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頓晚餐,素馨吃得極為不安。
比起四周盛裝出席的人們,她的服裝不夠正式,而同桌的人們,所談論的話題,幾乎都跟工作有關,她也完全插不上話。
而且,當太陽一下山,氣溫就降了下來。
雖然餐廳里有開暖氣,但是顯然西方人習慣的溫度,跟她的認知有很大一段差距。即使,她穿著薄外套,卻依然冷得覺得自己像是被關在冰箱里。
強忍著寒氣,素馨盡力保持微笑,眼睜睜看著,蘇菲穿著前深V、後露背的金色絲質禮服,愉快的談笑自如。
不僅空氣是冷的,開水是冷的,沙拉是冷的,好不容易等到服務生送楊上來,竟然連湯也是冷湯。
桌上眾人吃得怡然自得,只有她冷到臉色發白,頻頻發抖。
幸好,之後主菜上來時,終于是熱的食物,讓她稍稍松了口氣。吃下珍貴的熱食後,她才有心神,看了看四周。
這間餐廳布置得金碧輝煌,水晶吊燈在天花板上閃耀,現場有歌手唱著溫柔的歌曲,一旁整片的落地窗外就是海,為了讓室內感覺更寬闊,餐廳有一整面牆,都瓖嵌著大片的鏡子。
霍森就坐在她身邊,臉上掛著微笑,但她看得出來,他隱隱有些不耐煩。不過,他隱藏得很好。
她會注意到,是因為太常注視著他,老早就熟悉他臉上所有的表情,和那些幾不可察覺的小動作和習慣。
然後,沃克先生提起了下一部電影,原本興趣缺缺的霍森,終于有了興致,變得稍微熱切了一些。
趁著談論氣氛熱切,她悄聲告退,起身到化妝間去。而美麗的蘇菲,也站起身來,幾乎跟她同時離席。
解決了生理需要,正當她在洗手時,蘇非也走到鏡子前,一邊笑著抱怨,一邊慢條斯理的補妝。
「這些男人真無趣,整逃詡是工作、工作。」她翻了翻白眼。「你一定跟我一樣,覺得很無聊吧?」
素馨微笑著,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她抽出紙巾,擦干手上的水滴,剛一抬頭,卻發現蘇菲湊得好近,近到嚇了她一跳。
「你應該穿少一點,多露點肩啊,別老是把自己包起來。」蘇菲瞧著她,然後面對鏡子,朝她勾起肩,嘟著紅唇,擺了一個性感的姿勢,笑著建議道。「瞧,若隱若現的,才性感。」
素馨一愣,沒想到會听到這類建議,小臉不禁羞紅。「我不適合太性感的服裝。」她的右手,無意識的握住左邊的手臂。
不只是不適合。
她,根本不敢穿那樣的服裝,那會暴露出,那些傷痕。
相較于她扭曲的傷痕,蘇菲的肌膚光滑無瑕,如凝脂一般,真的是天生麗質,而非打光修片上粉後,所弄出來的假象。
蘇菲,是這麼美麗。
她深深的羨慕,羨慕到幾乎心痛,耳里卻又听見,蘇菲漫不經心的說道︰「是嗎?太可惜了,霍森最愛女人背部和肩上的曲線呢。」漂亮的大眼楮,調皮的眨了眨。「我就是靠這招攻陷他的。」
那些話語,雖然沒有惡意,卻教素馨臉色刷白。
心,好痛。
直到這會兒,蘇菲才察覺說錯話,連忙轉過身來,急急解釋著。‘哪可,我和他之間,己經是過去式了。」,糟糕,她竟然說溜嘴了。「你放心,現在報章雜志上的那些新聞,都是為了宣傳炒作出來的。」
那次,在機場看見他們牽手、擁抱時,所感受到,如針刺般的疼痛,再度席卷而來。誤以為痊愈,其實只是一時的假象,她所听的、所見的,都因為自卑,對她造成更難忍的打擊。
明明,幾乎要落淚,她還強迫自己彎起嘴角。
「嗯,我知道。」
蘇菲拍拍心口,還在叮嚀。
「你可別誤會,不然我會被罵的。」
淚,己懸在眼角。
她轉過身,偷偷抹去,嘴角的微笑在顫抖著。
「不會的。」
「不會就好,來吧,我們回餐廳去,免得霍森以為我綁架了你。」蘇菲渾然不覺自己的話有多麼傷人,仍笑得無比嫵媚,抓起珍珠小包包,勾著她的手,一起走了出去。
素馨知道,蘇菲沒有惡意。
素馨也知道,那些排聞,都是為了宣傳。
只是,當她們回到餐廳,她親眼看見,落地的大鏡子,映出兩人的身影時,單薄的身子,仍忍不住僵了一下。
穿著金色禮服的蘇菲,是個很美麗的女人,優雅、美麗,又大方。
離開房間時,她還以為,只是單獨和霍森吃飯,所以穿著輕便,沒有特意打扮。但是,她心里也清楚的知道,就算自己穿上了華服美衫,化了妝,還是無法跟蘇菲相比。
如果,蘇非是逃陟,那麼站在身邊的自己,就像個丑小鴨——
不,她不丑。但,她也不亮眼,她只是平凡。
霍森最愛女人背部和肩上的曲線呢。
她很想不去在意,卻無法做到。
我就是靠這招攻陷他的。
偌大的鏡子里,兩個女人呈現出來的落差,猶如天差地遠,大到讓她無法忽視,舌尖發苦。
因為痛,她的心不由得一陣瑟縮。
當她跟蘇非回座時,男人們仍熱烈討論著下一部電影的細節,坐在一旁的素馨,卻覺得越來越冷了。
薄薄的外套,擋不住入侵的寒氣。
明知不該這麼想,但她仍舊無法不去注意到,一開始剛進餐廳大家就坐時,霍森另一邊的位子,被凱曼刻意讓給了蘇菲。
此刻,鏡子里頭,反映出眾人的影象。
霍森和蘇菲,真的很登對。
她清楚曉得,旁邊的人,一定會主觀認定,發出耀眼光芒的蘇菲,才是霍森的女伴,而不是她。
喉頭,莫名一緊。
她拉回視線,不再看著鏡子里的影像,也不再看身旁那對金童玉女,自卑的情緒,卻依然啃蝕著她的心頭。
不自覺的,她隔著薄外套,摩擦著雙臂。明明餐廳里那麼多人,她還是覺得冷,不但冷,還如坐針氈。
甜點還沒上,她己經無法再待下去。
霍森還在和沃克先生熱烈的討論,下一部電影的劇本內容,她不想打擾他,只跟凱曼說了一聲,便離席告退。像是也插不上話的丹尼斯,舉起酒杯,向她點頭致意,表情也有些無奈。
走到餐廳門口,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霍森沒有注意到她的離開,仍在和同桌的人說話。然後,蘇菲不知說了什麼,讓整桌的人都笑了起來。
看著那在水晶吊燈下,相處自如、閃閃發光的一群人。
忽然間,她清楚明白,這不是她的世界。
以前她就知道了,只是因為對霍森的依戀,才不願意承認。但是直到現在,這個事實卻攤在眼前,逼得她無法自欺欺人。
她轉過身,離開了餐廳,深吸口氣,獨自一個人,走進寒風凜凜的空中走廊。
空氣好冷好冷。
而她的心,更冷。
明月爬上了夜空,灑下了淡淡銀華,照亮孤寂的侮面。
寒風沁心,冷得她直打顫。
罷剛,跟霍森一起走在這空中走廊上時,一點也不覺得冷,直到此刻她才發現,那是因為有他在身旁,她才會覺得暖。
如今,她一個人踽踽獨行,只覺孤單。
空中走廊很長,兩旁的燈,設計成隱藏式的,藏在大理石雕成的欄桿下,間隔著十幾二十公尺的距離,微微亮著昏黃的光,讓人可以看清腳步,又不會覺得太刺眼,破壞了情調。
或許,換個時間來看,她會覺得這設計不錯,但是,如今昏黃的燈光,只是將她孤單的身影映在玻璃上,突顯了她只剩獨自一人。
多數的人,都還在餐廳里吃飯,走廊上除了她,再無別人。
前方的飯店和後方的餐廳,都亮著燈火,相較之下,她所處的地方,是這麼的黯淡。
海上波濤,輕輕回響;星子,點點閃爍。
素馨抬起頭,瞧著那如圓盤的月,緩緩停下了腳步。
在這高緯度的北方國度中,即使是夏天,依然是冷的。溫度、飲食、語言、習度全都不同,只有天邊的月,跟故鄉那麼相似。
她深吸口氣,將寒氣吸進心肺里,試圖平復心中的疼痛,卻毫無效呆。她的喉嚨依然發緊,胸口也依舊疼痛。
早就知道,她跟霍森,不是活在同一個世界。
但是,當他伸出手,她依然無法抗拒,拋下家鄉一切,跟著他離開。她是多麼希望能跟他相處更多時間,所以大膽的涉足他的世界,讓這場夢,延續得更久、更長。
至今,她不曾後悔過,這是她的選擇。
只不過,她還是忍不住,在這個孤單的時刻,想起故鄉。
壯闊的奧斯陸峽灣景色,就在眼前展開,這個地方,幾乎己遠在世界的盡頭了,離家鄉好遠好遠。
這景色如此美,卻萬分孤寂,跟她的家鄉截然不同。沒有陽光、沒有花香、沒有鮮艷的波斯菊,以及關愛她的鎮民們。
寒氣,冷得讓她打顫。
或許,應該是她回家的時候了。
素馨環抱著自己,縱然興起回家的念頭,卻還有眷戀,至今無法舍下。她只能緊咬著唇,望著海上明月輕顫。
熱氣,無端上了眼眶。
驀地,一雙溫暖的大手,從後方環抱住她。
素馨吃了一驚,輕輕喘息,幾乎要喊出了聲。她慌亂回頭,看見抱住她的,就是她正思念的那個人。
霍森?杭特。
那個,擾亂她心房的男子。
他把身上穿暖的外套,披在她顫抖的身上,將她從寒凍的空氣中,帶進溫暖且寬闊的懷抱。
素馨匆匆轉回頭,視而不見的看著前方明月,不敢再看他,就怕被他發現,她眼眶中可疑的水氣。她把小臉縮進外套里,寬大的羊毛外套仍殘留著他的體溫,帶著他的味道。
「你冷壞了。」霍森點出這個事實,將雙手收得更緊,摩擦她的雙臂,「你想離開,為什麼不告訴我?」
那溫柔的嗓音,在耳邊輕響。
她雙眼濕熱,莫名迷蒙。
凝望著前方,素馨吸了口氣,強忍著想哭的沖動,啞聲回答︰「你在忙,我不想打擾你……」
他可以听出,她的聲音有些沙啞,懷中的嬌軀,仍微微顫抖著。
這個小女人,是如此讓人憐愛,教人心疼。
「你不是打擾。」他忍不住將她攏得更緊,嘶啞的字句,就這樣月兌口而出。「我寧願和你在一起,也不想跟那些人應酬。」
原本,他以為她只是去化妝間,直到確定她回來坐回原位,他才放心的回頭,繼續回答沃克先生對下一部影片的問題,誰知道,再一回頭,她己經不見了。
匆匆問了凱曼,才知道她說身體不太舒服,要先回房。
問出她的去處,霍森沒有理會凱曼的不悅,徑自起身和眾人告退,抓了外套就往外走。
北歐的夏夜很冷,冷到教人發抖,太陽一消失,氣溫就會驟降。他曾經來過這里,所以知道夜里的氣溫會有多低,但是她從未來過這麼寒冷的地方,對寒氣只怕疏于防備。
擔心她會著涼,他大步追了出來,只看見她一個人站在空中走廊,環抱著自己,遙望著子夜星空中的那輪明月。
她的神情,是如此憂傷,緊緊揪著他的心。
有那麼一秒,眼前的小女人,仿佛像是她口中那些童話里的仙女,就要消失在漸漸濃郁的夜色中。
失去她的不安,迫使他快步上前,用外套捕捉她,攬住她,阻止她,緊緊的擁入懷中。
那些只是幻覺,她不是虛幻的童話故事,不是仙女精靈,霍森反覆告訴自己,卻依然有些恐慌。直到將她擁在懷中,深深將她身上的淡淡芬芳吸入心肺里,才感覺放松。
「你應該告訴我的。」他在她耳邊不滿的低語。「你不應該把我留給嗦不停的電影公司老板,還有吃人不吐骨頭的經紀人。該罰!」
因為猜出,他的懲罰方式,她的耳朵紅了,呼吸有些急促起來,小小聲的開口,試圖解釋。
「我、我只是……我……覺得冷……」
他調整寬大的外套,將她包得更好,從上到下,密密實實的,慎重而親密的緊攏在身前。
「現在,還冷嗎?」他悄聲問。
素馨不由自主,再次輕顫,這次卻不是因為冷。
他從後方抱著她,薄唇幾乎貼在她耳朵上,熱燙的身體緊貼著她,即使隔著外套,那熱氣仍強力透散了過來,熨著她的皮膚,讓她全身發熱,驅散了她胸中的憂郁與不安。
「還冷嗎?」他摟著她,緩緩的,來回摩擎著她的手臂,再問。
這樣摩擎,太親匿,教她緊張,卻又貪戀。
他的懷抱是如此溫暖、熱燙。
悄悄的,他的唇貼上了耳,害她瑟縮了一下。
素馨羞窘,怯怯開口。「不……不冷了、己經不冷了……」她甚至覺得,整個身子開始發燙。
靶覺到她的退縮,霍森停住了動作,怕嚇到了她。但是,他也沒有松手,仍繼續擁著她。
她應該要抗議的。
素馨想著,至少要拉開他的手,可是遲疑的小手挪到了他的大手上,卻只是覆著而己,投有拉開,也不想拉開。
當霍森反手握住她的手,她不由自主的和他十指交握。她喜歡被他這樣擁抱著,很溫暖。
或許這樣太傻,但她不想離開他的懷抱,只想繼續作夢,所習她待在他的懷中,看著前方月光下的大海,听著輕濤溫柔拍岸,不再去看懸在天邊,與家鄉相似的月色。
素馨感覺到,他深深的吸了口氣,低啞的嗓音再次響起。
「你說得役錯,每天重復回答同樣的問題,面對那些窮追不舍的記者,需要耐性,我珍惜這些機會,但偶爾還是覺得厭煩。」他嘆了口氣,摟著她坦承。「但是,有了你,情況變得較能夠忍受,只要看到你,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會覺得好一點。」
一顆心,因他的話,莫名暖熱起來。
輕輕的,霍森在她肩頸處,溫柔印下一吻,沙啞開口。「你不是打擾,絕對不是。」
她微顫著,感覺到他的手和她的手交握著,然後環著她的腰,慢慢又再收緊;感覺到他的唇,在冷涼的頸上,悄悄游移;感覺到他灼燙的,硬挺的頂著她。
素馨輕喘著,心跳飛快,紅著臉,有些不知所措。
她知道他想要她,一直知道。
但是,這幾天以來,他始終沒有「動手」,她也逃避著,不敢去深想,只讓暖昧在兩人之間蔓延、擴散。
她的身軀,因為感染到他的熱切而溫熱著;她的心,更因為他說出口的話語,隱隱悸動著。
「你讓那些千篇一律的訪問、拍照,都變得能夠忍受。」他啞聲說。「只要想到,你在飯店等我,只要想到我工作完,就能看見你……」
這男人的世界,不是她的世界,她知道,真的知道。
偏偏,有一種莫名的情憬,從見到他的那一日起,就在她心里蔭芽,悄悄的進佔心房。
「只要想到你在等我,一切都變得,不再那麼難以忍受。」
听著他低沉的告白,感覺他強而有力的心跳,素馨知道,自己就此淪陷,再無以為繼,今生今世,再也逃不開他撒下的情網。
海面上,波光瀲灩,反映著月光。
她握緊他的手,任由他將她抱得更緊,仿佛再也不分開。
如果可能,她真的希望,能永遠跟他相守。那些心痛、寂寞、憂傷,她都能為他忍耐,能與他相守,就算委屈,她也願意承受……
一輩子都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