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阿梅拔尖的叫聲,連門窗都能被震動。
「啊?」一直心神縹緲的蘇含羞,終于回過神來,轉過頭看了目瞪口呆的阿梅一眼。
「你怎麼又把茶喝到身上去了呀!」阿梅又急又氣地猛跺腳。
蘇含羞愣了一下,低下頭,看見手中捧的茶盞傾斜了一大半,茶水早不知何時就讓女敕粉色的襦裙給吸光了。
「姑娘,你今兒個是怎麼了,打早晨起床到現在,已經換掉三套衣服了,喝個豆汁打翻,吃個飯也濺得一身湯湯水水,現在連喝個茶都喝不好,你的手是怎麼了?不舒服就找個大夫來瞧瞧呀!」阿梅手忙腳亂地替她更衣。
蘇含羞不自在地暗暗一咳。
不是她的手不舒服,而是昨日豫親王對她說了那句話以後,她就開始腦門發脹,耳際嗡嗡作響,暈眩得什麼都沒辦法思考,連手腳都跟著不听使喚了。
你是第一個令我動情的女人。
這句話在她腦海里反復蕩漾著,像悠揚的笛音,那麼悅耳動听,而且……他還……還……
想到這里,血氣又直沖腦門,脹得她滿臉通紅。
「姑娘,你發燒啊?」阿梅驚慌地模她額頭。「身子不舒服怎麼不早點說,我去請大夫來。」
「不——我沒事……」她的話根本還來不及說完,阿梅早已經飛也似地沖去找大夫了。
她懊惱地閉眸哀嘆,懶洋洋地晃回床上躺下,雙手猛敲前額。
「醒一醒、醒一醒,別再想他了!」
「別把漂亮的腦袋敲壞了,本王爺會心疼的。」
突來的低柔笑語嚇得蘇含羞從床上驚彈而起,心髒差點從口里蹦出來。
「你怎麼可以闖進我房里!」她輕聲怒喝,瞠視著他。
「我不是「闖」進來的喔,是你爹娘「請」我進來的。」霽華無奈地聳肩,心里很得意地回味著剛才竊听到的話。
蘇含羞瞠目結舌,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想我,我就來了,豫王福晉開心嗎?」他在床沿坐下,優美的唇彎成醉人的弧度。
「什麼豫王福晉!別、別隨便亂喊!喂!快走開,別坐上我的床!憊有,少往自己臉上貼金,誰會想你!」她急著否認,又要閃躲他突然欺近的高大身軀,忙死了。
「喔,是我听錯了嗎?」他深深地凝視緊抱著繡被的可人兒,眼神大膽,充滿濃烈的渴望。
他那眼神,令蘇含羞倏地想起昨日在後花園,他對她所說的話和所做的事,粉臉上一直未褪的嫣紅火速延燒到耳根去。
「你除了調戲良家婦女,就沒別的事可做了嗎?」她深怕他又會對她做出更危險的舉動,小腳急著想把他踢下床。
「你怎麼老愛對我說這句話。」他站起身,雙臂環胸,似笑非笑地說。「為什麼你覺得我是在調戲你,而不認為那是一種打情罵俏?」
「誰要跟你打情罵悄,你又不是我的夫君!」蘇含羞掀開繡被跳下床,貼著牆和他保持最遠的距離。
「就快是了。」他堅定地笑說。
「哼!別以為你是九王爺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真要娶我,我會讓你到尼姑庵去迎親。」她傲然地擺出孤冷高貴的表情。
霽華淡淡一笑。
「在當尼姑之前,不如先跟我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她覺得他的笑容很怪異。
「等你去了這個地方,你一定會心甘情願嫁給我。」他篤定地說。
「怎麼可能?我才不信!」她嗤地一笑。
「不信?」他閑適地環胸淺笑,給她一個最誠懇的建議。「我勸你最好跟我去一趟,免得日後後悔莫及。」
蘇含羞怔呆地看著他,他的眼神極度認真,看不出一絲開她玩笑的意圖,一顆心漸漸高懸了起來,忐忑不安。
他說的究竟是什麼地方?
☆☆☆
一輛馬車駛離市街,往聚寶門緩緩地行進。
「你到底帶我去哪里?」蘇含羞盯著窗外的街景,坐立不安地問。
始終不發一語的霽華,散漫地笑了笑。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該不是想帶我到荒郊野外,來個霸王硬上弓吧?」她往角落縮了縮身子,戒備森嚴地瞪著他。
霽華忍不住放聲大笑。
「真要對你霸王硬上弓,用不著到荒郊野外,在這里就行了。」他朝她逼近,雙手撐在她身後的車板上,不管她如何左閃右躲,也避不開他濃烈灼熱的注視。
蘇含羞驚抽一口氣,猛然吸入自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冷冽異香,一陣暈眩感席卷而來,她突然像著了火似的渾身發燙,虛軟得像生了什麼重病一樣。
「男女授受不親,你能不能離我遠一點?」她用盡全力強悍地想推開他,可是粉拳一踫到他堅實的胸膛,力氣就仿佛瞬間被吸光,活像用棉花給他搔癢似的。
霽華探近她紅得像隻果的臉蛋,心動得想一口啃下去……
馬車停下來了。
「九爺,聚寶門到了。」短小精悍的男子拉開車門,驀然看見主子正和未來福晉調情的這一幕,嚇得他急忙把車門關上,識相地不敢打擾。
「小四,下回別這麼急著開門,免得破壞你主子的好事。」
馬車內傳出霽華咬牙切齒的警告。
「是,奴才遵命!」
「遵個大頭命,走開、走開!」馬車突然一陣搖蔽,接著蘇含羞推開車門,帶著羞憤得快炸開的艷紅臉蛋,氣呼呼地跳下車。
霽華隨後下來,一手撫著前額,冷冷地斜瞪著小四。
小四怯怯地瞥他一眼,登時一陣魂搖魄蕩,打死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看見了什麼,他那尊貴無比、俊美無雙的主子額頭上,居然出現了一條清晰的——
血痕!
「快走呀——到底要帶我去那里?趕快看完我要趕快回家了。」蘇含羞雙頰氣鼓鼓地,像座爆發的小別山。
霽華不自禁地撫額苦笑,他究竟看上了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她的性格有稜有角,缺乏女子應有的服從美德,從剛剛抵抗他抓出來的傷口,更可以肯定她不會是個柔順的女子。
她不像京城里的那些格格們對他百般殷勤奉承,更不會使出渾身解數來討他的歡心,如此一個嬌悍的女娃兒,實在不是選來當福晉的合適人選。
但,他就是無法不被她的獨特性格吸引,他是那麼心甘情願地被她擒在縴縴小手中,呃,雖然這雙玉爪害他掛彩,不過奇怪的是,他居然並不討厭這種感覺。
「你專程帶我來看聚寶門做什麼?」蘇含羞疑惑地站在城門前東張西望,隱約听見一種奇怪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像是嗚咽、嘈雜和悲涼匯聚成一種沉重的哀嗚聲。
「我的目的是要你看一看聚寶門外。」霽華牽起她的手往前走。
蘇含羞急著想甩開他的手,卻被他更有力地緊緊握住,她正想抗議,卻發現愈走近城門,那陣古怪的悲嗚聲就愈大。
「那是什麼聲音?」她忽然感到很不安,不由自主地朝霽華倚近一步。
霽華深深看她一眼,無奈地低嘆。
「開門。」他冷聲朝守門侍衛下令。
「有通行令牌嗎?」守門侍衛橫槍攔住,喝問。
霽華朝小四使個眼色,小四立刻從腰間取出一包銀子,扔進守門侍衛懷里。
「這就是通行令牌。」霽華冷冷地說道。
幾個守門侍衛統統圍了過來,一看見那包沉甸甸的、白花花的銀兩,各自很有默契地交換一個眼神,慢慢把城門拉開一道縫。
城門一開,那悲嗚聲愈來愈響、愈來愈高,潮水般地朝他們淹過來。
蘇含羞受驚,整個人躲到霽華身後,在毫無防備之下乍見眼前的景象,頓時嚇白了臉,呆滯得不能反應。
城牆邊上擠滿了躺著、坐著,面黃肌瘦、無力申吟的災民,個個污穢骯髒,散發著惡臭,有人抬眼看見他們,哀一喙便迭連四起。
「好心的公子小姐,有殘茶剩飯,賞我一口吧,上天保佑您多子多孫,大富大貴呀!」瘦骨嶙峋的老人顫栗地喊著。
「公子、小姐,做做好事吧,可憐我爹餓死了,施口薄弊,來生願做犬馬,舍身圖報啊!」一個女孩兒撕心裂肺地乞求。
「求求公子小姐……」
愈來愈多的聲音朝他們涌來。
蘇含羞惶然失措,眼前的景象超出她能承受的範圍,她難受得淚如雨下,整個身子都在不停地顫抖。
她很少出遠門,唯一一次走出南京城是在五年前,那年隨同父親遠赴繁華的京城,是為了與艾剎成親。
必到南京城後,她有很長一段時日足不出戶,即使偶爾出個門,也是陪母親去燒香拜佛,或是到鄰近的名勝古跡游玩散心,她自幼到大生活富裕、衣食無虞,所見、所听、所聞都認為這天下便是富貴太平的,全然不曾想過在這人世間竟會存在如此悲慘的景象。
想到自己每逃詡吃著廚子精心炖煮的食物,不合她口味的她甚至連一口都不吃,而眼前這些人的眼里卻閃著又饑又渴的焦慮之火,她的心里涌起一股罪惡感,還有揪得令她難以呼吸的心痛。
「你還好嗎?含羞——」見她臉色慘白,霽華略微緊張地俯身輕問。
「這些人是……」她的聲音哽咽破碎,淚水無法克制地流淌成河。
「我先帶你離開這里,有什麼話慢慢再說。」他讓蘇含羞靠在他手臂上,扶著她走回聚寶門,坐上馬車。
必程的路上,心靈受到極大震撼的蘇含羞,一直怔怔傻傻地呆坐著,霽華默默看著她蒼白失魂的小臉,後悔自己太過心急,沒讓她有半點心理準備,就貿然地帶她走一趟人間地獄。
馬車緩緩駛進城鎮中心,小窗外的街景呈現著熱鬧非凡、豐衣足食的太平景象,蘇含羞怔然望著車窗,懷疑方才自己所見的是不是一場可怕的噩夢?
她不懂,為什麼城內城外會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那邊……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乞丐?」好不容易難受的情緒淡下去一點,她低低開口問。
「那些人是災民不是乞丐。」他柔聲低嘆。「揚州城南方發大水,沖垮了他們的家,他們無家可歸,所以蜂擁到大城來尋找一線生機。」
「為什麼守城門的人不讓他們進來?」她氣憤地說。
「一旦災民涌進城,很容易引起暴動,到那時官兵和城里的百姓都會遭殃,不讓災民進城確實有這方面的顧慮,不過……」他深深看她一眼。「你爹並沒有給災民妥善的照料,一任他們在城外挨餓受凍,甚至還訂下苛刻的規矩,繳了納以後才能進城,更令他們的處境雪上加霜。」
蘇含羞錯愕不已,她不相信爹會做這種事!
「我不信!我爹他不會是那種人,你憑什麼誣蔑他!」她異常激動地駁斥。
「事實就擺在眼前,你自己也親眼看見了,由不得你不信。」他輕柔而有力地說。
蘇含羞啞口無言,一時無力再反駁,但她還是不願意相信自己的父親會是一個貪官酷吏。
「國庫早就撥下二百萬兩給總督府賑災了。」霽華冷然說道,緊盯著她惶惑不安的神情。
「二百萬兩?」她對這個數字實在沒有多大的概念。「那是不是應該足夠賑災了?」
「照常理判斷,二百萬兩全部用來賑災是綽綽有餘的,但是……事實顯然絕非如此,否則不會還有這麼多災民求救無門。」他平淡地說著,深邃的眼神密不透風地盯住她的眼楮。
「你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蘇含羞隱約感到一股強烈的壓迫感,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霽華如此理智嚴肅、凌厲逼人的一面,完全不像先前那副逗她取樂的倜儻模樣。
「貪沒賑銀的事一旦查明屬實,是要抄家問斬的。」他森寒低語。
蘇含羞打了個冷顫,駭然大驚。
「你的意思是……我爹貪沒賑銀?!」她的心狠狠一墜。
「八九不離十。」他面無表情。
「不可能!我爹絕不是那種人!」她激烈地急嚷,方寸全亂。
「你以為我千里迢迢到江南來是為了什麼?」他深深吐息,不得已勢必要傷害她了。「我記得在秦淮河時曾經告訴過你,我奉皇命,到江南查案,記得嗎?」
蘇含羞呆愕地看著他。憶起那個時候,她還很不屑地消遣他,是來秦淮河查這里的姑娘用什麼胭脂水粉嗎?
「你……是來查我爹的?」她的腦袋轟然作響,額上滲出一片晶瑩冷汗。
「沒錯。」他沒有笑容。
「那……我爹他……」她的喉頭像被什麼東西梗住。
「目前查出各州縣知府從總督府收取到的賑銀總計不過八十萬兩,剩下的一百二十萬兩賑銀流向不明,再查不出來,你爹貪沒賑銀的罪便會成立,到那時候,不只是滿門抄斬,也會誅連九族。」明知告訴她實情只會嚇壞她,更可能會因為她的通風報信而破壞他查案的進度,但他還是把真相告訴她了,因為他要給她選擇的機會,不希望她在此事件中成了無辜被誅連的人。
蘇含羞瞠著大眼,不敢相信爹會犯下禍及滿門的滔天大罪,只要證據確鑿,牽連的便是幾百條人命,誰都活不了。
她茫然地盯著窗外,外頭陽光正好,暖意融融,但馬車內卻寒氣逼人,令她止不住彪身顫栗。
「所以……」她悄悄咽下喉頭的不適,僵硬地苦笑。「你才會說,走這一趟會讓我心甘情願嫁給你。」
是啊,唯有豫親王的身分和地位,才有能力保他們一家幾百條人命不死,只要嫁給他……
她臉上空洞的笑容令霽華心頭一揪,疼惜的情緒迅即涌起。
「含羞,我不希望你有事,相信我,讓我來想辦法。」他猛然地將她擁進懷里,掩不住對她的憐惜之情。
蘇含羞失魂怔忡地靜伏在他胸前,不知為何,他溫柔的聲音和寬厚的胸膛,將她內心不安和驚懼的情緒奇異地撫平了。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她抬起眸子,楞楞地看著他。
「我不是說過,因為你是第一個令我動情的女人。」他不自覺地收緊雙臂,薄熱的唇輕貼在她耳際,柔聲輕喃。
這種近似耳語的親昵感,紊亂了她的思緒,原本想推開他的雙手,此刻只能柔弱無力地揪住他的前襟。
她好迷惑,不懂自己和他在一起為什麼愈來愈意亂情迷?艾剎在她心中明明還佔著一席之地的呀,她怎麼可能對他傾迷?
「我沒有天姿國色,性情又倔強任性,還是個漢人,到底有什麼地方值得你動情?連我爹很可能犯下欺君大罪你都不嫌棄?為什麼?」她真的不懂。
「你的問題很好,今天回去我會好好拷問我自己,等問出答案以後再告訴你。」他低啞地說完,隨即抬高她的下顎,攫住她微啟的唇瓣。
蘇含羞腦中一片昏暈,所有的知覺都集中在貪婪吮吻著她的唇舌上,一股混雜著奇異、昏眩、羞怯的熱流在她體內疾速奔竄,她無助地合上眼,陷溺在這種奇妙甜美的滋味里。
她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為什麼她非但不想拒絕他的吻,還更讓自己沉醉在他雙臂間的這一方天地里,仿佛得到了強而有力的依靠,覺得好暖和、好平安,所有的疑懼都在他獨特的氣息中煙消雲散了。
「當我的福晉吧,你沒有別的選擇了。」他暗啞地舌忝吻她柔女敕的唇瓣,順勢吻向她的頸窩。
「好——我答應。」她氣喘吁吁,意識混沌,任自己迷失在他掀起的情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