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灰蒙蒙的一片天空,即使清晨也霧氣朦朧。潮濕的感覺,似乎甫一出飛機,就沾染上身。
她真的回到台灣了。
空氣中稱有潮意,心情也跟著受潮。她,懷念起西班牙的陽光。
清晨四點的海關處冷冷清清的,快雪信步漫游,不怎麼想離開這里,彷佛這樣做就能離西班牙近一點,但……
只是妄想吧──
臨時買機票,所以只能在這種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時間回來台灣。她曾在馬德里的機場打過電話回家,希望陳伯來接她,無奈接電話的是妹妹時晴,兩人在電話兩頭靜默良久,氣氛涼涼的。
綁來,她還是說了班機和回台時間,希望她轉告陳伯。
沒想到,在入境大廳上,她看到的不是陳伯,而是一個不太可能會出現的人──
段雲磊。
「怎麼是你?」
「時晴說你今天回來。」他的話依舊簡短,只是一雙眼楮緊緊地凝視著她。
她穿著淺紫色的休閑裙裝,柔軟的質料貼著她細膩的雪膚,整個人顯得很怡然。
她變了。
眉毛眼波的流轉間,有一股新添的風情,微揚的嘴角彷佛隨時能流瀉出性感和自信,她渾身好似籠罩著一團光暈,突然之間變得美麗。
段雲磊顯得有點驚訝。
「你何必親自跑一趙?叫陳伯來就行了。」
是時晴告訴他的?她的用心何在?
「那麼久沒見到我的未婚妻,來接機是應該的。」
未婚妻?
這個名詞彷佛已經離她很遙遠了,雖然也才過了半年。
「我早已經忘了,你也不用一直記著。」平靜的聲調、沒有夾雜情緒的話語,緩緩地從她口中說出,顯得雲淡風清。
必來台灣後,曾經糾結的人事彷佛都已經變輕變淡了。經歷過愛恨那麼強烈的波動,她的感覺像是貧乏了,沒有想激起漣漪的渴望。
段雲磊皺眉,她的態度輕忽,彷佛真的不在意,這是他所認識的韓快雪嗎?
「我說過,我不會解除婚約的,即使過了半年也一樣。」
快雪抬頭,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為什麼同樣的一句話,現在卻只讓我覺得好笑?」
「你在說什麼?」段雲磊不耐煩的神情寫在英俊的臉上。
她是怎麼搞的?出了一趙遠門,說起話來居然變得和時晴……
「好了,我坐了很久的飛機,覺得很累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請趕快送我回家吧!」
說完,大方地指著地上的行李,要段雲磊提著。
再見到他,快雪更加確定他曾帶給自己的悸動已經消失了,以前愛他的那種忐忑不安,早已不復記憶。
想來,亞堤的魔力果真無邊啊!除了他,其他的男人在她眼中都沒分別,也吸引不了她的注意了吧?
唉,如果真是這樣,還真是悲哀啊!
坐到車上,段雲磊果然不出她所料,開始進行盤問。「這大半年的時間,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無聲無息地就丟下工作,只告訴你爸媽要出國休息一下,誰準你假的?言下之意,他並沒有批準她的辭呈。
她望著窗外,彷佛沒听見他的問話。
清晨的高速公路上,仍然有著潮濕的感覺,愈向北開,甚至還飄起了冬日常見的綿綿細雨。
愁煞人的細雨。
「台北的天氣還是老樣子,煩!」半晌後,她才文不對題地說了句話。
段雲磊輕嘆了一口氣。「快雪,這不像你。有什麼事是不能說的嗎?」
他的嘆氣令她回了神,這種溫柔如情人般的話語,不像是對她這樣的女人說的。
她坐正,神情嚴肅地告訴他。「雲磊,我會回公司工作,但是應該不會長久,等到你的企業王國更加穩固時,就是我自由飛翔之日。娶我的這件事也別再提了,因為不管你娶不娶我,我都不會在你的公司久留。所以,你並沒有娶我的理由了。」
包何況,我的心,也已經無法再愛人了……
快雪在心中補上一句。
「為什麼?」當初她是那麼想要嫁他,彷佛無論如何都要完成這件事似的,所以,他也一直篤定不會取消婚約。
「因為我發現,嫁你不是我唯一可以走的路。」
走過這一遭,才知道以前陷入多深的死胡同里。她也可以展翅高飛的,現在的她,不再是那個未曾嘗過愛情滋味,終日渴愛的無聊保守女。
以前太限制自己了,走出那個束縛住她的狹隘圈圈後,她才發現世界是那麼的美好。她可以周游列國,終其一生;也可以選擇喜歡的國家定居,悠閑地過生活,拒絕再當一個工作機器……
西班牙是她的精神補劑,教會了她這一切,但,她卻沒有勇敢到選擇西班牙定居。畢竟,那對她而言,始終是一個傷心地……
「你太累了,這個問題我們以後再討論。」
唉,執迷不悟。她不再理會他,逕自陷入自己的思緒中。
段雲磊發現,她已經神游了。
她的改變太大,看來只能等她「恢復正常」,地理性的腦袋重新運轉後,再和她討論這件事了。
車廂內突然靜默了下來,兩個人各懷心事,保持沈靜無聲。
經過好一段時間後,快雪終于得到了平靜。
她的父母在她堅定又不容置疑的神情下,接受了她出國休息半年的說辭。
他們發現,這個女兒跟以前不同了,比較疏離,也比較客氣。驀然間,他們領悟了自己從前對她的疏忽。
以前的快雪老是努力地討好爸媽,卻總得不到此時晴更多關注的目光。現在的她想通了,知道許多人天生就跟父母緣淺,所以她不想強求了。
然而,人世總是這樣無奈,等到她這般隨緣之後,父母卻像是突然領悟似地給予她更多的關心、對她噓寒問暖,甚至不再逼她和雲磊完婚。
半年前的快雪,定會對這樣的改變受寵若驚。
可是這些日子以來對事物的冷眼旁觀,使得她已經不再在意他人對自己的目光了。現在的她,只想活出自己。
因此,平時除了上班外,她持續著舞蹈班的練習,也報名EMBA的課程,重新拾起書本,準備為自己未來轉換跑道鋪路。
只是……想著他時,那種鏤骨蝕髓的痛感仍是會爬上心頭。
也許,她得用一輩子才忘得了他吧……
亞堤再度由夢境中驚醒,醒來後,獨自面對一室的黑暗。
已經過了好幾個月,那一夜的記憶卻仍然非常明晰,甚至清楚地讓他持續著心痛的感覺。
他以為,心痛的感覺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漸漸變淡,最終,快雪的離去也會跟過去所有的女人一樣,不會對他有任何的影響。
可是,他錯估了。
她的身影常在不經意問掠進他的腦海。
他在開會時,會有她仍在一旁書寫的錯覺。
「坎貝聿飯店」在年度飯店經營評比中得到了首優,他以經營者代表致詞時,會下意識在員工群中尋找她的身影。
在家族大老夸他將飯店經營得有聲有色、青出于藍時,他忽然想到她曾用認真的口吻跟他討論飯店經營是服務業,人是最重要的……
老天!他不但不曾忘記過她,對她的思念反而日益嚴重了!
他沒想到,他居然會那麼想她!
雪……你究竟在哪兒?
「‘岐園’釋股案你怎麼看?」段雲磊出聲問道。
「你的勝算很大。」快雪對他一笑,就事論事地說。
段雲磊瀟灑一笑。
「岐園」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大型科技通路公司,近來在民營化的政策下,將要釋出所有官股,許多企業都躍躍欲試。因為現在就算將錢存進銀行,報酬率恐怕也不到百分之一,但投資資訊通路所獲得的股利報酬,將可高出許多倍!
只是,想要入主「岐園」可沒那麼簡單,因為總釋股金高達一千三百二十億,並不容易籌措。
由于金額過高,並不是任何一家企業都吃得下來,所以國內企業必須尋求國外投資者的資金挹注。
而另一方面,這個財經界的大消息也非常吸引國外企業,所以他們紛紛派人來台尋求合作管道。
不過,為免擾亂國內金融秩序,政府對于外資的投資金額有一定的上限,所以尋求國內企業的合作,就成為國外企業的當務之急。
為了創造國內外企業雙贏的局面,兩方人馬都相當積極地找尋夠資格的企業合作。
「段氏」在這件釋股案中,佔有極大的優勢。畢竟,國內能一次拿出如此大筆資金的企業並不多。而它,恰恰懊就是目前唯一拿得出資金的。
「段氏」本身就已擁有化學科技的背景,若能再吃下「岐園」,對日後通路的拓展,簡直是如虎添翼。可以預見的是,「段氏」若能在此一役中勝出,在不多久的未來,肯定會成為更加強大的企業王國。
「快雪,沒有你對我來說,將是很大的損失。」
快雪只是笑笑,並不回答。
段雲磊沈思地看著她。腦中突然想起那天的宴會──
卑題只圍繞在業界喧騰不已的「岐園」釋股案,全世界的投資者都想要入主高獲利的「岐園」科技通路。
于是,成就了這場宴會。
也成就了快雪在今晚這宴會上居中斡旋的身份。
她穿著銀灰色的小禮服,隨著段雲磊出席這場宴會,在一群外資代表與國內廠商中侃侃而談,說明「段氏」的公司績效與雄厚的資金,足以成為工作夥伴。
「坎貝聿家族」因為長期與「段氏」合作,所以積極爭取。此外「渡邊商事」也是打出相當優渥的條件想吸引「段氏」。
那一晚,快雪的表現十分稱職。
「你看,我們跟誰合作比較好?」
快雪拿起檔案夾,專業地分析道︰「無疑的,‘渡邊’提供的優惠比較吸引人,而且也較具有前瞻性。日本人的結構組織龐大,進軍國際有一定的進程。反觀‘坎貝聿家族’,已經是一個比較有歷史的家族企業了,因此投資態度趨于保守。他們雖然也積極想爭取這個案子,可是卻不願放段,請更高階的管理人來交涉,甚至以為自己提出的條件很好,我們理應接受。看來,他們是不想賺這個錢了。」
段雲磊以手支頤。「嗯,你還記得宴會中負責談判的‘坎貝聿’代表嗎?一副‘條件就是這樣,你最好接受’的態度,我並不滿意。」
這就是重點了。
快雪深深為亞堤嘆息。
她不是因為私人情感而不想把生意給亞堤的企業,只是,他們太過傲慢了。在商場上來說,他們真不是一個好的合作夥伴。
賺錢這檔子事對他們來說,應該是可有可無吧!畢竟,坐擁家族飯店就可以幫助他們好幾代都興盛不墜了。
只是,若只有守成,沒有開創,應該不是亞堤的性格。
她知道,他一直很想要將飯店做得更好……
「你說是不是?快雪?」
快雪猛然回神,看見段雲磊審視的目光,知道自己又出神了。
「你怎麼了?最近常看你發呆。」
快雪搖一搖頭。「你剛剛問我什麼?」
「我問合作對象的事。」
「離競標還有半個月,我們現在除了要盡快搞定合作對象的問題,還得確保投標當日沒有半路殺出程咬金,所以這段期間內,必須仔細觀察市場上有沒有角逐的企業,並且不可以太快發布投資夥伴的消息,免得對手有機可乘,與之聯合起來競標。」
「你的工作能力已經超過一般秘書該有的程度了。」
快雪自信地揚起唇角。「我會是個專業的財務顧問,到時候,段總經理,你就得花好幾倍的價錢請我為你規劃轉投資了。」
段雲磊只是笑笑。他不需要的,因為他相信快雪會是他的妻子,現在她雖然逞強地說要解除婚約,但結婚只是遲早的問題,就讓她鬧鬧別扭,發泄一下吧!
段雲磊按下內線,將高級干部找進來,隨即進入開會狀態。
而且,兩人的默契依然如前,這也是段雲磊敢如此篤定的原因。
然而,他沒料到的是,快雪的感情已經起了變化,一切都不再一樣了。
「這是哪里?哪個國家?是誰去參加的宴會?」亞堤抓著手上的剪報,咆哮的對象是主秘書長。
王秘書長嚇得要死,這半年來,老板的脾氣變得十分陰沈,害得全公司上上下下的員工莫不提心吊膽,深怕下一個就成為他開鋤的對象。
蹦起勇氣,他探頭看向老板手上的剪報照片──好險,去參加的人不是自己。
「是……是業務經理送到秘書處的,今天早上他才剛從台灣飛回來。」
「把他找過來!」
「老板,有什麼問題嗎?我們一向是派業務代表到台灣──」
「少廢話!我叫你立刻找他過來!」
主秘書長有點震驚,他是第一次听見老板這種喪失優雅形象的咆哮舉動。以前不論老板再怎麼生氣,語氣都沒這麼糟過。
「是是是!我馬上請他過來!」說完,主秘書長逃難似地離開總裁辦公室。
亞堤手上的卷宗夾里,有著滿滿的各式資料。這是他的習慣,每天進辦公室後,先讓主秘書長呈上「坎貝聿」在世界各地的業務進展或相關報導,這個動作讓他雖然不能直接出席各項會議,卻能直接掌控企業。
而他手中緊捏著的,是一份中文報紙的財經版,他的焦點全集中在報導里的一張照片上。
他不會看錯的,照片里身著禮服,挽著另一個男人手臂的那張臉孔,絕對是雪!
死寂了半年的心,終于又恢復跳動。他是那麼害怕她從此消失在他的世界里,還好,她總算又出現了。
只是,隨著喜悅而來的,是巨大的憤怒!她在搞什麼鬼?她身邊那個男人是誰?雖然兩人沒有親密的舉動,可是她挽著他手臂的動作,看起來是那麼的自然,彷佛已經做過無數次了!
她投向別人的懷抱了嗎?是否也像當初接近他那樣,對著別的男人含淚說愛他?
種種問題逼得他快要發瘋,他像頭困獸,著急地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
懊死的!誰來解答他的問題?
敲門聲響起,他等不及回答,就霍地拉開大門,把外面已然直冒冷汗的業務經理嚇得呆若木雞。
他已經從主秘書長口中得到了消息,知道老板現在正處于盛怒的狀態,但任憑他想破腦袋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犯了什麼錯?他可是一件壞事都沒做啊!
「老板,我都是照著會議決定的結果提出條件──」
「少廢話!」亞堤沖到辦公桌前,拿起剪報大聲問道︰「這個女人,告訴我她是誰……」他的聲音隱含著深深的渴望。
業務經理顫巍巍地接過照片,深怕一個不小心就被怒極的總裁給千刀萬剮。
他凝神注視照片中的女子。
「老板,這份報紙是台灣的報導,內容是我們在台灣的合作廠商──‘段氏化學科技’舉行的晚宴。您問的女子是‘段氏’總經理的特助──韓快雪小姐,而她身邊的男子就是總經理段雲磊,是‘段氏’的第二代掌門人。」
「也不過才半年的時間,她居然能做到‘段氏’的總經理特助;真是不簡單的女人呀!」他的語氣充滿妒意。他一向知道她是個有能力的女人,可才半年的時間,她竟然能有此地位,他不得不懷疑,她……是如何辦到的?
「老板,其實韓特助不是最近半年才當總經理特助的,事實上,這兩、三年的貿易往來,我一直是和韓特助接洽的,她一直都是段總經理的左右手──」
「你說什麼?!」
亞堤才剛稍稍降下的怒氣又陡然上升。「你是說她一直都在那兒,甚至清楚地知道我們兩家公司有貿易往來?」
業務經理被他突如其來的怒氣嚇得倒退一步。「是……是……是呀,有……有什麼問題嗎?」他覺得有點兒莫名其妙,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敝的嗎?
亞堤握拳重捶辦公桌。
懊死!她騙他!原來,她一直是知道他的!那麼,她接近他有什麼目的?騙他愛上她嗎?
他絕對不接受這個答案,他要親自找她問個清楚!
不過,他不知道見到她的時候,是該先狠狠地扭斷她細致的脖子,還是吻得她喘不過氣來?
這半年來對她的思念,已經與日俱增到達瘋狂的地步了。
他要去找她。
「交代下去,我要去台灣一趙拜訪‘段氏’,替我安排一切。」
業務經理對老板的決定感到有點兒訝異,畢竟太過突然了。
不過,見老板對那個韓特助這麼有興趣,他也不妨提供一些八卦消息。
「老板,您這趙去,說不定還可以順道喝喝喜酒喔!因為段總經理和韓特助一年前已經有了婚約,卻遲遲沒有下文,那天在宴會上,听說他們可能會在年底完婚──」
看見老板殺人的眼光,業務經理倏地閉嘴,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
「滾!」
叭!業務經理一陣腳軟,很沒志氣地差點跪倒在地。他使盡吃女乃的力氣,連忙沖了出去,不敢多待一秒鐘。
從頭到尾,他始終搞不清楚,老板究竟在生什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