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始休暗自苦笑,正打算收拾一下凌亂的衣著,門又被推開,燕然探頭進來,烏黑的眼珠轉了轉,最後盯著他說︰「一年後,如果你能用左手在三招內打敗我,我就會永遠留在你身邊。」
也不等方始休回答,他便又跑走了。
模著自己的右臂,方始休的苦笑變成了沉思,那孩子真的長大了,居然敢跟他提條件,而且是這樣的煞費苦心。
燕然,燕然,怎麼偏偏是他纏繞住自己的心?
他沒有燕菲的溫婉動人,沒有西門容若的文靜可人,沒有軒轅無極的高貴迷人,他只是個憑著感情與本能生活的小野獸,他總是張牙舞爪撲到自己身上,用他純黑的眼眸說著我愛你,一向自詡冷靜自制、瀟灑月兌俗的自己居然就這樣沉陷了?
當初引誘他,是出于一種可恥的報復心態,因為他居然可以整整四年跟自己避不見面,只是因為自己搶了他的姐姐,這個有戀姐癖的小笨蛋!
第一次兩人面對面,他才十五歲,有青澀少年的味道,但一雙眼楮卻充滿野性。就是那雙眼楮,激起了自己的征服之心。
他要他愛上自己。
別問他為什麼會興起這樣幼稚的念頭,因為他二十幾年的生命就是這樣極端任性地走過來的,他永遠只選擇自己喜好的東西。在未成年之前,他喜歡劍,所以成了劍客,而且完全不顧父母的反對。
他是個干淨的劍客,喜歡穿白衣,用最香的皂角,就算每天艱苦的練習幾乎快讓他死去,他都不會放棄天天梳洗的習慣。他從來不讓任何人的血濺在他身上,因為他怕髒。
綁來他喜歡上葉零,因為葉零有著與眾不同的金發藍眼,據說是因他的母親來自西域。想把他當作自己的珍奇異寶,偏偏葉零是個鬼靈精,和自己一樣的任性,選擇了那個一無是處的夏放歌;那是他人生第一次的失意。
綁來他又遇到了溫婉可人、善解人意的燕菲,美好的女子有千萬,但適合自己的或許只此一個,于是他下了決心迎娶她,再次不顧家族的反對。
對于他方始休來講,生活的最大要義是自由,失去自由毋寧死。
所以他是個很有個性、很酷的劍客,有時候他認為他生下來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任性,要是無法隨自己的意思生活,他寧願立刻死去。盡避這種強烈的個性造就他顛沛流離的人生,他依然無怨無悔,並且瀟灑快樂的過日子。
燕然也是個很有個性的人,只是他還處于本能的野生動物狀態,憑著本能去狩獵。
綁來得償所願,方始休在深夜吻了他的唇,干干淨淨的味道。到底是個孩子,方始休心想,即便眼神再倔強,終究還是為自己而迷亂。
可是最初他只是想讓燕然淪陷,然後便抽身走開,但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竟然也開始喜歡他那干干淨淨散發著少年體香的身子,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逗弄他,每次都給自己一個走不開的虛弱借口。
燕然在他懷中顫抖喘息的樣子讓他發狂,但他表面卻仍然裝作不在乎。要俘虜的人是燕然,為什麼他感覺自己卻被束縛住了?為了他而一再拒絕自己欣賞的西門容若,為了他而對其他人毫無感覺,這是怎麼了?
他感到惶恐,覺得一切開始失控,所以在西門家族家變時,他選擇了離開。
他抱著燕然顫抖的身體,用再平靜不過的聲音要他留下。
那孩子先是不解,而後迷惘焦急,最後終于失聲痛哭。
他當時不斷叫喚他的名字,懇求著。
方始休最後仍沒有回頭,到今日他仍為自己當初的堅決喝采。
他需要點時間讓自己明白,是不是真的又要跳入第三次的感情泥沼。葉零、燕菲的事情已經讓他深深了解,愛情絕不僅僅只有美好,往往太愛了,反而會伴隨出現更多痛苦的東西,比如得不到的痛楚,比如得到又失去的絕望。
受傷是個意外,軒轅無量似乎對自己有著太強的敵意,後來他終于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來,原來他只是太在乎自己的哥哥軒轅無極,容不得哥哥眼里有別人而已。唉!這世道,人人都在為情迷。
燕然不顧一切的趕來,讓自己在剎那間明白自己的心已經完全拴在他身上,看著他越發清秀的面龐和修長的身軀,心里的漸漸控制不住,或許最初那些感覺僅僅像小螞蟻一樣微不足道。但螞蟻多了,也會啃噬整個感情堤壩,讓所有的情感與之水在瞬間犯濫成災而一發不可收拾。
只是,高傲的他還不習慣放低身段去討好燕然,葉零到來時,更是刻意把他丟在一旁,想讓他受不了。
包以為用身體可以留住迷戀交歡的小野獸,未料最後卻被他擺了一道。
燕然,別跟我講那些大道理,就像我之前說的,這個世界是不公平的,愛情也一樣,所以,你就等著我好好疼愛你吧!
方始休的右臂終究沒有完全復元。
他的右臂只能做簡單的活動,揮劍是萬萬不能的了。
但是,天才總有天賦,方始休開始練習左手執劍,並且也取得卓越的成就,雖然無法達到右手那般出神入化的境地,卻也堪稱一絕。
一年時間眨眼就過,他熱切期待即將到來的五大家族之間的劍術比賽,這次的東道主是西門家。
可是在比賽開始前一個月,方始休突然收到了西門容若的信,信中只有短短幾個字——
燕然忘了你了。
方始休大吃一驚,即使明天太陽會從西邊升起,他都會考慮是否有這種可能,但就是不相信燕然會忘了自己。
他明白燕然是什麼人,他是那種一條路走到底的笨蛋,即使死了,他的靈魂也會銘記著方始休這個名字。
于是方始休提前趕到西門家,他要證實這只是個謊言。
西門家依然如故,只是劍客中多了許多陌生的面孔,當家掌門人名副其實是西門容若。
西門容若再也不是個孩子了,舉手投足間是完全的自信與揮灑自若。他陪著方始休站在劍場外,看著在劍場中練劍的燕然。
「天啊!」方始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他回頭對西門容若幾乎是吼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劍場中的燕然穿著普通的白色劍服,但奇怪的是他居然理了光頭!
西門容若嘆口氣,「他回來之後,一直惦念著和你一年後的比試,所以瘋狂的練劍。有一次練得太疲勞,手腳抽筋摔在地上,剛好踫在一塊石子上,他的頭就這樣撞傷,並且昏迷了兩天。替他處理傷口時,剔掉了一點頭發,他醒來之後一直叫著不舒服,就把所有的頭發全剃掉了。」
方始休一副不信的表情,「他醒來後就忘記我了嗎?」
「是的,他根本不再記得有你這個人。」
「什麼意思?」
「你還不明白?他把你從記憶中完全抹去了,他不知道你是誰,不記得曾經和你一起度過那幾年的時光。」西門容若語氣中有冷靜的殘酷。
方始休一時啞然。如果燕然還記得自己,他不會許久都不過來跟自己說話的。
「始休……我是不是說太多了?」
方始休大腦一片空白,半晌才擠出話來。「那他記得別人嗎?比如燕菲,或者是你?」
西門容若沉默著,停了一會兒才說︰「當然。」
就只有方始休,他不再記得了。
「為什麼?怎麼會這樣?」
應該不會這樣的啊,他們明明還有一個約定沒有完成!
「其實燕然是個無法離開你生活的孩子,他表現得越堅強,內心就越脆弱,離開你後他簡直生活在煉獄里,也許是太苦了,忘記你也好。」
「一派胡言!」方始休冷笑。
「其實這樣也未嘗不好。」西門容若淡淡地說。
方始休居然感到心像被挖空了般,痛到手腳冰涼。
其實這樣應該也沒什麼不好,至少他不用再為了過去耿耿于懷,再不會孤獨和傷心。
燕然,我真的給了你這麼多苦楚?
「燕然,過來。」西門容若朝燕然招手。
燕然跑了過去站在他們面前。
方始休看著他,眼楮像漆黑的夜,閃爍不定的目光襯著白色的衣服,一動也不動的身影猶如站在雲端。
方始休突然很想抱抱他。
「燕然……燕然?過來。」方始休伸出雙臂。
燕然卻後退了一步,微笑著看著他。「公子,請問您是?」
燕然笑得那麼單純,好像從未被世事污染的稚子。
可是那笑容卻讓方始休勉強擠出的一點微笑在瞬間隱去。
敗快就到了比賽的時間,還沒有到決賽,方始休和燕然便提前相遇。
方始休明白,按照自己目前的能力是無法進入決賽的,畢竟左手用劍受太多限制,僅僅一年時間不足以讓他打倒那些後來居上的青年俊杰。
他很慶幸能提前遇到燕然,他也明白,這樣的對決是西門容若刻意安排的。
對于方始休來說,這次參加比賽,已經不是為了爭名圖利,他只是為了兌現與燕然一年前的那個約定︰左手用劍,三招之內打敗他——獲得一個永遠。
整整一炷香的時間,燕然都沒有挪動半寸,只是整個人定在那里完全不動。
方始休看著他光禿禿的腦袋,既想笑又有氣,最後他發現自己有些出神才急忙屏除雜念。
方始休曾經對燕然說過,一個劍客只有三個動作︰抽劍,出劍,收劍。每個人都可以做到這三個動作,而之所以有高下,那是因為劍魂有高低。
現在的燕然是不是更厲害了呢?
而對于一段感情來說,不外乎也是三個動作︰動情、發情、無情。
現在的燕然已經徹底忘了他,是不是變得無情了呢?
看著燕然那野性而倔強的眼神,方始休慢慢拔劍。
就在一剎那間,燕然已經迅速向他襲來,白衣翮然,撲鼻的薰衣暗香,一口吞著青光的寶劍,離方始休如此之近,寶劍直刺向心髒。
方始休的劍甚至還沒完全出鞘就落地了。
全場鴉雀無聲。
方始休挑出一抹笑,前襟一片嫣紅。燕然的臉離他如此之近,近得他忍不住伸手去輕撫。
燕然抵著他的身子,眼中的火焰慢慢熄滅,晶瑩的淚水卻溢了出來。
「好劍招。」方始休微笑著說。
燕然不語,任由方始休撫著他的臉,眼楮里有一絲他尚不明白的疑惑。
方始休撫著他的嘴唇、雙頰、眼角、眉梢,動作極慢極緩。
他實在沒力氣了……
「笨蛋——」燕然突然大吼。
方始休笑道︰「我給你念首詩。」
燕然伸手抱住他漸漸下滑的身體,淚水落在他臉上。
汴水流,泗水流,
流到瓜州古渡頭,
吳山點點愁。
思悠悠,恨悠悠,
稗到歸時方始休,
月明人倚樓。(注)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燕然喃喃地念著︰「始休,你這個笨蛋——」
他笑著說︰「記得我是誰了嗎?」
燕然抽泣著點頭,「我根本從來就沒忘記過你!」
方始休出現一副了解的神情,隨後示意燕然靠過來,「那麼,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
燕然點頭。
「我輸了,你自由了。」
「這個不算!下次再來。」
「再來也不行,左手畢竟不如右手。就像我永遠無法像你愛我那樣愛你,這個世界是不公平的。」
「那我寧可不要公平!方始休,你不準死!你不準給我閉上眼楮!你欠我太多了!」
方始休笑了笑,耗盡最後一絲力氣擠出一滴眼淚,留在燕然手心。
「燕然……我愛……」
卑未說完,他便閉上了眼。
燕然整個人頹然倒地,恍恍惚惚,淚流滿面。
正當他醞釀情緒準備哀號時,忽然又听到懷里那個低沉的聲音接著說下去,「我愛……逗……你玩……」
方始休沒死。
當然,他一向是個聰明人,即使手無寸鐵也能把燕然收得服服帖帖,他怎麼可能會敗在燕然手下呢?
至于他被刺中的那一劍,這其中自然大有道理。
這次比賽之後,方始休又在軒轅家留了幾年,燕然當然一直陪伴著他。
方始休收了軒轅點點做義子,將所有的功夫傾囊傳授,並替軒轅家培養了一批新劍客,也算是報償了軒轅家的收留之恩。
在軒轅點點十二歲的時候,方始休毅然辭行與燕然遠走他鄉。
除了他的父母去世時,有人在搖扁鎮見過他一面之外,人們再也沒見過他的蹤影。
從此,世間少了一位最優雅、最灑月兌、最孤傲、最有個性的白衣飄飄劍客,卻多了一則關于流浪劍客的永恆傳奇。
傳奇里,始終有一位少年痴情而狂野的影子。
少年有個美麗的名字——燕然。
注︰唐白居易長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