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凌毅待雪無垠離開後,也打算下去船長室做事,這時他看到歐陽子鑫,吃力地提著一只大木桶,往船首甲板走去。
「子鑫?」望了一眼那深沉的夜色,謝凌毅不及思量,就跟了過去。
半人高的木桶放下時,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歐陽子鑫長呼了口氣,把衣袖挽到手肘上,又把褲管卷到膝蓋上,才拿起在水桶里飄浮的木板刷子,開始擦洗甲板。
埃上作業多在甲板上進行,所以保持船甲板的干淨是非常重要的,而最有效的清潔方法,就是用力刷洗地板。
暴、嘩,一下又一下,板刷在甲板上劃出一道道水印,歐陽子鑫的臉上,也漸漸浮現出亮閃閃的汗珠。
那白皙秀氣的胳膊,是如此用力又認真地擦洗著甲板,看著那涔涔而下的汗水,變紅的膝蓋和手指,謝凌毅再也忍不住,上前打斷道︰「你是船艙侍者,這活為什麼由你來做?」
「哇!」歐陽子鑫並不知道謝凌毅在附近,嚇了一大跳,慌張地抬起頭,看著上方的船長。
謝凌毅注視著那雙明澈的眸子,聲音也不覺輕柔了幾分︰「清洗甲板,是水手的活。」
「白天他們修船就夠累了,所以這些事我做了也無妨。」心髒沒來由地咚咚急跳,歐陽子鑫飛快地說著,低下頭,清洗著板刷。
「除了照顧傷患,還淘米,燒飯,洗碗,劈柴,這些廚工的活,你不都也干了?」謝凌毅依舊看著他,有些不悅,這樣還有休息的時間嗎?
「哎?」歐陽子鑫很吃驚,這些天來,他在廚房里做的事,謝凌毅怎麼知道?
「子鑫……」凝視著歐陽子鑫那始終低垂著的頭,眼色愈發深沉︰「你在躲避我?」
「啊?才沒有!」臉孔就像燒起來似的發燙,連耳根都泛起了粉色,雖然他一直搖頭否認,謝凌毅卻不相信。
俊氣的眉頭輕擰著,謝凌毅不依不饒地道︰「那就好好地看著我。」
歐陽子鑫渾身一震,一股莫名的緊張感攉住了他,讓他透不過氣,這些天來的煩悶和慍惱,也一股腦地爆發了出來。
「你以為這是誰害的?!」忽然,歐陽子鑫站起身來,憤怒地一聲大吼。
每天晚上都會從夢中驚醒,大汗淋灕,喘息不已,就算白天可以讓自己累到什麼都考慮不了,但是到了夢中,卻依然逃月兌不掉!
身體的記憶是那麼鮮明,那種的火熱洶涌地包圍著他,微微發顫地手指不覺就抓皺了身下的床單,可眼前竟會突然出現雪舟師親吻謝凌毅的親昵場面,一次又一次地,不是做夢,而是清楚地浮現眼前!
懊難受!
心髒就像海浪間的浮萍,時上時下,時疾時緩,悸慟、焦躁、不安的心情也就跟著浮啊沉沉,歐陽子鑫不明白這種感情,因而也就更加地痛苦。
「是因為我嗎?」謝凌毅黧黑的眸子里滿是驚訝,定定地看著歐陽子鑫,他追問道︰「是嗎?」
謝凌毅急迫的語氣,灼然的目光,令歐陽子鑫的臉轟地漲紅了,「當然!難道還會有第二個人,對我做出那種事情嗎?!」
大吼一聲後,歐陽子鑫轉身就走,卻不小心踩到板刷,自己向後滑倒!
「子鑫!」謝凌毅一個箭步上前,及時抱住失去平衡的歐陽子鑫。
「啊。」下意識地抓住謝凌毅的衣袖,一股淡淡的麝香味,自那寬厚且溫暖的肩頭傳來,讓人產生一種錯覺,就是自己並非在海船上,而是處在高雅的,充滿著花香的宮殿中。
「要不要緊?」謝凌毅低醇動人的嗓音,拉回了歐陽子鑫的神思。
「放開我。」歐陽子鑫紅透了臉,推了推謝凌毅環在他腰上的手。
「地上滑,小心點。」謝凌毅卻攬得他更緊,附耳輕聲說道︰「我想,我是不會允許其它人踫你。」
雖然是非常輕而又平靜的話語,但那語氣卻是非常認真的,歐陽子鑫一滯,拼命掙扎起來。
「你說什麼?!」原以為謝凌毅知道自己的苦惱後,至少會道個歉,結果……完全沒在反省啊!
「而且還「不許其它人踫」?我是你的東西不成?!」因為謝凌毅放松了臂力,歐陽子鑫一下就掙月兌了,紅著臉,氣急敗壞地指著謝凌毅,他一連說了十多個「你、你……」下半句話卻像噎住似的說不出來,一點都不像平素的能說會道。
那模樣就像張揚跋扈,卻一點威脅力都沒有的貓兒,謝凌毅那張俊美而又剛毅的臉孔,依然無動于衷。
「可惡!」歐陽子鑫更不服氣,可又束手無策,他什麼都比不過謝凌毅,只能干瞪眼!
只見謝凌毅走到前方,彎腰拾起剛才被歐陽子鑫踩飛的板刷,放到水桶里。
「要船上秩序井然,就必須各司其職,你是侍者,就不要搶水手的活,不然,會讓水手長劉恪為難的。」
「啊?」歐陽子鑫想起來,水手長這幾天見到他時,那欲言又止,又進退兩難的表情,原來是為了這個啊。
「而且……」謝凌毅注視著歐陽子鑫那單薄的肩膀,聲音越發的輕柔︰「別太勉強。」
「誰勉強了?你別小看我才是!」歐陽子鑫立刻反駁,然後拎起大木桶,氣勢洶洶地走向最近的艙口。
這一次謝凌毅沒有阻攔,雖然溫和的表情未變,他的眼神卻已經冷卻了下來,甚至還有一絲寂寥。
這種神情是他從未出現過的。
幾次想告訴歐陽子鑫下船的事,話到嘴邊又變成了另外一句,謝凌毅輕輕搖頭,自己什麼時候這樣怯懦的?
不,他的膽怯,他的溫柔,只對歐陽子鑫而已。
謝凌毅深知歐陽子鑫的脾氣,一旦有什麼危險,他一定會沖到最前!前有不擇手段的刺客,後有心狠手辣的海盜,謝凌毅不敢有一絲疏忽,如果他那時保護不了子鑫怎麼辦?
輾轉反側了幾晚,他決定讓歐陽子鑫下船,就算知道他會不服氣、會生氣,謝凌毅仍然那麼決定。
深夜的甲板上很涼,寒氣似乎透到了心里,淡淡的心痛,濃濃的苦澀……
◇◆◇
五天後,農歷六月二十日傍晚,大浮芭如船長和舟師預期的那樣,抵達了岷州錨地。
岷州從海圖上看就像一只羊頭,兩只羊角朝雲險海,兩角中間形成一個供船只停泊的天然港灣。
佰灣四周是懸崖壁立,數以千計的海鷗聚居在蒼海絕岩之上,風景非常地壯觀迷人。
雲險海勾通南北水系,扼海上貿易之咽喉,所以按照靖國歷律,但凡大港口都須設立官府驛站,控引自各國各地的弘舸巨艦,交貿往返。
驛站共有十六所,像岷州這等大水驛,還備有快舟以供給官吏和水手傳遞文書。
大浮芭和其它的商船一樣,必須在港灣里停靠數日,繳納海上貿易的關稅,讓官吏檢查貨物和航行日志後,方可起錨去下一個水驛。
經歷大風暴後終于駛入驛站,百余水手聚集在船舷邊,吆喝著,笑著,無比興奮,大浮芭藍色的旗幟迎風飄曳著。
佰灣里大大小小停泊著近百船只,看到大浮芭駛入海港,船甲板上紛紛探出許多水手觀望,他們似乎不敢相信,在這颶風頻繁而恐怖的季節,居然還有船能平安無事地抵達這里。
巨大的木爪碇錨在眾人的注目禮中緩緩垂入海里,船在港灣里停泊下來,大浮芭的氣氛突然變了,原來那四個海盜被水手長押著送上了將台。
四個男人的手臂都被粗麻繩捆綁著,臉色暗淡,但精神看上去還不錯,水手們竊竊私語,既憎惡又帶點畏懼地望著他們,有時候海盜比颶風更可怕!
空氣緊張而壓抑,謝凌毅宣布將海盜押送岷州官府後,甲板上一陣沸騰的歡呼,但這陣熱浪還未過,雪無垠就又下了一道命令。
「船艙侍者歐陽子鑫違抗船長「不得擅入底艙」的命令,多次私下接觸海盜,理應鞭撻一百,但念其逮捕海盜有功,故令其即刻下船,以代嚴懲!」
卑音一落,水手們面面相覷,站在將台之下的歐陽子鑫更是恍若做夢般地呆住不動。
倒是一旁的天灃,急得連連推他的胳膊,說道︰「喂!憊發呆?!我說你不該違抗船長吧,還不快點向船長求饒!」
「呃?」一語驚醒夢中人,歐陽子鑫也不顧什麼禮數,撥開身前的水手,大步闖上將台。
「果然……」雪無垠見歐陽子鑫面色慘白,步履踉蹌,卻還急急匆匆地奔上來,便想要攔住他,但是謝凌毅略一搖頭,表示不必如此。
「為什麼?!」步履還沒停穩,歐陽子鑫就激動不已地吼道,把全船人都震得鴉雀無聲。
「原因雪舟師剛才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謝凌毅面對著歐陽子鑫憤怒的視線,依舊冷冰冰地答道,這過于平靜的表情,給人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覺。
謝凌毅原來……原來這樣討厭他麼?討厭到非趕他下船不可,歐陽子鑫緊攥著拳頭,憤恨不已,張嘴想要反駁,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明白的話,就下去整理東西,你的工錢雪舟師已經結算清楚。」謝凌毅說完,便負袖轉身,朝將台的樓梯走去。
「我不明白!!我怎麼可能明白……這種感覺……」因為太大聲,歐陽子鑫的嗓門幾乎嘶啞著,雪無垠驚訝地回頭看他,錯愕不已地發現……他竟然哭了?
不,只是眼眶紅了,歐陽子鑫倔強地忍著淚水,可卻掩蓋不住那實實在在的心痛,那琉璃色的眼眸,是如此哀戚痛苦,還迸射著那不願相信的質問和憤怒!
雪無垠被這個眼神震懾住,「難道……」他驚疑地想︰「難道……子鑫也喜歡毅!」
走在前面的謝凌毅,因為那聲帶著哽咽的咆哮,不覺停下腳步,回首注視。
「只要你打贏我,就可以留下。」謝凌毅淡淡地說道。
但這句話只讓歐陽子鑫的臉色更加蒼白而已,兩人的武功相差懸殊,這彼此都非常清楚,歐陽子鑫怔怔著,一種酸楚的感覺從心底漫溢出來,甚至蓋過了之前滿腔的怒火和萬般的不甘,連呼吸都快透不過來!
「船長,岷州官吏的小船到了,說要登船檢查。」在氣氛僵持難下時,一個水手在右船舷處喊道。
謝凌毅卻像是沒听見似的,只顧看著歐陽子鑫那蒼白的臉,于是雪無垠代他回話道︰「知道了,讓他們上來。」
「你……」歐陽子鑫突然開口,只見他雙手握拳,朝謝凌毅急急攻去,謝凌毅即刻接招,結果飛過來的不是拳頭,而是一塊圓滑的石頭!
謝凌毅一愣,攤開手掌一看,是那雞血扳指,那雙黧黑的眸子驟然暗沉下來。
「既然你這麼討厭見到我!我下去就是!不必拿規矩,拿比武來壓我!!」歐陽子鑫抬起手,粗魯地在眼楮上來回擦了幾下。
「雪舟師,謝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歐陽子鑫朝雪無垠鞠了一躬後,便大步地離開了將台。
歐陽子鑫離開的一瞬間,謝凌毅有種強烈地想要抱住他的沖動,但最終也只是緊握著板指,像握著什麼最重要的東西,一言未發。
一條載著七個官吏的小船,停泊在大浮芭的右船舷下,他們一身青色兵吏長衫,頭戴遮擋耀眼陽光的竹篾斗笠,听說有海盜上交,高興得不得了,並決定先押載海盜上岸,再回來檢查貨物。
歐陽子鑫也跟著上了小船,他本來就沒有帶行囊,如今更沒有什麼可以帶回去的,除了那……窒息般的心痛。
眾水手對歐陽子鑫的離去依依不舍,但又不敢違抗船長的命令,只好守在船舷邊,目送那滿載人員的小船緩緩地駛在船與船之間的空隙,然後拐一個彎,消失在一艘商船後。
謝凌毅在歐陽子鑫下船後,就一臉凝重地回去了船艙,而雪無垠心頭的郁結並沒有因此而解開。
因為那個價值不菲的雞血板指,雪無垠知道它的來歷,那是夏國先帝留給謝凌毅的唯一的東西,因為膝下子嗣眾多,先帝對謝凌毅很一般,謝凌毅卻還相當珍惜這賞賜,時刻帶在身邊。
那麼重要的東西,謝凌毅卻送給了歐陽子鑫,其中的意義不言而喻,雪無垠的眉頭緊鎖著,要不是歐陽子鑫被送下了船,雪無垠一定會重新估量,是否真的不去踫歐陽子鑫。
正忖度著,水手長劉恪報告說要打開貨艙的門,好方便官吏等會兒的檢查,雪無垠答應著,同他一起下貨艙去了。
謝凌毅在艙窗前孑然而立,凝望著碼頭上清晰可見的攢動的人群,心中說不出的悵然所失。
可是他不想親眼目睹歐陽子鑫被風浪卷走,或者被刺客謀殺,海上旅途充滿著艱辛,更何況他要走的路,還不僅如此。
到了夏國都城該怎麼辦?把歐陽子鑫安置在攝政王府,然後自己繼續率兵攻打靖國?
謝凌毅苦笑了一瞬,想起那晚的情不自禁。
如果繼續把他放在身邊,那一定還會發生的,想著歐陽子鑫哭泣求饒的容顏,謝凌毅覺得對他而言自己才是最大的危險。
暗暗自嘲著,謝凌毅發現歐陽子鑫才離開不久,自己就滿腦子都是他的身影,無法適應這種陌生的情感,謝凌毅眯起眸子,深深陷入無措與寂落之中。
逼昏的光線越來越黯淡,不覺已過了一個時辰,船長室外,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
謝凌毅依舊站在窗前,急匆匆進來的是雪無垠,還有水手長劉恪。
「船長,出事了。」雪無垠很快地說道,神情十分復雜。
「剛才岷州又有官船來了,」劉恪則顯得很慌張︰「見著我們就敲鑼說,有一艘官舟才駛出岸就被一幫悍匪搶了,他們還奪了權杖,剝了官吏的衣裳,巡撫大人恐他們用來敲詐行騙,故派人到處知會。」
「官船被搶?!」謝凌毅低沉的聲音,異常地驚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