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仿佛在那一刻凝結。所有人都噤聲,不敢言語,注視著廳堂上的耿武與偏廳門邊的小紅。他幽黑的眸子,緊盯著她蒼白的臉兒,以及摔落在她腳邊一地的碎瓷,依稀還聞到烏龍茶特有香氣。
坐在廳堂里的陳掌櫃瞧著小紅慘白的臉色,心里實在是不忍,老臉上滿是愧疚。他老早听說她這陣子身子極差,就怕春寒料峭的,會凍壞了她,忍不住開口說道︰
「小紅,偏廳冷,前廳這兒暖些,你先進來吧!」老人和善的勸說像是陡然驚醒了她。她這才發現,背對她的人之一,竟是錢家商行的陳掌櫃。她嬌小的身軀搖搖欲墜的一動,卻不是踏進廳堂中,而是往後退了一步。她的步履不穩,仿佛隨時都會跌倒。
廳堂上的耿武,握緊了拳頭,同時起身,健壯的身子僵如硬石。
小紅又退了一步。
她的眼里,滿是傷心以及絕望。
接著,她啜泣出聲,轉身往後就跑。
她一跑,耿武正想追上,卻听王老板開口詢問︰「咦,這姑娘好生眼熟,敢問是?」
「她是內人,才剛從南方來。」他煞住了腳步,開口消除對方的懷疑,冷著臉道︰「抱歉,她有點不太舒服,我去看看。王老板,恕我不送了。」
「咦?」王老板呆了一呆,還要再說什麼,但陳掌櫃已經起身,幫忙送客,「王老板,來,這邊請。」耿武沒有理會身後的互動,快步從偏廳走了出去,一待出了門,立刻施展輕功,追了上去。
小紅已經穿過了偏廳,沖出了門,差點撞著了等在門邊的丫環。
「啊!小紅姑娘,怎麼了?小紅姑娘?您要去哪?「
雖然听見丫環們的叫喚,她依然沒有停下腳步,小小的步伐,在堅硬的石板地上跑得歪歪倒倒,幾次都差點跌倒,滾燙的淚水散落在空中。
雹武在她跑出月洞門前,及時趕在她摔跌前僕的那瞬間,抓住了她。他擒住她的手臂,將她拉入懷里,那淚濕的小臉,貼進他的心口,哭得教他心痛。
「放開我!」小紅掙扎著。
「不行,」他不肯松手,反倒抱得更緊,「你會跌傷自己的。」
她淚容慘白,雙手抵在他的胸膛上,用微弱的聲音,像小動物試探刀鋒似的,惶惶低問︰「你怎麼可以這樣做?你怎麼可以這麼狠心?你怎能趕嚴公子出去?」耿武咬著牙,想要否認,卻又不能否認。
他的沉默像毒藥般腐蝕著她的心,讓她的心瀕臨粉碎。她低下頭來,眼神空洞,惶恐的喃喃自語。
「你要大姑娘怎麼辦?嚴公子怎麼辦?」她小小聲的低語,身子無助的顫抖著。他們甚至已經在打算要搬進嚴家大宅了!
雹武想要安慰她,但是一听見她提起那兩個人,他的臉色就變了。他咬牙切齒,狠聲說道︰「不用擔心他們!」
那粗暴的語氣,讓小紅肩頭一縮,再度抬頭時,淚水又已滿眶。她注視著他,用一種飽受摧殘的聲音,輕聲低問︰「難道,你就不能停手嗎?」
雹武狠狠的閉上眼,露出極度痛苦的神情,仿佛她所說的每個字,都像是刀刃一樣,深深戳進他的胸口。「我不能。」他睜開眼,眼里盛滿痛苦。她抽了一口氣,絕望得眼前發黑。
抱著最後的一點點希望,她顫抖的冰冷小手,擱上了他的心口,感覺著強健的胸膛下,那強而有力的心跳。有多少個夜里,當他擁抱著她入睡時,她的手心就這麼緊貼著他的心。
那些夜里,她深深覺得,今生的幸福,就是依偎在他懷中。
「求求你,就算是為了我。」她懇求著,眼角淚滴盈盈,「放過嚴家,也放過錢家,別再去做那些事了。」
雹武的回答,卻徹底扼殺了她對幸福的希冀。
「這件事情,我非做不可。」
一切,都到此為止了。
在他的身邊,她曾作了一個很美很美的夢,夢想著他會停手、夢想著他不是個惡人,而他們終將能珍惜彼此,共度一生。然而,夢醒了、碎了,事實證明,她只是在欺騙自己。淚水停了,像是終于哭干。
小紅用雙手推開那個她這段日子以來,最是眷戀的胸膛,心里已經有了最壞的打算。
「那麼,我也必須回去,陪在大姑娘身邊,照顧她一輩子。」如此一來,她或許能夠稍稍為他贖罪。
雹武低吼一聲,被重重的痛苦與太多的束縛逼迫得再也沒有了耐性。他氣惱得張牙舞爪,額冒青筋,像是要噬人的野獸。
「說到底,你就是要走!」他怒叫著,聲動四周,連鳥兒也被驚飛,「你的心里,永遠都只有那個該死的錢金金!」他已經受夠了,他竟然淪落到只能一再跟個女人「爭寵」。
「難道,你不能為了我而留下來嗎?」
「就是為了你,我才要走。」小紅訴說著埋藏在心中,最真實的想法,「我得去補償,因為你的所作所為而造成的傷害。」
他雙瞳一黯,「你不需要那麼做。「
「不,我必須這麼做。」她再也毫無保留,清澈的雙眸,純摯得容不下一丁點兒的虛假。
那雙眸子里毫無保留的情緒,深深震撼了耿武。他的喉間驀地像是吞了滿口沙,干得說不出話來。今生今世,他見過多少風浪、多少血腥,如今卻在這個小女人面前,嘗到情怯的滋味,薄唇幾度張合,才啞聲開口。
「為什麼?」他迫切的,像渴極的人渴望著水泉一般,渴望著她的回答。
小紅輕聲坦承,
「因為,我愛你。」
直到她說出了那三個字,僵硬如石的耿武才能夠再度動彈。在這之前,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竟會在這麼在意她未曾親口吐露過,對他的情意。
軟軟的嗓音,持續說著能教他心甘情願,為她粉身碎骨的話語。
「因為愛你,認定你,我才把身子給了你。」她望著他,想要去撩開他額前的一縷發,卻強忍著不伸出手。
「你錯了,我會答應,是因為你,並不是任何男人都可以的。」
雹武的心頭一抽,想撫向她的臉兒,卻被她轉過頭去,無聲的拒絕。
她哀傷的表情,讓他心痛不已。
「如果,你不能抽手,那就讓我走吧!」她已經數不清楚這是第幾次,哀求他放手,讓她離開這里了。
雹武的雙眼里,苦苦壓抑著,萬千的情緒。
「再給我一點時間。」
小紅搖頭。
下一瞬間,她從他的衣襟里搶出一把銳利的匕首。這些日子以來,她日日都看著他自行更衣,有的時候,還是她萬分羞怯的,替他褪了一件又一件的衣裳,她早已知道,他胸前總是貼身藏著一把匕首。怕刀鋒銳利會割傷了小紅,耿武動作一慢,反倒讓她有機會,反轉了刀鋒,直抵住白女敕的頸項。
「小紅!」她怒嚷。
「請你放手。」
雹武別無選擇,只能松開雙臂,看著她緩緩退後。
在春陽之下,刀鋒上的銀光,映著她的臉兒,將那雙眸子映得更為明亮,閃爍一如晨星。
「把刀放下。」
「不。」
「別做傻事。」
雪白的刀刃,往前又抵進了些許。「我做過最傻的事,就是以為你一定會罷手。」
雹武捏緊拳頭,往前跨了一步。「別過來!」小紅警告著,匕首刺破了肌膚,白女敕的頸間,已經看得見鮮艷的血滴,沿著刀刃滴下。
「你都受傷了!」他心疼又慌急的低咆著。
「那就放我走。」傷口在刺痛著,但是她的心更痛。「我不能再看著你繼續為惡,那比死更讓我難受。」
「小紅,听我說。」
「不,我不听,不听。不听……」
兩人的爭執,已經吸引了不少的圍觀群眾。廳堂里頭等著商議事情的‘共犯’,還有丫環們,奴僕們,全都跑了過來,卻沒有一個人膽敢靠近,只能圍在一旁觀望著。
見小紅的雙手跟衣劣詡被染上點點血花,有人也急了,忙著開口勸著。「小紅姑娘!」
「請您別沖動啊!」
「是啊,听听爺的話吧!」
匆匆送走了王老板,阿掌櫃也跟了過來,他花白的腦袋從人群里鑽了出來,一瞧見了血,嚇了好大一跳。「小紅,听話,快把刀放下。」他忙嚷嚷著。
「不,我要回大姑娘身邊。」她心意已決。
「你別!別!」陳掌櫃還想再勸,但是滿布皺紋的老臉,卻陡然變白。他搗著胸口,發出痛苦的申吟,雙手猛顫,接著再也站不住,咚的一聲倒下。
「陳掌櫃!」
「快,快叫大夫!」
所有人都嚇著了,個個驚聲尖叫,手忙腳亂。包括握著匕首的小紅,也擔心得閃了神,注意力全被拉了過去。
雹武搶在這個時候,足尖一點,欺身上前,順手的搶下匕首,將她嬌軟的身子,再度扯入懷中。他揚起手,將那該死的匕首遠遠扔了出去。「拿帕子來,替她止血!」他吼叫著,大手按住那冒血的傷口。小紅掙扎著,縱然不甘心,但是卻還掛念著年長的老者。她匆匆轉過頭,對周圍的人喊︰「別理我,先照顧陳掌櫃,他!」然後,她看見了!
原本氣喘吁吁,倒在地上的陳掌櫃,這會兒竟然已經坐了起來,正睜眼往這里瞧,觸著小紅的視線時,他還老臉微紅,尷尬的一笑。
她這才醒覺過來。
「你們,你們都騙我!」她被氣哭了,小拳頭奮力撲打著耿武的胸膛。這激烈的動作,牽扯了傷口,失血更多。
「不要激動。」
「你管不著!」她嚷著,下手更重。
雹武忍無可忍,只能握住她的肩頭,強迫她靜止不動。
「小紅!」他直視著她。
「你懷孕了。」轟!她覺得像是被雷劈著了,懷孕?
她懷孕了?
震驚不已的小紅,愣愣的看著神情嚴肅的耿武,有好一段時間,都說不出半句話來。白女敕的小手有些顫抖的。
「你在騙我?」她不確定的問。
「是真的。」耿武收緊雙手,低聲說著。「我一直照顧著你,我知道你的習慣變了,口味變了,還有晨吐,這都是因為害喜的緣故。」
他說的都對,但是她原本以為,那都是因為絕食之後,她元氣大傷,才會不舒服了這麼久,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是懷了身孕。
她有些茫然,仍不敢置信。
她懷孕了,懷了耿武的孩子。他們的孩子,就在她的肚子里,慢慢的長大,過了幾個月後,就會出世,然後,小紅抬起頭來,看著面前的耿武。然後,他們的孩子,也將被耿武的為惡所拖累,永遠不能擺月兌。
懷孕的沖擊,以及失血,已經教她無法應付。而這強烈的打擊,更讓她心口發疼,眼前發黑,再也支撐不住。
小紅腿兒一軟,就這麼昏了過去。
在陷入昏迷前,她還听見了耿武焦急的怒吼。
「快叫大夫!」
黑暗,冉冉褪去。
當小紅再度睜眼時,她已經回到了耿武所居住的院落里。這段時日以來,她都住在這兒。
她還有些昏然,才稍稍轉頭,就覺得頸間一疼。她困惑的伸手,直到模索到了頸間包扎好的棉布,仍是那麼舒適寬闊的床榻。
臥房里頭,有人影晃動,那是大夫的身影。
「您還好嗎?」
大夫又開口了。
「除了頸上的傷口外,您還覺得有哪兒不舒服嗎?」
「沒有。」大夫滿意的點頭。「那就好,我已經診過,您雖然受了傷,但是沒有什麼大礙,只是耿爺不放心,非要我留著,直到你醒來。」
那麼,耿武人呢?
小紅咽下已經到了嘴邊的問題,陡然又想起了另一個更教她掛心的事來。
「大夫,那孩子呢?我傷著了孩子嗎?」她心急的問著。
「請放心,胎兒沒事,只是這段時間里,您最好能夠靜養。」大夫微笑著,打開了藥箱,取出筆墨,當場寫下藥方子。「我這就開些安胎的藥,您可得按時服用。」
「好的。」
大夫寫完了藥方,朝紙上吹了一吹,直到墨跡干透,才交給丫頭。他提起藥箱,站起身來。
「那麼,我就不打擾您歇息了。」大夫前腳剛走,拿了藥方的丫頭,後腳也跟著離開,咚咚咚的跑向廚房,忙著要人抓藥煎藥去了。不過屋里倒不是沒人,臥房外頭還留著兩個丫頭,隨時在留意著小紅。
失血的倦意,令她再度暈暈睡去。
再度醒來的時候,窗外天色已經黑了。
小紅是因為聞見了藥的氣味,才醒了過來的。她掙扎著,想要坐起身來,但頸間的疼痛,卻讓她忍不住發出申吟。
「啊,躺著躺著,千萬別動!」少年朗朗的嗓音回蕩在屋內,一張俊俏非凡的臉龐,驀地出現在床畔。
少年面如冠玉,頭戴紫緞頂冠,身穿藍底綺羅,一身衣著打扮,用的都是最上好的料子。就連隨身帶的金邊折扇,都是名家真跡,價值連城。
他笑咪咪的,拉過了椅子,還朝丫鬟們說道︰「把藥端過來。」
丫鬟們見著他,全都難敵魅力,盯著他傻笑不已。一听他開口,就個個爭先,搶著為他服務。
罷煎好好的湯藥還有些兒燙,他還殷勤的吹涼了,才送到小紅的嘴邊。
小紅傻傻的瞪著他,下意識的張嘴,咽下了一口藥。藥有些苦,但是錯愕的小紅這會兒根本意識不到。她食不知味,心里的困惑,多到快要滿出來了,她甚至還伸手揉了揉眼楮,確認自個兒不是眼花了。
少年確實興高采烈,又舀了一調羹的湯藥。
「來,再喝一口。」
她再咽了那口湯藥,「您、您怎麼會來這里?」
照道理說,這俊俏的少年,是全天下最不可能會在此時此刻出現在這里的人之一!
他是京城里頭,大名鼎鼎的人物,是錢家的麼兒,錢金金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