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子青直到好半晌才驚覺自己的失態,連忙向皇上謝恩,隨即便跟著顏子武走到金鑾殿左側,站在他的身後。
但是她的一顆心還是怦怦亂跳個不停,她低著頭,慌張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她偷偷看向顏子武,只見他一臉正經,目不斜視,反倒是她自己好像心虛過頭了。
定下心後,崔子青才想起自己現在可是男兒身,何必這樣緊張?還不小心露出女兒態,不知道顏大人看了會不會覺得她太別扭?
胡思亂想了老半天,她的一顆心一直放在顏子武身上,等到她愣愣地跟著顏子武走出了大殿約五十尺後,她才猛然回過神來,發現已經退朝了。
「崔大人。」
好听沉穩的男聲從崔子青頭上傳來。
崔子青的心狂跳不停,努力深呼吸幾口氣才敢抬起頭來,「顏大人,有何事吩咐?」
崔子青才看了顏子武一眼,便趕忙又低下頭來。
不行,不行,這男人怎麼如此好看!那麼自信的眉宇、那麼高挺的鼻梁、那麼性格的薄唇與下巴……崔子青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她懷疑再這樣下去自己會不會因為喘不過氣而昏倒?
這樣的感覺好詭異,仿佛身體已經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了,而是跟著眼前這個男人的一舉一動而上下起伏。
「崔大人,你不舒服嗎?」顏子武微微皺眉,看著崔子青的肩膀因為急促呼吸而上下快速起伏著。
「呃……是有一點兒。」崔子青往後退了半步,讓自己能緩過氣來,「第一次上京,難免有些水土不服,讓顏大人見笑了。」
「既然如此,那就早點回去休息吧!」顏子武也不刻意為難。
「多謝顏大人。」可崔子青道完謝後又問,「顏大人,請問我能回哪里去休息?」
回京城的旅店嗎?好像不太對,皇上封官後不是通常也會賞封住所嗎?為什麼剛剛皇上沒有說呢?
「回我那兒。」顏子武說得十分自然。
「啊?」崔子青愣了一下,差點就要月兌口說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太好,好在她腦袋轉得快,嘴才張開一半又硬生生閉上,還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皇上剛剛不是說了,要我先好好照顧你一陣子,所以你就先到我的府上去住,這樣我帶著你進出皇宮與六部也會比較方便。」
況且,新科狀元這麼年輕就封高官已經夠讓人眼紅的了,如果再賜御宅,只會招人嫉妒,所以皇上才先要崔子青住在顏子武那兒,日後等崔子青做出政績讓那些迂腐老官折服後,再找機會賜宅這樣比較妥當。
「崔大人,你不願意嗎?」顏子武又皺起劍眉,不懂眼前的新科狀元為何一下直盯著自己不放,一下又拼命躲開自己的目光,還連連後退,好像很怕自己似的。
怕?顏子武轉念一想,是了,剛任新官,才進宮就被那些老官們給了一個下馬威,年輕人難免會有些不適應吧?
顏子武回想當初自己初上金鑾殿的時候,也是唯唯諾諾,直到當時的太子李靳以誠相交,他才慢慢放手讓自己有所作為,也一路跟著李靳,並因此成了他的得力助手。
崔子青卻沒有他這般的心思,她現在滿腦子都在想著她以後就可以和顏子武住在一起了……如果她恢復女兒身,這樣孤男寡女同住一個屋檐下,是不是就算……夫妻了?
她越想越停不下來,直到顏子武又喊了她好幾次才回過神來。
當她對上顏子武充滿詢問與不解的目光後,才勉強讓自己鎮靜下來。她輕咳了幾聲,盡量壓低聲音回答︰「那就有勞顏大人,以後也請顏大人多多指教。」
「崔大人,別客氣。」顏子武盡管心中有些疑問,但礙于與崔子青僅是初識,所以並沒有說出口。
反正,以後兩個人住在一起,要說的機會多得很,不是嗎?
顏子武的老家在江南蘇州,他是當地油商顏家的長子,家中還有兩個弟弟,都已經成家了,只剩下他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自從他入朝為官後,就在京城定居下來,起先是住在皇宮中的校院里,等到當時的太子李靳登上皇位,封他為右尚書之後,他才在城南處有了自己的宅第與奴僕。
雖然擁有寬廣的宅府,但內部擺設卻相當簡單,奴僕也只有三位,負責處理日常生活的雜事與瑣事,完全沒有一般官宦人家那種豪華奢侈的氣氛。
崔子青被一位女僕帶到一間典雅的廂房,里頭擺設相當簡單,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一張小茶幾、一個衣櫃,其他什麼都沒有了。
女僕臨走前還客氣地對崔子青說︰「崔大人,我家大人吩咐過,如果您需要什麼盡管說沒關系,我們會想辦法替您打點好的。」
崔子青忙道不用,其實能有一個地方暫時安身,她就已經很滿足了。
等到女僕退下,崔子青才敢放松身子斜躺在床上稍作休息。
一切就像作夢一般。
不想胡亂定親,加上想向爹證明自己的能力,她真的牙一咬,便女扮男裝一路風塵僕僕地上京趕考,而之後真的讓她考上狀元,如今還封了官位,如今想想,連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好像狀元也不是那麼難考嘛!還是那些臭男人都太笨了?
不過……今天這位顏大人看起來就和那些平庸的考生們完全不同呢,他說話沉穩且有自信,眼楮總是看著與他對話的人,讓人感到受到重視,好像他眼里就只有對方一個人一樣……
想到顏子武的眼神,崔子青的一張小臉又紅了起來。
她踢去過大的男靴,和衣躺在床上,腦海里都還是顏子武今日早朝在金鑾殿上的模樣。
突地,她坐起身來,滿臉愁容。
不對,她現在可是男兒身啊!這副模樣怎麼能去喜歡顏大人呢?這不就成了龍陽之癖嗎?而且事到如今,她也沒辦法揭露自己的身分,不然就是犯了欺君大罪,到時候皇上怪罪下來,把她老家給抄了該怎麼辦?那娘不是又要帶著家伙和可憐的爹回山上去做山賊?
秀氣的小臉滿是苦惱的表情,真是糟,之前把一切都想得太美好、太簡單,現在才發現問題大了。不過她早已一腳踏了進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暫且先靜觀其變吧!
只是……光想到可能就要這樣一輩子假扮男子下去,不能喜歡上男人,說不定哪天還會被皇上賜婚,與另外一個女人共度一生、有著有名無實的婚姻,崔子青的頭就又疼了起來。
嗚嗚嗚,她沒事干嘛女扮男裝來參加科舉呢?這根本就是個大陷阱嘛!為什麼大家都喜歡往這里頭跳?還喜孜孜地越跳越勇?
她越想越煩躁,只有在想到有著沉穩聲音的那個男人時,才會覺得她所做的一切,總算還是有值得的地方。
可是……俊男在眼前,卻不能踫也不能模,還要假惺惺地與之稱兄道弟,她實在很懷疑自己能撐多久而不被識破?
果然,「美色」當前,人心也亂。
崔子青發現一切都是自己想太多。
顏子武這個人十分正經,雖然他講話的時候會盯著對方的雙眼不放,但那真的只是他尊重別人的習慣罷了,絕無他意——盡管被他這樣盯著瞧的人很少有覺得自在的。
女人被他這樣一瞧,自然是小臉微紅,心兒小鹿亂撞。
男人被他這樣一看,有些會不自在地將眼光移開,一看就知道做了虧心事;有些會不甘示弱地回望過去,但最後總是不知不覺地低下頭,這明顯是被顏子武的氣勢給比了下去。
看來唯一氣勢不被這男人壓過的,只有當今皇上一人了。
在被顏子武那雙眼瞧了十多天以後,崔子青多多少少有了些抵抗力,也開始慢慢習慣顏子武這樣的待人方式。
雖然她夜里有時少女懷春,但一想到顏子武對任何一個人都是這樣的眼神時,她滿腔暗戀情懷便冷卻不少。再加上她自知自己長相平凡,沒有什麼驚世之貌,想來顏子武對她也不會有什麼特殊感覺吧?
唉,身為女人的時候,她就沒有妹妹子秦那樣美艷動人,現在扮成男人,也沒有弟弟子靖的俊秀與討喜。看來看去,她的臉蛋與身材真的是平庸無奇,沒有娘的美麗,也沒有爹的斯文,只遺傳了爹那顆會讀書的腦袋而已。
崔子青悲哀地想著,只有頭腦好,卻沒有一副美麗容顏的女人,大概也找不到什麼好婆家吧?那還不如就這樣女扮男裝,在朝廷里做官做一輩子好了。
而且話說回來,只要她在朝廷做官一日,就能見到顏子武,這樣也算滿足了她小小的心願吧?
顏子武是個非常盡責的好官,每日黎明即起絕不偷懶,害得在家一向喜歡賴床的崔子青也得忍痛拋棄溫暖的被窩,和他同時早起,然後揉著惺忪的睡眼與他共進早膳。
上完朝後,顏子武便會帶著她四處奔走,熟悉宮里六部管轄職權,以及教導她許許多多的宮中禮節與應對。
很快地,崔子青便明了宮中的情勢。
新皇帝才上任不久,許多老臣仍處在旁觀的心態,底下仍有很多勢力在覬覦皇位,其中又以皇上的叔叔西平王勢力最為龐大,西平王對于年輕的皇帝不服早已眾所皆知,他暗中也拉攏不少舊臣,準備伺機篡奪皇位。
崔子青也看出顏子武對皇上的忠心耿耿,她其實對哪邊都沒有特別偏好,但私心卻和顏子武選擇站同一邊,所以她也希望自己能幫助這位年輕的皇帝,把這些貪婪的老臣舊勢力給趕出去。
在顏子武面前,崔子青總是毫不避諱地將自己對皇上的贊賞與擁護表達出來,顏子武自然也就越來越喜歡她,兩人除了白日在宮中朝夕相處,就連回到家里,顏子武也常找她一起到後院里賞月,燙一壺皇上御賜的桃花酒,一邊淺酌,一邊高談闊論國家大事。
對于顏子武這麼「厚愛」自己,崔子青當然很高興,只是……這男人能不能不要一張嘴就是滿口國家大事?白日听听也就罷了,這花好月圓的時候還在侃侃而談明年秋賦的問題,是不是太殺風景了些?
她偶爾想岔開話題,總是沒幾句話又回到國家大事上,讓她心里直犯嘀咕。
她說月色迷人,他就會想到該提醒皇上中秋快到,該準備天祭了,然後開始詳細解說天祭的由來與象征。
她說夜里蟲鳴愜意,他就會說朝中閑言閑語太多,一定要謹慎小心,勿听信也勿散播。
她說桃花酒香醇柔美,他就會說喝酒多誤事,以後還是少喝為妙。也不想想當初是誰端著桃花酒來找她一起喝的?
她說月夜曇花香氣迷人,他就會看著那碩大的曇花,然後說人生如同曇花一現,所以一定要好好把握,忠君報國,將自身的能力發揮到最大以造福全天下老百姓。
崔子青最後只得放棄,悶悶地一口又一口喝著桃花酒。
桃花香氣溢滿舌尖,她似乎有些醉了,以帶著哀怨的眼光瞄向總是一本正經的男人,只見他正仰頭望月,不知道又在想些什麼了?
崔子青在心里嘆了口氣,唉,這男人滿腦子都是國家大事,一點點兒女私情都放不進去,她真是又高興又哀傷。高興的是,至少他真的沒心思去追求別的女人,這樣她心里會好過一些。哀傷的是,這根大木頭,恐怕一輩子都不會發現她是女兒身,而且還偷偷仰慕著他了!
「崔大人。」顏子武突然喊住他。
「你可以叫我子青。」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崔子青的膽子大了些,希望能與他更親昵一點。
顏子武看了他一會兒,笑了笑,「也對,現在就你我兩人,還大人來、大人去的,實在殺風景。」
崔子青愣了愣,她有沒有听錯?
殺風景?這是這根木頭會說的話嗎?她一定是喝太多了。
「只有我們兩人的時候,我就喚你子青,我年紀比你大,你就喚我一聲大哥吧!」
「顏大哥!」崔子青馬上喜孜孜地喊了出來。
她被酒氣燻紅的雙頰在月光下顯得粉女敕,彎彎的眉眼,紅艷艷的雙唇,即使脂粉未沾,看起來也有一種介于少女與青年間的柔美,讓人望了舍不得移開視線。
包括顏子武在內。
他是怎麼了?居然會覺得在他面前的崔子青的笑容,看起來……好甜美?就像那剛成熟的女敕桃一樣,粉粉女敕女敕還散發著淡淡的桃香。
「顏大哥?」崔子青微微歪著頭,好奇地看著反應似乎不同于以往的男人。
被她這一喚,顏子武才驚覺自己的失態。他趕緊轉過頭,輕咳幾聲掩飾著。
見鬼了!他居然對同為男子的崔子青有了異樣的感覺?
難道這就是他一直對婚姻大事沒有興趣的原因嗎?
難道這就是他對老家父母催婚總感到不耐煩的真相嗎?
難道……他其實是有分桃之癖?
顏子武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杯子,里頭還有半滿的桃花酒。
這……該不會是他與崔子青「分」享「桃」花酒,其實就暗喻著他喜歡男人的事實吧?
因為這驚人的發現,顏子武非常難得地沒有繼續高談國家大事,而是安靜下來,陷入自己的沉思里。
等到顏子武好不容易沉思完畢,卻又不知道該怎麼繼續面對崔子青的時候,他才發現崔子青早已趴在小石桌上睡熟了。
她燒熱的臉頰上依舊掛著甜甜的笑容,好像夢到了什麼好夢似的。
顏子武不禁看得痴了。
他今天才發現,原來崔子青竟長得如此清秀、惹人喜愛?
見慣了宮廷後妃那些俗艷的打扮裝飾,以及皇親國戚、尊貴的夫人與女兒們,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對所謂的美女完全沒有感覺,此刻竟對一個素顏的男子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子青?」他小心翼翼地喊著,生怕吵著熟睡的人兒。
崔子青輕輕嗯了一聲,就再也沒有聲音。
他睡著了嗎?
顏子武起身走到崔子青身邊,細細觀察崔子青的側臉好一會兒,然後又東瞧西望,確定四周真的沒有人後,才偷偷伸出手。他原本想搖醒崔子青,但手伸到一半,他遲疑了一會兒,又再向四周張望一下後,才決定將手轉移到崔子青粉女敕的臉頰上。
好女敕的肌膚!溫溫熱熱的,細膩如同上好溫玉,淺淺起伏,彷若散著淡淡的桃花香氣。
他不禁模模自己的臉,明明都是男人,為什麼子青的皮膚這麼好?
修長的手指在崔子青的臉龐上輕輕滑動,崔子青低吟幾聲,以為是飛蚊在她臉上想吸血,本能地伸出一只手猛地往自己臉上發癢的地方拍下去。
啪的一聲!打醒顏子武剛萌芽的春情。
崔子青這一掌也把自己打個半醒,她睜開蒙朧的眼,又揉揉眼楮,這才見到站在自己身旁的顏子武。
「大哥?你怎麼了?」
為什麼顏子武的臉色好像不太對勁?
「沒、沒事的。」他連忙別過頭,心虛起來。
沒事嗎?崔子青想是不是自己酒喝多了?如果大哥真的沒事,為什麼不敢看她?這和他平時說話總要盯著人瞧的態度很不一樣耶。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她剛剛好像看見他臉上閃過一絲絲……不好意思的神情?
「我想我大概喝太多了。」深知顏子武個性的她,認為剛才的反常都只是自己喝太多的錯覺而已。
「子青,夜色已深,快回房去吧!」顏子武的聲音有些不太自在。
崔子青也沒注意,她點點頭,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然後慢慢走回房間。
顏子武一個人繼續留在小院子里,呆呆地看著崔子青離去的背影。
怎麼連子青的背影看起來都如此縴細柔弱,直讓人想好好保護?
死命忍住想上前扶崔子青回房的沖動,顏子武有些懊惱地又坐了下來,然後猛灌桃花酒。
顏子武做事一向有條理,總要把來龍去脈,以及未來的可能性都推演出來之後,才會做下最後的決定。
從以前種種跡象判斷,他的確很有可能是喜歡男人的,不然怎麼會對皇宮里那些從民間搜刮來的美女們沒有感覺?
如果他真的喜歡男人……那就注定日後沒有子嗣了吧?
關于這點他倒不是很擔心,因為家里兩個弟弟都早已成親,雖然小弟是入贅,無法繼承顏家香火,但最近听說二弟媳已有孕在身,二弟和她感情又好,將來連生幾個孩子自是不成問題,這香火問題應該輪不到自己操心,只是他身為長子卻沒有子嗣,頂多在老家面子上可能有些掛不住而已。
反而是他身為朝廷重臣這方面讓他比較煩惱,因為自己該以身作則的,怎麼能夠喜歡上男人呢?要是被那些老臣們知道了,一定會大肆抨擊,說他敗壞風氣,連帶也會影響皇上的威信與權威……
思前想後,身為顏家長子,愛上一個男人是沒什麼大礙,只需要過父母那一關;但身為朝廷命官,又是僅次于皇帝的右尚書,愛上一個男人可就是天理不容的罪孽了!
天啊!他該怎麼辦?
顏子武發現,這是他第一次開始質疑,他做這個官到底是對還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