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
繁華京城,富甲天下。
五十名黑衣勁裝、騎著高健駿馬的壯漢,在駕馭白馬的蒼衣男子帶領下,抵達巨大宏偉、恍如銅牆鐵壁的玄武門前。
黃沙輕揚,馬蹄已止,所有的駿馬,從奔馳到停步,只有短短一瞬,可見這批人馬,個個都是騎術精湛。
六方商賈、八方水脈,皆匯聚于京城。
除了平民百姓外,巨商富賈無數,再加上皇親國戚與堂堂天子,均居于城內,故各大城門皆有重兵守衛,檢查過往行人與車隊。
偌大京城,以中央玄武大道一分為二,規劃為六十余坊,分為東市與西市,各省商賈與蠻夷商邦,都齊聚此處交易。
每日從玄武門進出的人馬最多、最雜,因此,玄武門的守衛森嚴,更勝其他城門。
照理來說,這批黑衣勁旅,個個身懷兵器,守城衛士最該如臨大敵。但是,鎮守玄武門的鐵提督,卻是露出難得的笑容,快步上前,對著蒼衣男人抱拳致意,眼里還有著難掩的敬意。
「上官鏢師,這趟辛苦了!」一旁的衛士們也同時抱拳致敬。
馬上的蒼衣男人,面貌俊美難言。
他一身蒼衣,襯得神采奕奕,黑眸深斂又顯出沉穩大器,如流泉般的長發,以蒼色繩束起。不論是男是女,每每瞧見他,總會駐足一旁,驚艷得失了神。
除此之外,他還是京城里,人人心目中的大英雄。
只見上官清雲抱拳回禮,笑容儒雅。「鐵提督客氣了,在下只是盡責,談不上辛苦。」
鐵提督眼里的敬意更深。
「今夏黃河泛濫,淹沒無數良田,饑民們無糧可食,皇上與大臣、商賈們,加上各地民捐,所有賑銀委派上官鏢師押運,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送達當地購糧賑災。」
從京城到災區,不論是官或是匪,無不覬覦賑災的銀兩。
賑銀本應交予官兵運送,但近年北方有大敵虎視眈眈,相爺認為軍隊不得輕易妄動,故而才委請民間鏢局護送。
「只是小事一件。」明明是一路凶險,上官清雲卻說得輕描淡寫。縱然長途奔波,他仍是一身整潔,蒼衣不染半點灰塵。
這趟押運,風險難測,因此相爺公孫明德委任京城中最大鏢局——大風堂押送。一來,是大風堂名聲,可謂天下第一;二來,大風堂仁義守信,眾人皆知,賑銀交給大風堂,絕對可保證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半點銀子也不少的,被送達災區。
而這個重責大任,最後落在上官清雲肩上,也可見得,大風堂總管沈飛鷹,對他的倚重之深。
「鐵提督,恕清雲無法久留,得趕回大風堂覆命。」他謙和有禮,語氣令人如沐春風。
「啊,抱歉抱歉,延宕了您的時間。」鐵提督後退一步,大手一揮,無須費時檢查,即刻讓這批勁旅入城。
「謝過鐵提督。」
余音尚留在耳畔,上官清雲已領著眾鏢師,策馬絕塵而去。
數十匹快馬奔馳,在玄武大道上,引來旁人注目。男人們的欽佩敬意、女人們的崇拜愛慕,一路追隨著蒼衣迎風、獵獵作響的俊美男子。
勁旅直抵玄武大道中,一座寬門巨戶的宅邸,才終于停韁止步。
巍峨的大門,以千年巨木與寒鐵鑄成,門上懸著一塊金字大匾,銀鉤鐵畫似的字跡,書寫著「大風堂」三字。
門外,早已有一群人等候,迎接眾人歸來。
「上官,終于回來啦!」一個彪形大漢,雙手插腰,樂得呵呵直笑,一副志得意滿的模樣。
上官點了點頭,沒顧著自個兒休息,卻是刻不容緩,先吩咐僕人們,照料長途奔波的眾位鏢師。
「給兄弟們進水進糧、給馬進草料。另外,替輕傷者送藥,傷勢不論輕重,都得讓醫房大夫親自檢查過,確定真正無礙才行。」他指揮若定,言簡意賅。
「是!」
僕人們大聲回諾,熟練的忙碌起來。
深斂的黑眸,來回看了數次,確定每位鏢師都受到照料。
彪形大漢在一旁,等得不耐煩,逕自踱步走過來,擋在唯一一匹尚未解鞍的駿馬前,大聲叫喚著。
「喂,上官!」大漢咧著嘴,笑咪咪的問︰「你還記得咱們打的賭吧?」
黑眸垂落,掩去眸中神色。
「當然記得。」
大漢笑得更開心。「那還不交出銀兩來?」
「為什麼?」他淡定的問。
「你腦袋里裝豆腐花啊?你出發前,咱們打過賭,賭你這趟來回,得花上十天,但你足足慢了兩天。」
俊臉上濃眉一挑,黑眸里出現一抹笑意。
「這一趟鏢,就算是由你來跑,來回也不會少于十二天。」
「沒錯,但老子就是不爽這趟鏢歸你,而不是歸我。」可惡,功勞都被這漂亮家伙佔去了。「廢話少說,願賭服輸,賭金一百兩,快快交出來,老子等著花呢!」
上官清雲好整以暇,問道︰「誰說我輸了?」
「想賴啊?」彪形大漢早有準備,伸手就從懷里,掏出一張賭約。「這上頭寫得清清楚楚,你還想不認?」
黑眸里的笑意,終于染上嘴角,上官清雲連看都不看那張賭約一眼,反而故意提醒道︰「你把賭約看清楚。」
「我看得很清楚啊!」
「那,咱們打賭的期限是何日?」
「五月二十九。」彪形大漢拿著字據,大聲的念出來。「今逃詡六月初一啦!」哇哈哈,他贏了!
沒想到,對方又是一笑。
「但是,現在還是五月。」
彪形大漢傻了。
「啊?」
馬上的上官清雲,緩緩低來,笑容可掬的看著好友。「今年閏五月,所以今天是五月初一,離期限還早得很。」
轟!
簡單幾句話,卻恍如晴天霹靂。
只听得那徐緩好听、飽含笑意的聲音,一字一字的宣布。
「所以,輸的是你。」
「媽的,你耍我!」大漢氣得哇哇大叫。
「願賭服輸。」他慢條斯理的回答,靠得好友更近一些,把之前听見的大聲嚷嚷,用溫和有禮的語調,原封不動的重復一次。「賭金一百兩,請快快交出來。」
「你……」
「各位弟兄,這趟辛苦了!」上官清雲直起身子,揚聲說道︰「今晚,設宴龍門客棧,敬謝各位,一路上與我出生入死。大家跟我一起,謝謝徐大鏢師,今晚這頓好吃的、好喝的,用的全是從他口袋里掏出來的銀兩。」
一听到有豐盛菜肴、上好美酒可以享用,鏢師們都樂得心花朵朵開,乖乖的齊聲道謝,大嚷大叫︰「謝謝徐大鏢師!」
宏亮的聲音,傳得附近幾條街都听得見。
被擺了一道的徐厚,在眾人的道謝聲中,整張臉都垮了下來。他像是胸口中箭,痛苦的捂著胸口,還懊悔的跑到大門邊,用頭猛撞牆壁泄憤,痛惜自己白白被坑了一百兩銀子。
薄唇上笑意未消的上官清雲,看著好友的背影,又開口問道︰「對了,沈總管呢?」
照理說,每趟鏢回來,體恤鏢師辛勞的沈總管,都會親自迎接,但如今放眼大風堂門前,卻不見沈飛鷹的身影。
徐厚太過悲憤,忙著用頭毀壞牆壁,連話都說不出來。倒是一旁的僕人,畢恭畢敬的幫忙回答。
「稟報上官鏢師,沈總管接到聖旨,晌午時就進宮去了。」僕人不敢拖延,又補上一句。「傳旨太監還說,皇上有令,請您一回來,也盡速入宮。」
入宮?
上官清雲想了一想。
鏢師入宮,雖是難得之事,但他也曾遇過幾回,每次都是因為他押運賑銀,或是保護皇親國戚,立下大功的時候。當今天子,對于賞賜有功之人,可是半點也不吝嗇。
這一次,皇上宣他入宮,想必又是一番嘉獎,再加上豐富的賞賜。
對于賞賜,他興趣不大,大多分送給弟兄們。但是,能得到皇上嘉獎,他倒是非常樂意領受。
主意既定,上官清雲策馬轉身,還不忘出言提醒。
「徐厚,我入宮去了,你記得把銀兩準備好!」說罷,在徐厚的撞牆聲,與眾鏢師的注視下,他朝著皇宮奔馳而去。
蒼衣與白馬,很快就不見蹤影,消失在玄武大道的另一端。
「啊,上官,恭喜恭喜!」
「是啊,恭喜!」
「是大喜呢!」
「恭賀上官鏢師。」
打從踏進皇宮起,所有路上遇見的人,不論是大臣或是太監,認識的、不認識的,全都笑容滿面,爭相上前對上官清雲拱手道喜,態度殷勤熱絡,更勝以往。
太監畢恭畢敬的領著他,往皇宮深處走去。穿過幾道金碧輝煌的宮門,繞過種滿奇花異草的御花園,眼前頓時豁然開朗。
一片遼闊空地,出現在眼前。
這片空地,春季時會運來各色牡丹,冬季時則是灑水為冰,是皇族們游玩的地方。而空地旁,則有一座雅致涼亭。
「皇上在賞月亭里,請上官鏢師慢走。」太監低聲說,離著亭子遠遠的就停步,不再上前。
上官清雲點頭致謝,邁步往前走去,蒼衣隨風鼓起,如獵鷹展翅。他意態悠閑,蒼衣掩蓋了他精壯結實的體魄,再加上儒雅謙和的態度,很容易讓旁人誤以為,他是個書生,而非是名聲響亮的武師。
賞月亭外,圍繞著大批宮女與太監,小心翼翼的伺候著亭內的幾個人。
「草民上官清雲,叩見皇上。」他來到賞月亭前恭敬叩禮,姿態無懈可擊。耳邊還听見,好幾名宮女因為傾慕而輕喘的聲音。
他嘴角微勾,老早就習慣女人們的反應,但仍舊暗自得意。女人們的愛慕,可是多多益善,他表面淡定,心里其實可享受得很。
端坐在亭內龍椅上的皇甫仲,手中那碗香氣盈盈的碧蘿春,才喝了第一口,還來不及好好品嘗春茶滋味,一瞧見上官清雲出現,驚喜的就把茶碗擱下。
「愛卿愛卿,快快起身!」皇甫仲如釋重負,差點就要跳下龍椅,伸出雙手去扶眼前的男人。
雖然入宮多次,但是皇上的態度,還是頭一次如此熱絡興奮,彷佛他的歸來,就能替皇上解決一件天大的難事。
「多謝皇上。」上官清雲心中狐疑,神色如常的緩緩起身,低垂的黑眸,不著痕跡的觀察賞月亭內。
相爺公孫明德、大風堂總管沈飛鷹,隨侍在皇甫仲兩側。他心知肚明,這兩個男人就算是泰山崩于前,也不會眨個眼,從他們兩人的表情上,根本看不出半點端倪。
多年的江湖歷練,磨練出強烈的直覺。一陣不祥的預感,緩緩浮上心頭。
「此趟押運賑銀,可多虧了上官愛卿。」皇甫仲難掩喜色,左一句愛卿、右一句愛卿,叫得可熱切了。「公孫對愛卿夸贊有加,還將愛卿的功績,交由朕親自閱過了。」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草民只是盡一己之責。」他對答如流,眼角卻瞄見一抹燦爛銀光。
賞月亭里,還有別人。
而且,還是個少女。
她身穿滿繡苗服,戴著精致眩目的白銀頭冠、白銀花圈、白銀項鏈、白銀流蘇,從服飾打扮看來,就可以猜出,她是個苗族貴族,而且地位極高。
不僅如此,那些繁復的首飾,仍掩不住她的天生麗質,白里透紅的小臉上,雙眸晶亮如星,紅潤潤的唇瓣,如花瓣般誘人。
如此美人,就連長年受女人包圍的上官清雲,也不禁心中一動。
坐在龍椅上的皇甫仲,還忙著夸贊,一長串背得滾瓜爛熟的功績,就似連綿江水、滔滔不絕,停都停不下來。
「朕發現,數年內你立下不少大功。六年前,你保護親王府,一夜間殺退四十多個盜匪;五年前,你押運四川貢銀,途中幾度遭遇盜匪襲擊,仍將貢銀全數運回京城;四年前,你只身進入梟鷹寨,不費一兵一卒,就勸降了兩百多人……」
歷年功勛如清風過耳,他情不自禁的,又朝貌美如花的少女看了一眼。
這次,她發現了。
清麗的小臉一亮,她雖然略顯羞意,眼里眉梢卻難掩喜色,絕美的笑靨,讓一身華貴服飾,全都相形失色。
「愛卿幾番建功,朕都想延攬愛卿入朝為官,但愛卿謙恭,每次都婉拒……」
上官清雲表面上斂目垂首,但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到那少女身上。
「就連朕的賞賜,愛卿也分送給弟兄,此舉更是義氣過人……」
她掩著嘴角,格格輕笑,白銀流蘇跟著搖晃,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朕就在想,非得賜一個由得愛卿獨享的賞賜,才能獎勵你的勞苦功高……」
那惑人的笑靨,讓他難得的失去警戒。
「好在,有公孫提醒朕,愛卿已年過二十八,但長年奔走,至今尚未婚配……」
少女輕咬著唇,像是沒耐性的貓兒,幾度想要上前,卻又明知不可,只好在原地,快樂的踏地轉身,身姿曼妙如舞。
「再加上,苗地禾武吾煉雅喜納公主,對朕表明心跡,言明對你愛慕已久,此生非你不嫁。朕已經決定,為你們二人主婚,你們郎才女貌,正是佳偶天成啊!」背完一大串由宰相擬好的台詞,皇甫仲到這會兒,才喘了口氣,終于放松下來,重新端起茶碗。
上官清雲彷佛聞見,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氣。
站在一旁的公孫明德,這時才開口。
「還不謝恩?」徐沈的語氣,不怒自威。
失卻防備的上官清雲,一如往常,低頭叩謝。「謝皇上恩——」最後一個「典」字還沒出口,他頸後的寒毛,瞬間全都站了起來。
等等,他在謝什麼?!
一瞬間,他驟然清醒過來,努力捕捉著方才的模糊記憶。
獨享的賞賜。
至今尚未婚配。
俊美的臉龐,逐漸慘白如雪。
禾武吾煉雅喜納。
愛慕已久。
朕已經決定,為你們二人主婚。
主婚?!主婚?!主婚婚婚婚婚婚婚婚婚婚……
余音在他腦中回蕩,眼前忽地一片泛黑,他有生以來,終于感受到遭逢嚴重驚嚇而昏厥前,會有什麼感覺。
悅耳的銀鈴聲,由遠而近,美麗的少女像是終于獲得許可,咚咚咚的奔到他眼前,仰起暈滿嫣紅的小臉,熱切的注視著他。那抹嫣紅,不是害羞,而是掩飾不了的興奮。
「上官哥哥!」她高興的叫著,不顧禮教大防,用力沖進他懷里。「我好想好想好想你喔!」
溫香軟玉抱滿懷,上官清雲卻臉色死白。
不!
不會吧!
少女歪著頭,笑盈盈的撒嬌。「你不記得我嗎?我是喜兒啊,十年前那個喜兒啊,我來找你了!」
白銀流蘇叮叮當當響個不停,原先悅耳的聲音,如今听在上官清雲的耳里,卻比喪鐘還要駭人。
禾武吾煉雅喜納。
他記得她。他當然記得她!
雖然歷經十年之久,但是當年為了保護這個苗族公主,他必須追在她後頭,努力收拾爛攤子,還被商家們罵得狗血淋頭。不僅如此,她還害得他內傷加外傷,日日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差點沒重傷而死。
餅往前塵一一閃過腦海,那些一次又一次掃來的灰影長鞭與巨足,那些日日都得替她陪罪,幫她收拾善後,使他嘔血三升的恐怖往事,全都歷歷在目,清楚得恍若昨日。
當年,他鼓起最後一分力氣,才把這災星踢回苗疆,但是此時此刻,她卻窩在他懷里,愉快的又磨又蹭,白銀頭冠一次又一次,撞擊、狠刮著他的俊臉。
即使面對凶惡盜匪,也無所畏懼的上官清雲,驀地腳下一軟,咕咚一聲的坐倒在地上。
「啊,上官哥哥,」喜兒抱住他,幾乎要喜極而泣。「你這麼高興看到我回來嗎?我好感動啊!」
不、不是的、不是的!
驚嚇過度的他瞪大了眼,想要吶喊,但卻無法動彈,更無法出聲。
只見那張嬌美的小臉,鼻尖對鼻尖的湊到他眼前,近到他能感覺到,她彎彎的長睫輕刷在他臉上。
喜兒用雙手,捧住那一張讓她魂牽夢縈,日也思、夜也想的俊容,無比認真的保證——
「上官哥哥,你放心,我不會再離開你了。從今此後,我們可以永∼∼遠∼∼永∼∼遠∼∼的在一起了。」
上官清雲目瞪口呆,從指尖到心頭,逐漸涼透。
他最恐懼的噩夢,居然在現實上演。這個差點害死他的女人,即將成為他的妻子,天知道他將會受到什麼樣的殘酷「蹂躪」!
「不!」
悲慘的哀鳴,終于破口而出,響徹整個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