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若敏在外頭晃了一個下午,不知該往何處去?她繞過街道、巷口,甚至重復走過許多已經走過的道路,近乎盲目的打轉,就是不想回家去,不想去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轉變。
兩位阿姨的話還在腦海里打轉,一字一句都在腦海里激起滔天巨浪,徹底摧毀了莊若敏這麼多年來的認知,讓她不得不開始懷疑她所以為的幸福家庭、慈祥父母,到底是不是真的?
這個訊息對莊若敏而言真的太震撼,她其實不是沒有懷疑,但兩位阿姨話說得誠懇,也沒要挑撥離間的意思,反而一直勸她乖乖听話,別學她的親生母親做傻事。
可是只要想到她的養父母過去談到有關她親生母親時的說詞,跟今天听到的可說是完全不同,她就不知該如何說服自己。
到底誰說的是謊話?
她到底該相信誰?
走到路口,這個路口今天已經經過了不知多少次,明明再往前走就可以踏上回家的路,回到她熟悉的便當店,可是她沒勇氣向前走,沒勇氣迎向那擺在面前,甚至可能已存在十多年的謊言,沒勇氣面對自己的養父母這些年來一直編織謊言欺騙她,讓她對自己親生母親的死因始終蒙在鼓里。
也許她的心里已經有了答案,已經認定是誰欺騙了她,甚至現在想想,以前她也曾問過媽媽自己親生母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得到的答案總是千篇一律的出車禍,然後媽媽的表情總會顯得有點哀傷、痛苦。
媽媽臉上的哀傷、痛苦,到底是因為目前的這般遭遇,還是因為心知肚明是在欺騙她?
莊若敏往路邊的鐵椅上一坐,看著四周熙來攘往,她臉上的表情茫然道了極點,眼眶里甚至有著薄霧,逐漸醞釀著濕氣。
她被欺騙了嗎?這些年來,她就這樣被蒙在鼓里嗎?她的親生母親死得那麼慘,她卻自以為是的享受著幸福,自以為擁有所謂的家人關心嗎?
想到心痛處,她不能自已的流下眼淚,匆忙伸手擦掉,淚水卻越落越凶,想起了自己的親生母親竟然死在勒戒所,她就不能遏抑的痛哭。
為什麼不告訴她實話……
突然她想起兩位阿姨說的話……就是你現在的養母打電話報警,要警察把你媽抓走的……
莊若敏瞪大眼楮,不再擦拭淚水,任由淚水滑落,流過下顎滴落在衣物上,暈濕了她的褲子,仿佛也涼透了她的心。
這才是事實的真相吧?
倏地,一種夾雜著哀傷與憤怒的情緒漲滿她的胸臆,讓她的胸口熱了起來,手腳一陣輕浮,一顆心無法定下來。
她勉強站起身向前走,離開這個繞了一下午的路口,她要回家,她要去問清楚……如果這是事實,那應該傷心難過的人不是她,而是那個報警叫警察抓她媽媽的人……
時間已經晚上七點半,便當店內的用餐人數逐漸減少,何欣美站在櫃台後方服務客人,一顆心卻始終掛在中午出門直到現在都還沒回來的小敏身上。「小敏到底去哪里了?」
不是因為人手不足,而是擔心一個女孩子在外的安危,小敏已經長大,又長得漂漂亮亮的,這麼晚了還沒回來,怎麼可能不擔心。
這時駱子杰走進門,剛好與妻子焦急的眼神對望,他接收到訊息,看看四周,不用老婆多說,他也發現平常熟悉的身影竟然不在,走到櫃台,「小敏還沒回來?」
「就是啊……」
「會不會先回家了?」駱子杰在便當店附近買了一幢房子,一家人就住在那里,住家離店近,讓欣美可以就近照顧店里生意,同時從事她的善心專業。
「我剛剛打電話回家,兒子說姐姐沒有回去。」
「那就奇怪了,小敏不會這樣的。」
又過了半個鐘頭,八點多了,店里最後的客人也已離開,一天的生意即將結束,駱子杰將用餐區的燈關掉一半,鐵門也半拉下。
就在此時,莊若敏回來了。
她走進門時,何欣美看到,立刻迎上前去,焦急問著,「小敏,你去哪里了?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吃過晚飯沒?趕快來吃飯吧!」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听著媽媽熟悉的關懷聲音,莊若敏的眼眶又紅了,內心更顯沖突、掙扎,她可以感受到養母的真心疼愛,卻無法不想起母親在勒戒所慘死的悲劇。「媽媽,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何欣美與丈夫對望,看向女兒,「什麼問題,你說啊?」
「我……我媽媽是怎麼死的?」
莊若敏只是輕聲說著,卻重重撞在何欣美心中,讓她也跟著想起了一些過去的悲劇。
那個悲劇這麼多年來一直壓在何欣美心底,她時而質疑自己究竟是幫了阿桃,還是害了阿桃?
她的眼眶霎時紅了,淚水掉落,搖搖頭,不知該從何說起,也不知自己有沒有勇氣說出來,尤其是在阿桃的親生女兒小敏面前。
駱子杰見狀,立刻上前攬著妻子的肩,給她安慰與力量,身為夫妻,他知道老婆這些年一直未了這件事自責不已。「小敏,你是不是听到了什麼?」
看向爸爸,「所以是真的?媽媽……不是車禍死的?」
何欣美抹去淚水,「小敏……你的親生母親是自殺死的,她……」下面的話她不敢說,畢竟這些年一直瞞著小敏有關她母親吸毒的事,就是不希望小敏對自己的親生母親抱著壞印象。
「她是在哪里自殺的?」
何欣美渾身發抖,她可以感覺到小敏已經知道了,駱子杰也這麼認為,他很訝異,猜測大概是從哪里听到了這個舊聞。
「勒戒所……」
莊若敏也流下了淚,從養母口中得知這個消息,一切都獲得了證實,至于那最不堪的部分,大概也八九不離十了。「是你打電話叫警察抓我媽媽的嗎?」
何欣美更是心痛到不停落淚,駱子杰則是皺著眉頭,不敢相信小敏連這個也知道了,果然,任何事實都無從隱瞞。
欣美伸手想要握住小敏的手,但小敏下意識退開,似乎已經無法接受養母的關愛,這個她叫了好多年媽媽的長輩,兩人一瞬間隔得很遠,心再也無法貼和。
「我……」不禁痛哭失聲,但還是只能承認,「是……是我打電話報警的。」
莊若敏捂住嘴,怕自己痛哭失聲,但情緒難以壓抑,只能痛極哭喊,「你怎麼可以這樣做……」
何欣美一直低頭說抱歉,「對不起……我也好後悔,我不知道會這樣,我如果知道她會撐不住,就不會報警……對不起……」
「那你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邊哭邊喊著,口齒不清卻依舊要將心內最深沈的痛楚都說出來。
「我……對不起,小敏,對不起……你不要生氣……」
駱子杰緊緊抱著妻子,只能不斷安慰,這些年,老婆背著這件令人心痛的過往,她始終自責,他都看在眼里。「小敏,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憤怒,爸爸跟媽媽也不會拿這些年對你的照顧來逼你,但是請你相信,我們絕對沒有要害你,更不曾想過要害你的母親。」
「你既然已經知道了事實,就更應該知道你母親當年是因為吸毒才會進勒戒所……」
「可是她如果不進去,就不用死的。」莊若敏不停哭泣,「她可以帶著我離開這里,也好過讓你們報警抓她……」
駱子杰只能嘆息,何欣美則不斷哭泣,她不知該怎麼來挽回這一切,這麼多年來,就是因為這心里最深的遺憾,讓她加倍疼愛小敏,甚至比疼愛自己的孩子還要疼。
更何況小敏是個這麼乖的孩子,想起她的乖巧,再想起她失去母親的命運,讓人無法不心疼她。
莊若敏退後了幾步,「我沒法繼續待在這里了……」
「小敏……」疊聲哭語。
轉身離開,既然知道自己的親生母親死得這麼慘,她又怎能獨自擁有幸福,繼續欺騙自己這是一個溫暖的家庭,是她的家?
她很痛苦、很掙扎,知道自己的母親之所以會進勒戒所,最後甚至死在勒戒所,就是因為她的養母打電話報警,讓她無法不怨。但是養母的悉心照料、真心關懷,她又不可能當做沒看見。
只是當時的她太年輕,選擇忽略了恩情,記住了怨恨,她離開了這個溫暖的家,走進了生命里的狂風暴雨。
那一年莊若敏十七歲,離開了駱家,也離開了何家便當店,身邊不再有疼愛自己的父母,也沒有任何親人,只有她獨自一人。
駱子杰與何欣美曾四處去找,托人去找,一開始確實找不到她的下落,一個女孩半大不小的獨身在外怎麼生活?況且她心里充斥著負面情緒,會不會就這樣自我放棄,誤入歧途?
一開始,小敏確實還試著過正常生活,在工廠找到工作,住在工廠的宿舍,賺錢養活自己,但後來,她遇到幾個同樣也是越南來的年輕男女,成為朋友,畢竟她的母親就是越南人,能認識這些母親的同鄉,讓她覺得很親切。
可是這些人不能算是好人,或許是因為年輕,所以喜歡到處游蕩,雖然名義上是來台灣工作,卻顯然沒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他們帶著莊若敏到處去玩,臨近都市的夜店、酒吧都有他們嬉戲留下的足跡,這些聲色場所大大眩惑了莊若敏的心緒。
絢爛的燈光與震耳欲聾的音樂,嗆口的烈酒與貼身的熱舞,讓她可以縱情于玩樂中,暫時忘掉身世之痛。
但久而久之,她竟習慣這種享樂的生活,放棄了正常的人生,工作沒了,因為每天晚上的玩耍,讓她白天已無法正常工作,自然遭到老板辭退,甚至連工廠宿舍都沒得住。
于是她搬出工廠,搬去和那群損友一起住,反正每天都要踫面,一起玩耍,當然住在一起比較方便。
總之,莊若敏已經變了,過去那個乖巧听話的小敏已經不復存在。對小敏而言,仿佛過去在駱家的一切統統都是做夢,夢醒了也就忘記了。
駱子杰後來發現了小敏的下落,只能搖頭嘆息,不敢把小敏現在的樣子告訴老婆,心里更是感嘆一個人要是徹底變壞竟然這麼容易。
而小敏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做什麼?
她可以氣、可以怨,但不該放逐自己、自我墮落……
汪士泉見到這樣的小敏更是不能接受,心想他只是在台北念書,每個月都會回來,這半年因為準備考研究生,減少回來的次數,現在考試結束,一回到家鄉就听到小敏離家,甚至開始墮落、鬼混的消息。
當然,他也知道了讓小敏出現這般變化的真正原因,他確實替小敏感到心疼,但這不是墮落的理由。
事實上,汪士泉也慌了,他不願接受那個從小痹巧、懂得體諒別人、替別人著想的小敏恐怕永遠不會再回來,如果真是這樣,那他自懂事以來便壓抑在心中的感情又要向誰傾訴?
大學畢業那年暑假,等待進入研究生念書,他回到家鄉,想要花上幾個月的時間好好把小敏救回來。
他開始前進各大夜店、酒吧,想要看看有沒有機會可以踫到小敏,看著這些燈紅酒綠的場所,他真不敢相信小敏來這種地方。
駱叔本想跟著他來,可是他勸駱叔不要,一來駱叔要負責安撫欣美阿姨,欣美阿姨現在還不知道這個狀況;二來駱叔自己也有家庭、公司的事要忙。
小敏的事他會負責……汪士泉是這樣說的。
他其實認為事情沒這麼嚴重,都照顧、養育小敏這麼多年,難道還有什麼怨恨無法解開?況且當年打電話報警抓小敏的母親就是為了要救她,怎麼可以因為事後的情勢變了而遷怒阿姨?
大半年沒見到小敏,汪士泉還認為小敏其實沒變,只是一時想不開,她還是那個乖巧听話的小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