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京城,富甲天下。
即便是身為江南織造總督的千金,心情不佳的秋霜,也是打從尚未踏進城門,就覺得眼前的景況,繁華得讓她眼花撩亂。
真是不到京城,就不知道天下那麼大。
宏偉的京城,中間以玄武大道為界,從中分為東西兩市,八方商賈帶著各式各樣的商品,都到這兒來進行交易,有好多好多商品,都是她從未見過的,讓她大開了眼界。
玄武大道兩旁,除了熱鬧的街肆之外,還有一棟比一棟更華麗的店鋪與酒樓,每一棟的建築之精美,都勝過尋常官家無數,就連從小到大,居住在號稱江南第一園林中的秋霜,都要贊嘆不已。
只不過,帶著她進京城的徐厚,完全沒有為她介紹京城的興致。
事實上打從遭遇婬賊,兩人爭吵之後,他就始終僵著一張臉,也不管她會不會暈車,一路用最快的速度,駕車來到京城。
即便是入了京城,他的車速也沒有減緩,篷車停也不停,經過那些繁華的街市,筆直的駛向玄武大道中,一間寬門巨戶的宅邸,終于才勒緊韁繩,讓疲累不已的馬兒停下腳步。
徐厚一邊跳下車,一邊朝篷車里叫著。
「出來!」
滿月復委屈的秋霜,慢吞吞的探出篷車,心不甘、情不願的走了下來,抬頭往身前的宅邸望去。
就見這厚牆深戶,只重實用,不顯半分浮夸的宅邸,外頭巍峨的大門,是以千年巨木與寒鐵鑄成,門上還懸著一塊金字大匾,銀鉤鐵畫似的字跡,書寫著「大風堂」三字。
終于,他們到達京城了。
終于,他們到達大風堂了。
這一趟的行程,即將就此畫下句點。
想到這里,她心口一抽,忍不住看向徐厚。他卻依然臉色難看,徑自吩咐迎上來的鏢師,把馬兒牽去休息刷洗,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徐大鏢師回來了!」站在門口的人,急匆匆的朝著門里叫嚷著,聲音里滿是喜悅,顯然是等待已久。
就听到叫嚷聲,一聲接著一聲,從屋外直傳進了屋內,過了不久之後,一個身穿蒼衣的俊美男人,慢條斯理的走了出來,笑得溫文儒雅。
「徐厚啊,你這趟鏢走得可真久,我這陣子想找人喝酒,都愁著沒有酒伴呢!」男人笑著說道,蒼衣襯得他神采奕奕,黑眸深斂又顯出沈穩大器,如流泉般的長發,以蒼色繩束起。
「哼,少來,我才不相信,你陪著心愛的老婆,還要替那只大象收拾善後,還會有時間想到要喝酒?」徐厚絲毫不給面子,臭著一張臉回嘴。心情壞透了的他,對好友的出門迎接,也沒給好臉色。
蒼衣男人笑了一笑,也不以為忤,視線倒是落到一旁,始終站立不語的秋霜身上,笑得更溫柔而客氣。
「這位就是白姑娘吧?」他殷勤的走上前來,有禮的問候著。「這一路旅途勞頓,白姑娘肯定辛苦了。我已經命人,在里頭備妥了房間,能讓您沐浴包衣,暫時洗去身上沙塵。」
不同于徐厚的無禮,良好的教養讓她即使身心俱疲,也不忘福了福身,答謝對方的好意。
「謝謝您的好意。」
「白姑娘不必客氣,我是大風堂的鏢師上官清雲,您稱我上官就可以,不管有任何事情,白姑娘盡避吩咐就是了。」
瞧他們一來一往,又是福身,又是行禮,讓徐厚看著不但覺得刺眼,更覺得心里不痛快。他臉色愈來愈臭,卻因為兩人的對話,濃眉陡然一擰。
沐浴包衣?
「你怎麼會知道,我帶回來的,是個女人?」他粗聲質問。
上官清雲從容回答,面不改色。「是大總管跟我提過一聲,吩咐我先把房間與衣物備妥的。」
「你還知道,她姓白?」該死,連他都是直到現在,才知道她的姓!
直到這會兒,上官清雲的俊臉上,才露出些微訝異。
「難道,相爺沒跟你提過?」這就怪了。「跟你來到京城的這一位,就是江南織造總督的掌上明珠,白秋霜姑娘。」
徐厚咬了咬牙,很大聲的問候了公孫明德的母親。「他根本沒說,只說了,要我把隨夜明珠一同離開白府的人,一並帶回京城。」
「就算是相爺沒說,但是你也該猜得出來,如此溫柔有禮的姑娘會大費周章,女扮男裝的離開白家,肯定是身分特殊,除了是白家的千金之外,還會有誰呢?」
徐厚大臉扭曲,怒聲大叫。
「我笨!我笨!我就是沒想到,可以了吧?!」
「小聲點,別嚇著白姑娘。」上官清雲叮嚀著,雖然知道好友本能反應極佳,但就是對人情瑣事沒轍,卻也沒瞧過,他發這麼大的火。
「我就是要大聲,怎麼樣?」徐厚咆哮著。
「那也先讓白姑娘入內休息。」上官清雲好心的說著,對著秋霜露出抱歉的一笑。「白姑娘跟工部侍郎袁大人的公子有婚約,這幾日就要拜堂成親了,你現在嚇壞了新娘,到時候怎麼向大人交代?」
倏地,徐厚全身一僵。
有好一會兒,他就這麼站在原地,驚得雙眼發直,簡直僵硬得像是一座石像,連呼吸都停了。
然後,就在上官清雲幾乎要伸手,去推推他的肩膀,測試他是不是站著昏倒的時候,他突然有了動作。
徐厚很緩慢、很緩慢的轉過身,瞇眼瞪著小臉煞白的秋霜,眼里迸著可以刺穿人的殺氣。
「妳跟工部侍郎的兒子有婚約?」
她咬了咬唇,沒有回答。
「回答我。」他的聲音平滑如絲,卻透露著危險。
她深吸一口氣。
「對。」
「妳是有婚約的?」
「對。」
「妳卻始終沒跟我提過?」他的目光愈來愈嚴厲。
「我為什麼要跟你提?」她倔強的抬起頭來,毫不畏懼的瞪回去,拿著他說過的話當武器,扔回他的臉上去。「你不是說了,只要交差了事,之後就不再管我了?那我的婚約又跟你有什麼關系?」
徐厚呼吸一窒,怒極反笑,猙獰得駭人。
「好!」
他大叫一聲,寬厚的大手一探,牢牢抓住她的手腕,拖著她就離開大風堂的門口,一步又一步的朝著城中央的方向走去。他用的力道極重,甚至弄疼了她,半點也不知憐香借玉。
上官清雲在後頭,連忙揚聲問著。「徐厚,你帶著白姑娘要去哪里?」
他置若罔聞,也不顧好友的詢問,徑自抓著秋霜,大步往前走去。
一路之上,像是貨物一樣,被強拉著前進的她,不斷的掙扎著,幾度想要掙月兌他的箝制,卻始終不能如願。那只大手就像鐵鉗似的,握在她手腕上,捏得又重又緊。
「放開我!」她掙扎著,被拖行前進,甚至好幾次差點跌倒。
「徐厚,你听到沒有,我叫你放開,你握得我的手好痛!」真的好痛,她都要以為手腕要被他握斷了。
沿路之上,兩人拉拉扯扯,引來不少人側目,還有人特地跟了上來,好奇的想要看看,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走了幾條街之後,兩人的身後已經聚了一群觀眾,亦步亦趨的跟著他們。
餅了兩刻左右的光景,四周的店鋪逐漸減少,徐厚拉著她愈走愈遠,來到一處高牆大院林立的住處,每一戶的門外,都蹲踞著雕刻精美、氣態威武的石獅子,足以顯示居住在這一帶的,全都是非富即貴的人家。
終于,在她的手腕,疼得像是有火在燒的時候,徐厚停下腳步了。
他們就站在,一棟屋宇華麗的大戶人家門口。這戶人家不論是用磚用瓦,都比左右鄰居來得講究,就連守在門口的護衛,穿的衣裳也比別家的好。
「來人!」徐厚像猛虎般咆哮,對著門口大吼。
早在他氣勢洶洶,朝門口走來的時候,護衛們就忍不住直往後退,紛紛能閃多遠就閃多遠,听到他這一聲大吼,甚至有人當場腳軟,撲通一聲就嚇得跌坐在地上。
好在其中一個護衛,曾經待過大風堂,還認得徐厚,壯著膽子抱拳迎上前來,擠出笑容問道︰「徐大鏢師,好久不見了,請問您大駕光臨工部侍郎,袁大人的屋府,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他問得戰戰兢兢,聲音都有些抖。
徐厚連哼也不哼一聲,就把秋霜往前一推,也不管她痛或不痛,面容森冷、目光冰寒的對護衛說道︰「這是你家公子的新娘,我完好無缺的送到了!」
被拉扯得手腕都紅腫的秋霜,連罵人的機會都沒有,就見到徐厚彎下腰來,正對著她的臉,黑眼直直望入她的雙眸,皮笑肉不笑的開口。
「白姑娘,祝賀您與袁公子百年好合、早生貴子,姓徐的粗魯慣了,登不了大場面,就不來喝妳的喜酒了。」說完,他轉身就走。
她站在袁家的門口,一時之間愣住了,甚至忘了手腕上熱辣辣的疼。
秋風揚起,門外的幾棵銀杏樹已經轉為金黃,澄亮得好似金幣的落葉,隨風撒落了她一身,染得她頭發與衣衫,多了幾塊繽紛的艷黃。
徐厚就這麼走了。
他丟下了她,連頭也沒回過一次,愈走愈遠,最後轉過街角,再也看不見了。
秋霜緊緊咬著唇瓣,連眼兒也沒眨過一次。
他走了。
他交完差、了完事。
他真的不管她了。
銀杏的落葉,一片又一片,撒落他曾走過的街道,掩蓋他的足跡。
他真的不管她了……真的……
秋風瑟瑟,她小臉蒼白,慢慢的、慢慢的蹲來,把小臉埋進衣裳里,就在袁家的大門前,傷心的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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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白秋霜的到來,袁家上上下下歡欣不已,急忙為她梳妝打扮,恢復成嬌滴滴的美人兒,當夜就讓廚娘施展手藝,設下宴席為她接風洗塵。
其中,最高興的人,莫過于身為一家之主,官拜工部侍郎的袁興。
在酒席之上,袁興還殷勤無比,一直替她挾菜,豐盛的食物在她面前的碗盤里,都堆得快有一座小山那麼高了。
「秋霜,妳就當這兒是自己家,快吃快吃!」他還不肯罷休,又挾了一根雞腿,往食物小山上擱。
「謝謝世伯。」她恭敬的說道,早已哭得累了,連拒絕的力氣都沒有。
袁興還在樂呵呵的直笑。
「客氣什麼呢?」他模著胡子,心滿意足的看著她,眼里難掩的貪婪活像是在看著一座金山。「再說,過幾天妳跟魁兒就要拜堂成親,到時候就成了一家人了。」
她沒有應聲,只用筷子沾著唇,甚至沒有抬起頭來,看看那個坐在身旁,即將跟她成為夫妻的男人。
事實上,她甚至連他長的是什麼樣子,都沒有看清楚。
而她,也不在乎了。
「秋霜,妳怎麼不吃呢?」袁興終于發現,食物小山始終沒被動過。
「我吃飽了。」她輕聲回答。
「怎麼這就飽了呢?這一整桌的菜,妳明明就沒吃幾口啊?」
「大概是路途勞累,所以才沒有胃口,過幾天就好了。」她找了個借口搪塞,畢恭畢敬的起身。「請世伯原諒,秋霜先告退休息了。」
「好好好,快去休息,接著來要準備婚事,還有得忙呢!」袁興連忙點頭,揮手招來一個年輕的丫鬟,仔細吩咐著。「帶著秋霜姑娘回房歇息,記得仔細伺候。」
丫鬟應了聲,小心翼翼的領著她離開飯廳,來到早已布置妥當的客房。客房的擺設精致,都是喜慶的大紅色,預備幾日之後就要當作新房。
那滿屋的大紅色,只讓秋霜覺得更累,才剛踏進屋里,她就坐到桌邊,疲憊的對丫鬟說道︰「妳也下去吧。」
丫鬟露出為難的表情。「可是,老爺說,奴婢得伺候姑娘。」
「我要睡了,妳待著也累,退下吧!」
「但是……」
「別擔心,要是世伯問起,妳就說是我堅持的。」她淡淡的說。
眼看秋霜堅持,又想到眼前的姑娘,幾日之後就將成為少夫人,丫鬟就算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拂逆她的意思,只能依言而行。
「是。」
丫鬟福了福身,在離開的時候,還體貼的為她關上門扉。
打從進袁府伺候老爺夫人、少爺小姐,或是來往的高官與商賈,丫鬟見過的人也多了,還是首度遇上,這麼隨興的千金小姐,連睡前的打點服侍都不需要了。
隨著丫鬟的告退,客房里也靜了下來。
太靜了。
靜得讓她又想起了徐厚。
不,其實該說,她一直就沒能忘得了他。
極為緩慢的,秋霜抬起手來,褪下長長的衣袖,露出柔女敕的手腕。他白晝時的粗魯,把她的手都握痛了,即便是松了手之後,她的手腕上也留下紅腫,證明他那時握得有多緊。
"這是你家公子的新娘,我完好無缺的送到了!"
完好無缺?
想起徐厚說這句話時,臉上僵硬的表情,以及深藏在眸子深處,某種她已經熟悉,卻還是辨認不出是什麼的翻騰情緒。
他說錯了。
哪有完好無缺?他不僅弄傷了她,在她手腕上留下印痕,還讓她就像是,被活生生挖了一個大洞似的,只要一想起他來,就覺得好痛好冷。
她一定是在他身上,失落了很多很多,雖然無形,卻又非常重要的東西,不然怎麼會覺得,整個人都像是空了,連神魂都缺了大半?
從她的心上,牽系在他身上的細線,全都剪不斷、理還亂,相隔愈遠,就愈是揪心,勒得她的一顆心,都快裂胸而出,直想往他的身邊奔去。
"祝賀您與袁公子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他是真的不管她了,否則,怎麼會對她說這種話?簡單的字句,卻反復縈繞在她腦海,揮也揮不開,更別提是從此忘懷。
秋夜沁涼,她獨自坐在屋里,心里怨著那人、罵著那人、卻也想著那人,深深的難以自拔。
他的粗魯。
他的戲謔。
他的惱怒。
"從此就不會再管妳任何一件事了!"
他說這句話時,憤恨的語氣與神情。
相處的這段時間,所有回憶都涌上心頭,一樁樁、一件件,全都歷歷在目,留在她心里的記憶,比他留在她手腕上的傷還要深。
秋霜虛無的視線,掃過屋內的布置。因為是官家的喜事,不論是哪一件用品,都是最精致昂貴的,大紅雙喜燙了金邊、大紅褥子上也用金線,繡著富貴的牡丹與喜慶的龍鳳。
袁府里的布置,絕對不是黑家寨可以相比的。
當初,在黑家寨里,她被迫與徐厚拜堂成親,為的是瞞過黑老七,才沒讓她被留下來,成為黑老七的眾小妾之一。
那,明明就是假的。
她柔女敕的小手,撫過垂掛在鏡子上的繡簾,指尖在蝶戀牡丹的繡紋上無意識的來回游走,一遍又一遍的感受著,指下精工繡線的起伏。
那時,她明明就知道,與徐厚拜堂成親,只是權宜之計,從頭到尾都是一場戲,僅僅就是為了要順利月兌身。
但是拜堂後的隔日,他們只差一點點,就要假戲真作,在暖暖的晨光之中纏綿,險些成了真夫妻。
她是該慶幸,沒在那時壞了清白。
但是,為什麼事到如今,她竟會覺得遺憾不已,怨徐厚沒有勇氣真在那時要了她,讓她真的成為他的妻子?
後悔,已經遲了。
一顆顆的淚珠滾落粉頰,落在蝶戀牡丹的精致繡紋上,染濕了上好的布料,也讓牡丹像是沾了露水,更顯得鮮活紅潤。
她的淚點點滴滴,直到天明都未曾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