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柔的微風拂面而過,不知名的花香,淡淡的惆悵,是那處兒曾相見,相看儼然……
艾剎站在甬道的這一頭,怔望著另一頭側身佇立在月華門前清雅絕俗的宮裝少女。彎彎柳眉好似籠著輕愁,一雙含情帶愁的水眸無限溫柔地瞅著他,朱唇微啟,似有話說卻欲言又止。
她是誰?好面熟,在什麼地方見過?艾剎疑惑地辨識她的身分,見她穿著藕荷色的旗袍,外罩蜜合色的寧綢褂,看這身服色絕不是宮婢,皇上的後妃他曾經見過,知道她不是嬪妃,那麼就是公主了?
鮑主的心一動,三年前的某個片段記憶驀地澄明清晰了起來
初次入宮,朝見過天慶皇帝以後,宮中侍衛將艾剎領到御花園天一門前,告訴他出宮的路徑,然而他卻在轉過假山、穿過拱門之後就迷路了。
他在御花園內繞來繞去,繞到了一座萬春亭前時,突然迎面沖來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泵娘,沒看清楚就一頭撞上來,他人高馬大,沒有被她撞倒,但是小泵娘卻踉蹌了幾步,摔倒在地上。
「哎,好痛!」小泵娘撫著摔疼的膝蓋,氣呼呼地大嚷。「是誰這麼無禮!竟敢在這里擋本公主的路!」
艾剎一听她自稱「本公主」,嚇了一跳,急忙伸手將她扶起來。
「恕臣無禮,公主沒事吧?」他緊張地額上冒汗,忘形地替她輕拍掉衣裙上的灰塵。
「你是不想活了嗎?竟敢在本公主身上亂模亂踫!你到底是誰?竟敢如此膽大無禮,不怕本公主砍了你的手嗎?」她氣急敗壞地嗔視著他。
「臣是正白旗舒穆祿氏艾剎,如有得罪之處,還請公主降罪。」他垂眸視地,恭謹地說道。
小鮑主一邊揉著膝蓋,一邊打量著他,只覺這人與其他人不太一樣,听見她要砍他的手,他竟然沒有苦苦哀求饒命,還從容不迫地「請她降罪」,冷靜平穩的態度令她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不過由于他的個子太高,她必須把臉仰得很高才能看見他的臉。
「你姓舒穆祿?叫艾剎?」這人居然不知道不能讓公主抬頭問話的規矩,讓她覺得挺有趣。
「是。」艾剎瞥見公主靈動的水眸,猛然想起自己必須接受公主「垂詢」,匆匆地單腿跪下,凝視地面。
「我從來沒見過你,把臉抬起來。」她對著連跪下來都不比她矮到哪里去的艾剎說。
艾剎猶豫了一下,旋即把頭抬起來,與她對視。
小鮑主徹底呆住了,她沒想到他竟會是個如此絕俊出色的男子,雙眸銳利深邃,器宇非凡,比起她的七哥和九哥一點也不遜色。
而在艾剎眼中的公主,是個嬌小縴瘦、肌膚似雪,稚氣未月兌的小女孩,透著一股惹人憐愛的嬌貴之氣。
「你在這里做什麼?」她雖然還是那股公主問話的聲氣,但身子不由自主地偏了一偏,視線羞羞怯怯地移開,轉到了一旁的盆景上。
「臣在御花園里迷了路,一時找不到從哪里出宮。」
「迷路?」她呆了呆,忍不住抱著肚子格格地笑起來,就在低下頭來的一瞬間,不經意地瞥見艾剎腿邊躺著斷成了兩截的玉簪,她大吃一驚,指著玉簪激動地大叫起來。
「我的玉簪斷了!都是你害的,賠我的玉簪來!」她氣急得連連頓足。艾剎瞠目結舌地看著斷成兩截的玉簪,全然不知所措,能佩戴在皇室公主身上的必然是稀氨之物,他如何賠得起?
「臣實在賠不起,請公主給臣幾天的時間,臣立刻打造一支一模一樣的還給公主。」他此刻已是一身冷汗了。
「再打造的怎麼可能跟這支一模一樣,你哄我呀!」其實這支玉簪也不是珍奇到什麼地步,只是嬌生慣養的公主使起性子來,想為難為難艾剎罷了。
艾剎是個習武帶兵的軍人,聰明睿智,膽識過人,遇事冷靜理智,要他論行軍布陣,他能毫無滯礙地說個滔滔不絕,但是現在初次與天家小龍女交手,就被堵得一句話都答不上來。
「算了,諒你也賠不起,不過本公主賞罰分明,你做錯事了我就得罰你。」她從腰間繡袋里取出一個胭脂盒來,打開蓋子用小指頭在胭脂膏上蘸了蘸。
艾剎狐疑地看著她奇怪的舉動,不知道這個小鮑主想怎麼罰他?
「我手邊沒墨,只有胭脂,反正畫在臉上都一樣。」她白玉般的小指上浸染著朱紅色的胭脂,微偏著頭審視他的臉,皺眉苦思,喃喃自語地說︰「烏龜要用墨汁畫才有趣,用胭脂得畫什麼好呢?」
艾剎一听,渾身都僵住了,這個小鮑主竟然準備將他的臉當成畫布鬼畫!「公主,臣身為二品武顯將軍,又任八旗副都統之職,公主若用這個方法罰臣,臣必會成為同僚屬下的笑柄了。」饒是在沙場上出生入死過的他,也被小鮑主如此孩子氣重的懲罰嚇得驚愕不已。
「噢,你的官還不小嘛,那就算了,我要是在你臉上亂畫,可就該皇阿瑪罰我了。」
她聳聳肩,將小指頭上的胭脂隨手在艾剎的肩頭上擦得乾乾淨淨。淡淡的胭脂幽香竄入了他的鼻尖,他錯愕地看了公主一眼,望著她白里泛紅,女敕若凝脂的小臉蛋,心神不禁蕩了一蕩。
鮑主雖然年紀尚稚,卻已有了少女的羞澀,不過她仍不明白為何一看見這個武顯將軍的眼楮,就會莫名其妙的心慌起來,她的目光局促地從他胸前游移到了他的腰間,忽然眼楮一亮。
「那是什麼東西?借我瞧瞧行嗎?」她看上了佩掛在他腰間的一只皮套。「這是一把由象牙雕刻的鳥銃,純粹賞玩用的。」艾剎解下皮套,取出雕成鳥銃形狀的象牙雕捧在手心。
「好可愛。」她拿起來把玩了一陣,愈看愈別致,愈看愈喜歡。
「這東西我要了,就當是你賠我那支玉簪吧!」她不由分說,拿著象牙雕鳥銃轉身便走。
「公主!」艾剎愕然驚呼。「那是皇上賞賜之物!」
小鮑主徐徐地轉身,天真嬌憨地一笑。
「那支玉簪也是皇阿瑪賞給我的東西,現在我就把它賞給你,你也不吃虧了呀!」說完,轉身蹦蹦跳跳地走了。
艾剎驚訝地呆住,又見小鮑主翩然回過身來,遠遠地朝他喊著。
「皇阿瑪要是向你問起,你就說賠給六公主了,他不會怪罪于你的,我是六公主霽媛,你可要記清楚嘍!」
艾剎徹底傻住,望著六公主翩翩飛去的身影,再看一眼地上通體碧綠的兩截玉簪,木然得不知該如何反應,有種奇怪的感覺,彷佛迷路在這座御花園里,永遠出不去了。
是她!艾剎突然從回憶中醒悟過來。
這位宮裝少女就是六公主——霽媛。
三年前的她還是個含苞未放的女娃兒,如今紅撲撲的隻果臉瘦削了不少,身段成熟裊娜了,活潑充滿童真的那雙眼楮變得柔情似水,除了她身上那股與生俱來的嬌貴氣息,她整個人蛻變得幾乎讓他認不出來。
「公主,站在這兒招風,回頭可別又嚷頭疼了,快回宮去吧!」霽媛身後閃出了一個老嬤嬤來,拿著披風給她披上,口中不冷不熱地叨念。
「知道了。」霽媛垂眸低應,縴指扯緊了披風,轉身欲走。艾剎驚訝之余,忘了身為臣子在見到公主時應該上前請安的規矩,他正躊躇猶豫時,忽然見她止步回眸,幽幽輕瞥他一眼。
他震住,一瞬間失了神。
待回過神來,月華門內已沒有了霽媛縴柔窈窕的身影,只有淡淡的不知名的花香依然若有似無地飄動在長長的青石甬道間。
艾剎知道他將永遠忘不了她回眸投注的那一瞥。
為什麼?青春正盛的公主,眼中卻鎖著不肯消散的哀愁?
「噯,下雪了!」
「今年這頭場雪還真反常,往年都是先下一陣冷雨,接著下細絨似的雪絲兒,隨下隨化,怎麼今年一開頭就下起蝴蝶雪來了!」
躺在床上的霽媛,隱約听見寢宮外傳來秋菊和夏蘭的低語聲,抬手撩開床幔一看,只見門窗上光輝奪目,便起身披衣下床。
「嘩!真是美,咱們公主最愛看雪了,秋菊姊,要不要叫公主起身賞賞雪?說不定心情會好些。」
「也好哇,公主病了好些日子了,真不知是跟誰動了氣,這麼冷的天被也不蓋,衣也不添,像是存心要糟蹋自個兒的身子。」
「也就是心病罷咧,這心病呀,是無藥可醫的……」
霽媛坐在妝龕前對鏡理鬢,听到這兒,不禁又勾起了愁思,她拉開妝台上的小抽屜,取出套著皮套的象牙雕鳥銃輕輕撫模著,怔怔地看著它出神。
三年前見過艾剎以後,每把玩一回這柄象牙雕,就會想起一次艾剎的臉,隨著年齡漸長,他高大威武、氣勢不凡的形貌,已經深深印在她的心里,一日比一日烙得深了。
五公主霽如出嫁以後,她知道接下來就要輪到她出嫁了,情竇初開的一顆芳心早已緊緊系在艾剎身上,寄望有一天皇兄能將她指婚給艾剎。
但是她太天真了,以為只要暗示皇兄她的心意,她便能如願下嫁,卻萬沒想到艾剎的父母早已替他訂好了婚事,讓她的夢想一夕幻滅。
她不願也無法相信,這世上還會有她堂堂皇室六公主得不到的東西,她被高傲的自尊折磨得很痛苦,她開始食不知味,開始夜不能眠,開始動不動就哭,開始無法控制情緒,開始著邪了……
「你們兩個死丫頭躲在這兒干什麼!鮑主的藥煎好了沒?盥漱的熱水呢?沒瞧見院子里積的雪嗎?還不快掃了乾淨!」
趙嬤嬤尖銳的斥喝聲唬醒了心緒恍惚的霽媛,她匆匆把象牙雕放進小抽屜里,抿了抿蓬松的鬢角,捏了捏蒼白的臉頰,見鏡中雪白的臉色泛起了微紅,這才勉強打起精神,起身朝屋外走去。
「公主愛雪,素來就不許把雪掃開,也不許在雪上踩出腳印子,公主要留下來做雪雕,這嬤嬤都是知道的呀……」
霽媛听見秋菊分辯著,而趙嬤嬤卻不等她說完,語氣囂張地斥罵回去。
「我怎麼會不知道,公主也老大不小了,不能還老是這麼孩子氣重,你們幾個丫頭不好好勸解公主,還跟著公主一塊兒胡鬧,我說把雪掃了開去,公主當真要怪罪,有我呢,我就不信公主吃我的女乃長大,我掃了這雪,公主就會惱我了!」
霽媛慢慢跨出門檻,淡淡地望著站在滴水檐下訓斥秋菊和夏蘭的趙嬤嬤。
「嬤嬤,這雪……礙事了嗎?」她心灰意懶地出聲。
「公主,你怎麼出來了,外邊冷得緊呢!」趙嬤嬤忙叫秋菊去取來毛氈大氅給霽媛穿上,又叫夏蘭去拿暖手爐來給霽媛抱在懷里。
「秋菊,化些雪水來煎茶,天井院子里的積雪不許踩壞了,九哥今天會來替我做雪雕。」她漠然仰著臉,欣賞滿天輕盈飛舞的億萬只雪白的蝴蝶。
「是。」秋菊和夏蘭一听見九爺要來,興高采烈地奔去搬甕來裝雪。
「公主,這雪每年都會下個幾回,有什麼好看好留的。」趙嬤嬤臉上帶笑地問,心中頗不以為然。
「雪每一年都會下,但是今年這一場雪又怎麼會是去年的那一場雪呢?」她淡淡瞥她一眼。「嬤嬤,你是不會明白的。」
「公主,奴才是不明白,不過奴才有些話得提醒提醒公主。」趙嬤嬤咽了口唾沫,帶著訓示的口吻,低低說道︰「公主的心病奴才知道,可這心病是萬萬不能犯的,公主要听清了,相思是種深入膏肓的病,藥石難醫,病灶難除,好人家的女孩兒斷不可有此心病,更何況是皇室公主,公主要謹記在心,不可壞了皇室尊嚴,也不可敗壞了公主的名聲。」
霽媛咬緊了牙,垂眸凝視著青石磚地,這位花為腸肚,雪作肌膚的嬌嬌公主,怎禁得起這番言語刺激,很長一段日子的抑郁,再加上此時氣急攻心,她十指輕輕發顫,猛然急抽幾口氣,遽喘不止,眼前突然一黑,暈厥了過去。
一踏進兵部,艾剎就看見大堂外的大坪里站滿了一群河言戴黃馬褂武官和兵部堂官,個個交頭接耳,不知道在議論些什麼。
「出什麼大事了嗎?說來听听。」他交抱著雙臂在廊下站定,目光徐徐在眾人臉上掃過。
眾武官一听見艾剎的聲音,立刻垂首斂眉,分列兩旁,一齊躬身喊道︰「卑職等參見將軍!」
艾剎微微頷首,走進大堂,眾官員尾隨進入。
「畢力圖。」艾剎一落坐,立刻點名副將。「你們剛剛在談論什麼?」畢力圖倒身跪下去,不自在地盯住地板,一聲不敢吭。
站立兩旁的武官和堂官也開始惴惴不安,一片靜默。
「在這個兵部里,有本將軍不能知道的事嗎?」他懶懶地支顎挑眉。
「啟稟將軍,卑職等談論的不是軍務也不是朝政。」畢力圖低聲說。
「噢,是個人私事。」他眯起雙眸,冷笑兩聲。「什麼人的私事?你們能議論,為何我就不便听呢?如果是說些編派我的話,照樣從實招來,本將軍也好知道平時什麼地方愧對諸位大人,有什麼缺失日後也好改呀。」
「卑職不敢、卑職不敢!」眾武官和堂官面面相覷,參差不齊地跪了一地。
「稟將軍,卑職等方才議論的是無意間听到的傳言,而這些傳言和將軍有關。」畢力圖深知這位主子的脾氣,從實招來才是上策。
「什麼傳言?」他捧起茶碗,用碗蓋撥著茶沫。
「和碩霽媛公主病了。」
「什麼」艾剎放下茶碗,頓時墜入五里霧中,和碩霽媛公主病了,與他有什麼相關?
「這是內廷傳出來的消息,據說六公主是為了將軍病的。」
「什麼!」艾剎愕然睜大眼楮,心中驀地一動,隱約察覺到畢力圖話中含藏著的曖昧。
「據說六公主為了將軍茶飯不思、夜不能寐,害的是相思病……」
「住口!」艾剎倏地站起,匆忙掩飾尷尬的情緒,目光凌厲地冷瞪著表情怪異的眾官員。「公主的名聲豈容你們如此詆毀,拿公主的病取笑,是想害得雲英未嫁的公主身敗名裂嗎?」
「將軍,這件事早已在內外廷傳得人盡皆知了,太醫院的御醫們都對公主的病束手無策,每回去請公主脈,都會听見公主心愛的鸚鵡學叫將軍的名字……」畢力圖小心翼翼地覷他一眼,繼續說道︰「恕卑職無禮,那鸚鵡不斷叫喚「艾剎、艾剎」,將軍的名字若改寫成另兩個字,那意思可就曖昧至極了,偏就有好事者學成了「愛煞艾剎」,所以才會有流言繪聲繪影地傳開來。」
艾剎錯愕地怔站了半晌,他從不曾想過自己的名字居然也能成為赤果果的情字——「愛煞艾剎」,光這麼一想,就感到無比燥熱起來,在沙場出生入死了那麼多回,他還從未遭遇過比此刻更狼狽困窘的處境。
「這件事不準任何人再提起,若再讓我听見有人提起此事,一律降級懲處!」他刻意冷厲地丟下話,逕自走出兵部大堂。
所有的人都屏息不出聲,目光詫異地望著疾步離去的高大身影。
艾剎漫無目的地走著,心中思潮起伏,帶著一股莫名其妙的慌亂。
「六公主為了將軍茶飯不思、夜不能寐,害的是相思病……」這不是真的吧?
他凝視著宮牆上的黃琉璃瓦,深深吸進一口冰冷的空氣,憶起那雙幽幽、怨怨、郁郁的眼眸,他的胸口發疼,泛起一股莫名的愁惻。
巴碩霽媛公主……那個曾經想用胭脂在他臉上作畫,還將他的東西佔為己有的公主,會為他害相思病,可能嗎?
他試著去懷疑,也不願意相信六公主戀慕他,甚至為他害相思病的真實性,再過一個月他就要娶妻了,無論事實真相如何,他都不能相信,也不想給自己惹出麻煩是非來。
懊不容易被擾亂的情緒慢慢平復了,三年前他曾迷失在御花園,那天又在月華門前迷失了一次,他萬萬不能再讓自己迷失了。
「九爺吉祥!九爺吉祥!」
廊下的鸚鵡學人叫喚著,在膳房內煎藥的秋菊和夏蘭一听,知道是九王爺來了,都搶著出來請安。
「九爺吉祥!」兩人一臉甜笑,蹲身請了安。
「公主的病可好些了?」霽華一邊逗弄籠中的鸚鵡,一邊問。
「還是那樣,太醫昨兒個來看過脈,開了個方子,說讓公主先吃一陣子看看。」秋菊邊接下霽華手中的青綢油傘,邊回話。
霽華揉了揉額角,長長嘆口氣,霽媛這場病來勢洶洶而且異常古怪,他很清楚太醫開的方子根本治不好她的病,宮廷內外早已私下傳遍「六公主害了相思病」的傳言了。
而相思病,是無藥可醫的。
「雪下得真大。」霽華側轉過臉,將身上的紫貂斗篷遞給夏蘭,和煦地淺淺一笑。
「好丫頭,先給爺沏碗熱茶來,沏得好了,爺有賞。」神采飄逸,俊雅出眾的霽華,一個淺笑差點攫走秋菊和夏蘭的魂魄。
「是。」兩人粉面含羞,轉身沏茶去了。
霽華逕自掀起猩紅氈廉,跨進暖閣,看見霽媛托著腮,疑疑坐在玻璃窗前,眼也不眨地盯著他為她雕出來的雪獅、雪象、雪龍、雪鶴和雪鹿。
「哎,病成這樣,可怎麼好喔……」他在霽媛身邊坐下,撥弄著她腳邊火盆里的炭。
「誰病了?」霽媛抱著錦被懨懨地問,依舊托著腮,盯著窗外。
看她回話那種失魂落魄的傻樣子,霽華差點沒有昏倒。
「宮里宮外都傳遍了,你不知道嗎?」他夸張地搖頭嘆氣。
「哦?」她直起了身子,愣愣地看著霽華。「是誰病了?怎麼沒人來告訴我?」她渾然沒有听出他的意思。
「六妹……」霽華抬高她日漸尖瘦的下巴,望著她空洞失神的眼瞳,不禁又嘆了口氣。「看你這失魂落魄的樣子,你到底知不知道,宮內宮外都繪聲繪影地傳你六公主害上相思病了?」
霽媛怔了怔,逕自低著頭不發一語。
秋菊和夏蘭各端著熱茶和點心送進來,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廊下的鸚鵡忽然拍翅,並「艾剎、艾剎」地叫喚了幾聲,霽媛眼眸閃了閃,一觸到霽華錯愕的目光,驀地羞紅了臉。
「傳言讓公主害相思的人是艾剎,想來是真的了,愛煞艾剎,我的天哪」霽華眉頭皺了起來,煩惱地以指輕敲桌面。
「由他們說去吧,本公主愛為誰病就為誰病,誰能管得著。」霽媛嬌嗔地垂下頭玩弄手指。
「誰敢管皇上最寵愛的麼妹呀!」霽華捏了捏她的俏鼻。「不過你想過沒有,現在全京城都拿你當茶余飯後的笑話談,笑你是個不知羞的公主。」
「不知羞就不知羞唄!我就愛生這種病嗎?我就愛讓人笑話嗎?我也不想呀,可是我就是病了嘛,有什麼辦法!」霽媛惱羞成怒,這陣子听多了趙嬤嬤的規勸告誡,又煩又氣,脾氣益發拗起來。
「六妹,你知不知道你被人笑話,就等于皇室被人笑話。」霽華語重心長地說。
「當全京城都傳遍這件事時,你以為艾剎不會听見嗎?你有沒有想過他會怎麼看你?」
她呆了一呆,情緒突然又劇烈波動起來。
「他……想必也會覺得我不知羞了……」她猛然抽口氣,眼圈一紅,淚珠撲簌簌的滾下來。
「是啊,你為他病得死去活來,並不見得能感動他,但是嚇壞他是絕對肯定的,而且說不定他也會因為你而成為眾人的笑柄,這一點你又有沒有想過呢?」霽媛咬著唇,愈想愈覺得難受。
「九哥,我喜歡上艾剎,到底什麼地方錯了?為什麼人人都要取笑我,也取笑他?」她感到委屈極了,眼淚一顆一顆地滴下來。
「傻瓜,喜歡一個人沒有錯,錯的是那些取笑你們的庸俗之人,還有他們受禮教道德束縛的腦袋。」他無奈地笑著安慰。
「是這樣嗎?」她眨了眨濕濡的長睫,忽然又想起了傷心事,禁不住嗚咽起來。
「九哥,當公主真乏味,想怎麼活都由不得自己,那日我接到如姊姊的來信,她說她一嫁到喀爾喀草原就病了,她怕自己會像霽敏和霽祥姊姊那樣,病死在遙遠的內蒙古巴林部草原。」
霽華想起幾個姊姊妹妹們的遭遇,禁不住彪身一凜,除了大公主霽寧寡居宮里以及早卒的三公主以外,二公主霽敏、四公主霽祥和五公主霽如,都遠嫁蒙古各部王公,二公主霽敏婚後因難產死在蒙古草原,四公主霽祥積郁成疾而亡,如今霽如來信書寫病情,可以想像她嫁得也並不好,這麼多姊妹,竟沒有一個好下場,令他感到悚懼不已。
「九哥,我知道父皇會把姊姊們下嫁到蒙古,都是為了籠絡那些蒙古王公,現在輪到我了,可我一點也不想嫁給蒙古王公,你替我告訴皇兄,我不要離開京城,我很怕……」她握緊霽華的手,惶惶然地哀求著。
「六妹,你的婚事是父皇生前就已應允喀喇罕台吉了,後來因父皇駕崩,皇上又派艾剎平定喀喇罕,所以才將你的婚事耽擱下來,最近听說喀喇罕台吉索托就要進京朝拜納貢,說不定會提起這樁婚事來。」霽華憂心地說。
霽媛一听到這里,臉色倏地慘白,她頭痛欲裂地滿屋亂轉。
「我不要,我不要嫁給索托,要我嫁他,我不如死掉算了!」她撲進霽華懷里,失聲大哭。「九哥,你要救我」
「我也想救你,但是皇上得顧全大局,這點你要懂得體諒他的難處,要怎麼救才能不讓皇上為難,這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啊?」霽華拍撫著懷中縴瘦顫抖的嬌軀,心亂如麻。
「九哥,如果不想見我死,就得出手救救我呀,九哥……」她緊緊揪住他的衣襟,抽噎個不住。
霽華長嘆一聲,他當然也不忍心見最疼愛的麼妹下嫁到遙遠的蒙古草原,尤其霽媛還是所有公主之中身體最嬌弱的,要她嫁到蒙古等于是判她死刑。
但是要一國之君背信與喀喇罕退婚,又要指婚給早已有婚配的艾剎,實在是件難如登天的事。
「別擔心,自小只要是你瞧上眼的東西,用不著你開口,我和七哥想盡法子都會弄來給你,如今七哥當上皇帝以後也是一樣的,放心……」他無法自控地說出這些令他自己都心驚膽戰的話,他根本全無把握能辦得到。
但是霽媛完全相信了他的保證,頓時喜逐顏開,眼中亮出光彩,整個臉龐都發亮了。
「是啊,我可是堂堂的和碩公主,有什麼東西是我要不到的,七哥如今是萬乘之尊了,他當然不會讓我受委屈的。」她放心地微微笑起來,抑郁的心情剎那間雲開霧散了。
霽華心中卻暗暗叫苦,本朝宮規較歷朝歷代都要嚴謹,而皇帝才剛登基不久,不論做任何一件事,都有滿朝百官幾百雙眼楮盯著瞧,若是為了六妹的婚事而濫用皇權,只怕連皇帝的品行將遭受嚴酷的議論和考驗了。
他的眉頭漸擰,煩惱得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然而霽媛的心情卻像是從地獄爬回人間,開心得臉頰泛紅、眼瞳放光,一逕吃著桌上的糕點,還不忘招呼他嘗一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