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霍鷹將她的手腕握得死緊,緊到手腕隱隱作痛。她卻不敢出聲,只是無言的仰望他,看著他那鐵青的神色。
黝黑的頰上有著血痕,血跡已經干涸,她看在眼中卻仍覺得心疼。她知道,此刻他正在怒火中燒,听不進任何話語。
即便是他憤怒,她仍是不怕他的。相反的,她為他所遭受的待遇而難過。
被那樣咒罵、攻擊,他的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難道這些年來,他所承受的,都是這樣的指控嗎?
她望著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不顧手腕的疼痛,用另一只手撫著他的手臂,提供無言的安慰。
他那麼驕傲,就算受了委屈,也不會告訴別人。那麼,更不會有人安慰他、擁抱他——
回到獨居的院落,連門都還沒關上,他就吼出來了。
「你到後山去做什麼?」
噢,多麼熟悉的咆哮聲。
卿卿松了一口氣,發現自個兒喜愛他的咆哮,甚于他的沉默。
「霍擎說,夫人想謝謝我。」她柔聲說,試著想緩和他的怒火。
「我說過!不許你去後山。」他咬牙,頰上筋肉抽搐著,讓那道傷口看來看加猙獰。
「可是,夫人還特地弄了一桌酒菜,我若是不去,是會失禮——啊!」
霍鷹突然加重手勁,卿卿手腕倏地一疼,幾乎要以為,手腕已經被他握斷了。她咬著紅唇,忍住痛楚,無法再說。
「我說過,不許你去後山。」他將她拉近,大手箝著她的下顎,冷聲重復那句話,陰騖的瞳眸,如無底深淵般又黑又冷。
「我——我——」她的手腕好疼,而他的暴戾,嚇壞了她。
「你把我的話當耳邊風嗎?」
「我沒有——」她輕顫著,眼兒眨動,珍珠似的淚水,撲簌簌的滾落,滴落在他肌膚上。
霍鷹反射性的松了手,像被她的淚水燙著。可松手之後,他卻為之一楞,心中浮現的陌生情緒,讓他極度不安。
那是什麼?心疼?還是恐慌?
他瞪著淚眼汪汪,撫著紅腫手腕的卿卿,臉色霎時間發白。
他在心疼她?!
從什麼時候起,這個原本只是方便用來暖床的女人,在他心中的地位已愈來愈重。他的冷血、殘酷,在她面前全都崩解,他甚至舍不得見她掉淚!
老天!當他看見,她那縴細手腕上的紅腫時,莫名的氣憤充塞在心中——
這念頭教他心頭又是一震,臉色更加青白。
卿卿抬起頭來,看不穿他的表情,那雙水汪汪的大眼里,還有著殘淚。
「我原本以為,只是一餐飯局,不會有事。何況夫人是長輩,我不想失禮,還特地換了衣裳才過去——」她遲疑了一下。「我並不知道,夫人她——」
「瘋了!」他粗魯的低咆。
巨大的咆哮,讓她身子一顫,本能的想躲開。
這樣的反應,令霍鷹更加憤怒。他瞪著她,這才發現,她身上穿的,不是尋常的粗布衣裳,而是初來時,那套上好的繡花衣裙。
突然之間,他只覺得,眼前的女人像是跟他有著千山萬水的隔閡。
她的秀氣柔美,她的知書達禮,她的溫柔婉約,她說話的方式,她身上穿的上好衣裳,她的一舉手、一投足,在在都顯示著她出身高貴,絕非尋常民家女子。
而他,只是個山賊——
胸口驀地浮現驚恐,他勉強壓制那些蒼慌,緊握拳頭,用咆哮來發泄起伏的情緒。
「她瘋了!你不是听見霍擎說了!我爹是我殺的,後娘也是被我逼瘋的!」他瞪著她,面目猙獰。
一句句的怒吼,震得卿卿雙耳嗡嗚,她撫著心口退了一步,淚水落得更急。
她的淚,讓他誤以為,她相信了霍擎。怒火在瞬間狂飆上了腦,他氣她的不听話,可更多的,是她的不信任——
曾經被多少人誤會過,他不在乎,可就她不行!
她曾說過,她不信的!
但是此刻的她,卻只是搖著頭,滿臉淚痕的哽咽著,一雙大眼里堆滿慌亂。
直到此刻,霍鷹才明了,這個小女人的信任與否,對他來說有多重要。一瞬間,胸口疼痛得幾近撕心裂肺,他甚至想要抓住她的肩,用力搖晃她。
他想逼迫她,要她開口,重申那些信任,他要她說,說她不信那些話,說她相信他——
「別這麼說你自個兒——」卿卿哽咽著,含淚看著他,試了幾次,終于將話說出口︰「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我知道的——」
他這麼折磨自個兒多久了?他的憤怒咆哮,能讓旁人顫抖,她卻能看穿他的無奈與絕望。
她走上前去,環抱他高大的身軀,緊緊的靠在他懷中。
霍鷹為之錯愕,沒想到她真的不信,松了口氣的同時,卻又更加火大。
他氣憤自己,竟如此容易受她影響。
「你知道?你知道什麼?就憑你跟我上過床,所以對我的事就能一清二楚?」他諷刺的說道。
卿卿咬著下唇,因他尖刻的話而輕顫。他的話,傷害了她,卻並未打敗她。
「就算你爹真的是你殺的,那也一定是事出有因,你絕不會無緣無故殺人。」她擁抱著他,听見他沉重的呼吸。
他撇唇,擠出冷笑。
「別忘了,我是沒血沒淚的山狼,殺人放火,對我來說是家常便飯。」
卿卿搖頭。
「如果你真是冷血的惡人,大可連霍擎與霍夫人一塊兒殺了,而不是留下活口,盡心照料,讓他長大成人後,再來向你尋仇。」她一字一句,仔細說著,仰頭望進那雙黑眸。
霍鷹瞪著她,為那些話而震顫。
她的答案是如此簡單。但,霍擎多年來體悟不到,而山寨內的眾人,也總對他心存懼意。可她,一個和他相處不過月餘的女子,卻清清楚楚的知道他的用心。
她是如此的貼近,將他看得那麼透徹,仿佛他的心,已被她掌握在手中,任憑她仔細端詳剖析——
「你真以為,陪我上過床了,就能干預我的事?」
卿卿咬著唇,仰頭望著他,再度因為那些話而顫抖,淚水滴落在粉頰上。
他深吸一口氣,逼自已忽視那些淚。
「還是你以為,上過我的床,就是我的押寨夫人?」他口吻鄙夷,說出口的中句比刀劍還傷人。
「不,我——」她緊閉著眼楮,不願意再听下去。
他怎麼能夠,將那些美好、那些溫柔,說得那麼不堪——
霍鷹仍在咆哮,甚至握住她的肩膀,強迫她听。「別妄想干預我的事,更別以為你了解我多少。你只是我圖方便,才撿回來暖床的女人,听見沒有?」他吼叫道。
她以手背抵住了嘴,跟艙的退了一步,一雙清澈的眼兒望定他。「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她輕聲說道。
霍鷹深吸一口氣,更加慌張。
他無法忍受,她用那種神情看著他,仿佛清楚他的想法,知道他此刻的憤怒只是虛張聲勢——
她太近了,貼得太近了!
他憤怒的再拍桌案,指向門外。這一刻,他只想著要將她遠遠推開,避開那雙清澈的雙眸。
「滾,你給我滾出去!」他吼道。
卿卿渾身一僵,震懾的看著他。
「滾出去!」因為那沒來由的慌亂,教霍鷹失了理智,他氣紅了眼,大聲咆哮。
卿卿小嘴微張,試著想說些什麼,話卻全梗在喉頭。串串淚珠滑落,她無力遏止。
看著眼前怒發沖冠、暴跳如雷的霍鷹,這些天的相處在眼前閃過。他割下衣袍的模樣、他用餐時的模樣、他吻住她的模樣——
她的心好痛好痛,眼淚落得更急。
溫泉里,他擁抱著她的神情;山林里,他主動伸出手,牽著她走過崎嶇山路的厚實手掌;深夜里,她寒凍得輕咳時,他湊過來,仔細擁抱她的熱燙胸懷——
「你……你不是真心的……」她喃喃說道,話說出口,卻顯得那麼虛弱,沒有半分肯定。
是吧?霍鷹不是真心的,他絕不是真心要趕她的——
抑或是,他真的要趕她走?
心口好痛好痛,卿卿的小手緊揪著胸口,兩眼垂淚,渴盼的看著他,期待得到不同的答案。
霍鷹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不明的情緒。但激烈的情緒,隨即被他眼中的暴戾掩去。
「滾!」他咆哮道,語氣狠絕。
但是,即使只有那麼一瞬間,對她來說也足夠了。至少,她知道他是真心的,他是在乎她的——
只是她還是好難過,心痛得幾乎暈厥。她是那麼愛他,但是直到如今,這男人仍不肯真心對她,甚至還要趕她離開——
卿卿咬著下唇,任憑淚水滴落。她深深的看了一眼這頑固的男人,才緩緩轉身,如他所願地朝門口走去。
可來到門邊,她又轉過身來,默默看了他一會兒。
他坐在桌邊,不言不動,甚至不肯看她。
卿卿開口。「我覺得,你說的話,並不是真心的。」
之後,她抹去淚,低首轉身,跨出門檻離去。這一回,沒再多做停留。
清晨的風,透著沁涼。
寨子里的作息如常,隨著旭日東升,起床的人多了,長屋前的廣場逐漸變得熱絡。
「小翠,把這飯菜送給寨主去。」掌廚的大娘一聲吆喝,鍋勺朝小翠指去。
「嘎,我?」小翠指著山口個兒鼻頭,趕緊將桌上的酸菜全抱進懷里。「大娘,這酸菜還沒弄好呢,我一身酸菜味,怕不把寨主的飯給燻酸了。」
兵勺轉了個方向。
「那王家妹子——」
王家妹子兩眼瞪得老大,忙提起大茶壺猛搖頭。「大娘,說好了我得給漢子們送茶去的,去晚了,怕他們喊渴。」話畢,她頭也不回,提著大茶壺便往工地走去。
「那蔣家媳婦——」
「唉呀,我家那口子在叫人了,不好意思,我過去看看。」她邊說邊退,退到了門口,裙擺一提,跨出門檻便溜了。
「這——」杓子再一轉,只見廚房里的女眷,紛紛找起借口想溜,一時間說話聲四起,差點沒給掀了長屋的屋頂。還有人反應快,假裝暈厥,來個眼不見為淨。
開玩笑啊,昨天夜里,全山寨都听見,寨主吼著要問兒滾的聲音,大伙兒心憂如焚,卻沒人敢探出頭。
平日的寨主,就已經讓人膽戰心驚了,盛怒中的他,更加的可怕。少了問兒,女眷們一想到,必須為寨主送飯,就嚇得手腳發軟。
大娘翻翻白眼。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們不想去當炮灰,都別吵了!我去,這總行了吧?」她把杓子一丟、圍裙一解,沒好氣的端起飯菜。
唉,真是的,瞧寨主跟問兒,這些逃詡還處得好好的,像蜜里調油似的,怎會才一晚光景,就突然鬧翻了?
平日里,問兒總是乖巧溫馴,但誰也想不到,她其實外柔內剛,自有主意,一日下定決心,就任誰也勸不听。
這下可好,往後寨主的飯菜,只能照老樣子,讓女眷們抽簽送去。
大娘再嘆口氣,出門前不忘交代。「咯,我這就送飯菜過去,小翠,你等會兒去把簽筒拿出來,午時可得照規矩來呀!」
「知道了。」小翠點頭,表情有些哀怨。
等大娘一出門,女眷們便圍了過來,好奇的發問。
「怎樣、怎樣?昨兒個到底怎回事?」
「月剛上山頭,寨主的屋子里,就傳來吼叫聲,可吵得凶了。」小翠嘆息,撫著心口。「過不久,問兒就到了我屋里,哭得好傷心吶!」
「問兒說了什麼?」
「還能說什麼?你們不也听見寨主的意思了?」
「真的?假的?寨主真的趕她下山啊?」
「唉,寨主那聲[滾],吼得整個寨子里的人都听見了,這還有假嗎?」
「說的也是——」
長屋中,女眷們的討論聲不絕于耳;寨子里,男人們雖沒聚在一塊兒,卻也是一遇到人,就停下來交換情報、互報詳情。
這一日啊,怕是難過嘍。
在床上輾轉一晚,尚未閉眼,天已大亮。
霍鷹起身梳洗,眉頭始終緊蹙著。梳洗完畢,他站在床邊,瞪著那半邊無人的床榻,緊抿著唇。
敲門聲在這時響起。
「進來。」他僵硬的轉身,卻沒看見想看的人。
方大娘端著飯菜走了進來。「寨主,早。」
霍鷹僵硬的瞪著她,沒有開口,更別提回應。
大娘低著頭,將飯菜端上桌,假裝沒看見寨主鐵青的神色。
他看向門外,惱火問兒的不見蹤影,想要開口詢問,卻又不知該從何問起。
遲疑了一會兒,濃眉緊蹙,他索性一掀衣袍,坐了下來,拿起碗筷吃飯,兀自生著悶氣。
「寨主慢用,我一會兒來收。」大娘扯出微笑,想要盡快離開。
「等等!」霍鷹突然開口。
大娘一愣,有些不安的停下。「呃,寨主,還有事嗎?」
「她人呢?」他背對著大娘,口吻僵硬。
「誰?」大娘一呆,眨了眨眼,一時反應不過來。
「問兒。」他不耐的吐出那兩個字。
「嘎?」
「別讓我問第二次。」他啪地一聲扔下筷子,冷著臉回首。
大娘大驚失色,抱著飯籃,杵在旁邊直發抖。
「呃……問兒……她……她……」驚慌過度,她連話都說不好。
「怎樣?」他聳起濃眉,在不耐的情緒中,摻雜了些許不安。
「她昨兒個晚上走了。」大娘鼓起勇氣說道。
「走?」他一楞,僵住。「誰讓她走的?」
大娘倒抽一口氣,冷汗直流。「這個——寨主您昨晚不是……趕她走嗎?」她怯怯的說道。
糟了啊,听寨主這口吻,情況肯定不對勁,事情似乎不是大伙兒想的那模樣。
霍鷹瞪著方大娘,這時才完全明了,原本鐵青的臉色,霎時間轉為蒼白,高大的身軀猛地站起。
「她出寨了?!」他咆哮道。
「呃……是啊……」大娘嚇得後退數步,連忙點頭。
「為什麼不攔著她?!」這回,咆哮升級,俊臉青筋暴綻,好不嚇人。
懊死!她一個失憶的姑娘,大半夜在九山十八澗里亂轉,就算沒跌死,遲早也讓山獸給吃了!
「可——可——問兒說,是、是寨主您要她滾——呃——要她下山的。」大娘臉色發白,鼓起勇氣。這可是「罪證確鑿」,賴也賴不掉的,寨主喊得好大聲,整個山寨都听見了呢!
霍鷹臉色更難看,猛地重擊桌面。轟的一聲,木桌在重擊下轉眼分尸。
「我只是要她滾出這房子,不是要她——」他話聲一頓,握拳咬牙,粗聲咒罵著。「該死!」
她手無縛雞之力,沒了他的幫助,連山路都走不好。如今趁夜下山,會遇上哪些驚險?
她可能迷了路,正吊在某座山崖上,或是又失足滾落某條山澗。她也可能誤闖深山,或是正被哪只猛獸追趕,受了傷、跌了跤,甚至奄奄一息地在垂死邊緣——
眾多臆測在腦海中閃過,他緊握拳頭,背脊發涼,擔憂得快要無法呼吸。
問兒,他的問兒,會遇上什麼樣的危險——
「寨主。」大娘低喚一聲,從沒見過寨主有這種表情。那雙從來冰冷的黑眸,如今滿是驚慌,冷靜消失不見,他成了個方寸大亂的普通男人。
霍鷹猛地回過神來,額上已經布滿冷汗。
「叫大夫到前頭等著!」他吼道,抓起長劍,腳尖一點,便飛身沖了出去。
還未趕到廣場,霍鷹的哨聲已傳遍山寨。?
一匹高峻的黑馬嘶鳴著,回應他的召喚,立即沖出馬廝,在他身旁噴氣踏步等著。
他翻身上馬,停也未停,策馬便朝寨門而去。
「開門,放橋!」巨大的吼叫聲,像能震動地面。
守門的大漢嚇了一跳,忙跳起來照做,生怕動作慢一些,便會被寨主砍了。
橋還沒放到一半,霍鷹已連人帶馬騎至,未等整座橋落下,他便沖上橋去,策馬一躍而起。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人馬一體,飛躍山溝,落至對岸,不一會兒,他的身影便已消失在森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