鏘鏘!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明月高掛枝頭,更夫拎著更鑼,報更行過玄武大道,長長的吆喝聲提醒著大伙兒,然後慢慢遠去。
黑夜恢復寧靜。
倏地,一條黑影從街角轉出,行色匆匆的從城西穿過大道,來到了城東。
仔細一瞧,是名身著青衣的瘦小男子,他行走時,不時回頭探看,像是怕被人跟蹤,幾次回首都不見有人,這才松了口氣,快步過了大街後。
他很快的進入其中一條巷弄,左轉右拐,轉眼就消失在街頭。
只是,顧了身後,卻沒看上頭。
隨著青衣男子鬼祟的身影,另一道人影杵在屋瓦之上,一動也不動,雙眼盯著在巷子內亂鑽的青衣男子。
眼見目標又轉進另一條小巷,屋頂上的男人腳一點,便飛身跟了過去,然後又停在暗影之中。
就這麼一上一下,青衣男子始終沒發現,自個兒早已被跟蹤了。
半晌之後,他來到了一問屋宇,左看右看的張望,確定沒人,才有節奏的輕敲幾下木門。
木門開了,他閃身進屋。
在上頭的男人見狀,劍眉一挑,輕飄飄的飛過牆院,落在屋內院子里的一棵大樹上站定,掩藏住了行蹤。
室內一燈如豆,幽暗的燭火隨著夜風搖曳,光線忽明忽暗。
青衣男子坐下,一名俊美的少年立刻倒茶奉上。
他喘了口氣,才壓低聲音開口。「現在究竟是什麼狀況?之前你不是說過,在江南時,就能搞定嗎?怎麼會延遲到現在,非但沒搞定,反倒還愈鬧愈大?」
「我也以為,當初就能逼她束手就擒,誰曉得——」坐在窗下的男人,話語中帶著無奈。
倒茶的俊美少年,嘿嘿的干笑,搶著插嘴。「沒辦法,這只能說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是人算不如天算。」青衣男子嘆了一口氣。「不常要你念書,你不念,成天就只會胡說八道。」
藏身在樹上的男人,因屋內的對話而嘴角微揚。驀地,一股殺氣從身後襲來
他矯健的閃過,和對方對了一掌,那柄追劈而來的大刀,甚至沒有傷及他的衣角。他閃避進屋,對方也不死心的追了進來。
刀光再閃。
他用腳挑起一張長椅凳,踢向來人,椅凳飛至半空,被大刀當場削砍成兩半,大刀仍朝他追劈來——
「住手!」青衣男子朝他飛奔而來,驚呼出聲。「他是我丈夫!」
大刀當空一頓,當真說停就停。
他這才看清持刀人的樣貌,以及屋內其他的人。
拿刀的男人一臉嚴酷,他並不認得。不過此刻抱在懷里的,以及那個倒茶的俊美少年,他倒是熟得很。
「你怎會跑來這?」懷中的青衣人仰頭,露出一張清秀得出奇的小臉,嬌嗔的開口。
「跟著你來的。」瞧著她女扮男裝的斯文相貌,南宮遠大手摟著妻子的腰,劍眉一挑,淡淡的開口。「你三更半夜里,偷偷模模的扮成這樣出門,我總得跟來瞧瞧,究竟是什麼天大的事,能讓你放棄家里的床鋪。」
「姊夫,你以為二姊是出來偷漢子嗎?」旭日湊了過來,笑得古靈精怪。
南宮遠瞟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偷漢子太耗力氣,她做不來的。」他太了解銀銀,要這女人偷漢子,她大概寧願窩在家里睡覺。
旭日一呆,想想也對,以二姊這溫吞又懶惰的性子,若非大姊真惹毛她了,只怕她這會兒還懶懶的窩在床上呢!
原先坐在窗下的男人,站在南宮遠對面,俊臉上帶著慵懶的笑容,正是原先富可敵國,最近幾日卻傳出負債累累的嚴燿玉。
南宮遠環顧室內一干人等,輕易就猜出,這些人三更半夜聚在這兒的目的。他看著嚴燿玉,薄唇輕揚。
「所以,這全是你一手策劃的?」他言簡意賅,寓意卻格外深遠。
嚴燿玉听出他話里的意思,微笑挑起完好的椅子,重新坐下。「正是。」
「嚴家沒有負債?」
「應該沒有。」嚴燿玉笑了笑,大手一伸。「坐。」
南宮遠抱著妻子坐下,黑眸卻望向一旁,瞧著那面無表情的持刀男人。
「這位想必就是虧空嚴家銀兩,如今行蹤不明的耿武了?」
嚴燿玉點頭,瞧了銀銀一眼。「銀兒,你可是嫁了個厲害的男人。」
「我知道。」她聳肩,偎在南宮遠懷中,小小的打了個呵欠。
既然都被抓包了,丈夫一到,好像也沒她的事了。知道一切有他會處理,這讓她的瞌睡蟲又跑了出來。
南宮遠見她想睡了,任她賴在懷里,嘴角輕揚。
「你還在氣你大姊?」
「一口氣悶得久了,總是不痛快嘛。」她小聲的咕噥著。
當初,為了把銀銀留在身旁,他跟金金合謀,設下一樁騙局,事實揭曉後,可是把銀銀氣壞了。之後他竭誠道歉,勉強得到原諒,至于金金則是翩然離去,根本忘了要跟自家妹子說一聲對不起。
看來,銀銀很介意這件事呢!
眼見連旭日也在場,南宮遠忍不住問︰「銀銀是為了出氣,那你呢?」
旭日干笑兩聲。
「姊夫,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我總得為自己著想一下,你說是吧?」
錢金金作威作福、為非作歹太久了,弟妹們再乖順,也不可能一輩子都被她踩在繡花鞋底。
再者,銀銀聰明過人,絕對足以與金金抗衡。她只是懶,懶得插手、懶得辯駁,外加一點點的敢怒不敢言。
不過,敢怒不敢言,未必代表會逆來順受,不找機會落井下石。
所以,當嚴燿玉找上她,要她參與詭計,一塊兒設計金金時,她只考慮了一會兒就答應了。整椿計劃里,就是由她當內應,把金金的行蹤,以及她屬意南方鹽商的事情,泄漏給嚴燿玉。
甚至耿武率領黑衣人,能盡速從大運河上消失,也是靠著有地緣關系的銀銀安排的。
哼,她就算冒著揭穿後,會被千刀萬剮的危險,也得讓大姊嘗嘗報應,知道被騙被拐,有多不好受!
南宮遠笑看懷里的妻子,然後抬眼,瞧著嚴燿玉。
「只不過是娶妻,有必要勞師動眾,把所有人都拖下水嗎?」
「唉,大姊那脾氣,你又不是不曉得。」旭日搶著插嘴。「在南方時,要不是嚴大哥先來個英雄救美,再使上苦肉計,把生米煮成熟飯,恐怕她到現在都還沒嫁呢!」他猛搖頭。
南宮遠一愣。
「你背上那一刀是假的?」
「真的,耿武砍的。」銀銀瞄了瞄耿武,笑著問道︰「你是和他有仇嗎?」
「沒有。」耿武冷冷的回答,嘴里說沒有,臉上的表情可不是那麼回事。
銀銀往丈夫懷里縮,卻忍不住開口又問︰「姊夫,你到底是做了什麼對不起人家的事?」
「救了他娘親一命算不算?」嚴燿玉苦笑。
原本說好,無須砍得太重,誰知耿武那一刀,雖是精準的避過要害,卻還是砍得結結實實。他要是沒有及時閃避,只怕真會被劈成兩截,到時候別說娶金金,只怕連命都沒了。
南宮遠突然開口。「是四川耿家嗎?」
「你曉得?」銀銀微訝,抬頭看丈夫。
四川的耿家,雖是商家望族,卻一向行事低調,連她都是後來才知曉,這位耿武可是大有來頭。
「听過。」南宮遠點頭。南宮家是江南首富,他這個獨子,對天下商家的背景,當然也略知一二。
四川的耿家雖行事低調,卻重情重義,有恩必報。大概是因為嚴燿玉曾有恩于主母,才會讓耿武跟著嚴燿玉。
雹武面無表情的杵在原處,對他的視線不閃不避。
旭日耐不住性子,拉了張椅子,坐在嚴燿玉身旁。「唉,話說回來,大姊會是這種性子,你可要負很大的責任。」他要是從小被欺負到大,肯定也會變得跟大姊差不多。
「放心,我會負責。」嚴燿玉露齒一笑。別的男人想負責,他還不肯呢!
他太了解金金,要是照正常程序,規矩的登門去提親,她絕對會以為,自個兒又在戲弄她,立刻叫僕人拿著掃把,當眾把他趕出來。
所以,他大費周章,布下計謀把她誘往南方,再冒險使出苦肉計,趁她心軟時,把握機會拐她上床。
誰知道金金還是執意不嫁,跟他鬧了一場拋繡球招親。他憤怒之余,卻也知道,就算是用計搶了繡球,那小女人也絕對不會服氣。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們之間的心結,既然是在商場上結下,那也必須在商場上了結。
他再設下一局,賭上嚴家的商譽,非要逼得她正視對他的情意,整個計劃才會又繞了個圈兒,像雪球般愈滾愈大。
為了抱得美人歸,嚴燿玉可以說是不擇手段的。
「你就不怕,這樁為金金設下的騙局,可能影響嚴家?」南宮遠詢問,看出這個男人冒的險有多驚人,只要稽有差池,就可能弄假成真,賠上嚴家的百年基業。
「為了她,值得。」嚴燿玉淡淡一笑。
旭日干笑兩聲。「呃,姊夫,你的勇氣確實可嘉。不過,我可是怕死了被大姊知道,這事我也有一份。」要是東窗事發,他非被剝掉一層皮下可!
所以啦,大伙兒還是快點把事情搞定,好讓他腳底抹油,跟著銀銀溜到江南避難才是。
南宮遠低頭,見妻子已經陷入半昏睡狀態,只得替她開口問了。
「那麼,最後一步棋,你打算怎麼走?」
嚴燿玉嘴角一勾,沒有回答,只是對他露出神秘的微笑。
南宮遠見狀,心里有數,暗暗嘆了口氣。
看來,他也得被拖下水了。
JJJJJJ
「大姑娘、大姑娘,不好了——」
卯時剛過,一個小丫鬟神色驚慌,匆匆忙忙的跑進珍珠閣,一路上大嚷大叫,完全忘了平常該有的規炬。
金金頭痛的從床上坐起,掀開床前的紗帳,臉色奇差的看著氣喘吁吁的丫鬟。「大清早的,你瞎嚷嚷什麼?」
「門外、門外——」丫鬟喘了兩口氣,一雙眼兒瞪得圓圓的。「外頭在傳,說是嚴家垮掉了,一早債主就全逼上咱們家來。他們說,大姑娘是嚴燿玉的妻子,應當、應當——替姑爺還債——」她的聲音愈來愈小。
垮了?
金金臉色發白,立刻下了床,匆匆披上外衣,就直奔瑪瑙園。
她心急如焚的沖進去,也不管人家夫妻是不是尚未起床,直接就闖進臥房,一把撩開床帳。
「銀銀,別睡了,快起來!起來!」
南宮遠幾乎是立刻就醒了,銀銀卻咕噥了一聲,雙眼緊閉,仍將小臉埋在丈夫懷里,對大姊的叫喚置若罔聞。
「大姊,這麼早來找銀銀,是有什麼事嗎?」南宮遠見怪不怪的看著床邊的不速之客,神色自若的開口。
「我有事要問她。」金金的小臉,毫無半點血色,眼里都是焦急。
見她神色不對,南宮遠挑眉,識相的拍拍妻子的小臉。「銀銀,起來了。」
「不要——再讓我睡一下——一下下就好了——」銀銀不肯醒來,抱著丈夫喃喃耍賴。
「你先起來,等會兒再睡,大姊有急事找你。」南宮遠極有耐心的勸說,已經習慣她每日賴床的把戲。
「大姊?」迷蒙的眼兒,好不容易才睜開一條酚鄔。南宮遠幫著她翻身,把那顆小腦袋轉向床邊。
乍看到站在床邊的金金,銀銀還有些茫然。
「我有事情要問你,換好衣裳,馬上到前頭的花廳來,動作快。」金金匆促的丟下這句,轉身就走了出去。
半晌之後,銀銀才慢吞吞的走了出來,小嘴呵欠連連,對丈夫溫暖的懷抱很是依依不舍。
正在花廳內來回踱步的金金,一見到她出來,立刻開口急問。
「我問你,外頭在盛傳嚴家垮了,這是怎麼回事?」
「喔,那個啊,我昨晚就知道。姊夫——呃,不對,是姓嚴的,他把飛錢都兌付了,千金散盡,會垮是遲早的事啊!」銀銀慵懶的在桌邊坐下,呵欠連連,眼兒眯眯的又補充一句。「據說,昨天晚上,四川耿家的人,就已駐進嚴家大宅了。」
什麼?他竟連宅子都賠掉了?
金金心頭一抽,小臉煞白。「那他人呢?」
「誰?」銀銀裝傻。
金金急得握緊了粉拳,焦急的猛跺腳。「當然是嚴燿玉啊!除了他還會有誰?」
「啊,喔!」見大姊快抓狂了,銀銀連忙用手拍拍小臉,讓自個兒清醒些。「你問的是他啊?他昨天傍晚就離開京城了,至于現在人在哪兒,我也不曉得,應該是——應該是——」她偏著腦袋,停了下來。
糟糕,她的腦袋里還有一堆瞌睡蟲在亂跑亂跳,一時想不起那詞該怎麼說。
「下落不明。」南宮遠從房里走了出來,替她接話。
「啊,對了,就是這個。」銀銀一副恍然的模樣,微笑的看著金金,愉快的報告。「他現在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金金喃喃重復著,嬌小的身子微微一晃,看來搖搖欲墜。
嚴燿玉下落不明?離開京城了?
南宮遠扶住她,讓她坐下,還替她倒了杯茶。
金金茫然的捧著茶,雙手輕輕顫抖,茫然的坐到椅上。
「大姊,你還好吧?先喝兩口茶,定定神。」銀銀殷勤的說道。
她喝了兩口茶,心神才定了下來,臉色卻依然蒼白。「他離開京城的事情,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她握著杯,啞聲質問。
「可是,大姊,先前不是你自己說,就算他去做乞丐,也與你無關嗎?」銀銀一臉無辜,說得振振有詞。「就是大姊有言在先,所以嚴燿玉出城之後,我才沒讓人繼續跟著啊!」
「你——」金金為之氣結,真不知該罵她不知變通,還是該氣自個兒的嘴硬。
就在這時,錢叔突然急沖沖沖進來。
「大姑娘!」他繞去珍珠閣,卻撲了個空,知道金金在銀銀這兒,才立刻又轉了過來。
「什麼事?」金金咬著唇,心中燃起一線希望,連忙追問。「有他的下落了?」
「下落?誰的下落?」錢叔一臉茫然。
銀銀莞爾一笑。「錢叔,沒什麼。你有什麼事就說吧!」
「是。」錢叔點頭,擔憂的看著臉色慘白的金金,很怕她當場昏過去。「門前那些來討債的人愈聚愈多了,再不處理,只怕會出亂子。大姑娘,那些債咱們付是不付?」
懊死!
金金握緊了粉拳,克制著下要心慌。「拿出銀兩來,貼給他們,讓他們先回去。」
「是,我立刻就——」
「等等!」銀銀突然開口,叫住要轉回前廳的錢叔。她看著金金,甜甜一笑。「大姊,你糊涂了嗎?那些是嚴府的債,怎麼說都是嚴家的事,怎麼能夠損及錢家的銀兩呢?」
「銀銀你——」金金氣得一陣暈眩。
「自己的事得自己負責,絕不能為個人私益損及家里。這事,可是大姊您從小就教導我們的。」銀銀一手撫著心口,微笑的瞧著金金。「銀銀到現在,可都還銘記在心呢!」
金金放下茶杯,倏地站起身想罵人,誰知又是一陣暈眩襲來。
她一陣雙腿虛軟,連忙伸手扶著桌沿,才能勉強站好。她額上冒汗,開始察覺出不對勁,耳畔卻又听見銀銀再度開口。
「不過呢,大姊你也不必擔心,我早已替你想到一個辦法,可以解決那些債務。」
什麼辦法?
金金想開口,卻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她撫著額,雙眼有些迷蒙,茫然的看著桌上打翻的空杯。視線再往前挪去,她看見銀銀面前的那一杯,卻仍是滿的,一口都還沒喝。
茶有問題?!
她抬眼看著銀銀,大眼內盈滿驚愕,作夢都想不到,自個兒竟會著了妹妹的道。
「你——這茶——」金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虛弱的開口,只是話還沒能說完,她就眼前一黑,整個人昏了過去。
南宮遠及時上前,接住昏厥的金金,一旁的錢叔卻早嚇傻了。
「大姑娘!這、這這這這——」姑爺下落不明,大姑娘昏倒?!老天,今天是怎麼了?
銀銀卻神色自若,半點都不緊張。「錢叔,冷靜些,沒事的。」她走上前來,把小臉湊近昏迷不醒的金金,確定大姊真的昏了。
「二姑娘,這——」
「什麼都別多說,你先到天香樓去,替我闢個場地,我要來辦場拍賣會。」
「拍賣會?」錢叔更傻了。
「沒錯。為了保全錢家,不讓嚴家的債務拖累,我準備辦場拍賣會,把盈余拿來抵債。」
「二姑娘,那麼,是要拍賣什麼?」
銀銀甜甜一笑,玉手一指,不偏不倚的指向昏迷不醒的金金。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