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的市郊靜如死城。
倚在落地窗前聆听大雨敲打在玻璃上清脆聲響的金末世,在夜里接到了一通電話。
「喂?」
「……」
「哪位?」體內的神經驀然敏銳地清醒,他站直了身軀,听見自己期待卻不確定的聲音回蕩在耳畔。
這麼靜的夜里,她還沒睡嗎?她還會打電話來嗎?
電話那頭仍是沉默不語,連呼吸都很細微。
「海虹,是你嗎?!」
「是我……我可以去你那邊嗎?」敖海虹握著行動電話的手在顫抖,潤潤干燥的雙唇,語氣懇求。
「你要過來?」猜測期待了老半天,比不上她一句肯定的話語。
敖海虹以為他不願意,連忙說道︰「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她羞窘地急欲掛上電話,卻听見他這麼問︰
「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現在人在外頭,十分鐘後就到。」
「好,我等你。」
門鈴響了第一聲,金末世即開了大門,仿佛早已守在門後。
「你的衣服濕了!」他發現她被雨滴打濕的衣裙,就連發絲也有些沾黏在額際。
「剛剛從酒吧出來,淋到一些雨。」在他的注視下,敖海虹緊張地隨便整理自己狼狽的樣子,故作輕快,無謂的說道。
然後,她終于抬眼看他,就在這一眼,所有寂寞翻倒,她用力咬著下唇,不讓情緒傾泄。
「你去喝酒了?」
「嗯。」眼楮東張西望,不再看他,似在降低眼眶灼熱的溫度。
只要一看見他就覺得好滿足,為什麼她以前不知道他對自己有那麼大的影響力?人是不是常會因為習慣而遺忘重要的感覺?
「要不要換上干的衣服?」
「我沒有……」她想說她已沒有衣服留在這兒了,就連鑰匙也交還給他了……他們之間劃分得好清楚了,除了感情……
「我拿浴袍給你換,不要感冒了。」
「你感冒了?」她察覺了他的鼻音。
「嗯,所以不希望你也嘗到這種痛苦。」
「你要不要緊?」感冒病毒讓他的聲音變得危險而沙啞,她必須戰戰兢兢地提醒自己,才能堅守告誡自己的條律。
他已經有女朋友了,她不能破壞他的感情,對他未斷的情愫不管怎樣都不能讓他知曉。
這陣子常和郭璋哲聊天,經過他的指點,她看清了自己的盲點;在這段感情里,她總是自私的一方,向來只顧著自己,卻忽略了他的心情、他的想法,身為金家的長孫,他身上背負的成家壓力比起其他兄弟來得大。
他一直那麼優秀,一定不願意家中長輩為了自己的婚姻大事而擔心;而她說風即雨的個性,想必令他很苦惱吧?
那天黃至華到公司找她,告訴她他誤將未婚妻助眠的藥物錯當助興的藥給金末世吃了,所以一夜睡死的金末世和那個女人之間,根本什麼也沒辦法發生。
其實,她很早就相信他了,橫直在兩人之間的,是她被栓桔的心態與他是否轉淡的情意。
「有人陪著,就不覺得當個病人很難受了。」這是事實,她的到來給他意外的驚喜,在這下雨的夜里。
「你女朋友不在嗎?」
「我沒讓其他女人進來過這間房子。」
這樣與她交談,金末世內心平靜已久的感情世界再度刮起狂風暴雨,徹底蹂躪了好幾回。對她的感情仍然鮮明如昨,強烈得無法控制,他確定再也不會有任何女子,能引爆他狂炙的熱情。
只要她願意回來,他根本就不介意過去的事,更不怕讓人知道他們的關系;他不想再隱瞞了。
「是嗎?」
「你……可不可以陪我躺一會兒?」他的口氣中有著深深的不確定感,好像知道她一定不會答應似的。
敖海虹被他突如其來的要求嚇住了,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是愣愣地望著他,在眼神無言交會的時刻里,她清楚地看出他的懇切,讓她不忍心拒絕。
看著他專注的神情,一陣猛烈的心疼撞擊著她的心扉,濃烈得讓她幾乎承受不住。
「你……不想要我嗎?」敖海虹走至他面前,雙手在他的頸後交叉,制造曖昧的氛圍。
金末世氣息一窒,因她勾引的舉動,「你願意嗎?」
他不得不承認,幾年的歷練,已使得她成為一個真正成熟的女人了,以前的敖海虹充其量只能說麗質天生,現在的她則是兼具知性與感性,尤其她不經意散發的自信風采,更是讓他為之著迷。
「落合園子……會不會生氣?」警告自己不能再錯一次了,她硬是不讓聲音泄露嫉妒得發狂的情緒。
「她只是小女孩。」金末世開始吻她,當唇游移在她的唇邊,他擔憂的問︰「把感冒傳染給你,沒關系吧?」
「沒關系。」什麼都沒關系了……
敖海虹勾下他的頭顱,與他熱烈的纏吻,一路吻進了臥室,雙雙倒在床上。
她輕嘆一聲,無法抗拒他的撫觸,「她很靜,就像個無聲的情人,再適合你不過了。」
「什麼?」金末世意會不了她的話。
「落合園子。」他獨特的男人氣息呼在她耳邊、鼻間,是讓人忍不住想沉淪的味道。
「你在鼓勵我嗎,為什麼?」他啄遍她臉上的每一寸,邊問著邊感受她微顫的反應。
他要知道,這樣的她是不是在嫉妒。
「她很年輕。」她看著他褪去身上已經半濕的衣物,抽了口氣。
「可是我不愛她,園子是日本方面合作廠商的千金,我父親拜托我當她在台灣的導游。她住在飯店,不曾來過這兒。」
「你說真的?」落合園子不是他的女朋友?是她誤會了?
決定要徹底死心的她,听見他的澄清,心竟割舍不下了。
「你呢?來我這邊男朋友不會生氣嗎?」金末世手指停留在她的發尾,以極親昵的姿態撥弄,復雜的眼神令她無法逼視。
她與郭璋哲的關系……她是否每晚像這樣偎在他的懷里?自從看過他們相擁的畫面,他每逃詡讓這個疑問折磨著。
「今晚我只想要你……」這個男人清楚的知道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知道哪里敏感,哪里可以引起她的反應……
約莫過了一個鐘頭,半夢半醒的兩人,讓一陣電話鈴響吵醒。
金末世接起電話,只听到抽泣不止的聲音。
「園子,你怎麼了?為什麼在哭?」他辨認出對方的聲音。
听到自金末世口中喊出的名字,敖海虹全身的細胞倏地凍結,跟著坐了起來。
「園子,別哭,來,跟著金大哥深呼吸……好,現在告訴金大哥發生什麼事了。」金末世耐心的勸誘落合園子平撫情緒,柔聲問道。
懊冷!五月,已經是夏天了,但他對其他女人溫柔的口吻,冰涼了敖海虹的心。
不只是她,金末世對別的女人更是體貼,享有這項權利的女人,不光是她……他的溫情關懷原來不是專屬于她的特權。
「金大哥,我做惡夢了,夢到你不理我了……」電話那頭,落合園子嗚咽泣訴。
「傻女孩,金大哥怎可能不理你,夢都是騙人的。」記得父親的叮嚀,金末世知道這是落合園子發病的征兆,在她不安的時候,就會產生兩極化的情緒反應。
「金大哥,你過來陪我好不好?」
「去飯店陪你嗎……」金末世很為難地望向身旁的敖海虹,她板著面無表情的一張臉,嘴角掛著譏諷的嘲弄。
「要不然這樣好了,金大哥去接你過來,你今晚住金大哥這兒,好不好?」當金末世說出這句話,敖海虹先是一愣,而後整副嬌軀沒有預警地疊上他,令他承受不住地往後躺下。
他騙人,他說沒讓其他女人進過他們的房子,現在卻要去帶落合園子過來……他怎能當著她的面說謊?
「好……金大哥你趕快過來,我等你。」
「海虹,你做什麼?」掛上電話,金末世立刻設法起身。
「別去,我不讓你去!」敖海虹霸住他的身體,不讓他離開。
「海虹,別鬧了,人命關天,園子可能會出事!」金末世害怕推力太大,會讓她受傷,試著和她講理。
「她做惡夢了是不?做個惡夢能出什麼事?」她冷哼,只是做個惡夢就能得到他的垂憐,做惡夢就能得到他的安慰,那她呢?
她比落合園子更需要他的擁抱,她連夢鄉都進不去,多少個日子她神智恍惚地迎接旭日東升?
「你們真的沒關系嗎?她真的只是小女孩?她在半夜打電話來,而你比誰都關心她!」她質疑他的說辭,認為那是最虛偽的欺騙!
「園子在台灣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只有我!」握住她的雙手,阻斷了一方施力點,金末世成功將她移至一旁的床鋪躺下。
「園子患有先天性心髒病,還有三年病史的憂郁癥,這種情況極有可能會讓她發病。」
敖海虹愣在當下,他的語氣中隱含著怒氣,似是在容忍她的任性。她同情一個小女孩竟生了如此重病,但為了愛,她必須自私,她只能為自己設想。
「我不管,你不能去!」她再度纏上他的手臂,可悲地覺得自己和個失寵的妻子無異。
她怕他會讓年輕女孩搶去,她的生命向來都只有他一個人……
敖海虹想盡辦法要絆住他,而她的身體一直最教他抗拒不了,她讓胸脯壓住他的手臂,腳趾蜷曲他的大腿內側,可是他竟推開她,憤怒地站起——
「海虹,你鬧夠了沒有?!」
冷冽挾帶怒氣的低吼猶如利刃劃開無力防守的心,一刀接著一刀,足以致命的深痕意外地感覺不到疼痛,只是一瞬間意識抽離、靈魂抽離,從一分為二的傷口汨出鮮紅的液體,一滴一滴,她仿佛听見血液滑落的聲音。
「她比我好嗎?」如夢初醒,她喃喃問了句。
「以園子的年齡來說,她懂事得惹人心疼,而近來的你只會鬧脾氣、反復不定,你的轉變速我都吃不消!」
敖海虹無法相信,她莫大的決心竟換來他這樣的結論,如果之前她有過任何求和的念頭,此刻也全都煙消雲散了。
「你是這麼看我?」她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如果到現在他都還無法了解她的需要,她再做什麼都無濟于事了。
她知道自己情緒化,也許更是霸道不講理,但這些事實自他口中陳述出來,竟成了最銳利的箭,射入她的心房。
這就是她一直在追逐的身影?為何他眼底的溫柔都消逝無蹤了,全給了落合園子嗎?昔日的那個金末世到哪去了?
「海虹,終止這場鬧劇吧,不好玩,我厭煩了!」仿佛被獵人逼至盡頭的猛獅,再怎樣堅強也要露出挫敗,「你究竟要怎麼樣?請你說清楚!你要分手,我答應了;你交了新男友,即使痛苦,我也願意給予祝福;這樣的你,卻接受我的求愛,主動誘惑我……你讓我徹底茫亂了!」
「我究竟是哪里做錯了,你能不能告訴我?如果你真的要將我判刑,至少該讓我知道我犯了什麼罪,不要讓我一個人胡思亂想,連天塌下來了都還不知道原因,好嗎?」
他試圖壓抑自己的無力和挫折感,卻是徒勞無功,看見敖海虹在他的手下疼痛地畏縮、皺眉,才無奈地放開她。
頓覺荒唐地仰天長笑,笑到躺在地上,只怕傷心的是他自己,憔悴的也是他自己,她呢?
她看起來似乎更添清麗了,以前他就常常懷疑她怎麼能脂粉不施仍顯得明艷動人,昨夜乍見她時,這個疑問不減反增。
是愛情的滋潤嗎?是那個叫郭璋哲的男人……既然如此,方才那場縱情歡愛算什麼?他僅是她填補寂寞的代替品嗎?
敖海虹轉身想逃離主臥室,她沒辦法面對他,她的心比他的還亂,可是背後卻傳來他顯得局促的聲音。
「海虹……」金末世生怕大自己一段話說得太沖,會造成挽回不了的局面。
敖海虹挫折得幾乎想撞牆,她無法再往前走去,他的聲音自有一道引力拉她回頭。
「我很愛很愛你,遠超乎你能想象……愛你每一個樣子……但再和你生活在一起,我會不顧一切想佔有完完全全的你,想得到你全部的愛,不能忍受你擁別的女人入懷,便會在意你的心有沒有我的位置,我的愛會困死你。」她不知道自己平時的自信、灑月兌到哪兒去了,只知道她要和他一樣說出埋藏在最底層的心事。
「我的愛就像兩面刃,可以想象嗎?我的愛不只會讓你憎惡,也會逼瘋我,我已經禁不起這樣一再傷害了。你總是很好,對每個人都很好……我不像你有副悲天憫人的好心腸,我很自私,心里只有你,希望你的眼里只能看到我一個人……」眼淚像雨點紛落,她從不知道自己會脆弱至此。
「我的眼里心里,從認識你之後,就只有你一人。」金末世敢對天發誓自己對她的感情。
「可你還是要去,不是嗎?」敖海虹只想藉著這個過程厘清自己的心態——即使真相會讓自己痛苦。
他的眼神給了她答案。
盡避敖海虹已有心理準備,他的誠實仍讓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痛了一下。
「很抱歉,小心眼的我容許不了這樣的行為。」
敖海虹靜靜地靠坐在落地窗前的雙人躺椅上,望著遠處猶罩在薄霧中的低緩丘陵,即使一夜未闔眼,眼眸仍晶瑩清澈。
她的身上僅著了件寬大的白色純棉襯衫,從衣服的尺寸來看,顯然是男人的;袖子在她的手腕處反摺了兩褶,襯衫的下擺則親密地依著她白皙修長的玉腿,襯托出一身的慵懶,也顯出單調的寂寞,恰似她沉澱後的心情。
陣陣清晨的涼風從落地窗吹進房里,揚起水藍色的窗簾,也吹起她披肩的波浪長發,如潮汐般起起落落,隨著風的暫歇,柔細的發瀑也棲回了她的肩頭。
她閉上眼楮,深吸了口氣,再睜開眼楮時,眼眶中竟含著閃閃的淚光。
被了,真的夠了,她坐了一夜、等了一夜、盼了一夜,也想了一夜……
雖然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卻沒想到真正等到之時,竟會如此地教人痛心。
金末世一手摧毀了她對他最後的一絲信任,她在等他帶回落合園子,她要觀察他與小女孩的相處情形,這是她給自己的最後一個機會,重新努力愛他的機會……可是他卻對她說謊了。
為了避嫌,他要她暫且別走,說會帶女孩回來有她的地方,證明他們的清白……她真的沒有走,相信他的話耐心等待,但他卻一夜未歸。
她不願想他們一起在飯店里做什麼事,因為她不想要沉溺在難過之中了。
經過了一夜纏綿細密的雨絲,此刻的空氣是清涼宜人的,拂曉的煦日輕快地躍出地平線,燦爛地灑下一地繽紛,宣示著這將是充滿希望的一天。
望著亮燦的天空,敖海虹淒苦地笑了,覺得自己的心死了。
愛是毒藥,傷心是沉淪,回憶是死亡,而她,讓淚滴成了心傷。
所有愛的感覺她全都體會,卻是以自己做為代價。
金末世回到公寓已經是兩天後的事情了,他心里早有預感她已不在了。
房間的大床上攤著一件他的襯衫,而這是敖海虹惟一留下的線索,因為她不見了,打電話到公司或是她的老家,都沒有人知曉她去了哪里。
曾經以愛為名,字字句句向他聲討的戰斗女神,收拾起所有圍繞在他身上的情愛,瀟灑的消失。
他很急,急著跟她解釋,那晚沒回來是因為讓落合園子折騰了一整夜,他打了電話想告訴她一聲,她卻執意不接,在抽不開身的情況下,他只好對她爽約了。
然後天一亮,他又為了落合園子回日本的事情而奔忙,替她聯系日本的家人,買機票劃位,並想辦法安排了一位專業醫生隨侍在側,不讓她有任何意外。
當他忙完所有的事打電話回家,她已不在了。
心里清楚她對他的行為會有多失望,當兩人甫發生爭吵,感情已出現了裂縫,他這樣的行為不啻是加速淪陷的催化劑,給了她最糟的聯想。
他發現自己對她永遠放不下,該是上天給予的試煉太難,注定要他對她優柔寡斷,一輩子牽扯不清。
他願意讓她的愛困死,只要她願意愛他、還是愛他。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奢求,听見她親口說愛他。
他的心一樣很小,小得只能容納一個位置,那個位置他向來留給她,以前她不在乎,他關上心門,現在她來索討了,他當然樂意敞開心胸,讓她進來。
她不夠懂他;她的愛是他的想望,她怎會以為她的愛是一種折磨,除了她,他的胸膛與手臂沒想過摟擁其他女人。
不是男人就特別灑月兌,就算他是金家的男人,是女性目光追逐的焦點,但他的目光只追逐她一人,他是專情的,他對她的專情,有時候會教她刺痛。
不是落合園子,不是其他女人,倘若她的問題只是擔心他的愛不會持久,那麼他大可明白的告訴她,除非她真的不再眷戀他們的感情,否則他同樣執著。
解決完別人的問題,他告訴自己,他亦是自私的,為情自私,接下來的時間他什麼事都不管了,既然讓他知道她仍心系于他,他不會放棄她,絕對要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