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姬萬里房里後,蔚青心兀自靠在窗欞邊發起呆來。
連官差都找上門來,看來不走是不行了。
一次過關,不代表她每回都能如此幸運,何況那薛寶花一定會更注意她的行動,處心積慮要抓她的小辮子。
走是一定要走,只是……
「你不用擔心,我不會讓人冤枉你。」姬萬里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
蔚青心不用猜也知道,他肯定以為她在擔心剛剛發生的事。
「少爺怎麼能完全確定小的是被冤枉的?」她開始對他的信任感到匪夷所思。
以「阿青」這個身份來說,他們不過認識一個多月,哪來推心置月復的交情?他單方面對她好,不免讓曾一心想逃婚、拒絕嫁給他的自己有壓力。
莫名的壓力,像是層層羅網罩住她的人,隨著日子過去一天比一天沉重。
姬萬里明明是她不想嫁的那個男人,卻仿佛又不是那個男人。僅僅五年,她記憶中的人卻變了模樣,讓她無論如何都無法適應他的轉變。
彬許,也有幾分心結讓她不願承認,其實他並不是太差的夫婿人選。
一旦承認了,她為了擺月兌跟他的婚事,跟師父上山足足五年有何意義?真是為了得到心鏡,也不至于有家歸不得;何況當年的她並不知道,原來那面鏡子可讓人讀心,有些人的內心她根本不想探索,得—一接收是頗為無奈的感覺。
有時,她會氣師父選中了自己,讓她不得不承受世人的喜怒哀樂。
唉,悲哀和痛苦太沉重,她承受不起呵!
「怎麼,你沒被冤枉?」他好笑的反問。
「當然不是。」討厭!心虛的感覺讓人好悶。
「這不就對了嗎?」微微一笑,姬萬里突然黑眸一轉,問道,「經過這檔子事,你不會再異想天開,把我跟寶花表妹湊成一對了吧?」
不知為何,他對她建議過的事就是無法釋懷,好像那建議是心頭芒刺。
「啊?」’不會吧!他還記得她提過這回事?
虧他還能在這節骨眼上,把兩檔子不相干的事扯在一塊兒。
不過,她是不會再提了,不會再建議他去娶薛寶花,把他推給他那心機頗深、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寶花表妹,好像會挺可憐的。
自己不想要他,也沒必要把他推人火坑嘛!
嘖,她竟然替他考慮起他的幸福,對他似乎愈來愈好心了。
「啊什麼,別告訴我,你忘了你提過那爛主意。」用若有所思的詭異眼神瞧著她略顯不太自在的神情,他只是懶洋洋地道。
頓了口氣,她張了口卻又欲言又止。
「想說什麼就說吧!保證不罰。」像是看穿她那點心思,他笑道。
瞧她的模樣,不就是怕說錯話會有事。
本來不打算問了,經他一保證,她又忍不住懊奇。
蔚青心偷偷提了口氣,小心地問︰「少爺,小的一直很好奇,您為什麼非那蔚家小姐不娶?」
想不透個中緣由,偏偏心鏡也不能讓她窺見這個秘密,如果他的心防不是那麼嚴密就好了。
沉默許久,姬萬里嘴角的笑意不知不覺退去,眼神幽幽飄至窗外景色,似乎在考慮要不要回答這個問題。
許久後,他終于吐出聲音來︰「如果我說我愛她,你信不信?」
信?當然不信了!
愛一個人是需要理由的,她不記得她曾給過他任何理由。
離家的時候,她不過十二歲,說姿色沒啥姿色,而且她根本沒給過他好臉色瞧,還每見他一次便給他一頓好氣受,他哪來的理由愛上她?想讓世人以為他是多情種?
不知道她就是蔚青心,胡說也要有個譜啊!
站在床邊,審視著床上熟睡的姬萬里,蔚青心頻頻直皺秀眉。
算了,信不信都無所謂。
反正從今以後他們未必會有更多的交集,何必在乎他是不是真心?她只是不明白,為何自己會欲走還留。
本來準備干脆一走了之,誰知她的雙腿不听主人使喚,竟然走進內房來,站在他床邊就不動了,害她怔怔望著他的睡容,一時間也搞不懂自己到底該不該走。
其實她心底清楚,該走的時間已經到了,就算再拖一兩天,也是得走。
無奈的是,她發覺自己有個可笑的念頭——能拖一天就拖一天,甚至半逃詡成。
理由呢?她根本不明白自己會想留下來的理由是什麼。
沒道理呀,心情亂得一塌胡涂,她還是快點走吧……
「青心?」
熟睡的人在她想轉身時猛然抓住她的手腕低喃,把她嚇得差點腿軟。
打算離去,她沒費事再在臉上涂炭粉,也想不到會這樣就被認出來。
她在壓迫感中緩緩回過頭,但床上的人只是眯著眼,睡眼惺松的模樣似乎有著很深的不確定。」青心……是你嗎?我找你……找得好苦……」半夢半醒間,姬萬里無意識地嘆息。
一瞬間,好像踫觸到他心底不願輕易讓人踫觸的東西,蔚青心的心弦不由得震動了一下。
她幾乎要窺見他藏在心底的秘密,可是也察覺他正試圖自朦朧意識中清醒,沒有多余的時間可以讓她再耗下去。
倏地,她隱隱有些懊惱竟沒有時間慢慢發覺真相。
「你在作夢,別醒。」
發現他就要完全清醒過來了,她急忙掙月兌他的手,回頭看他最後一眼之後,一個縱身便往外跳,展現利落的輕功離去。
是呀,別醒,現實不會比夢來得美好。
手中的溫暖一空.姬萬里驀地完全清醒坐起,望著空無一人。異常冷寂的房間,以為自己做了個夢,卻下意識張曰低喃︰「阿青?」
楞了一下,他突然望向內房人口,不由得喚道︰「阿青!」
不見阿青奔人房來,他不安的叫喚聲又大了些︰「阿青——」
外頭始終沒反應,他不死心地又叫了好幾回,開始察覺不太對勁。
不管他怎麼叫,都不會再有個「阿青」回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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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青這個人,就這樣在姬家完全消失了。不用說,薛寶花加諸在阿青身上的猜疑,不真也真了幾分。
為此,姬萬里變得沉默,整天不說一句話,像個啞巴悶葫蘆。
沒人知道他心底在想什麼,就連姬老爺和姬夫人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更讓人不得不以為他和阿青的關系非比尋常,連在人後鳴鳴自得自己絕對沒錯的薛寶花,到了他面前也不敢太過放肆,只敢盡量揀討好的話講。
衙門的人查探不到消息,來了又走;姬萬里還是不相信.阿青會是那個有名的夜賊。
他沉默,只為痛心她的不告而別,就好像五年前的蔚青心。姬萬里不免自我懷疑,是不是他永遠留不住用心對待、一心一意想留在身邊的人?蔚青心消失得無影無蹤,連阿青也是。
沉寂一段時日後,他有了新的決定。
不!他不能就這麼算了,至少他要她們明白讓他心痛的代價。
他不但要找到蔚青心,還有阿青!不管要花上多少年,他都要把她們一個個揪回來,絕對沒有讓她們想走就走、完全不管他作何感想的道理。
無論如何,他不會讓她們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想甩掉他姬萬里?就來試試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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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兒?」
蔚青心站在攤販前頭,正要掏出錢來買包子;听見熟悉的喚聲,她不禁身子一僵,但終究沒有輕易回頭。
賭賭自己的運氣,或許對方會以為他認錯人也不一定。
只停頓了一會兒,假裝沒听到的她匆忙付了錢,拿了熱呼呼的包子就打算走人。她並非故意想在大街上晃,惹起熟人注意,只是肚子餓了總得吃東西,所以不得不出來找食物,好招呼早已饑腸轆轆的五髒廟。
為了躲開姬家人,她自然是不再把黑炭粉往臉上抹。
現在的她白白淨淨,換上女裝,不過是個普通女孩。
可惜,不是阿青她便是蔚青心,在長安城走動很難不被認出來。
雖然過了五年,別人可能認不出她來,但絕對不包括自家人。
那是大哥,都五年不見了,她還記得他的聲音。
「心兒,你娘病了!」不太確定她是小妹,蔚青緯再度喊道。
是與不是,一試便可知。
在姬家,心兒從小就不多話,難免讓人覺得早熟和冷漠;可是他知道,她至少非常孝順三娘,不可能听見三娘病了還無動于衷。
三娘是病了,想女兒想病的,名醫也束手無策,要是心兒再不肯回家,恐怕三娘的病貶漸漸嚴重到藥石罔效。
丙然,蔚青心停下腳步,緩緩轉過頭來。
「我就知道是你。」眸光閃爍,蔚青緯沉重地感慨,心中的復雜滋味實在難以言喻。「心兒,你可知道,我們找了你五年啊!」
當年,是爹要她滾出家門,所以沒人能責怪她的出走;只是誰也想不到,年僅十二歲的她會把爹的話當真。
一走五年,也唯有她會當真吧!
「我娘病了?」
久久,她只問出一句話,看著大哥點頭。
要她如何解釋,之所以離家五年不是因為爹狠心的話,而是為了心鏡和想擺月兌身不由己的婚約?思前想後,她都沒有恰當的解釋和說辭。
既然無法解釋,似乎也沒必要解釋了吧!反正也沒有人期待她的解釋,先回家看娘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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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青心返家,對蔚家來說自然是個大消息。
被家人簇擁其中,久違的親情讓她感到相當陌生。
她本來就不是和家人很親近,老實說她是被嚇壞了。
讀出每個人的開心,她開始愧疚起離家出走的事;她從來不知道大家這麼在乎自己。
畢竟是女兒身,她本以為自己對蔚家來說,並不是那麼重要的。
緊抱著她不肯稍放、又是哭又是笑的娘親,更加深了她為子不孝的愧色;至于爹親,雖然什麼都沒說,隱隱泛淚光的蒼老眼眸卻寫盡一切。
「娘我……」
「回來就好,一切都別說了。」不能責怪老爺,三娘只能如此感慨。
沒錯,就這麼一句「回來就好」,讓所有人都歡天喜地,高高興興地對她噓寒問暖、高高興興地問她這幾年來在哪兒落腳。
晚上,蔚金和讓廚子煮出所有她愛吃的豐盛佳肴,一家人話家常,享受著真正團圓的晚餐;熱熱鬧鬧,好像她不曾離開五年。
她當然明白,家人想彌補這五年失去她的溫情,她也就盡量配合著。
直到夜深,蔚青心才讓從前的貼身丫鬟隨侍回房。
敗累,但她的心卻從未如此溫暖過;因為不用猜疑家人的感覺,她第一次發現心鏡真正的好處。
「小姐,你要是再不回來,三夫人恐怕真要病倒了。」
替她更衣時,小翠忍不住碎嘴起來,跟她聊著蔚家莊在她失蹤以後,大大小小發生過的事情。
又說三夫人整天提不起勁,是想女兒想出來的心病,幸好見到她回來便能不藥而愈,多少讓眾人松口氣。
「哦。」應了聲,蔚青心知道她說的是實話,她也打算好好陪娘親一陣子。
「小姐啊,不是小翠要說你,你這五年到底躲到哪兒去?別說我有多擔心小姐了,老爺他為了小姐可是……」
從小就習慣主子寡言,小翠自顧自的犯起嘀咕,說到一半才驚覺自己話太多,趕緊住了口。
老爺為了找小姐,不惜花掉大筆財富打通關,甚至尋求官府協助,使蔚家狀況大不如前這等事,自小姐回家後沒人提過,自然不該由她一個小丫鬟來多嘴。
「小姐回來就好」是主子們一致的說辭,至少也是件好事。
小翠是及時住了日,只是她萬萬想不到,她主子還是听見了她所有的心底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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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蔚青心回家,姬萬里立即找上門來。
但蔚青心不肯見他,已請托家人多次婉拒他的來訪。五年都等了,姬萬里自然不差這點耐心,天逃詡跑到蔚家園里的六角涼亭內坐著,每日數個時辰。
在外人眼中,他肯定是相當有情有義的痴心漢一個,蔚青心卻完全不懂他為何如此。
無心于手邊閑書,她終于悄悄移步窗邊,輕掀開簾子往外偷窺幾眼。
他還在亭子里.家人替他準備了茶水點心,看來倒也挺寫意的嘛!
她心知肚明,家人依舊拿他當女婿看,而且還是有助蔚家渡過難關的女婿,自然不會有所怠慢;沒人間過她的想法,也就沒人知道她當年是為了逃離這婚約才離開。
所有的罪名都讓爹爹背了,她得抱歉。
「小姐,姬少爺好歹也痴等了月余,你就好心見他一面吧!別讓咱們蔚家落了個‘怠慢未來姑爺’的罪名,老爺夫人都還要面子哪!」
見狀,小翠把握機會走到蔚青心的身後好言相勸。
因為年紀相仿,她又是小姐的貼身丫鬟,小姐從前最親近的人是她,最敢在小姐面前嘀咕個沒完的人也是她,所以老爺和三夫人指示,一有機會便要她勸小姐見見未來的姑爺,別讓未來姑爺總是在空等。
但她實在不明白,既然遲早要嫁進姬家,小姐為何對未來姑爺避不見面?小時候不是老斗嘴,再膩也見了?
「你只管老爺夫人的意思,怎麼不問我愛不愛面子?」蔚青心轉過身來,似笑非笑地扯動唇,隨口問著用意明顯的小翠。
雖然對姬萬里的觀感有些微不同,亦不代表她想嫁去姬家;只是蔚家因她而家道日漸中落,讓她再也無法說出真心話來。
返家後,每日目睹父兄四處奔波,為處境發發可危的蔚家想辦法,著實讓她看得于心不忍。家族需要援手,姬家正是最好的助力,她說不出她不想嫁。
不用家人開口,就完全體會了他們肩頭的壓力,讓她無法拒絕;不必—一了解別人的想法,或許才是上天的恩賜。
因為了解,她不能置身事外,只能在婚期敲定前,找理由不見姬萬里罷了。
家人體諒她在外必定吃了不少苦,所以對她這點小任性不置可否,但這又能持續體諒多久?
如果姬萬里表示意見,不再有興趣當他的有心人,她不想見恐怕也會被押著去見他了吧!
她明白凡事都有個期限。
「小姐,你從以前就讓人模不透。」小翠嘆了口氣。
「模透了,也沒特別稀奇。」蔚青心低吟,淡淡一笑。
將她的心剖開來,不過是再平凡不過,亦受七情六欲牽制的血肉。
「小姐不覺得稀奇,那是當然的了,可我覺得稀奇呀!」聰慧的眸子一溜,小翠更加把勁說道︰「就好比姬少爺一定覺得你跟別的女人不同,才會無視小姐沒了蹤跡幾年,絲毫不把各家名門閨秀放在眼里,獨獨只願采擷小姐你這朵清蓮啊!」
對姬萬里的執著,見證五年的長安城百姓是有目共睹。
「瞧你說的,好像你是他肚里的蟲。」
對小翠的用心,蔚青心只能搖頭失笑,倒也沒多說什麼。
略有遲疑,小翠觀察著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問︰「小姐,你不會是相信那些無稽的傳聞,所以不肯見姬少爺吧?」
其實,蔚家人多多少少以為有這個可能。
微眯黑眸,蔚青心立即明白小翠含蓄的暗示所指為何。
他們以為她听見了姬萬里染上斷袖之癖的傳聞,所以才對他來個避而不見?不會連姬萬里自己都以為如此,所以才會如此耐心等著她相信他不是吧?
傳聞的主角之一,不就是她自個兒本人?
她跟誰誤會湊熱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