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靖用人,唯才是用。
受他提拔的人,不論是智冠天下的文人,或是常勝沙場的猛將,莫不感念在心,非但傾盡全力堅守崗位,不敢有半點懈怠,且全數對他忠心不二。
沉香被納入關府,才三日不到,一位身穿玄衣的年輕文人,越過在門外久候的官員,罔顧眾人的注視,直接入了關家。
擅闖關府者,向來只有死路一條。
但,唯獨有少數人,得到關靖的應允,能隨時進出關府。
而這個年輕文人,就是其中之一。
必靖與官員們的對話聲,穿透窗上的宣紙,清清楚楚的傳到偏廳。他坐在偏廳里,仔細傾听著,極有耐心的等著。
直到日落西山,官員們都離去時,侍衛才開口稟告。
「主公,韓良大人已在偏廳久候。」
必靖微微挑眉,嘴角輕勾。「韓良,你還醒著嗎?」他問。
身穿玄衣的年輕文人,從偏廳踏入大廳。長明燈的燈火,照亮他儒雅的臉龐,還有那與實際年齡,極不相稱的滿頭灰發。
「主公忙于政事,屬下哪有臉面入睡?」韓良慎重跪下。
必靖啜了一口熱茶,嘴角笑意更深了些。「這些繁瑣的政事,連我都听得昏昏欲睡。」
「主公說笑了。」
「既然知道我是說笑,你怎麼不笑?」
「屬下笑不出來。」
「我該因此治你的罪嗎?」
「請便。」韓良神態不改,鎮定如常。「但是,請主公降罪之前,還容屬下向主公說明一件事情。」
必靖斜倚在榻上,背靠四爪蟒紋繡團,仰頭閉起雙目,懶懶的說道︰「我那日就在猜,你何時會出現。」
「這麼說來,主公也知曉,自己犯了錯?」他問得一針見血。
普天之下,敢直言關靖之錯的人,恐怕只有韓良一人。
「我當日也在猜,何時會听見你說這句話。」關靖懶懶一笑。
「恕屬下直言,主公留下那名女子,實屬不智。」韓良振振有詞。語中有毫無隱瞞的責備。「醫者,能救命,也能害命,最該提防。」
「她的模樣,與蘭兒幾乎一模一樣。」
韓良身子略僵,仍是直言不諱。
「如此一來,更是危險。」
「那麼,你想盤問她?」關靖好整以暇的問。
「不。」韓良搖頭,從寬袖中拿出幾張薄紙,紙上寫得極滿。「屬下已經將她的來歷調查清楚了。」
「說。」
「此女姓董,是鳳城名醫董平之女,董平因救人無數,受皇上賞賜,價值連城的萬年沉香,故女兒就以此為名。」紙上的文字,已被他牢記在腦中。「董平死後,她繼承衣缽,已是一位名醫。」
「她的身分背景,倒是干淨如白紙。」
「愈是干淨,才愈是該防備。」韓良審慎進言。「主公,千萬要小心。」
必靖撫著下顎,神色如謎,沈吟半晌之後,驀地露出一抹邪詭的笑。那笑,太復雜,讓人分辨不出他的心緒。
「世上有些事,愈是危險,就愈是迷人。」他緩緩說著。
韓良臉色乍變。
「主公!」
「我已經決定留下她了。」
事到如今,韓良明白,再多勸言也是枉然。主公一旦作了決定,就無人可以動搖,更別提要讓他改變主意。
眼看關靖緩緩起身,跨步來到他的身旁,抬起寬厚粗糙的大手,擱置在他的肩上。他恭敬的伏身,不再多言。
「韓良。」
「在。」
「今日官員們上報的政事,你記得幾件?」關靖問。
「一百七十三件,全數記得。」
「很好。」他用大手拍了拍,最信任的謀臣。「今日這一百七十三件政事,全由你規劃處置,作為你不笑的懲罰。」
「是。」
交代完政事後,關靖在奴僕的伺候下,徑自離開大廳,往宅邸深處走去,那高大的背影如一座山,堅實難以撼動,每踏出一步,就在雪地上踏出一個深印。
彬在原地的韓良,只能注視著,那個自己誓死效忠的男人,走進茫茫細雪中,背影在白雪中愈來愈淡去,最後終于再也看不見。
必府的深處,時光彷佛凍結。
白晝時雖然有官員往來不絕,但是宅邸深闊,就算是前廳來了什麼人、上報了什麼事,甚至是再有人被關靖處死,宅內也根本听聞不到。
入夜之後,這兒更顯靜謐,奴僕們不論行事或言語,都是小心翼翼,壓低了聲音,彷佛怕稍稍大聲了些,就會被割去舌頭。
身為「禮物」,沉香入府至今,只為關靖焚過一次香。
那已經是半個多月前的事了。
這半個月來,他不曾要她再焚香,卻要她每晚與他用膳。原本,她以為這是他的測試,要用她來試毒,但情況卻與她猜想的不同。
他和她一起用餐,吃同樣的食物,偶爾甚至傾身,替她挾菜入碗。
可是,這個男人,依然讓她害怕,每回用膳時,她總是如坐針氈,一餐飯後回到院落中,冷汗早已濡濕整件單衣。
他總是盯著她看,時而親切,時而冷酷,有時候那雙眼里,甚至隱隱浮現柔情。但是,她太過明白,那些柔情不是為了她而流露的,而是為了另外一個女人。
然後,在難以預測的時候,那雙眼會變得森冷無比,讓她僅僅被注視,就會打從心底恐懼起來。
在那一刻,即便他嘴角仍微揚,笑容仍掛臉上,她依然能看見他眼底的冰冷,與深濃的恨。
他隨時可以殺了她,就像他殺了那些人一樣。
每一天,她都深深覺得,自己像站在鋒利的刀口上,隨時可能喪命。
只是,他始終沒有殺她。
倒是他允諾的事,真的說到做到。十日不到的時間里,他所派出去的人,已經替她香匣里所缺的香料,全數搜羅齊備。
不但如此,送到她眼前的,全是千金難求的珍品。除了她原先所缺的一百一十余樣,還有數百種珍貴香料,也被整齊收放在,一個新的香匣里,全都任憑她使用。
南國的香料、北國的香料、西域的香料、南洋的香料,全都齊聚在兩個香匣里頭了。
但是,即便是給了她這份重禮,她還是沒機會為他焚香。
她早已听聞,他政事繁重,即使領軍出征時,也要把持朝政,在行軍中批閱官員上報的各項要事。大勝北國之後,他管轄之事,更是有增無減。
所幸,她在關府內的行動,並未受到限制。
偶爾雪霽夫晴朗,她會離開所居的院落,在迷宮似的深幽官邸內走動,用澄澈的雙眼,觀看這間府邸的一切。
她能四處走動,唯獨在梧桐樹林後方,一道隱蔽的厚重門扉,每當她靠近的時候,奴僕就會出現,制止她再往前進。
如此一來,她反而更想一探究竟。
她等了又等,終于覷得機會,推開那扇門,無聲的闖了進去。
這里,美得如似人間仙境。
不同于關家的嚴禁奢華,這座雅致的院落,大到建築景致,小到花卉盆栽,處處精雕細琢,格外的用心。
踏上台階,沉香推開團花鏤空木門,踏入精致的屋宇。
這兒異常空靜,早已無人居住,卻還是收拾得一塵不染。不但窗明幾淨,就連花廳的桌上,溫潤光潔的青瓷花瓶中,也插著今早剛剪下的素雅鮮花。
鮮花的香氣里,還夾雜著藥材的氣味。那是眾多珍貴的藥材,殘留多年的味道,至今還沒散去。
曾經居住在這里的人兒,是喝過多少湯藥?
沉香環顧四周,望見花廳的角落,有一張鋪著綾羅綢緞的湘妃榻,牆上是形如滿月、比湘妃榻更寬的圓窗,窗上有卷起的竹簾,窗下有如意美人靠。
這里,是女子的住所。
天下人皆知,受關家父子如此寵愛的,只有一個人。
幽蘭。
必靖的妹妹。
傳聞幽蘭美若天仙,嬌柔多病,冷血無情的關家父子,將她看待得比性命還重要,無微不至的呵護她。
然而,她卻被北國鷹族族長金凜,挾持到北國為奴,受盡萬般欺凌。最後雖然被救回鳳城,但體弱多病的她,沒能熬得了多少時日,就與世長辭。
憤恨如狂的關靖,為了復仇,高舉「報仇雪恨」的旗幟,率領身穿白衣白甲的南國大軍,渡過沈星江與北國展開大戰,軍力勢如破竹。無數死于非命的北國人,尸首投入沈星江,原本清澈的河水,被染成滔滔血海。
那些死去的人,全是為了幽蘭而陪葬。
她走到繡榻前,拾起一件精致的女子外衣。外衣就落在繡榻旁,像是剛剛才被主人遺落,只有揚起的灰塵,證明它已被擱置多年。
打掃這處院落的奴僕,顯然不敢觸踫這件衣裳。
白女敕的小手,拂去外衣的灰塵,朱紅色的絲綢上,浮現以灰紫、棕紅與石青精繡的紫雲仙樹,與仙樹花蕾的長壽繡。縫制這件衣裳的人,是真心祈願穿著這件衣裳的女人,能夠長壽安好。
祈願落空,幽蘭死得很早。
但,她在關靖心中所佔的分量,仍然無人可及。
沉香的雙手,緩緩緊握外袍,眸光黯淡。
要不是因為這個女人,關靖不會血洗北國。
要不是因為這個女人,不會有那麼多北國人喪命。
要不是因為這個女人,她的……她的……
她深吸一口氣,不允許自己再深想,反而褪上的衣裳,換上這件繡工精致的外袍,長壽繡紋在日光照射,以及她的動作下,明媚鮮妍,彷佛都活了起來。白女敕的小手,撫平衣裳的縐折,慎重的綁上衣結,將多年無人敢動的外袍,在身上穿著妥當。
這件外袍,恰好合身。
搜尋了一會兒,她在臥房里找到,光可鑒人的落地銅鏡。
久未映人的銅鏡,相隔了十年之久,終于再映照出縴細柔弱的身影。
她靠上前去,仔細的望著,銅鏡中映出的嬌小臉龐。
那些曾見過幽蘭的人們,見到她的時候,最先的反應都是錯愕,目瞪口呆許久後,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他們都說,她的樣貌與幽蘭,異常的相似。
這就是渤海太守,將她獻給關靖的原因。
但是,她卻從未見過,幽蘭的模樣。
銅鏡里頭,映出眉目如畫。她伸出手去,指尖觸及冰冷的銅鏡,描繪著鏡中的秀麗五官,彷佛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樣貌。
她是不是有著,與幽蘭相似的眉?
她是不是有著,與幽蘭相似的眼?
她是不是有著,與幽蘭似的唇?
穿著幽蘭的衣裳,她是不是就能更像,盤據關靖心頭多年的女子幾分?她該怎麼做,才能更像是幽蘭?讓他更在乎她?
倏地,沈寂的空氣里,有了異樣的變化,教她驚覺起來。
從小,她就對氣味格外敏感,能清楚的分辨出,各種氣味的不同。就算隔著一段距離,她也能聞見,在鮮花的香氣、藥材的氣味里,不但滲入了濃烈的氣息,還逐漸逼近。
有人!
還是個飲了大量烈酒的男人。
銅鏡里頭,除了她之外,出現一個陰沈的暗影。
她驚愕的匆匆回頭,看見那高大的身影,如盤據在陰暗處的獸,俏無聲息的靠近,緩慢的步入日光下。
是關靖。
他半眯著眼,注視著她,恍如入夢。
「蘭兒?」他喚著,語音極輕,怕驚破美麗的幻夢。
這處隱蔽的院落,是他留給自己,唯一的一處休憩之處。只有在這里,他才能拋卻繁雜政事,忘懷爾虞我詐的爭斗,以及自己的滿手血腥,尋見一絲極為難得的平靜。
今日,他允許自己稍稍放縱,卻萬萬想不到,竟會見到她。
舊時天氣舊時衣,她的模樣未曾改變。
他是醉了嗎?
「蘭兒,你回來了?」他走上前,伸手去踫觸。
以往,就算幻影再真實,他探出的手,卻總是落空。但這一次,他卻模到溫潤的肌膚、光滑的發絲,感受到她溫暖的血肉。
他是醉得多厲害?
「蘭兒,真的是你?」他目光灼亮,再往前跨步,來到她的面前。
沉香無法克制的顫抖著。雖然,關靖的神態,跟她先前所見,沒有多大的差異,但是那雙異常閃亮的黑眸,透露出他已經醉了。
平時的他,已經夠教人心驚膽戰。她不敢想象,眼前看似正常,其實醉得癲狂的他,會做出什麼事來。
這明明該是難得的機會,但是真正遇見時,她卻發現自己,竟難以克服心中的恐懼,只能狼狽的後退。
必靖驀地停下腳步,黑眸更亮。
他看得出來,那張美麗的臉兒上,有著深深的恐懼。那是他從未在蘭兒臉上,所看見的表情。
「不對,你不是她。」他危險的低語。
沒錯,眼前的女人,很像、很像、很像……
但,終究只是像。
她不是她。
她不是他的蘭兒。
扮哥。
蘭兒總是笑望著他,柔聲叫喚。
扮哥。
蘭兒不會怕他。
扮哥。
蘭兒不會恐懼的看著他。
「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里?」他瞪視著她,凶狠的質問,再度逼近她,無情的將她逼到了牆角。
「我……我是誤闖進來的……」她瑟縮在角落,連聲音也顫抖。
凶猛的喝問,像猛獸的咆哮。
「為什麼你穿著蘭兒的衣裳?」
「我……」
她難以回答。
「為什麼你這麼像她?」他質問著,眼神若狂。
她更驚更駭。
眼前的關靖,根本不在乎她的答案。
他憤恨的靠在她耳邊,一字一字的逼問。「為什麼,你不是蘭兒?」
沉香驚慌得想逃,卻被他一探手,就狠狠的拉入懷中,牢牢的囚禁在他的胸懷中。他過重的手勁,弄疼了她,教她驚呼出聲。
俊美的臉龐,映在她驚恐睜大的雙眸里,可怕如魔。
「為什麼你不笑?」他怒聲低吼。
蘭兒總是對著他笑。
扮哥。
從她還不懂事時,她就已認得他,只要是見著了他出現,稚女敕的臉兒上,就會露出笑容。
「不許這樣看我!」他瞪視著,懷中驚懼的女子,狠聲命令著。
蘭兒,從不曾怕他。
她總是笑得如初綻的花。
「給我笑!」他不能容許,這張臉上有著恐懼。
他要她笑,像蘭兒一般對著他笑。
但是,這個女人竟敢違抗他的命令,愈來愈是驚恐。
「笑啊!」他揚聲怒吼,忍無可忍的伸手,掐住她的頸項。
扮哥。
醉意與憤怒,讓他看見重重幻影,每一個幻影都是蘭兒。三歲時的蘭兒捧著甜湯、七歲時的蘭兒搖著折枝的梅花,十二歲時的蘭兒拉著他的衣袖,十五歲時的蘭兒開心的穿著,他送的新衣裳,在他面前轉圈……
不同年歲的她,對著他展露笑靨,一聲又一聲的呼喚他。
扮哥。
扮哥。
扮哥。
幻影的叫喚,聲聲揪著他的心,卻掩蓋不住他手中這個女人的痛苦喘息。
瞬間,那個愛著他、崇拜他,笑意盈盈的蘭兒全都消失無蹤,唯一剩下的,只有眼前這個,滿眼盡是驚怖恐懼,不笑的女人。
「為什麼不笑?」他怒叫著,大手握得更緊,搖晃著她,命令。「你笑啊!笑啊——」
她笑不出來。
這個男人醉了、也瘋了,她可以看見,那雙赤紅的眼中,飽含著怨恨與瘋狂。
頸上的大手,扼得那麼緊,她無法掙月兌、無法說話、無法呼吸,更別說是听從他的命令,在瀕死的這一刻,對他露出笑容。
必靖憤恨的注視著手中,臉色愈來愈慘白的女人。
這個女人,不是蘭兒。
他原本以為,她的存在能稍稍填補,蘭兒死去之後,他心中的遺憾。
每一天每一天,他都試圖從她身上,尋找蘭兒的影子,但是,愈是如此,他愈是清楚她與蘭兒的不同,她與蘭兒之間的差異,是那麼鮮明。
那麼像,卻不一樣。
不一樣!
這一切,反倒逼得他,非得面對蘭兒已死的殘酷事實。
這個女人,毀了他殘存的幻夢。
蘭兒已經死了、死了。
為什麼她還活著?憑什麼她還活著?用同一張臉,活著害怕他、恐懼他……
剎那間,他無法思考,一心一意只想報復。于是,他傾身向下——
必靖狠狠的吻住了她。