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並沒有在預期中分崩離析──
為什麼沒有?這是最教人忿忿難平的地方。
我一邊舌忝著冰淇淋,一邊注視在籃球場奔跑的矯健身影。
看男生在籃下為了爭奪那一粒橘色小球,無所不用其極的伸展身體、跳躍、奔跑、閃躲,在在展現出人的軀體所能呈現的力與美,那種視覺饗宴是種無上的享受。
他們臉上的汗水在陽光照耀下好像會發光一般,令人好想撲上去舌忝一口……,我用舌頭將香草口味的冰淇淋卷入,感受到那甜美冰涼的滋味在口中散開──和想象中的味道做了結合。
嗶!哨聲響起,籃賽中場結束,場上的十個男孩各自到了休息區暫時喘口氣,而我所坐的地方,正是其中一方的休息位置,我暫時停止吃冰,牢牢盯著正朝我走來的男孩子們。
當然──我並不是看所有的人,在意的,就只有走在最前頭,一邊露出像陽光般微笑跟隊友說著話的高大男孩──陳杰信。
他一走過來,我立刻拿起早準備好的毛巾迎上去。「來!擦個汗。」
他看了看我,臉上的微笑稍歇,臉上的陽光稍黯,但我視若無睹。「妳怎麼還待在這?都上課了!」
「我跟老師說我身體不舒服。」我淡淡地笑道。
不就是找個理由逃學──只為了看他打球。
他看著我手上的冰淇淋。「那妳還吃冰?」
「你要吃嗎?」我遞向他。
「不要!有妳的口水!惡心死了。」他拿過毛巾胡亂地擦著頭、臉頰和頸脖。
「又沒關系!我是你的女朋友,吃我的口水又不會怎樣?」我依舊笑嘻嘻地說道。
他在毛巾里嘟嚷了幾句,雖然聲音不大,但我很清楚他說了什麼──是妳自己厚臉皮說是我的女朋友,我又沒說好……
這話如果被過去的我听見,會二話不說甩頭就離去,而不是依舊露著笑容,睜大的眼,用乞憐般的眼神望著他,像一只趕不走的蒼蠅般繼續杵在這里……
他擦完汗後,將毛巾丟還給我,便走到其它隊友身邊坐下,討論他們接下來的打法,而我則再度吃著冰,一邊看著他。
陳杰信,是我們學校的風雲人物,人長的高大、英挺,打了一手好籃球,可以說是運動全能,但功課就普通了。
雖然沒有文武全才,但他的外表吸引了校內無數女孩的目光和芳心,而其中的一顆就是我的。
我瘋狂愛上了他,無法一天不見到他的面,無法一天不听到他的聲音,無法一天不靠近他。
為了他,我心甘情願成為自己曾經所摒棄、厭惡、不恥的花痴。
不顧他的拒絕,總是尋找任何可能的機會黏在他的身邊,不顧其它女孩的警告和輕蔑,就是想盡辦法要親近他……
他是個不會口出惡言的人,但也被我纏到不耐煩,最後終于忍不住出口趕我,但我卻笑嘻嘻的,舉起手腕,露出剛長出新肉的刀疤,問他──願不願意讓我把他的名字刻上?
他嚇了一大跳,忍不住罵我是神經病、瘋子,但──此後卻也沒再開口趕我了。
這種威脅方法很卑鄙嗎?
當然!可是只要能親近他,我什麼事都做的出來──因為我早已不是以前那個我了。
哨音再響,所有的男孩起身,朝籃球場上集結。
球往天空一丟,他與對方主將同時跳起搶球,下一場比賽于焉開始。
我坐了下來,將最後一口冰送進口中。
世界之于我,早就不同了。
現在的我,有如置身在另一個世界中,在這──我不再是個循規蹈矩的好學生,老師看著我的目光是失望,同學看著我的目光是陌生和輕視,父親母親看我的目光是……不知道,因為我再也不看他們了,而我看我自己呢?
……
我看不到,每逃讜著鏡子,看不到我的臉,我的身體……我似乎已不存在這個世界上,但……卻又沒有消失,因為所有人都看得到我,我也清楚的知覺到自己是活著,而不是一縷幽魂,只在此空間游蕩著。
為什麼?
可天知道,我多希望……
「妳不會累嗎?」陳杰信的同學亦是藍球隊的候補選手王永煜對我說道。
我轉過頭,淡淡瞥了他一眼。「為了什麼事而累?」
「追著陳杰信跑,連上課都不正常上了。」
王永煜是個功課很好的學生,以前我曾跟他上台並肩領模範生獎的,是陳杰信的好朋友。
「不累!只要看著他,我就不會累。」我淺笑道。
陳杰信之于我是這個世界上最耀眼的生物,高一時,他就是受人注目的家伙,最美妙的地方是他就在我的隔壁班,人個子高,在升旗典禮的隊伍中便是站在排頭的位置,我們班的隊伍就在他們班的後面,所以我每逃詡可以注視他的身影,看到他在唱國歌時跟旁邊同學竊竊私語,在升旗時,故意將手掌置在耳朵旁弄成招風耳,叫後面的人看了忍不住笑出來。
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看著他,見他如何以不同的方式散發自己獨特的魅力,然後在課堂間、下課時,只要一看到他的身影,目光立刻被吸引住,牢牢捕捉住他的一舉一動……
可在過去,我只敢躲在暗處看著他,並且對那些像蒼蠅般黏在他身邊不走的女生感到不屑。
多想沖出去對她們吼,難道不懂嗎?人必自重方重之,以陳杰信的品味,難道會沒眼光地看上那些花痴女嗎?
如今──我卻也成了那些蒼蠅一員……
真不明白過去的自己到底在ㄍ一ㄣ什麼?躲在暗處,又不會讓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再說我也不是什麼耀眼的人物,既不貌美,身材普通,又無特殊才華,頂多能教人稱許的只有考試成績及文章寫的好而已,但對現在成績一落千丈的我來說,也已經失去這項優勢了。
所以──現在的我又有什麼地方可以讓人喜歡上呢?
既然誘不到人,就只有倒貼了。
「可他卻覺得很累……」王永煜輕輕說道。
這話很傷人,但卻傷不了我,或許是因為這話所帶來的心痛感還比不上我手腕上所受的痛吧!
我微微一笑,淡淡地說道︰「是他要你跟我說的嗎?」
「……不是,只是我多事,他跟我埋怨過,說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妳。」
我轉頭看著王永煜,這是我第一次正式的打量他,他是個很有氣質,長相很斯文的男孩子,卻因戴著金邊、老氣的眼鏡,給人感覺像個書呆。
「他什麼都跟你說了?」
「對!」
我知道,是我這兩個禮拜近乎緊迫盯人的方式,讓陳杰信受不了,可在听到我以死要挾後,便不敢再開口趕我了,而這位好朋友,真的挺夠義氣,肯幫他說話,當他的說客,只是──很抱歉,要讓他失望了,我不會乖乖听話的。
「對不起!我還是無法離開他。」現在不能!一旦離開了他,我一定會、一定會……,我深吸口氣,不願再想下去,因為再下去也只是一團黑──一團無溫的黑暗。
收到我直接的拒絕後,王永煜沒再開口說話,而我也樂得輕松,重新將注意力轉回籃球場上。
「加油!陳杰信加油!」看到他正奔向前欲奪回那顆籃球的主控權時,我忍不住扯開喉嚨大叫道,而就在喊著他的名字的同時,從身體深處會涌上一股熱能,使我充滿了活力,令我更加忘形大喊他的名字,為他加油!
避他的!即使被人罵三八、花痴,都無所謂,傷不了我的,因為我現在全身充滿了力量──只因為他。
***
「呼善珍,放學後到我辦公室來。」導師盧雅琳對我說道。
我垂下眼。「老師,放學後我要趕去補習,可能沒辦法。」
「是真的去補習?還是跟男朋友約會?」老師目光銳利的盯著我的臉。
我抬起頭,露出最甜的微笑。「當然是去補習。」這是個人盡皆知的謊言,現在只要一放學,我根本就立刻沖到隔壁班陳杰信的身邊,不管他是要練球,或者是要去補習、或者是要回家,總之,我絕對待在他周圍三公尺以內──直到他進了家門──另一個「盒子」中。
導師板著臉,一臉無奈,我知道她很悶,自從發生「那件事」後,她雖有心幫助我,甚至還請了輔導室的老師跟我做心理諮商,但我就是無法受教,听不進去。
她關心我,我真的很感激,但我沒辦法回應,只能說謝謝……。
我向她鞠個躬。「老師,我去廁所一下。」
導師沒有阻擋我,點了點頭便放我走。
其實她是有權亦有能力下命令叫我听話的,可同樣的,自從發生「那件事」後,很多命令都不再下諸在我身上,不管是家里或是學校。
抬頭看向天空,自嘲的想,這是不是我目前在這個尚未分崩離析世界所擁有的特權呢?
如果是的話,為什麼我一點都不高興?
最後一堂課的時間像蝸牛一般地慢慢爬行,看著老師在黑板上疾書,粉筆屑很奇妙的,那些從小就認得的中文字,此刻卻成了一種圖騰,一種對我失去了意義的符號。
我低著頭,看著課本,課本上的文字跟黑板上的文字命運是一樣的。
懊怎麼對人說?連這些文字都不要我了,都不想讓我讀懂它們……
杰信,救我!救我!
我握緊雙手,閉上眼楮,拼命地在心底喊著這幾句話,希望隔著一個牆的他,可以听到我的呼喊,然後離開座位跑過來解救我。
但是……這個心願,直到鐘聲響起後,都沒有實現。
說完「謝謝老師」後,我迫不及待將早已收拾好的書包拿起,沖出教室,到隔壁教室的後門等待著。
陳杰信就坐在第二排最後面靠門的地方,所以他一轉過頭就可以看得到我,這兩個禮拜他已經很習慣我這樣做,所以只是面無表情看我一眼,然後跟坐在他旁邊的王永煜說了一下話,王永煜回過頭特意看了我一眼,然後點了點頭,算是跟我打個招呼。
數分鐘後,他們兩人走出教室,而我立刻跟在他身後走著,陳杰信並沒有跟我說任何話,而我亦沒開口,因為只要能看著他,能在他的身邊,就覺得很滿足,除此之外,我不敢奢求了。
兩個男孩走在前方,而我維持一定的距離跟著,有不少女生趨近他們,想圍住他們把我摒棄在外,可我也始終能固守地盤,不讓她們有將我推離的能耐,必要時,我會拉住陳杰信斜掛在身側的書包……,這時他就會露出很無奈的神情,而其它女生則會露出鄙夷的目光看著我。
但我──只是不受影響地露出微笑。
出了校門後,很快地,一大群女生漸漸消散而去,王永煜也因為住在不同的方向而先說再見,這段時間便只剩下了我跟他。
其實我跟他的家也不是在同一區,但我總習慣地送他到家之後才回我家,即使這樣得多繞上一大段路,但我甘之如貽。
因為──我期盼了一天,就是期待這一刻,只為了和他一起走。
喔!別笑我可悲又可嘆,真覺得此刻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候,雖然只有短短的三十分鐘。
在快到他家時,我已經準備好說再見了,知道他隨時都會拔腿奔進家門中──似害怕我也會跟進他家去……
但今天──他不僅沒有快步閃離我,反而停下腳步,轉頭看著我,說出離開學校後的第一句話。「今天我家里人不在,妳要進來嗎?」
我呆了呆,對這份突如其來的邀約,有些不知所措,也不敢置信,因為我做夢都沒想到他竟會邀我進入他家。
我的心跳的很快很快,興奮的竟結巴了起來。「我……我……可以…進…進去嗎?」
「為什麼不行?」說完,他轉過身掏出鑰匙開門。
待他將門打開,請我進去時,我還呆立在哪,連腳該怎麼抬起都不知道。
「妳若不進來,那就算了!」
我一驚,立刻拔腿快步走了進去,深怕他會將門關上,不再讓我進去了。
不管了!天才知道進到他家會發生什麼事?
但我不在意,甚至是帶著滿心的期待,歡歡喜喜的隨他而去。
***
他家在公寓的五樓。
四房兩廳,格局不大,但因收拾的整潔,所以感覺很舒服。
他應該有個挺會理家的母親,這是閃進我腦袋里第一個念頭。
身為他的頭號花痴,對和他有關資料搜集的不遺余力,了如指掌。
我注視擺在電視機上頭的全家福照片,他們一家子都長的很俊挺秀麗,非常吸引人,陳杰信的父親在某家廣告公司工作,母親則開了一家精品店,他有一個姐姐,現在正念淡江大學,以及一個正念國小的弟弟,人口算是簡單了。
「妳要不要喝點什麼?我家里有可樂和果汁?」杰信站在廚房開口問道。
「果汁就好,謝謝!」我在沙發坐了下來,其實他家跟我家差不多,裝潢陳設都相當樸實。
他端了兩杯飲料過來,我隨手拿了一杯。
「妳不是要喝果汁?」
啊?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沒注意,拿錯了。」我改拿另外一杯飲料,低頭啜飲著,假裝沒見到他臉上的困惑。
無法告訴他──我分不清果汁跟可樂的顏色。
接下來則陷入短暫的沉默。
而在這段時間,能進來他家的喜悅和興奮慢慢褪去,但是可以跟他在一起,同處一室,仍讓我開心不已,腦海中閃過好幾個想法,每一個都足以讓我臉紅、傻笑出聲。
「妳真的那麼喜歡我嗎?」他問道。
我用力的點點頭。「很喜歡、我非常、非常的喜歡!」
「為什麼?」他微扯嘴角。「是因為我的外表?還是我的球打的好?」
「都有!這些都只是我喜歡你的原因之一,還有其它的,只要是關于你所有的一切,我都喜歡!」我毫不掩飾自己對他的仰慕,真的!就是這麼喜歡他,就是這樣的無法控制。
他露出困惑的神情。「可是我並沒妳想象的那麼好,有很多的缺點……」
「我一樣喜歡!」
他愣了愣,隨即表情變的莫測高深。「妳到底有多喜歡我?」
啊?這個問題反倒讓我不知該怎麼回答,多喜歡他呀?我想了一下,抬起頭,臉上感覺熱熱的。「只要你不叫我離開你,我什麼事都願意答應你!」
「妳這麼想當我的女朋友?」
「嗯!」
倏地,他的手用力貼上我的胸脯。「如果我這樣對妳,妳也肯?」
我嚇了一大跳,但是沒有失聲尖叫或推開,在短暫的驚嚇過後,我敏銳感覺得到他的手的熱度以及……顫抖。
突然間,我了解到,他並不像表面上那樣鎮靜。
他的手很燙,隨著微顫傳來的熱度,從胸口緩緩漫流到我的全身,令我的心狂跳、血液亦回應般地沸騰了起來……
我的裙子不知何時被翻起,他明顯的生理變化壓在我的腿根處,正以某種節奏磨擦著我,讓我不禁驚跳了一下,而我的反應也令他暫停下來,我們微微分開,定定互視著。
他眼楮明亮的驚人,像是有兩簇火焰在他眼底燃燒,氣息急促、熾熱地噴到我的臉上,令我更加昏眩,口干舌噪。
他吞了口口水。「我…我們……」深吸口氣。「妳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離開……?看著他的嘴唇,好似他說的是外星話,此刻的感覺是那麼神奇,這輩子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麼奇妙的感受。「不……」
「妳再不離開,我會做出對妳更過份的事!」他語氣有些暴烈的說道。
為什麼要離開?好想告訴他,此時此刻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是這麼奇特、特別──在嘗試過尋死滋味之後,我突然發現這世間還有好多事、好多感覺是我不知道的。
而現在──我什麼都想試!
「好!」我直勾勾地望著他。
他愣愣看了我一會,眸中原本的不確定被另一層明亮而取代,而我不確定那是因為或是憤怒而導至,我也不想探究。
「這是妳自找的!」他從我身上爬起來,有些粗暴的拉著我離開客廳進入他的房間。
雖然他的動作是那麼粗鹵,可我一點都不感到害怕,相反地,還感到一絲莫名的興奮。
當門在我的身後關上,面對一室的黑暗,我閉上眼楮,不再讓自己思想,只是放任自己與他一起沉淪在感官風暴里。
我的──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