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風浪果然變大,而且來勢洶洶,狂風席卷著濃密的烏雲,血盆大口般吞著大片深藍色的天穹,直到天空中再也看不見一顆星星。
「嗚!」胃里像頂住什麼東西,又酸又澀的液體隨船身大幅度的顛簸而涌上喉嚨!
「惡!」歐陽子鑫捂住嘴,壓抑著想要嘔吐的沖動︰「暈船……不是治好了嗎?」
他非常難受地靠在床頭,海風從半開的艙窗呼呼地直灌進來,燭台上的光芒搖曳得厲害,他意識恍惚地盯著對面艙壁上,那忽明忽暗的矮桌倒影。
「為何突然給我?」手伸進墨綠色的衫袖,從小口袋中拿出雞血扳指,在燭光下它顯得異常紅艷。
必想今天下午在船長室,謝凌毅同雪無垠,水手長劉恪,正副舵工等一班高級船員探討應對颶風的措施時,好象絲毫沒有讓他把扳指還回去的意思。
甚至最後他把扳指拿出來,謝凌毅都沒看見似的不聞不問。
「真想不明白。」歐陽子鑫把扳指握在手心里,輕輕地閉上眼,身體有種說不出的難受和疲憊,而外面的萬頃波濤正發出一陣淒厲過一陣的哀號,提醒他不能就這麼睡過去。
而此刻,在搖擺不定的左船舷欄桿前,謝凌毅正在觀察著海洋,他黑沉犀利的眸子,就如同獵鷹一般,不放過雲險海一絲一毫的變化。
沒有比颼風來臨更瞬息萬變的了,越來越強的涌浪和波濤之間,低垂的濃雲和繚亂的風向之間,都顯示出這古老且無邊的大海,正醞釀著一場場驚天地泣鬼神的風暴!
「颶風……才是司命的神,」身著降紫色真絲華服的雪無垠緩步走向船舷邊的男人,他那華麗的秀發亦隨風飛舞著。
「毅,這場風暴比我預測的更凶猛,緊急應對措施也只能是安撫一下人心。」
謝凌毅緊鎖著眉頭,默認了雪無垠的擔心,但比起可預見酌颶風,他更在意接下來無法預知的危險。
天黑乎乎的,海亦是黑漆漆的,大浮芭如臨深淵一樣前後左右地輾轉顛簸,遠處的東南角上的天穹煙塵彌漫,雲遮霧障,仿佛蒙上了不吉的黑紗。
「嗯?!」忽然,在謝凌緊緊審視著的東南角,一條銀白色的光芒狡猾且迅急地破逃邙過。
頒隆隆……一聲悶鈍得如同古廟里大鐘的雷鳴,自那塊黑紗處沉緩卻有力地傳向大浮芭。
「還有雷暴……」雪無垠鮮少露出如此凝重的表情,在黑夜中他的眼楮雖然近乎于盲,但那也是他其它感官最為敏銳的時候。
空中壓抑的氣流和詭異的響雷,都清楚地向他描繪出東南角被雷電輾成一片片白色的布景,那是制造無數海難的罪魁禍首之一!
因為它會擊中航行中的船只,引起火災。
「唔……下雨了?」船艙內,正埋首在枕頭里,似睡非睡的歐陽子鑫,听得一聲聲由遠及近的響雷聲,徹底清醒過來。
「咳咳!」他支起胳膊,動作僵硬地坐起身,才發覺喉嚨里干得發堵,還有些分不清自己剛才是否睡著了?
因為恍惚間,他仿佛來到一個水深千尺的池潭前,往里張望著,可無論怎麼看,所能見到的只是水面上黝黑莫測的浮扁掠影。
「就像……面對的是謝凌毅一樣。」歐陽子鑫不禁這麼聯想道。
喀喇喇∼!
「啊?!」艙窗外一記叱 天地般的電閃雷鳴,連向來安穩的床腳都發出一陣顫動。
「外面到底怎麼了?這是雲?還是霧?」歐陽子鑫相當不安地看向窗外,洞穴一般漆黑的外頭,被一層層不知何時聚攏起來的灰蒙蒙的水汽所籠罩。
這看不見天地,亦分不清東南西北的無窮無盡的陰影,以及那從深處傳來的好比野獸嗷叫的轟鳴,讓歐陽子鑫覺得艙室內不再安全。
無論外面發生了什麼事,親眼確認才能安心,他毅然離開床榻,在撲朔的燭光下,模著一切可以穩住自己步伐的家俱,想登上甲板看個究竟。
就算經歷過不少風風雨雨,而且事先已經做好了分工,當浪頭呈如惡狼撲食之勢襲來時,甲板上的水手們,還是露出了仿佛和惡鬼照面的恐懼表情。
他們七手八腳,盡量快地卸下主帆,船前船後的忙碌奔跑,扎牢甲板上一切會移動的東西。
謝凌毅看著他們,打算離開左船舷,去船舵那里察看時,雪無垠叫住了他︰「毅。」
謝凌毅轉過身來。
「別太擔心了。」雪無垠目光炯炯,語氣飽含溫柔與堅定。
「我知道,順其自然就會沒事。」謝凌毅低聲答道。
雪無垠卻輕聲笑了︰「你好象變了。」
「沒有的事。」謝凌毅蹙眉盯著雪無垠的眼楮,那銀白色瞳仁里,連人的倒影都看不見。
「你啊……」雪無垠低喃著走近謝凌毅,兩人的臉孔近到可以感覺到彼此溫熱呼吸。
「真嘴硬。」雪無垠低頭,溫柔地覆上謝凌毅的唇瓣……
暴風雨如同瀑布一樣傾瀉下來,豆大的雨點劈劈啪啪地打在桅桿、支索、甲板上,船面很快積聚起一汪水流。
在暴雨肆虐下,海洋也在戰栗!
「騙人?!」歐陽子鑫呆呆地站在一條被颶風折斷的支索下,雨點打在他臉上就像針扎一般痛,可是他像被訂住似的任憑風吹雨打。
「雪舟師和……謝凌毅……在接吻?!為什麼?這到底是?」
瓢潑的雨水把歐陽子鑫從頭到腳打了個濕透,冰冷襲上他每一寸肌膚,潛入他哆嗦的嘴唇內,五髒六腑都在抽搐!
謝凌毅和雪無垠分開了,兩人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謝凌毅是去船頭,雪無垠則是回到船艙避難。
眼睜睜地看著狂吐白沫的浪頭撲上對面的左船舷,歐陽子鑫還是無法動彈,密集的雨點讓他感覺自己整個的沉溺在水中,每個掙扎而出的喘息只能品嘗到雨水的腥澀,引得他一陣強烈的反胃!
「嗚!」左舷的浪涌很快讓船身大幅度的往右傾側,歐陽子鑫頭暈目眩地滑倒在甲板上,他本能地伸出雙臂緊緊地抱住桅桿前,那用來協助升降帆布的圓木絞車上,以免跌入滔滔海浪中。
而生性暴虐的颶風,卻更加起勁地在黑暗中伸出利爪——一道千尺長的涌浪!
被東北風野蠻推聳的大浮芭,像一匹月兌韁野馬般,從一個浪頭躍到另一個浪頭,但是浪的速度始終快過船!
「趕快!把船尾帆也收下來!」
因為承載過強的風力,在歐陽子鑫眼前的桅桿被拉得朝後傾斜,嘎嘎悚人的直響,固定在船舷兩邊的支索不堪重負,又弄嚓地崩裂了兩根。
三個面色慌張,可又舉止大膽的水手,跌跌撞撞地相繼跑過歐陽子鑫身邊,他們手里拿著鋒利的大斧頭,其中一個更是冒險爬上那劇烈搖蔽著的桅桿。
歐陽子鑫急促地喘息,半跪著的膝蓋浸泡在不知是雨水,還是海水形成的湍流中,他又驚又懼地抬起頭……
「那是……?!」高聳的桅桿頂端,混沌的黑雲里頭,閃電就像是無數條銀蛇在狂舞,接連不斷的轟雷達到空前絕後,讓人仿佛身處在萬劫不復的地獄里。
歐陽子鑫看呆了,忽然,一道閃電自上而下擊中靠近桅桿頂端的某點,那個冒險砍船帆的水手從那兒高高地墜落下來,一下子就被撲得足有船高的海浪吞沒了。
歐陽子鑫倒抽一口冷氣。無法置信地看著眼前可怖又悲慟的一幕,桅桿發出災難性的爆裂聲,與此同時,那如山一般高的千尺巨浪也傾倒下來。
桅桿被風浪折斷了!就像折一根柳條那樣簡單,歐陽子鑫清楚的看見那時尚未來得及卷起的帆布,朝自己撲來,但是放手躲避的話。他也會很快被浪卷走。
萬分危急的剎那間,所有聲音都停止了,歐陽子鑫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聲,和幾乎要停頓的心跳……
「——?!」就在帆布巨大的黑影,以及浪潮洶涌的海水前僕後繼地朝自己砸壓來時,有一道身影飛也似的掠了過來,他緊緊地抱住歐陽子鑫驚駭虛月兌的腰身,往右船舷的欄桿躍去。
桅桿砰地砸下來,把圓木絞車一分為二,還讓船幫碎了個缺口,但它沒有傷到那角迭在一起,緊抓著欄桿的兩人。
埃浪如同洪水一樣橫掃過大浮芭的甲板,也無法沖走他們,盡避它浸吞了桅桿索,幾把大擼,和一艘捆扎在船舷邊的小舟,可是浪潮褪去,他們沒事。
歐陽子鑫剛才咕咚咕咚地喝進不少海水,冰涼的身子也抖個不停,這讓他幾乎沒有辦法抓住欄桿,但是護在他頭頂的男人,一點也不松懈的一手抱緊他,一手仍拽著那結實的木欄。
「謝……凌毅?」海浪雖然離開了甲板,船身依然顛簸得厲害,歐陽子鑫抓上那攬住自己腰部的手臂。
謝凌毅听見歐陽子鑫那透著痛苦的低鳴,不禁更擁緊了些,在他耳邊說道︰「先別動。」
「但是……那個人……必須拋錨停船,要救他!」歐陽子鑫從未體會過這種深入靈魂的安心,他即刻停止了顫抖,可是臉色依然蒼白,他沒有忘記剛才掉下海的男人。
謝凌毅沒有回答他,代之以更溫熱的鼻息與擁抱。
須臾,海浪稍稍回褪了一些,也有可能是醞釀著下一波的襲擊,有人用嘶啞的嗓門叫著︰「舵工受傷了!」
「來人!快把這桅桿砍斷,清理出甲板!」謝凌毅站起來,一面攙扶起歐陽子鑫,一面大聲吩咐。
「我……沒事。」滿腦子全是那不幸的水手,歐陽子鑫的臉色慘淡極了。
大浪雖然褪去,但已讓船體吃水不少,不過慶幸的是這十年來大船都已采用「過水眼」的設計,「過水眼」在大浮芭每個底艙的艙壁底端,積水通過這個小孔來回流動,就不會只積聚在船首艙,而使船身失去平衡,導致海難。
四個水手奮力輪流揮舞斧頭,砍著殘留的桅桿,把它們隨船舷的碎木板一起推進海浪里,這樣也能減輕船的重力。
「下去船艙,風浪未平息前不要出來。」謝凌毅一如既往的冷靜,不,是更加的冷靜了,他的雙眸凝視著歐陽子鑫,在打量他是否真的安然無恙。
「但是那個水手……!」歐陽子鑫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浩劫,也從未這樣直面過死亡,恐懼讓他很想听謝凌毅的話,可他控制不住沖到右船舷。
望眼欲穿般的尋找,一排排的山似的大浪,依舊狂嘯著,怒吼著,從烏黑的海面上騰空而起,白得猶如獠牙一般猙獰的浪花,很輕易地吞下那從大浮芭推下的木板和碎片。
不消片刻,翻滾著的地獄里,除了風、浪和雨,就只剩無窮無盡的黑暗。
「別愣著!」謝凌毅走過去,拉過歐陽子鑫的手臂,一直抓著他,大步地往前走。
「船、船長!」有位水手朝他們驚惶地報告著︰「副舵工也受了重傷!」
「由我來掌舵,你去幫他們扎牢繩索。」謝凌毅沉著地下令道,一些水手在主桅桿那兒拼搏著,因為剛才被沖散的小舟,砸在上面,使得帆繩斷裂,危險地飛舞。
「是!」看著果敢的船長,水手的回答也鎮定不少。
等走到靠近船首的一個艙口,謝凌毅一腳踢開掩蓋其上的木板,把神情恍惚的歐陽子鑫送進了梯子︰「听著,那是水手的宿命。」
「嗯?」謝凌毅冷酷的話,讓歐陽子鑫回過神似地看著他。
砰地一聲,艙板又關閉了,周圍除了濕漉漉的樓梯,過道里還亮著一盞油燈。
「這是宿命?」喃喃自語著,滴答的水珠從歐陽子鑫的長發上滑落,他不相信這是宿命,因為︰「那麼船長呢?難道說謝凌毅也要……命喪大海?!」
「正副舵工都受了傷,船頭迎風掌舵,自然受到最強的沖擊!」在這種背涼心驚的思緒下,歐陽子鑫反而冷靜了,暈船的事也就不放在心上。
「不行!我得去找雪舟師!」打定主意後,歐陽子鑫立刻朝雪無垠所在的艙室,跌跌撞撞地跑去。
「放開我!斑……唔!」穿過幾條走道,天灃的聲音,突然從一扇緊閉著的艙門後傳了出來。
「天灃,是你在里面嗎?」歐陽子鑫不解地叫道。
里面一片寂然。
「天灃?」歐陽子鑫擔心地抬手敲門,就在指頭扣在門板上的時候,艙門被「嘩」地拉開了。
——是高健,他高大的身軀堵住門框,歐陽子鑫覺得愕然,可他看不到里面的情況。
「你怎麼在這……啊!」手臂被大力的抓住,歐陽子鑫幾乎是給高健拽進了艙室,艙門很快又關上了。
「天、天灃!你們在做什麼?!」這是一間儲藏貨物的艙室,有幾個箱子被撬開了蓋子,露出了漆金的陶器,還有上等的綾羅綢緞。
天灃被迫仰躺在其中一個大箱子上,他的手腳被捆綁,嘴里塞著布團,身上的衣服還凌亂不堪。
「快放了他!你們……你們稱亂偷盜不說,還想殺人嗎?」歐陽子鑫很氣憤地呵斥,那三個圍在天灃身旁,手中握著火把的男人,紛紛把目光投向門邊的高健。
「嘿嘿,偷盜?」高健覺得好笑地走近歐陽子鑫︰「我們本來就是海盜呀。」
「什麼?!」火把照耀在歐陽子鑫的臉上,把他的震驚表露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