天際突然出現微微的閃光,一道又一道,在黑暗的夜空中形成奇詭的景象。
末龍在水之王身後頓住腳步。
「這……」他抬頭,被這種詭橘的天象震撼住了。
遠處天際的閃光並沒有減少,反而由隱約的閃爍逐漸凝聚成明顯的光線,忽明忽滅地傳遞著危險的氣息。
水之王凝視著一道道閃過的光芒,那些近似閃電的光線像是努力朝著某個方向凝聚。
一種不祥的預感敲上心頭,令他渾身一震。
「王,我們——」這麼危險的地方,他們還是快點離開的好,末龍才想勸離,卻見水之王忽然拔足往前狂奔。「王!」末龍急起直追,然而水之王的身影一下子便消失不見,而且雪地上竟連一點腳印也不留。
末龍不敢呆太久,縱使看不見人,他依然朝王上奔去的方向追尋。王上是水之國的支柱,可不能出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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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坐于山洞中靜修的白衣少女神色悠淡,沉靜宛如一尊白玉雕像,在冰冷的雪地中,漸漸沒了屬于人類的生氣。
洞外雪花飛舞,兩只雪獸守在少女前方不遠處。突然,洞內安詳平和的氣息消失了。
少女張開眼楮,正巧望見天際劃過一道閃電,她心中一悟,神情未變地步下石床。兩只雪獸也隨之站起。
「你們別跟來。」少女急忙步往洞口。
「嗚嗚!」兩只雪獸依然緊跟著她。
「別跟著我。」她停下腳步,望著它們,「外面的雷電不是你們承受得起的,再跟著我只會造成你們的危險。」
「嗚——」雪獸望著她,滿眼不舍。
「以後你們得自己小心一點,別再被人類設下的陷階給捉住了。在絕兒回來之前,要好好保護自己。」她叮嚀道。
雖然決意不留太多不舍與情感在世間,然而面對相伴十余年的雪獸,她心里仍有一股淡淡的傷感。只是這些。情感並不曾深植在她心中,就像是外面的雪花,在她悠淡的面容中一閃即逝。
「嗚嗚!」雪獸們點點頭,听懂了她的意思。
她旋身拋出自綾,縛住對岸與洞口,形成這處絕崖中惟一的橋梁,讓雪獸們能自由進出。她沒再多望一眼依依不舍的雪獸,覆上面紗後,足尖一點,輕盈的身影輕易飛過十丈寬的絕崖。
遠處的閃光漸漸逼近,她低首疾步行走,遠離這片隱蔽的山壁絕谷,讓自己置身在一處空曠的雪地上。
沒有任何遮蔽物,雪山深處靜幽得不見任何聲響,雪花飄飄,白色的縴細身影似與天地融合成一體。
她閉上眼,平心靜氣,雙手朝空中劃過一道圓弧綁,會合在腰月復之間。拈指的雙掌上下相對,一道隱約的氣流在她掌心形成,隨後漸漸擴大,直到將她整個人圈住,回旋的氣流仿佛一道保護牆。
天際的閃電匯聚成駭人的光芒,漸漸朝她所在的位置逼近;沉沉的悶雷聲緩緩傳來,她凝神以對。
天空的黯沉與大地上的白雪相映,將天地劃分成兩種截然不同的色彩,曠野中猶有雪花飄落,與地面的積雪融成一色。放眼望去,大地仿如一片雪海,而站立于其上的少女更似飄浮于天地之間,在淡色光影的拂照下,悠然超俗得不似塵世之人。
頒隆的雷聲逐漸增強,朝她而來。她依然不動聲色,任雷電擊下,燃化身旁的雪地。
當水之王追著閃電而來時,所看到的就是這一幕危險重重的景象。
那抹身影……白衣少女?!
水之王炯眸大睜,是她!是她!
雷電一寸寸劃燃她身前的雪地,她似無所覺地依然立于原位,水之王看得心跳都快停止。
「快離開!」
就在他驚惶大吼的同時,一道雷電狠狠朝她劈去。
「不!」水之王拔足往前狂奔。
縱然他的輕功再厲害、動作再快,也敵不過雷電的迅疾。
第一道雷電擊中她周身的氣流,踫撞出千萬點火花;緊接著的第二道雷電卻擊潰了她護身的氣流,讓她眉睫受痛地凝起。在第三道雷電劈下之前,水之王以疾速的沖勢撲向她,同時也因為沖勢太強而飛離了原位,讓第三道雷擊落空。
水之王緊緊抱住少女,將她護在懷中,雙眼望向天空。
雷聲隆隆,天雷正欲再度凝聚之時,天際忽然少了閃光,閃雷聲重重。仿佛就打在頭上,然後雷聲漸隱漸小,終至消失。
空曠的雪地之上,雪花依然飄飄,天地之間不復見那足以擊滅萬物的雷電。除了方才被雷電所擊而消融的雪水外,一切沉靜得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冰冷的氣息凍徹身心,天雷隱去,她緩緩睜開眼。
「你還好嗎?」
一道渾厚的低沉男音比悶雷更駭人地敲入她心口,一見自己被陌生男子擁在懷中,她立刻反射性地掙了開去。
她站立著,沒有驚慌、沒有惶亂,雙眸只是凝望著他,輕薄的藍紗掩住了她大半的容顏。
「你還好嗎?」他再問,同時站起身與她對視,眼里有著陌生的狂熱神采。
兩道天雷打在身上,為什麼她看起來卻像是毫發無傷?
她望著他,依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水之王忍不住前進一步。她立即退後一步。一進一退,兩人之間始終隔著三大步的距離。
「雪無情。」他忽然喊道,「你才是那個雪山真正的守護女子、保護雪獸的白衣少女,對嗎?」
她眸光盈盈,卻沒有為他而閃動,雙唇依舊緊閉著,沒有開口回答他的問題,反而轉身欲離開。
「慢著。」水之王疾速繞到她面前,「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目光灼然地逼視著她。
白衣少女無動于衷地回望他,縴弱的身影幾乎要與雪地化為一體。
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捏住了水之王所有的意識,令他立刻向前捉住她的手臂。
「不許你再消失!」他沉聲命令。
溫熱的體溫透過掌心傳遞到她冰涼的手腕上,人侵她全身的知覺。她的手微微掙扎,眼里起了細微的閃動。
「回答我!」他更加用力握住她的手,不許她掙月兌。他等了五年才尋著她,絕不讓她莫名地消失。
「放開。」她細弱的聲音幾乎听不見。
水之王卻听出了其中的不對勁。
「你怎麼了?」
她沒有回答,眉眼再度因疼痛來襲而凝蹙,無法止住的血腥沖出了咽喉,沿著唇角溢了出來,立刻染紅了面紗。
想不到天雷對她的傷害力居然這麼強……
她虛弱得站不住,捂著劇痛的心口跪了下來,最後的意識是知道自己撐不住倒了下去。
水之王及時伸出手抱住她。
水藍色的面紗隨著她的倒落而滑下,露出了一張不染俗塵、清麗絕美卻蒼白無比的面容。鮮艷的朱紅點點映在白色的雪地上,怵目驚心,他驚駭地發現淚淚的血跡仍不斷自她唇角滑落。
「無情!」
當末龍趕到,只看見一向沉穩的水之王臉上竟露出生平僅見的慌亂神情血色盡失地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