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眾人都離開後,班房里只剩下黑焰司及席夜語。
擺焰司一身黑服,體格高大魁梧,五官立體,臉部線條有稜有角,全身散發出一股迫人的氣息。
尤其他臉上如冰似霜的淡漠神情,讓人不敢接近。
與他同處一個空間,似乎連自身的氣息都變得紊亂而急促。
席夜語偷覷一眼黑焰司,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開口詢問。「黑、黑捕頭不肯收留小女子,是嫌棄小女子一無所長嗎?小女子會燒飯、洗衣、打掃,照顧黑捕頭的生活起居絕對不成問題。」
擺焰司輕嗤一聲。「在下從來不需要佣僕。」尤其是膽小又愛哭的小泵娘。
這只會讓他看了心煩意亂。
席夜語的臉色微微一變,但隨即力持鎮定地續道︰「小女子有朝廷撥下的撫恤金,大哥這些年來也存了一筆積蓄,應該足以支付小女子的日常開銷。」
她相信黑焰司不是勢利眼的男人,絕對不是因為錢財問題而棄她于不顧。
擺焰司冷淡地挑眉,聲音不帶一絲溫度。「多少錢?」
「什麼?」席夜語愕然地抬眼,不解他問這句話的用意為何。
擺焰司狀似不耐地又重復了一句。「撫恤金及妳大哥的積蓄總共有多少錢?」
他直視前方,連看她一眼的意願都沒有。
女人之于他,只是麻煩及累贅。
席夜語低下頭,咬著下唇回答。「大概……有幾百兩。」
這筆錢對她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就不知道黑焰司對于錢財這種身外之物是否會斤斤計較?
「這點小錢,還不夠塞本捕頭的牙縫。」他嗤之以鼻。
難怪那些胥吏、師爺們視她為燙手山芋,原來,她身上就只有這麼一丁點錢而已。
衙門里的人,哪個不是營私舞弊,欺上瞞下地貪污攢錢,根本不會將這種小錢看在眼里。
听出他的嘲諷之意,席夜語氣鼓著雙頰,仰起下巴,抬頭挺胸道︰「大哥曾經說過黑捕頭向來行善不落人後,正義感十足,是衙門里的一股清流,看來,大哥太過謬贊黑捕頭了。」
她無畏無懼地直視著他。
擺焰司轉頭,瞪著眼前身形嬌小,卻桀驁不馴的小泵娘。
她的眼眶蓄滿淚水,卻堅持不讓淚水掉下來,縴細的肩膀一上一下抖動著,顯然情緒尚未回復。
但她眼中閃動著光燦的怒火,卻意外地吸引了他的視線。
在他的眼中,她只是一位荏弱又依賴性強的小泵娘,被自個兒的兄弟捧在手心上疼寵著,從來不知世間險惡。
只不過,他沒料到她竟然有勇氣頂嘴。
這讓他對她的觀感有了一點小小的改變。
他站起身朝她走近,粗暴地箝握住她的肩膀,讓自己能清楚地看見她臉上的表情。
「妳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泵娘,竟敢用這種態度跟本捕頭說話?」他咬牙怒瞪著她,額際的青筋隱隱浮現,下巴繃得緊緊的。
連作惡多端的匪賊見了他,說話都會變得結巴且顫抖,為何她敢在他的面前理直氣壯地挑釁他?
看來,她並沒有他想象中的柔弱。
她眼中的怒火挑起了他潛在的劣根性,連帶的激起他的怒氣。
擺焰司臉色鐵青,口氣惡劣。「席夜語,妳听好,本捕頭不想收留妳的原因很簡單,除了妳身上的錢太少之外,本捕頭一向很討厭女人,相信妳大哥應該有跟妳提過。」
看著眼前嬌滴滴又俏生生的小泵娘,他只消用一只手就可以掐死她,只不過,他握著她肩膀的力道不僅沒有加重,反而減輕許多,他深怕自己只要稍微一用力,就會不小心捏碎她。
他不解這種陌生的情緒是怎麼一回事,他何時對女人憐香惜玉過?
怒氣夾雜著不明所以的情緒,讓他的眼眶發紅,模樣更嚇人。
「我……我以為那些傳聞是假的。」她微微地瑟縮了一下。
她的確是被他的怒氣嚇到了,可是,她不相信他跟其它人是一樣的,他渾身散發著一股凜然正氣,這絕對不是一朝一夕可養成的。
而且,大哥也不可能會騙她。
他冷笑一聲。「妳真是太天真了。」他的聲音越來越冷淡。「我娘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跟別的男人跑了,我爹身子本來就不好,怒急攻心再加上積郁成疾,便撒手人寰,所以,我討厭女人,甚至憎恨女人,妳听明白了嗎?」
他咄咄逼人地朝她傾身。
席夜語被他的一番話給震懾地往後退了一步,卻仍不自覺地伸出手想觸踫他。
她下意識地想安慰他,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察覺出她的眼中寫滿憐憫及同情,他的怒氣更甚,怒火像浪潮一樣朝他襲來,讓他差點招架不住。
「別踫我,我不需要無謂的同情及憐憫。」他沉下臉怒斥。
他厭惡別人同情他的異樣眼光,那只會讓他覺得難堪。
他想用自己的能力證明,就算他只是孤身一人,他也能夠活得好好的,不給任何人添麻煩。
他自己能做到,席夜語應該也能做到。
席夜語將伸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來,輕描淡寫地說︰「你之所以不願意收留小女子,是怕會勾起過往的傷痛回憶吧!如果這是主要的原因,小女子可以諒解。」
知道他不是無情無義的男子,讓她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
她一直在心里告訴自己,他是好人,他是大哥口中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即使說者無心,听者卻有意,黑焰司的臉龐變得更加冰冷。「請妳不要自以為是地妄自臆測。」
他被她的無心之語給逼得有點惱羞成怒。
從未有人敢在他的面前直接剖析他的心態,連她大哥也不敢,為何她卻說得如此理所當然?
真不知道她是太膽大妄為,還是真的了解他的心態。
如果不是念在他是故友妹子的情分上,他早就將她轟出去了。
席夜語低下頭,藉以掩飾臉上的尷尬神情。
如果問題不是出在他的身上,那麼,就是出在自個兒的身上了。
她抿著嘴,內心感到好不哀怨,難道她的條件真的這麼差,竟然沒有人願意收留她。
她又趴跪在地上,朝冰冷的尸首低語著。
「大哥,你為什麼要拋下夜語不管?衙門里全都是冷酷無情又自私自利的人,全都不顧夜語的死活,連你的摯交好友都不想收留夜雨,大哥你說,夜語該怎麼辦才好?」她哭得泣不成聲。
眼角還偷偷瞧著黑焰司的反應。
擺焰司神色自若,只是眼中閃過一道異樣的光芒,但隨即被他隱去,他一向將自己的真正心思隱藏得很好。
他心想,這名小泵娘挺聰明的,居然知道用激將法。
他不怒反笑。「席夜語,激將法對本捕頭是無效的。」他雖然勾唇冷笑,但笑意卻不達眼底。
原本沉重的心情,竟然因為她而變得不再難受。
他不是應該很討厭女人,可怎麼對她就是無法狠下心來置之不理。
他認定自己對她有特別的感覺,只是因為她是故友妹子的緣故。
聞言,席夜語好像被當頭澆了一桶冷水,從頭冷到腳。
眼前的男人不僅冷酷無情,還完全不留情面,直接將她傷得體無完膚,他的心真的好狠。
她挺直背脊,告訴自己不能再哭哭啼啼的,要有骨氣。
大哥曾經告訴過她,他們雖然過著窮苦的生活,卻不能沒有骨氣,即使處在艱難的環境中,也要快樂地活下去。
她隨意地抹了抹臉。「既然黑捕頭不方便收留小女子,小女子也不再強求。」
她別開臉,沉默不語,趕人的意思明顯。
就在她欲起身時,頭頂上方飄來冷冷的話語。「如果妳能湊齊一千兩,本捕頭就收留妳。」
其實他也不是故意要刁難她,只是希望依賴性太強的她,能夠自力更生罷了。
就算他真的無法收留他,他也會想辦法安置她。
畢竟,她大哥有可能是他的代罪羔羊……
「黑捕頭不必故意找借口打發小女子,小女子不會賴著你不走的。」她面無表情平靜地述說。
要她在短期內湊足一千兩談何容易,他根本就是想讓她知難而退。
「妳連試都還沒試,怎麼就打退堂鼓了?只要有心,天底下沒有無法完成的事情。」
對于自己能夠與她交談許久,他深感不可思議,他一向很少與女人談超過三句話的。
他對她特別通融,只可惜她感覺不到他的用心。
「小女子不是不想試,而是此刻真的沒有心情。」她隨口搪塞。
義兄那些親戚的嘴臉,她不是沒見識過,不是只有衙門里的人才會貪財,普通的老百姓也是一樣的,這是人性,她無力改變。
她真的不想開口向義兄的親戚們借錢。
再者,黑焰司看起來跟義兄的親戚們並沒有什麼兩樣,也是金錢至上。
他的表現,讓她甚感失望,自然也不會再要求他收留自己。
她要想辦法自己一個人過生活,該是她學著獨立的時候了。
才剛下定決心,義兄的親姑姑席氏就帶著自個兒的兒子葉世群闖了進來。
「哎喲!我苦命的佷子啊!你怎麼這麼早走,你叫夜語以後一個人該怎麼過日子呀!這老天爺太不公平了。」席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姑姑,請節哀,夜語的去處妳不必擔心,夜語自己會想辦法的。」她輕輕拍著姑姑的肩膀安撫著。
席氏握住她的手,神情有點激動。「我苦命的夜語,從今以後,妳就要孤身一人了,對了,朝廷的撫恤金撥下來了沒?有多少錢?」
她的眼中閃動著晶燦的光芒,反而掩蓋了悲傷的情緒,讓人不得不懷疑,她是真傷心還是假難過。
听到她提起錢,席夜語的心就涼了一半。
泵姑貪財,這是她老早就知道的事,只不過,大哥的尸骨未寒,她就急著提起錢,實在令人感到唏噓。
她慢悠悠地回答。「朝廷的撫恤金再加上大哥這幾年來的積蓄,大概有五百兩左右。」
「五百兩?」這麼少?
席氏垮下一張老臉。「妳大哥在衙門當差數載,還真是兩袖清風呀!」
她以為佷兒的積蓄至少有好幾千兩的。
席夜語忙不迭地替義兄辯白。「大哥為官清廉,從來不收受賄賂,或貪污不義之財。」
她意有所指地覷了黑焰司一眼。
擺焰司不避不閃,環起手臂,臉上有著看好戲的戲謔神情。
這席氏,貪財的嘴臉完全不輸給衙門的胥吏、師爺們。
席氏扯了個假笑,虛情假意地吹捧。「是啦!我這佷兒就是這麼公正廉明,簡直是朝廷的棟梁,只可惜英年早逝。」
她低垂著頭,故意語帶哽咽。
席氏的兒子葉世群適時地插話。「夜語,表哥既然已經因公殉職,妳不如住進葉府,讓表哥一家人好好地照顧妳。」
他熱絡地握住席夜語冰冷的小手,席夜語不敢甩開,只得咬牙隱忍著全身泛起的不自在感。
擺焰司見狀,微挑起眉,視線不經意地落在被男人緊握著的小手上,眼中閃過一抹厲芒,心里涌上一股不舒坦的感覺。
為什麼他怎麼看葉世群怎麼礙眼?恨不得用腰上的佩刀將他的手給砍斷。
他一手搭在佩刀上,像是隨時準備與他拔刀相向一樣。
席夜語將求助的眼神飄向他,無聲地乞求他能替她解圍。
她討厭表哥,更厭惡他的踫觸。
擺焰司不是不明白她的苦處,只是,以他的立場來說,他根本沒有資格發表言論,畢竟他與席夜語非親非故。
不過,他也不是冷血之人,還是不著痕跡地替她解圍。
他的大掌擱放在葉世群的肩膀上,微微使力,朗聲說道︰「葉兄,你們肯收留席姑娘實在是她上輩子燒了好香,你們的義行,本捕頭會請縣太爺加以表揚的。」
「唔……娘……」葉世群痛得想爆粗口,卻只能忍氣吞聲,不敢得罪這位人稱鐵血神捕的冷面捕頭。
他的手勁還真大,只要他再稍微用力一點,他的手恐怕就會月兌臼了,他實在不明白自個兒到底是哪里招惹到他了?
「娘,咱們還是先接表妹回葉府,再替表哥辦後事吧!」他趕緊提議,只想盡快遠離黑焰司,免得被他眼中的怒火給燒穿。
「呃……」既然兒子已經開了口,她總不好婉拒,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拉住席夜語的手。
「夜語,妳表哥疼妳,不忍心見妳孤身一人,妳就先隨咱們回葉府吧!」她端著笑臉,心里暗自盤算著。
席夜語長得天生麗質,模樣楚楚可憐,說不準將來能夠嫁給有錢人家,這樣一來,她就不會做賠本生意了。
席氏拉著她的手往前跨了一步,沒想到,席夜語反而停住腳步不走。
「夜語,妳這是怎麼了?怎麼不走了?嫌葉府不舒適,不肯入住葉府?」她明嘲暗諷,借機挖苦她。
事實上,她兄長留下的那幾個子兒,哪夠她在葉府的日常開銷。
若不是看在她還有利可圖的分上,她才不可能會好心收留她,畢竟他們壓根沒有血緣關系,她大可不管她的死活。
席夜語扭絞著雙手,吶吶地低語。「姑姑先別急著接夜語進葉府,夜語想先听听黑捕頭的建議。」
她偷覷著抿唇不語的黑焰司,內心期盼著他會開口留下她。
只要是有眼楮的人都看得出來,姑姑這一家子根本不是善類。
她一點兒都不想入住葉府。
席氏睨著黑焰司,口氣不善。「黑捕頭,夜語想听听你這個「外人」的建議,請你直說無妨。」
她特地強調「外人」這個字眼,就是要提醒他,莫管他人的家務事及閑事。
擺焰司依然雙手環胸,俊容波紋不興。
「既然本捕頭是外人,自然不會干涉席姑娘的事,席姑娘大可不必征詢本捕頭的意見。」他故意將兩人的關系撇得一干二淨。
他本來就視她為燙手山芋,現在有人肯收留她,他當然不會加以阻止,而且還會樂見其成。
只是,見她黑眸中盈滿了水霧,紅潤的唇被她咬得紅腫,他竟然沒來由地感到胸口傳來一陣揪痛感。
她要離去,他應該感到開心才是,為什麼胸臆間會漫上一股濃濃的離別愁緒?他從來不曾如此反常過。
從黑焰司的話語中顯示,他似乎很滿意將她送走。
這樣一來,她與他就再也沒有交集了吧!
她不願意成為他的累贅,卻又舍不得與他分離,苦澀的感覺漸漸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
她哽咽地低垂著小臉,小小聲地與他道別。「黑捕頭所言甚是,夜語就此與你別過,希望黑捕頭多加保重自己。」
她低低的嗓音隱隱帶著抖音,讓人听了倍覺心酸。
即使胸口痛到幾乎無法呼吸,她仍然強迫自己要笑笑地離開衙門。
擺焰司神情復雜,嗓音嘶啞。「也請席姑娘多加珍重。」
他原本應該有幾句話要對她說的,卻又覺得多說無益,只是徒增彼此的痛苦與煩惱罷了。
席夜語靜靜地審視著他臉上細微的表情,卻怎麼也找不到他對她即將離去的傷痛,她頓時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她太高估自己在黑焰司心目中的地位了,她以為他好歹會表現出一丁點感傷的。
但是,沒有!
他深邃的黑眸完全沒有溫度,有的只是足以將人凍僵的寒意。
她告訴自己要對他死心,可她怎麼都做不到。
直到走出大門,席夜語還頻頻回頭,冀望著黑焰司會突然沖出來將她帶走,安頓她的生活。
她越走腳步越沉重,淚水也不由自主地滑落臉龐。
她不斷地在心里吶喊著。
大哥騙人!擺焰司根本就不是重情重義之人,他只是膽小怕事之徒,一點兒都不值得她的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