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虧處理得宜,關靖的傷雖重,卻只在鬼門關前兜轉一圈,昏睡了幾日幾夜之後,就清醒過來,讓眾人全松了一口氣。
不論日夜,沉香都陪伴在他身旁。
她看得出文臣武將,都以他馬首是瞻,一旦沒了他殘酷睿智的判斷、冷血無情的指示,這些人就會群龍無首,即使能力再強,也是一盤散沙。
在眾人慌亂時,還能保持鎮定的,只有韓良一人。
他代替關靖,每日接見官員,听取鎊地消息,再寫為絹書,每晚親自送到關靖的臥榻旁。
每晚,韓良都要確定,關靖傷勢沒有惡化,而是逐漸好轉之後,才會留下絹書離去。
到了第五天的清晨,關靖終于醒了。
那雙黑眸幾乎是一睜開眼,就即刻恢復清明。他縝密的思緒,沒有受到重傷影響,瞬間就記起,讓他額上疼痛,精神不振的原因。
聞見室內淡雅的燻香,以及燻香之中,那淡之又淡的氣息,他就已經知道,在身旁伺候的人是誰。
只有她的身上,才有這麼美好的氣息。
他深吸了一口氣,卻因此牽連到傷勢,不由得悶哼一聲。
正為陶燻爐添加香料的她,因為那一聲,連忙轉過身來。對于他的任何動靜,她都格外關注,不敢有任何遺漏。
「大人,您醒了嗎?」她走到床榻旁,衣料拂過青磚的聲音,顯得格外的急促,連一丁點兒的時間都等不及,就來到他面前。
「嗯。」他輕輕應了一聲。「我昏睡多久了?」
「五天四夜。」
他沒有惱怒,反倒輕笑一聲。
「我該感謝那個刺客,竟讓我能休息這麼久。」
淡淡的馨郁氣息,又靠近了些許,黑如點漆的雙眸望著他,小臉上是藏不住的關懷,還有欣喜。
她這幾日的擔憂,絕對不會亞于韓良,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她費盡心力,不眠不休的守護著他,才能保住他的性命。
看見他醒來,她才松了一口氣。
如他所應允的,他沒有死。
雖然身為醫者,但是她從未如此在意,一個人的生死,甚至願意折損自己的壽命,也要祈禱他能夠活下來。
她不要他死、她要他活著,因為他的命是她的。
如此一來,她才能達成目的。
「大人覺得身體如何?」她細心探問。
「很痛。」
「是傷口在痛?」
「不只是傷口,」他伸手指著,太陽穴的地方。「還有,這里的深處,轟轟然的痛。」腦部深處的痛,甚至強過傷口數倍。
「可能刺客凝力于刀劍,不但留下傷口,對腦部也造成沖擊所致。」她耐心解說著。
必靖譏諷的一笑。
「又是一個對我恨之入骨的人。」倏地,他抬眼注視著她,語氣莞爾,眸光卻似有涵義。「你呢?」他緩緩的問。
區區兩個字,卻讓她胸口一窒,非要緊握掌心,才能克制著不露聲色,佯裝鎮定,承受他的注目,沒有心虛的轉開視線。
恨之入骨。
他為什麼要這麼問她?
白潤的指尖,深深陷入柔軟的掌心,在粉女敕的掌心上,印下十個彎如新月的痕跡,有幾枚印處,因為太過用力,還印出傷口來,滲出淡淡的血痕。
她不覺得痛,心思還紊亂著,不知該怎麼回答時,他反倒若無其事,關懷的開口詢問,眸光里閃爍著異樣的笑意。
「你怎麼了?」他靠近些許,神情與其說是端詳,不如說是欣賞。「臉色怎麼突然變得這麼蒼白?」他殷勤探問。
那語氣、那神情,都讓她更想逃。
「我……我、我沒事……可能只是累了……」她不敢回避,他的注視,知道那樣只會引來更多懷疑。
包多。
驚慌涌現,美麗的臉兒更蒼白了些。
他已經開始懷疑她了?否則,他為什麼要這麼問她?
彷佛過了千年之久,抑或是眨眼之間,在她仍驚疑不定時,關靖緩緩伸出手來,無限愛憐的,以手背輕拂她冰冷的雙頰。
「這也難怪,連日照顧我,肯定讓你累壞了。」他溫柔的一笑,神態從容如常,拇指撫著她干澀的唇,以他的溫度撫慰她的冷涼。
方才那抹別有用心的笑,消失得太快,快得像是不曾存在,她緊繃的情緒,因為他的輕撫而松懈,不由得懷疑是自己心虛,才會疑心生暗鬼,以為他話中有話。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像是要讓她安心,他的輕撫未停。
恢復鎮定的她,沒有立刻回答,反倒問道︰「什麼問題?」
先前,他問了不只一個問題,她在回答之前,必須先確認,他要的是哪個問題的答案,才能夠好好應答。
這麼一來,她的秘密,才能夠隱藏得更好。
「都該怪我沒問清楚。」關靖輕笑著,歸咎在自己身上,伸手又指了指,疼痛不已的頭部。「我問的是,你見過這種癥狀嗎?」
「這樣的頭痛之癥,在戰場上很是常見。」她謹慎回答。
他微微挑眉。
「你去過戰場?」
「我是听先父提起過的。」濃密的長睫垂下,遮蓋了美麗的雙瞳。
董平是一代名醫,畢生以救助傷員病人為己任,而戰場上傷者、病者不計其數,董平曾親臨戰場,不但理所當然,更是事實。
他用指尖,揉了揉太陽穴,被這惱人的疼痛困擾著。
「既然他見過這種癥狀,那肯定知道該怎麼醫治,這煩人的毛病吧?」
「先父見多了這類病癥,醫治的辦法當然是有,但必須患者有耐心配合。」她回答得從容不追,格外的熟練,像是已經練習過數百次。「不過,若是要止痛,就容易得多了。」
任何人的選擇,都會是後者。
必靖也不例外。
「那就先止痛吧!」
「是的。」她輕聲細語。「請大人稍待一會兒。」
白女敕的雙手取來香匣,在木格之中挑選,多達數十種的香料,以她才知曉的比例調配,再倒入爐中焚燒。
煙霧從爐蓋上,鏤空的鳳紋冉冉飄出。昂揚的鳳首,一向前、一回首,鳳尾糾纏,就連從爐蓋的兩旁透出的白煙,也在爐上糾纏,由兩股化為一股。
濃烈的芬芳,比醇酒還要醉人,關靖陶醉的閉上雙眼,深深吸嗅著,那陣如能銷魂的香氣,任香氣從他的鼻竅而入,浸潤著他的四肢百骸。
才過了一會兒,煩人的疼痛,果然開始緩解。漸漸的,
頭內深處的痛消失了,就連傷口都不覺得疼。
盡避前幾日才受了重傷,如今他卻覺得神清氣爽,精神奕奕。
「你真不愧是董平的女兒。」他睜開雙眼,望著同樣沐浴在濃香中的她,不由得大為贊賞。
「大人謬贊了。」她長睫未掀,並不居功。「大人昏睡多日,不曾飲食,是否先喝些溫水解渴?」
如此貼心的女子,怎能讓人不疼愛?
「好,拿水來。」他的笑意盈在薄唇上,舒適的半躺在睡榻上,又吩咐了一句。「還有,把韓良寫的絹書都拿來。」
沉香在心中暗暗吃驚。
必靖昏睡數日,即使韓良日日來訪,兩人別說是交談,就連四目都未曾交接。但是,他才剛醒來,連水都還沒喝,卻知道韓良送來了,記載這幾日的要事,與處置辦法的絹書。
這代表著,兩人默契極佳,彼此信任至深。
她依言將絹書取來,放置在睡榻旁,才去取了溫水。再度回到睡榻前時,看見他已經打開絹書,望著那筆跡清瞿的文章,開始閱讀了起來。
「大人,溫水來了。」她送上溫水。
他卻連頭也不抬。
「嗯。」
「請您少量多飲,先讓身體適應。」
這次,他甚至沒有應聲,注意力沈溺在絹書中。文章里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個事件、每一個處理方式,他都沒有漏看。
見他這麼專注,甚至因為傾身,拉扯到尚未結痂的傷口,使得鮮血染濕藥布,還滲出些許,她不由自主,關懷的勸說著。
「大人,您的傷勢嚴重,最好再靜養幾日,否則傷口會痊愈得較慢。」她十分在意他的傷勢。
必靖還是沒有抬頭,倒是一邊閱讀素絹,一邊笑了笑。
「不行,那個刺客,已經讓我浪費了數日。我要是再擱置,
這些政事不管,韓良肯定要唆了。」他笑意不減,似真似假的說道︰「我寧可再被砍一刀,也不想听他唆。」
眼看勸說不成,她只能折起干淨的手絹,用最輕最輕的動作,為他擦拭著,即將從藥布邊緣滴落的血滴。
這一個舉動,果然讓關靖的注意力,回到她的身上。他濃眉微挑,握住她的小手,興味盎然的說道︰「你是頭一個,在我閱讀絹書時,膽敢打擾我的人。」
「大人如此重視絹書,必然也不希望,血漬污了絹書,損及韓良大人多日的心血。」她迎視著那雙黑眸,沒有半點畏懼。
這也是除了韓良之外,他頭一次遇見,明明知曉他的惡名,卻沒有因為他語中的嘲弄,而惶恐的磕頭認罪,反而振振有詞的,說出連他也無法辯駁的話語。
他激賞的一笑,還沒有開口贊美,視線卻先看見,那在他粗糙的掌心里,顯得那麼柔弱、那麼嬌小的手上,有著許多傷痕。
「你受傷了。」笑容消失,原本舒展的濃眉,擰皺了起來。
「只是小傷,不礙事的。」她試圖抽回手。
他卻沒有放手,反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比閱讀絹書,還要認真的審視著。
柔女敕的雙手上,盡是傷痕累累。不但有著幾日之前,為了取血為藥引,她急于替他止血的時候,親口咬破的舊傷,掌心里還有幾枚,新月形狀的新傷。
他取下手絹,先為她擦拭,新月般的血痕,才松開她的雙手,開口下令。「花廳的黑檀瓖銅櫃里,該有一個青瓷裝盛的藥膏,你去拿過來。」
嬌小的身軀,听從他的命令,靜靜離開睡榻,往花廳走去,消失在垂簾的後方。過了一會兒之後,她才又掀開垂簾,朝著他走了過來。
她回到睡榻旁,將找尋到的青瓷淺盅,放入他張開的掌心里。
粗糙的指掌,掀開青瓷淺盅的蓋子,裝盛在其中的,是透著微微淡綠的藥膏。即使滿室濃香,藥膏的奇特香氣,仍清晰可辨。
「這是皇上御賜的藥膏,據說是從西域而來,能治療淺傷的奇藥。」他以食指,挑取了藥膏。「這對你手上的傷有效。」
她身子略僵,一動也不動。
皇上御賜的藥膏,是多麼的貴重,既然又是西域之物,肯定極為希罕,朝中的重臣里頭,能夠受賜此物的,恐怕只有關靖一人。
而他,卻要將這藥膏,用在她身上。
眼看她沒動,關靖笑著輕哄。
「別擔心,這藥膏我測試過了,確定沒有毒的。」他用談論著天氣,是晴是雨的口吻,說著對當今皇上大不敬的話語。
他的笑,不知為什麼,讓她更無法動彈。
那不是恐懼、不是驚慌,而是某一種本該是陌生,卻在見到他之後,就不時會偷襲她內心的情緒,每次都讓她不知所措。
無助的她,只能站在原地,看著他伸手召喚。
「過來。」那醇厚的嗓音,有著惑人的魔力,教人無法拒絕。他注視著她的雙眼,黑眸深邃無底。「更靠近我一些,為我張開雙手。」
像是被催眠般,無法抵抗的她,只能听從他柔聲的誘哄,在他的眼前張開手心,果裎她手上的傷痕。
極為緩慢的,關靖先將藥膏,在指尖摩擦得暖了,才涂抹在她的傷口上。他涂抹得很仔細,連最微小的傷口都不放過。
粗糙帶繭的指尖、潤滑芬芳的藥膏,在她的手上流連忘返。他的體溫,溫熱了藥膏,也溫熱了她的雙手。
這樣的觸模,比交歡更教她戰栗。
他的粗糙、她的潤滑,在她的指尖與手中滑過。她清楚的記得,那粗糙的指,曾在她的身上,做過什麼樣的事。
那些事情,她想忘都忘不了。
滋潤的藥膏,滑溜有聲,一如她在他指下時,難以遏止的潤澤。
「大、大人……」她禁受不住,想要抽回雙手。
靠在她耳畔的灼熱氣息,伴隨著沙啞的男性嗓音,清晰的制止。
「別動。」
就如歡愛之時,他所說的每個字,她都抗拒不了。嬌女敕的雙手顫抖著,卻只能任由他擺布,一再抹上珍貴的藥膏。
「我……我……」她緊咬著唇瓣,艱難的吐出話語,聲調近似喘息。「我擔待不起,大人這般的眷寵……」
「但是,我想要這麼做。」他在她耳畔低語,然後俯去,將唇印在她的掌心上,無限溫柔的說著。「我喜歡這麼做。」
然後,他伸出舌,輕舌忝她的手心。
暖燙的舌,懶洋洋的劃過,那些新月似的傷,舌忝去了血漬,也將藥膏勻在那些傷口上。
窗外,風聲呼號。
她傷口不疼了,但是胸中卻隱隱作痛,甚至想要出聲哀求。
不不不,不要啊不要,對她這麼溫柔、不要對她這麼好。
為什麼,他不對她殘忍?
為什麼,他不對她冷血?
如果他像是一般男人般,只是將女人當成泄欲的工具;要是他對她殘忍、對她冷血,事情就會簡單許多。
他的溫柔,讓她至今才知道,自己的胸中,原來藏著一把琴。而他每一下溫柔的舌忝舐,都撩動著琴弦,發出她未曾听過的樂音。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以為,心中只有根深柢固的執念,除了達成願望之外,就沒有別的念頭。
但是,自從望見,他首度對她溫柔的笑容後,陌生的情緒,就在她心中深種,隨著伴隨在他的身邊愈久,就愈是茁壯,悄悄在她心中滋長。
這是什麼情緒?
她能分辨千百種香料,卻不能厘清這份思緒。深藏多年的執念,與陌生的期盼,在胸臆間紛雜紊亂,比散落的香料更難收拾。
只是……只是……
她听見窗外的風聲。
呼號的風聲,像極了那一天,千千萬萬人的痛苦慘叫。
這麼多年來,她從來不曾忘記那一天。
但是,此時此刻,無助的她,也萬分確定著一件事。
今生今世,她也永遠無法忘記,他溫柔的、憐愛的,舌忝過她手心里的景象,以及他留在那些傷口的溫度。
一如烙印。
必靖再次接見官員,已經是刺傷事件,經過一旬有余後的日子了。
雖然傷口開始愈合,但是他的頭痛之癥,卻尚未好轉。
在關靖的命令下,她必須時時跟隨在側,即使在他接見官員時,也必須在大廳的臥榻旁,為他焚香止痛。
這段期間,韓良將政事處理得妥妥當當,而關靖不但讀遍絹書,在清醒之後,更每夜與韓良商討政事,遇到重大事件時,就由他親自下令。
因此,雖然隔了一旬有余,關靖才又開始接見官員,但是對休養時的每一件大小政事,都了如指掌,與韓良餃接得完美無瑕,彷佛接見不曾中斷。
當官員們上奏完畢,恭敬離去時,那群在門外等了又等,對著每個進出的文官齜牙咧嘴、怒目而視,踱步到鐵靴都磨掉一層,耐性用盡的武將們,全等不及侍衛宣告,一股腦兒全擠了進來。
那些碩大結實的身軀,差點要把大廳的門擠破了。
才踏進大廳,武將們宏亮的聲音,就此起彼落的響起,吵得原本安靜的大廳,瞬間鬧烘烘的。
「主公,多日不見,您還好吧?」
「傷口痊愈得如何?」
「鳴嗚嗚嗚,主公,屬下好想您啊!」
「屬下更想您,連作夢都夢見您,下令要我掌嘴。」
「我想得連飯都吃不下。」
「因為你都吃面吧?」
「狗養的,你是質疑我對主公的關心嗎?」
「主公,傷口還痛嗎?」
男人們問安的問安、探望的探望,全湊到臥榻之前,包圍得密不透風,差點擠著捧著燻爐的沉香。其中有兩個,還激烈的各自表述,對關靖的忠誠與想念,鼻子頂著鼻子,相互愈吼愈大聲,眼看就要打起來了。
被包圍的關靖,閉上雙眼,冷冷下令。
「住口。」
簡單兩個字,聒噪的武將們,立刻把嘴閉上,安靜得像是全被割了舌頭。
男人們的喧鬧聲,讓關靖被焚香壓抑的頭痛,再度復發了。他擰眉揉著太陽穴,又說了一句。
「後退。」
穿著鐵靴的大腳們,集體後退三大步,離開臥榻旁邊。
確定身旁的嬌小女子,不再有被推撞的可能,也不會被武將們的大嗓門,轟炸得雙耳隆隆作響後,關靖才下達了,本該在第一句就說出口的命令。
「掌嘴。」
听見最熟悉的命令,老早預備好的武將們,立刻有志一同的伸手,重重的往臉上打去,不但聲音清脆響亮,節奏還配合得極好,像是預先練習過似的,沒有一個人錯了拍子。
倒是鄭子鷹,連日來的夢境,終于成真,感動得哭了出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打自個兒耳光,把雙手都弄濕了。
直到武將們的雙頰,都被打得透紅,關靖才將食指一揮。
「多謝主公!」眾人這才停了掌嘴,乖乖的齊聲說著。
雖然被罰,但是所有的武將們,沒有一個人在心里抱怨,臉上火辣辣的疼痛,反倒全都欣喜于關靖,終于又恢復常態。
啊,多麼熟悉的痛,這才是他們至死效忠不渝的主公啊!
「調查刺客的事情,有新的進展嗎?」關靖伸手端起,桌幾上的茶碗,以碗蓋拂去茶葉,慢條斯理的輕啜一口。
雖然,身旁濃香陣陣,但是奇異的是,他的嗅覺與味覺都未受影響,茶湯的香氣一如往常,芳香宜人。
趁著鄭子鷹還在擦眼淚,吳達趕忙回答。
「連日的追查,已經查出,刺客先前曾經進出過,禮部侍郎陳淵的住處。陳淵對外人說過,那名刺客是故鄉的遠親。」
擦干眼淚的鄭子鷹,哪里肯放過表現的機會,搶著往下說。「我親自去陳淵的故鄉查過,那個刺客跟陳淵不是親戚,根本不知道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陳淵,是禮部尚書黃門恩的學生。」關靖又啜了一口茶。「黃門恩與石玉是多年好友,而石玉與賈琥是親家。」
南國的官員不論大小、資歷、乃至于彼此之間,復雜的敵友關系、交情牽連,他全都記得一清二楚。
只是听到「賈」字,武將們的臉,就像是包子般揪了起來,個個表情都凶惡如修羅夜叉。
「媽的,又是姓賈!」
「這件事情,肯定跟賈欣那老頭子月兌不了關系。」
「主公,我這就帶人去,把賈欣給宰了。」提出這個建議的人,又被懲以掌嘴之罰。不同于先前的合奏,這回唯有他一人獨響。
一旁的沉香,靜靜的听著眾人談論。
她早有听聞,以賈欣為首的賈家一族,不論明里暗里,用盡鎊種手段,想要除去關靖這根眼中釘,卻始終沒有得逞。
而眼前的所見所聞,全都證實了,傳聞不假,關家與賈家的關系,已是水火不容的狀態。南國雖然戰勝了北國,但是朝中內斗不休,比戰前更激烈。
「陳淵是怎麼死的?」關靖問著,早就預料到,陳淵只是一枚棋子,暗殺不論成敗與否,都會被犧牲。
「回稟主公,是自縊身亡的。」
「留有遺書嗎?」
武將們沉默下來,個個腦袋低垂。
「怎麼都不說話了?」關靖側身,手臂倚靠著臥榻的扶手,淡然一笑。「陳淵到底是個官,密謀刺殺我後又自縊身亡,可是一件大事,賈欣不會放過,這宣傳的大好機會。」
「回稟主公,」鄭子鷹的聲音,變得像是未出嫁的小泵娘般小聲。「陳淵的確留有遺書。」
「上頭寫著什麼?」
堂堂大將軍,縮著腦袋,大臉憋得通紅,一個字也不敢吭。
必靖閉上雙眸。
「念。」
「主公,這個……」
「我說,念。」
「是!」
不能違抗命令的子鷹,只能豁出去了,從懷中拿出,萬不得已才必須拿出的陳淵遺書,大聲的朗讀。
「蓋聞明主圖危以制變,忠臣慮難以立權。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立非常之功……」
宏亮的聲音,回蕩在大廳之中。
那是一篇極盡貶抑羞辱之能事的文章,用詞遣字,比刀劍還要鋒利。
??狡鋒協,好亂樂禍。
承資跋扈,恣行凶忒。
卑侮王室,敗法亂紀。
所有人都知道,陳淵這遺書通篇言論,全都是在指責詆毀一個人,只有一個人——關靖。
大聲朗誦的子鷹,愈是念著,身上愈是滴下豆大的汗水。在場听聞的人,也屏氣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喘。
直到整篇千余字的文章念完後,寂靜的大廳里,才有人開口。
「這全是毀謗之詞!」吳達怒喊著。
「對!」
武將們憤恨難平,子鷹更是把那篇遺書,用大手撕成碎片。
「什麼遺書,根本是胡言亂語。」最可恨的是,他還不得不念完整篇。早知道有今日,他當初就不該為了討主公歡心,去學著識字了。
被毀謗得一文不值的關靖,臉上卻不見半點怒意,反倒薄唇微彎,表情如沐春風般,淺笑說道︰「這篇文章,寫得還真好。」
瞬間,咒罵聲全停了,子鷹更是驚慌的蹲下來,收集剛剛親手撕碎的遺書,努力拼湊回原形。
「可惜,這人卻死了。」關靖惋惜著,再度端起茶碗。
一直站在角落,身穿青衣的魏修,直到此時才開口。「這也是賈欣之罪。」他說得一針見血。
「沒錯,賈欣罪該萬死!」子鷹好不容易,把碎片都拼好了,才敢站起身來。「主公千萬別放在心上,您身上有傷,就讓幽蘭姑娘好好照顧……啊,你為什麼踩我?!」他咆哮著。
吳達臉色鐵青,對著怒氣沖沖的子鷹,使了個眼色。
霎時之間,子鷹醒悟過來,大臉刷白,砰的就跪下,用力的猛磕響頭。「子鷹腦袋胡涂,一時口誤,請姑娘恕罪!」磕頭還不夠,他還自動自發的掌嘴,恨不得把這張嘴打爛。
眾人同情的看著,卻都不敢出聲求情。
事實上,沉香的樣貌,讓他們都分辨不出,她與幽蘭的不同。只是,親眼見證過,沉香為了關靖重傷而落淚,焦急的以血混藥,才解了關靖的危險,他們全都對這個女子心悅誠服。
眼看子鷹把自己,打得滿嘴是血,還不敢停手,眾人正在不知所措時,滿頭灰發的韓良,恰好踏進大廳,筆直往臥榻走來。
瞧見關靖身旁,那窈窕的身影時,他與旁人不同,雙眸陡然一黯,卻沒有對她現身在大廳中,作出半句評論。
「主公,有急事。」他直接切入重點。
距離關靖最近的沉香,陡然感覺到,原本意態慵懶的他,在听到韓良的話語時,全身頓時緊繃。雖然,他的姿態不變,但是強健的身軀,已經蓄勢待發。
「說。」
「剛收到八百里加急傳來的消息,沈星江以北十六州,因為大雪封路,糧食不濟,有數座城池,已經斷糧半月。」情勢緊急,韓良言簡意賅。
沈星江以北十六州。
這句話,讓沉香心中狠狠一震。
沈星江以北,原本全都是北國的領土,是在關靖舉兵之後,才成為南國的領土。
那些土地上,每一寸、每一寸,都流有北國人的鮮血。
她咬緊牙根,強忍心中的憾動,但手中的燻香爐,卻不受控制,微微的顫抖著。
所幸,關靖並沒有察覺。
他神色一凜,猛地起身,大步往外踏去,高大的身軀離開,濃香無形的箝制,在邁步的同時,還能有條不紊的下令。
「挪派全數的北國奴,除去積雪,疏通道路。」他的命令,務實而簡潔。「另外,將士全出,負責運糧。」
沉香望著他的背影,一時之間,無法相信,自己是听見了什麼。
「傳令下去,三軍戒護,如同戰時,若是糧食延遲送達者,一律斬首示眾。」那低沈醇厚的嗓音,雖然逐漸遠去,卻還是那麼清晰。
他要派兵去救援,那些斷糧的北國十六州?
她听得明明白白,心中卻困惑不已。
為什麼他要這麼做?
那些,不全是他曾經親率著鐵騎,蹂躪過的地方嗎?
既然當年屠殺過,那麼多的北國人,為什麼現在,他又要動員軍隊,去救那些人呢?
「子鷹!」關靖揚聲。
滿口鮮血的子鷹,這才敢搖搖晃晃的起身。「屬下在。」
「由你擔任先鋒,三日之內清出道路。」
「是!」
她目睹一切,卻難以置信。
甚至就連這些文官武將,都听命而行,被分派著去救援,因積雪而斷糧的十六州,每個人都積極得彷佛,救助的是自己的家鄉,而不是曾經以謀略侵略、以大軍屠殺的異地。
而統御這一切的人,就是關靖。
他踏出大門前,最後疾聲說了一個字。
「快!」
眾人齊聲應和。
「遵命!」
隨即,那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外。偌大的大廳里,只剩下被煙霧層層鎖住的沉香,無法動彈的站在原地,深深愕然著、不解著。
這個男人,心中到底在想著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